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虽然暗中示意,无奈飞槊张活已出口。收不回来,明摆着当面叫阵之势。在座的人。

都以为杨展在这局面之下,没法不出手。背后站着的仇儿,心头跳动,把背着的莹雪剑扶了一扶。心想我们主仆是祸是福,已到了节骨眼上了。不意杨展坐得纹风不动,向飞槊张拱拱手说:“张寨主,你请坐,你要和我过过手,这是练功夫的常事,彼此切磋切磋,也没有什么,可是得分什么时候说话。此刻好像为了虞老头子一条命,要从我两人功夫高下上来决定,这可不敢从命,假使你张寨主功夫高强,甚至连我姓杨的性命也垫在里面。这倒不要紧,只怨我年轻功浅,自讨没趣,万一我一失学,张黎主走了下风,这事便不好办了。张寨主和虞二麻子一镖之仇,事隔多年,到现在还有点化解不开这层怨结,我和张寨主无怨无仇,何必再来一下怨上加怨,何况承蒙诸位待以上宾之礼,我怎敢埋没诸位一番好意,张黎主,你不要疑惑我胆怯怕事,在这样局面下,你我两人一动手,便得分点高下,一分高下,不论谁胜谁败,都是没有意思的事,这是何必……”这时老道涵虚站了起来,大笑道;“你们有眼无珠,刚才我在席面上,早已用话点明,你们偏不信,看得杨相公斯文一脉,年纪轻轻,功夫有限,你们要明白,杨相公不肯和你们交手,不是谦虚,是存心瞧得起你们,存心想彼此交个朋友,现在这么办,把虞二这档事丢开一边。我请杨相公露一手给你们开开眼。”说罢,向齐寡妇身后两个一身青的女子招手道:“你们一齐过来,你们以二敌一,讨教杨相公一点剑术。”齐寡妇说:“义父,你叫她们两人和杨相公对剑,两对一,似乎欠公平些。”齐寡妇这意思,是深知这两个女侍卫的功夫,都在金眼雕飞槊张之上,也就是涵虚的得意门徒,齐寡妇能够成振塔儿冈,一半是涵虚老道的扶佐,一半是这两个贴身护卫。金眼雕飞槊张一般人,还算不上塔儿冈的顶尖人物。齐寡妇说出以二对一不公平的话,是怕杨展耻笑,也许怕他吃亏,不是自己待客之道。但是老道向齐寡妇微一摇手,仍然把两个女子招了出来,指着两女,向杨展笑道:“这两个妞儿,一名紫电,一名飞虹,剑术虽不高朋,还说得过去,江湖上不开眼的人们,在她们手上吃过亏的倒不少,可是在杨相公大行家手底下,哪有她们施展的余地,她们两对一,未必能占便宜,好在彼此不下煞手,大家见意而已,所以我叫她们两人出来。在杨相公面前请教几手剑法,小管家身上背着的那口等剑,很是不凡,杨相公的剑术,定是高明,偶然游戏一下,大约不致干驳我这老面子,杨相公不必再谦虚,让他们也见识见识真功夫,他们要求杨相公在这儿留个纪念,也就应了点,这两个妞儿,心地还聪明,手上也还有分寸,杨相公,老朽极没有恶意,你也不必多挂虑了。”老道这一手,却比飞槊张金眼雕厉害。那两个女子,已行如流水般向厅门口走去。杨展剑眉一挑,心里一转,暗想倒底生姜老的辣,这两个女子,定有特殊功夫,我胜得了他们,说起来是两个女孩子,算不了什么,万一有个招架不住,定然弄得灰头土脸,抬不起头,事情挤到这儿,已无回旋余地,说不得只好施展师门秘传的绝技,和他们周旋一下了。他主意一定。站了起来,笑道:

“恭敬不如从命,这是道长逼得我献丑,我若再推托,好像不识抬举了,道长!你就请两位姑娘留步,何必老远跑到院子去,就在这儿替两位姑娘接接招吧!”这一句话,却有点露出锋芒来了,因为大厅左右两排椅子中间,也只宽出一丈多点地方,从香案到厅口屏风,却有两支五六尺深,上面正中大梁上,垂下来七宝攒瓣莲花灯,下面地皮铺着百福攒寿的地毡,杨展一说出就在厅心比剑的话,连老道也有点惊疑,心想毕竟年轻人,禁不住几下里一挤,未兔显出有点狂妄来了,你不知道我们两个妞儿,轻功绝人,身法如电,这点地方,以一对一,还怕你躲闪不开,何况以一敌二,这不是自招苦吃吗?心里这样想,嘴上却向那面喊着:

“你们回来。杨相公功夫与众不同,叫你们不必跑到院子里去,你们就在这儿请教吧。”说罢,又向杨展说;“叫他们把这两排椅子往后撤宽一点才对。”杨展笑道;“何必费这大事,我就空手接几下,接不上来时,道长休得见笑。”这一卖味,老道心里也是一惊,金眼雕飞槊张瞪着四只眼,还疑惑自己听错了,因为他们两人,平时对于紫电飞虹是口服心服的,肚里还怨着老道,太把姓杨的当人物了,紫电飞虹不论是谁,有一个出手,便把姓杨的制住了,何必以二敌一呢。

这时齐寡妇金眼雕飞槊张都离座散开,退到两面椅子背后,厅门屏风左右也挤满了人。

这些人们,大约是塔儿冈有点头面的头目们,得到消息,来瞧热闹的。老道涵虚,却站在上面香案跟前,时时留神杨展的举动。可是杨展轻衫朱履,连衣襟都没曳起,很潇洒地站在厅心,谈笑自若,连仇儿瞧得,都有点玄虚,主人既已出口空手接剑。便没法把莹雪剑送上去。

只好在原地方站着,立在屏风下的紫电飞虹,也在那儿悄悄说话,因为他们瞧着杨展面目英秀,光彩照人;却一身斯文秀气,从哪儿也瞧不出有大功夫来,楞敢说空手接剑,两人暗暗惊奇,私下里在那儿商量,道爷叫我们两人一块儿上,岂不被人耻笑,不如先一个上去探他一下。真个不成时,再一块儿上,真不信这样年轻轻的斯文书生,会胜得了我们。在她们俩私下说话时,杨展已向她们含笑招手道:“两位女英雄,剑术定然高超,请赐招,让我瞻仰。”

这当口,她们两人已把背上宝剑出鞘。隐在臂后,一 齐走上几步,和杨展也只七八步距离。飞虹先答了话:“杨 相公,愚姊妹初学乍练,相公手下留情。”飞虹说时,右 臂一抬,并指齐眉,这是起剑的礼节,身形一挫,剑已交 到右手,却看得对面杨展依然斯斯文文站着,并没显出 门户来。飞虹娇唤道:“相公精赐招!”杨展笑说;“毋 庸客气,有家伙的先上招,噫!那一位,怎么站在一边, 道爷说好两位一块儿上……”杨展话还未完,飞虹一声娇叱:“我先请教!”声方入耳,剑已近身,飞虹身法,真个快如闪电,其实飞虹这一手“巧女纫针”是虚招,先探一探对方动静的。不料杨展身子动也不动,只两道眼神,却紧紧盯着剑点,飞虹本预备对方一动手,便抽招换招,想不到对方,好像吓傻似的,呆若木鸡,她趁势一上步,右臂一沉,剑诀一领,变成“举火烧天”,还不忍真个在白如冠玉的脸蛋上刺去,无非想吓他一下。可是剑势疾逾飘风,眼看剑光闪电似的已到了杨展面前。猛见他身形一晃,右腿一迈,左手两指,已到了飞虹一对眼珠上。飞虹 “唷!”的一声。后跟一垫劲,倒纵七八步去,入已立在房门前,两腿飞红,两手已空。原来手上一柄剑,不知怎么一来,竟到了杨展手上。这一手,除出老道涵虚以外,谁也没有瞧清楚,飞虹的剑竟会到了杨展手上,而且飞虹的剑术,又是相信得过的,何以刚一动手,剑便出手了。这真是邪门儿。哪知道杨展早明白这两个女子,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如果和他们招来招去的纠缠,虽然自问不致落败,也得费点劲,存心以静制动,一上手便用师门绝技,凑巧飞虹逞能,独门先动手,正中下怀。飞虹身法更快,第一招“巧女纫针”明知是虚招,不去理睬,等她变招为“举火烧天。”又瞧出她轻视自己,剑招并没实刺,从自己面前,闪了过去,立时将计就计,施展师门秘传铁指功,双肩一错,右掌一沉,似乎顺着剑势,向下一压,不料他手法比电还快,竞用两指,把剑身吞口上面的侧锋钳住,同时左手两指,已点到飞虹面上。飞虹万想不到人家有这一手,得敢用指钳剑,而且两指如铁,一下于竟抽不回剑来,敌人左手两指,却已到自己眼上,如不撒手抽身,两眼难保,这两下里一合一分的势子,兔起鹘落,其快无比,杨展这一手,更比飞虹的剑招,还要快上几倍,非但快,还要在尺寸上,扣得准,用得稳,才能一下手,便分输赢。

