愤只今谁是维持者,谱叶金兰盟也。悄低徊,披典籍,动襟怀。 

话说人有父子兄弟之亲谓之天性,又有君臣夫妇之合,谓之天意,总皆是秉彝之所极。若着一分思议,不容一毫勉强,自然而然,实有命存乎其际。至于朋友与我比德度行,读书谈理,朝讽夕规,左提右挈,虽为异姓疏远之人,实有同气连枝之爱,所以列在五伦之末。若有人择友定交,傥然遇得一个言而有信的人,外不饰面貌,内不树城府,真真实实,切切偲偲,与之结不解之嘤鸣,有不言之感召,自然身家之事,存亡之感,远近之谋,贫富之境,入息出作,饥食寒衣,恩怨无不与知,隐微可以共悉,依然是一家人,还胜百倍,那里分别是个朋友出来。须知世间尚有一种人,交情甚重,专事虚文,或作缘谐媚,或露态擎曲,究其始不过以熟情结了同调及其终,尤必以冷面废了平生。甚且有与人往来、谈笑、饮食居住处,给终日受其玩侮,被其轻贱,反在背地里诵其高义,佩其雅情,茫无所知。如此之事,将若之何?今日虑及于此,思所投分,揆所久要,不在语言之烦,体貌之多,必期与朋友无愧无憾,才说得一个可字。不然,把臂一朝,贻患千古。是以孔圣人有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观此数语,交友之重自古已然。因此,时人有这首《酒泉子调》以为俗情之悲,如欲取证自古有之矣。有一首《西溪子词》为证: 

客勿乱喧,须听,休讶捕风捉影。论交游,怀夙昔,多人杰。管鲍钱,今堪述,忍辱建功名,播芳声。 

却说周平王东迁洛邑之时,有两个异人同生于齐国之中,结为金兰之契,后来各自辅佐一主,做出偌大事情,名扬四海,泽及万世。今日试说其故,才知英雄举事不与人同。古道可风,为世所尚,奈何人不省之学之,反视友道为了畏途,以至声气杂于疚恶,肝胆视若寻常。孰不闻而色变,言之心伤,往往始戚终疏,晨盟夕背,其流弊可胜叹哉。正是: 

无故休谈儿女事,而今且说伯王臣。 

这一个异人住居颖上,姓管名仲,表字夷吾。胸多智略,膂力非常。果全齐之杰出,真举世之罕俦。争奈母老家贫,囊中空乏。自恨时运不济,空自有凌云之志气,安能济眼底之贫穷。兼之家室未遂,中馈无人,甘旨难调,恐亏孝道。虽然孤孑一身,恰也事母唯谨。一日,天色微寒,管仲的身上衣衫单薄,偶然出游郊外,可恨那几阵西风疏剌剌的,偏向这敝衣缝中吹进,冻得身上肌粟如麻,行走不前,不觉仰天长叹道:“老天,你既生了我管仲在世,也该与我些事业去做,庶几策定禁中,功成野战,抑或不然,便可易仕为农,乐饥衡沁,尽得优游岁月,终老林泉。况我非寒门凡辈,沦落飘流,可堪到了今日,竟不如屠保下祝之人,挟了一技,过了一生,成了一名,完了一事。难道是这等功不成、名不就、饥寒无赖、折芰燔枯、进谢中庸、退惭狂狷,如此结果了终身么?”说罢,正待要向前行走,忽听得背后有一个人哑然而笑。管仲急回转头来一看,认得他不是别人,就是所说的一个异人,姓鲍名叔牙,人都顺口儿称他为鲍叔。这鲍叔生得相貌清奇,道风秀世。那管仲一见,心中想道:我虽闻其名,未曾与之接谈握手,怎生就来笑我,平白欺人,可恶之甚。便对鲍叔道:“向闻兄素有盛名,无门领教,私心常以为恨。今日何故尾人之后,唐突一至于此。我因落魄自嗟,与定下风马牛不相及也。适蒙姗笑,其意何在?”鲍叔向前躬身道:“小弟与兄分固疏逖,方才看兄尽有伯王之才,倒无沧海之量。所以不避斧钺,敢有一言相告。”管仲听了这几句言语,踌蹰想道:我因他一笑之故便不能容忍,他反不加声色,倒有奇见在其中。我不若虚心请教,或有些益处也未可知。因问道:“老兄说有一言,不妨教我。”正是: 

行吟逢义士,相勉意深长。伫结平生契,雄飞际运昌。 

鲍叔见管仲求教,乃开言道:“弟闻古今豪杰之士都从困苦中建了莫大之业,立了不朽之勋。纵有隐才于屠钓,遗德于版筑,然且誓心守节,无苟进之志,安命乐天,或以笔耕为养,或以佣酒成名。不意仁兄仰天搔首,激愤悲号,在楚囚则可,在足下则不可耳。”管仲听了这一片言语,方才省悟,不觉愁烦顿释,连忙谢道:“小弟性地窄狭,志气卑下,常以贫窭动心,因此嗟叹。今蒙鲍叔指教,开豁愚蒙,三生有幸。弟因不揣鄙陋,敢攀结为兄弟,不识尊意何如?”鲍叔道:“承兄尊谕,固所愿也。”恰好鲍叔年纪长于管仲,鲍叔为兄,管仲为弟。便向郊外一个酒肆,两人进去,对天拜了八拜,立盟结义。说道:“今日倾盖如故,他日白首如新,永无相负。如有负盟者天地诛灭,以为不义之报。”两人盟毕,就叫酒保整治酒肴来吃。不移时,那酒保将酒肴搬上楼来,摆列桌上,管鲍二人开怀畅饮。饮至半酣,鲍叔问管仲道:“夷吾弟,你平昔在家做甚事体?有何亲人?”管仲道:“小弟年来落拓,蹑屩负书。一自先君亡后,止有老母在堂。争奈朝夕之间尤为薪水拮据,终岁处于愁城,累日淹于泪海,甚苦生计消乏。不知吾兄有甚生意,倘可提挈小弟,庶免饥寒,感恩非浅。”鲍叔道:“眼前致富之方、救贫之术无如为贾,不拘绸缎布匹、柴炭油麻、竹木杂货,若能尽力经营,用心缉理,件件皆可趁钱,般般无不获利,致富亦其余事,何愁衣食之不给哉?”管仲道:“小弟非不知商贾可做,趁钱养家。常言道有本得利生,况且手中空乏,分文尚然难措,焉得资本行运。虽素有此心,亦徒然耳。”鲍叔道:“愚兄习儒不利,弃而为贾,行运有年,家颇饶裕。近因敕伙计身故,正没个的当帮手,弟若不弃,同去营运,自然获利,尽可以供奉老伯母菽水之费,又可以补助家中不足之需。只恐怕尊阃在家,两相牵挂,不能割舍远行。”管仲道:“小弟如今尚无妻室,只有老母一人在堂。兄若肯要小弟同行,必当归告老母以决可否。但不知仁兄往年在于何处地方为贾?”鲍叔道:“就在本国南阳地方,收些吴下所到的绸绫绢帛,前来都下贩卖,也有三四分利息。”管仲道:“原来如此,我想南阳此去七八百里之遥,不过七八日可到。弟在家实无事可做,情愿随兄同去,凡事一听凭兄。”鲍叔道:“说那里话,既为兄弟就是嫡亲,安敢相欺?准拟明日,决要奉叩令堂老伯母了。”管仲道:“敢不洒扫拱候?”说完便要告辞,鲍叔因天色未晚,又劝数杯,然后会钞,与管仲出门,作别入城。有诗为证: 

列席高楼酌酒频,竹帘斜卷幕山新。尊前自喜逢张绪,谷口还疑问子真。 

管仲与鲍叔作别回家,一见老母便把与鲍叔结义,并商量到南阳为贾之事一一说明。老母听了十分之喜,遂说道:“我儿,自从汝父死后,连年坎坷,乏人提携,贫苦不可胜言。难得鲍叔这一片好心。明日倘到我家来,必须安排齐整酒肴款待,不可有慢。”这管仲虽则手头不足,自己原要款留,又因老母分付,不敢违迕,所以无中生有,极力挣持。次日,巳牌光景,果见鲍叔带了一个小厮,挑着白米五斗,纹银五两,棉布十匹,与管母为贽见之礼,来到管仲家中。二人先叙了寒温,然后求见老母。但见芦帘开处,老母扶了一枝节竹拐杖缓步出来,与鲍叔施礼。鲍叔纳头便拜,口称:“小侄拜迟,多有得罪。外奉菲物三色聊表孝敬,伏乞笑纳。”老母因鲍叔下拜,急唤管仲扶住。鲍叔道:“本该全礼,诚恐怕老伯母反劳,所以恭敬不如从命,望乞恕罪。”老母道:“今蒙鲍叔慨然光降,已出望外,这盛仪焉敢再叨?”鲍叔道:“些须不足为敬,何劳老伯母言及。”老母道:“收之不当,却之不恭。”鲍叔道:“老伯母不收是见外小侄了。”老母道:“鲍叔出言太重,老身只得勉强遵命。”方唤管仲收藏,老母又向鲍叔说道:“昨晚小儿归来,备述贤侄热肠义举,要带往南阳为客生理,十分之美。只是管仲从幼至长未曾离家远行,全仗鲍叔扶持照管。”鲍叔道:“小侄没有不相顾的,老伯母请自放心,决要使令郎有财帛称心之喜。”老母道:“鲍叔如此见爱,足仞高谊了。”只见两巡茶罢,管仲整治桌椅,搬出酒肴摆列桌上,请鲍叔入席吃午饭。鲍叔再三恳辞,管仲道:“弟闻老者不以箸多为礼,贫者不以财货为礼。这些须饮食曾何足款仁兄?此是老母因仁兄光顾,特命整治,幸勿固辞。”鲍叔听说是老母的特意,心中暗喜道:“难得这一位贤德的女丈夫。”因此领命。老母便唤管仲相陪,自己扶杖进内。有一首七言绝句诗为证: 

从来交谊薄云天,管鲍知心世罕传。惟愿黄花同晚节,如他红友结人缘。 

却说管鲍二人对坐饮酒,就约了出外日期,说些做生意的机关。天色将晚,大家连饮几杯也不至醉,告谢老母方才分别。过了半月,鲍叔将本银兑足,雇了船只,即与管仲同别老母起程。出了齐都,一直向南阳取路。途路上风风雨雨,行了十个日子方到南阳。此时正值冬尽春初,梅开候馆,柳发溪桥,好鸟鸣春,声声动念。那鲍叔原是南阳镇上一个老客,领了管仲径投旧主人家。那主人收拾客房,安顿行李,整酒接风。次日,主人纠引许多的兴贩商人,拿了各色的缎匹到鲍叔之前,不拘精粗,时值估价,现银贸易。 

却说他二人在店主家住了四五十日,约收绫罗绸缎一千余匹。鲍叔道:“兄弟,我每往常到此收货,窭试窭验,若此处贱,都下必贵。此处贵,都下必贱,我就另置各项杂货回家。今年这南阳极贱,我想发回家去必获大利。如今匹数千余,待我先发回去,赶个头帐生意。留下本银千两与贤弟在此收买。但这绸行生意极要眼力细看,如若失眼就要亏折。贤弟须好生在意,不可造次。”管仲应道:“弟已理会,不劳挂念。但老母在家,望乞清目。”鲍叔道:“不消分付,这是自然之理。”次早起来,雇了船只,装载缎箱,别了管仲,星夜赶回都下。先去拜了老母问安,并报管仲在南阳康宁之事,细细告知,方才回到家中将绸缎发卖,果然大获子钱。鲍叔大喜,又送老母白银十两在家费用,讨了口信,复往南阳。有诗叹道: 

名利苦牵人,营营不得息。抑何勿惮烦,风尘走南北。 

既若丧家狗,又若驰猛犬。愿言天口子,易商而艺稷。庶几乐在中,无人不自得。 

却说管仲自鲍叔去后,收货人日多一日,收买不起。管仲巴不得只要买完,不顾好歹,见货就买,那里繇主人家插嘴,买铳了千金缎匹。店主人再三劝道:“不可,此绸粗糙,恐要折本。”只是不听,及鲍叔来到,看了这些绸缎,好生埋怨。管仲便使性走出大门外,气冲冲站着。店主人见管仲发恼,就把好言安慰鲍叔道:“货虽不周正,或者时运若好也会趁钱。奉劝尊客慎勿烦恼,致令损伤友道。”鲍叔听了这几句言语说得有理,深自懊悔,便回嗔作喜道:“兄弟不须烦恼,方才我一时造暴。细想起来前日都下价钱颇高,况我离家不久,未必便贱,和你速速赶回,倘或趁钱淡薄,谅不折本,又好再来置买别货。”店主人大笑道:“尊客言之有理。”管仲道:“我恨自己无有贸易才能,或致折本,有何颜面再返故乡?”鲍叔道:“兄弟,你此言差矣。我与你有八拜之交,虽不能流芳百世,岂肯贻臭万年。且贤弟此来,上尊老母严命,悖母则非孝。下出良友至意,弃友则非信。适间嫌货不堪,此亦同伙中之常情,不足深责,何况我二人乎?幸乞三思,万勿窒滞。”管仲见鲍叔说了这一番词严义正,遂幡然大悟,回嗔作喜。二人携手入内,又住数日,打叠货物,买舟装载,与主人将一应帐目算清,作别登舟而去。正是: 

一心似箭风中急,两足如飞云上行。 

其时,齐国乃厘公在位。他生了三个公子,长公子名唤诸儿,次公子名唤子纠,三公子名唤小白。这厘公性爱吴绸,不论衣服帷幔等项,尽用吴绸制造。都中绸缎缺行,其价一时腾贵。管、鲍二人发了绸缎刚到,即时发卖,三日之间不留尺寸。将本利一算,利过于本,比头帐生意尤为较胜。鲍叔口虽不说,心中大喜,暗算:夷吾弟做生意从来无不折本,今倒子过于母。虽积年老贾之中罕见,乃夷吾弟运好以至如此。他原是高才绝学的人,志不在此,谅来子银不下二千。大家平分,用为读书之费,博个名高,不亦可乎?就将这前后本利银算共五千两,除起本银三千两,约存利二千两,便唤管仲来分。管仲也不推辞,将银子拣做两处,一边是足纹,一边是成色。管仲竟取好的比成色的,又多了二百两,便向鲍叔说道:“此是小弟叨分,那是该兄得的。”鲍叔毫不动声色,便道:“兄弟收了就是,何必再说。”管仲因叫鲍家一个小厮驼了银子,揖别而去。鲍叔将分金一兑止得八百两,少了二百两,况又成色不足。鲍叔点头道:“夷吾弟家有老母,朝夕要供养支给,应该多分。况我上无父母,又无兄弟,家计比他饶腴,纵少分了些于我便有何害?”据鲍叔待管仲惟有一点真心,分金一事绝不较量多寡。且知其心而原其情,斯人也,世不恒有。后人以古诗一首赞之道: 

少年好结客,千载心未罢。斗酒岂勿欢,寸心难久持。 

结交无缓急,何用交道为。在贵多忘贱,千古令人悲。 

伟哉齐鲍叔,收管良及时。骏马重一顾,烈士死一知。愿教策疲驽,报德以为期。 

却说管仲携了分金,正待回家,劈面撞见一个苍头,叫道:“管官人几时回的,生意可好么?”管仲便问:“你是谁人?我实不相认得。”苍头道:“小人姓召,家主名唤召忽,现做二公子纠的太傅。今日要与管官人、鲍官人相会,特着小人来奉请。”管仲道:“我向为生意匆忙,有失问候。今蒙你家主人见召,少刻当约鲍叔同来也,可与我多多拜上。”苍头连声应诺而去。那召忽原与管、鲍相知,只因召忽做官,管、鲍为贾,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故此许久疏失。今日相请,必有事商确也。这管仲急急走归,老母正在中堂,问道:“我儿,你今日往鲍叔家去,为何就回?”管仲道:“今日孩儿在鲍叔家清算前后帐目,蒙鲍叔将为贾所趁的子钱分与孩儿,因此持归。”老母道:“分得多少?”管仲道:“子钱原是二千金,鲍叔止分八百金。”老母疑心道:“为何他倒少了二百金?”管仲道:“儿因母老在堂,故此多取他些。”老母道:“分财贵均,你不可贪得无厌。万一鲍叔怪你相欺,恐伤友道。”管仲道:“他绝无此意,是以携归。”老母嘿然不问,管仲进内将银藏好,就把召忽着苍头邀他二人之事,说知鲍家小厮。小厮去不多时鲍叔就到,二人同往召忽家中。那苍头早在大门首伺候,一见二人即便通报。召忽倒屣出迎,迎入中堂,叙了寒温,三人坐定献茶。召忽道:“弟闻管、鲍二兄近日鬻绸获利甚多,足为知己之慰。”管、鲍道:“召兄所言敢是以褒代贬,况弟辈各有至愿,宁忍遽终于是。”召忽道:“既是二兄不乐贾隐,奈何怀宝迷邦?”管、鲍道:“君不闻孤竹元子居海之风么?”召忽道:“弟岂不知?目今厘公主人虽然年老,国内清平无患,正大丈夫得志之时,安可久弃在野,不令万夫仰望,竭谋勤政,以博声施。如弟今日可谓樗栎不足比数,然且忝傅子纠,今傅小白者尚无其人。昨日厘公问外有晃贤可以堪傅?弟将管、鲍二兄相荐,厘公颇有访求之意,不知二兄肯俯俞允否?”管、鲍尚有难色,踌躇未答,召忽又道:“吾三人在齐如鼎之有足,其足一失,鼎必不能立矣。自今论之,万弗求全责备,莫若即出为上。”鲍叔道:“吾先人有言,知子莫若父,知臣莫若君。今君决知臣不肖,使傅小白,只怕是夷吾弟与召兄共傅子纠也未可知。”三人说未了,令旨传来,果与鲍叔之言相符。正是: 

万事皆素定,人何苦费思。不如相结绶,建业及乎时。 

却说厘公有一个同母弟,名唤夷仲。其人早死,有子一人,唤做公孙无知。这厘公十分宠爱,令其衣服礼秩比于公子诸儿。厘公卒后,公子诸儿即位,是为襄公。他始初为太子之时,尝与公孙无知争斗。其时即了国位,生杀之权、予夺之柄都凭襄公操纵在手,因此要将无知绌退。若是临莅有道,举动有度,出入有时,进退有序,自然政行令出,风行草偃。谁知襄公一味好为无道,所以其令不行。公孙无知益为杰骜之事,群弟恐祸及身。那次弟公子纠奔鲁,其母乃鲁国之女。管仲、召忽辅而行。未及一日,又次弟小白闻知,急唤鲍叔商量。鲍叔道:“君子见机而作。今杀机动矣,不出奔更待何如?”小白道:“吾虽出矣,宗庙社稷将若之何?”鲍叔道:“臣夜观天象,不幸齐将有祸。然而,平定之人舍公子不可,非管仲不能。公子勿忧,且出俟其变。不则如笼中之鸟,釜中之鱼,虽悔无及矣。”小白遂决意奔莒。其母乃卫国之女也,有宠于厘公。这小白自少好善,且无小智而有大虑,因此鲍叔为傅而行。其时,公孙无知眼见子纠、小白纷纷出奔外国,就于本国中集了许多亡命,声怨襄公绌己,遂作乱。襄公失于防御,那公孙无知遂乘机弑了襄公,自立为齐君,国中人心不服。一日,公孙无知游于雍林。适有一个人向来有怨,及其往游,袭杀无知,奔告齐国正卿。这人姓高名敬仲,素重小白之为人。恰好雍林人走来出首道:“小人居住雍林,甚愤无知篡弑,臣谨行诛,怕大夫更立公子之当立者。”高敬仲正中机谋,即暗地适一个心腹人往莒去召小白,约为外合,自为内应。这小白见了高相国之使问知就里,便与卫君借兵归国,星夜而来。鲁国闻之亦发兵送公子纠,又使管仲将兵,以遮莒道。这遮道二字以何取义?是遣将横格而战。鲁恐小白先入得位,谁知天意有在,不必多劳人力。那管仲引兵遮道,恰好遇着小白、鲍叔人马。此乃离乱之时,大家各为其主,也顾不得交情友谊,两军相对好一场争斗。但见: 

归国的,乘飞骑,如漏网游鱼。遮道的,率雄兵,似入林狡兔。相见处,不打话,但闻半天中,金鼓齐鸣。待避时,难措足。怎奈一霎间,雕弧竞响。又见纷纷扰扰,云卷旌旗。忽听哔哔崩崩,风吹画角。恰胜沸西京烽火,抵多少远塞干戈。 

那管仲拈弓搭箭,直望小白对面射来。幸得小白眼快,看见箭来将身一矬,那枝箭不奇不巧正射中小白的带钩之上。小白将鲍叔偷觑一眼,即时佯死翻身落马,早有温车载了小白驰行。这也是鲍叔预先定下的妙策。那鲍叔就在马前悲号恸哭,管仲闻知只道小白被箭射死、有鲍叔在这边,不来格杀。鲍叔就着心腹人驰报鲁国,小白被管将军射死。鲁人只道真死,送子纠者迟迟而行,路上耽搁了六日始到齐都,逆料大位稳是子纠的。不期小白已入,高敬立之,做了齐国之主,名为桓公。这也是高敬之功,即日发兵拒鲁,在乾邑相遇。齐兵奋力争杀,鲁兵败走。齐兵掩袭鲁归路,遂将手书一通,使人遗于鲁国。其书中说道: 

子纠,兄也,弗忍加诛,请鲁自杀之。召忽、管仲,仇也,请得而甘心焉,不然将围鲁矣。无忽。 

鲁庄公甚患之,遂杀子纠于笙渎之地。召忽见子纠身死,遂伏剑自刎。那管仲心知鲍叔必欲存己,因请囚系囹圄,以待齐桓之用。恰好这一日,桓公欲使鲍叔牙为宰。鲍叔辞道:“臣乃君之庸臣,无能为者。若君欲治国家,伯诸侯,其唯管夷吾也。况臣素与君言之矣。”桓公道:“夷吾射寡人中钩几至于死,不共之仇,岂有复用之理?”鲍叔道:“彼为其君而动,君若宥而反之仲,他日报君之恩犹今日报君之事也。”桓公道:“如此怎得他归于我齐?”鲍叔道:“须请于鲁。”桓公道:“鲁有谋臣施伯,知吾去请,将欲用之,必不肯予,又何以处之?”鲍叔道:“但宜使人向鲁君请道,寡君有不奉法令之臣在君之国,欲以戮之以示群臣。若如此请之,则予我矣。”桓公使人请鲁,如鲍叔之言,使者得令而行,备细告于鲁庄公。庄公即召施伯入宫问其所请之故,施伯对道:“齐非欲杀管仲,盖欲用管仲为政。但管仲才冠天下,所在之国,则必得志于天下。令彼在齐,则必长为鲁之忧。”庄公道:“恰如之奈何?”施伯道:“杀了他,将其尸首与之。”庄公将杀管仲,齐使者慌忙闯入鲁庭,奏道:“寡君欲亲戮一管仲,若不生得示戮于群臣之前,犹之未得,请生付小臣如齐。”庄公不得已,使吏鞟其拳,胶其目,盛以鸱夷之器,差一官并役夫送管仲至齐。那班役夫之中有一二个解音律的,将管仲之事编做一只歌儿,连声接唱,虽无白雪之调,尽有薤露之遗。那管仲在槛车中听了歌声,激楚悠扬,禁不住泪下如雨,又恐鲁君悔而追杀之,欲速入齐邦,因向役夫说道:“我为汝唱,汝为我和,何如?”役夫道:“甚好。”管仲欲写其怀,即随口唱道: 

余生不辰兮,遭俘囚。空抱志兮,横秋岁月兮。悠悠今往兮,何以雪吾生之羞。但倚剑兮,悲感而心忧。 

其时管仲唱一句。众役夫依了他,也和一句。果然是长歌可以当哭,役夫行路忘其怠倦,不觉已到齐都。使者报与桓公,桓公见管仲到了,心中大喜,亲自迎至堂阜,脱其桎梏,待以厚礼,拜为上卿,授之国政。桓公此时新登国位,又经大乱之余得了管仲,如鸟生翼,如鱼遇水,国中日渐富强。管仲与大谏官鲍叔牙、大行人隰朋、大司田宁戚、大司马王子城父、大司理宾胥无这五个人同心辅佐政事,连五家之兵,定四民之居,设轻重鱼盐之利,以养瞻贫穷,录贤能,反侵地,重币聘,亲诸侯,齐国之人大悦。桓公在位二年,兴师伐郯。只因桓公出亡之时路经于郯,郯子不以礼相待,及至入正大位,诸侯皆来庆贺,郯子又不肯来,所以兴师伐之。到了五年,管仲又随桓公会鲁庄公于柯,今东阿邑地方是也。那时鲁有侍臣曹沫相从,正欲设盟,曹沫手持匕首,将桓公劫住高坛之上,说道:“速反鲁侵地,若有一声不肯,吾当以匕首洞汝之胸。”桓公惧死,连忙许之,既而悔之,欲无与鲁地,且要杀曹沫。管仲道:“被劫而许而背信杀之,是弃信于诸侯,以失天下之援,如何可有此心?”桓公只得遂与曹沫三败所亡之地,诸侯闻之莫不归附。七年,管仲又从桓公会盟于甄。其时威名大著,伯业始成,皆藉管仲一匡九合之功。后来桓公凡有会盟聘问,征伐救援,莫不请命于管仲,然后施行。及至即位以来,年年征伐,常常会盟,不可尽述。 

独有二十九年,桓公统诸侯之师伐楚,楚成王亦兴师问道:“今日伐楚何名?”管仲对道:“昔太保召康公向我先君太公命道,五等诸侯九州之伯,汝实征之,赐我先君所践履之境,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尔居荆州,例有包茅之贡,尔竟不入。王祭不供,无以缩酒,寡人所以特来征问。昭王南征不复,寡人所以遂至胶州。”这两句是伯者假义之所在。楚成王听见管仲言词甚正,便应道:“贡之不入,寡人之罪也,敢不供命?昭王不复,非楚之过也,君其问诸水滨。”那时楚国鸷悍,见了管仲在师,少觉折其锋,乃遣其大夫屈完来盟,自后贡问不绝,各国诸侯谁敢不来纳款、通和,推尊桓公做了盟主。又过了五六年,齐国之伯愈盛,又会诸侯于葵丘,筑起十余丈一个高台,杀牲歃血,出师举义。周天子大喜,远使宰孔赐胙,不免夜驻晓行,力到齐都,恰好桓公与诸侯高会。正是: 

君恩重伯国,赐胙自天来。 

宰孔至葵丘,将敕书开读道:“子一人之命,有事于文武,使孔致胙,且有别命,以尔自卑劳,实谓尔伯舅无下拜之礼。”桓公密与管仲谋,管仲对道:“为君不尽君道,为臣不尽臣礼,乱之本也。”桓公甚惧,出对宰孔说道:“天威不违颜咫尺,小白予敢承天子之命无下拜。恐陨越于下以为天子羞,敢不下拜。”那各国诸侯看桓公拜于坛下,受胙于坛上,个个称羡不已。桓公任管仲数十年,见他材能无比,事事周备,遂至伯天下,有莫大功勋,尊为仲父。夺伯氏大夫所骈邑三百家,赐与管仲。管仲富贵已极,累业建功。建了丞相府,造了三归之台,广贮燕姬赵女,翠绕珠围,受用不尽。返思当年未遇,若非鲍叔知交焉得今日,尝时说道:“吾始困时与鲍叔为贾分财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与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屡困穷,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我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北,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就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及管仲殁后,子孙世禄于齐,有封邑十余世。后人作诗二绝为证。 

其一:伯业巍巍万祚留,匡时伟略冠群侯。纷纷碑口争传诵,丞相当年曾射钩。 

其二:只今管鲍擅奇勋,须信高才自轶群。不是金分兰臭合,何从挟策伯齐君。 

总评:嗟乎!交情至今日,不忍言矣。观管、鲍之相与,如手如足,洵非常人。所可几及,有心者岂不慨然。 

又评:古人云: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斯二语今取诵之,令我推心痛哭,感慨淋漓。安得管、鲍复生,为之把臂立名,一洗时交陋习邪。然而桓公亦非庸主,人慎毋以伯者而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