杨展一出手,便把全厅瞧着的人惊呆了。杨展却笑嘻嘻的把手上一柄剑,搁在旁边茶几上,向飞虹笑道:“这一下,不算数,说好你们两位一齐来,飞虹姑娘未免心急一点,先把剑拿回去,两位一齐上。”他这么一说,飞虹有点不好意思把剑拿回去,那位紫电,柳眉倒竖,杏眼生光,突然把手上的剑,还入鞘内,娇声说道:“我们姊妹,不论是谁,有一个用剑失败了,我们便没法再用剑来请教,杨相公既然吩咐我们一齐讨教,好!我们遵命!”紫电飞虹,霍地左右一分,一跺脚,两人竟想用四只玉掌。挽回失剑的脸面,而且疾逾猿糅二龙出水式,向杨展袭来。他一瞧便明白,两人拳剑上都下过苦功,出手的式子,是少林十八罗汉拳一类。未待近身,两只长袖一扬,飘飘而舞,并没和她们接招还招,却在这一丈多点的地方,像穿花蛱蝶一般,飞舞于飞虹紫电两个女子之间,明明瞧见他在紫电身后,紫电一转身,玉腿飞去,人影全无,再一看,人已到了飞虹身边,飞虹一挫身,粉拳一扬。人又不见。飞虹紫电,身法拳法,都是奇怪无比,却连杨展衣角都摸不着,非但局中的紫电飞虹,闹得变成捉迷藏,一身香汗,连瞧的人,也弄得两眼迷离,只瞧见一条白影。忽左忽右,忽内忽外,在两条黑影里边,电掣星驰,像旋风一般飞转,转着转着。忽听得一团黑白影子里面,突然两声娇叱,一条白影,倏然不见。只见飞虹紫电两女怔怔立着,你看我,我看你,忽然一齐惊叫起来。大家细看时,原来两女上身黑绸短衫上,凡是衣角宽松之处,都有两指对穿的圆窟窿。两女以二敌一,非但近不了入家的身子,反而在不知不觉之间,被人家做了手脚,如果对方手下留情,怕不香消玉碎。飞虹紫电是塔儿冈的出色人物,不料在杨展于上,一毫施展不开,无怪两女吓得面面觑看,做声不得了。

这一手,比刚才夺剑还要惊人。旁观的金眼雕飞槊张等,不由得心头乱跳,才明白刚才人家不愿和自己动乎,不是胆怯,也不是谦恭,确是一番好意,是替自己保存脸面,真想不到斯文一脉的年轻相公,有这样出奇本领,但是出奇的杨相公上哪儿去了呢?大家四面乱寻当口,老道涵虚从上面香案前大步走了过来,抬头向中间七宝攒瓣莲花挂灯上面,一片黑影处,大笑道:“杨相公,我们算开了眼了,我们两个妞儿,被你闹得头晕眼花,你却飞上顶梁看哈哈了。”老道这样一提明,大家一齐抬头,因为中间莲花灯顶上,有一个极大的八角五色琉璃罩子,正把向上一面的灯光遮住,厅屋又高,顶梁上黑黝黝的,一时真还瞧不请杨展隐身之处。只听得上面黑影里有人笑道:“道爷!两位姑娘实在厉害,罗汉拳里暗藏着燕青八翻手。功夫一长,我实在有点招架不住了,役法子,我只好躲到上面来,先喘口气儿。”

老道大笑道:“我的杨相公,真有你的,你不要替他们脸上贴金了,我知道你在上面,又不知显什么神通了。”人随声落,杨展已在老道一片笑声中.真像四两棉花一般。飘然下地,声息全无。

杨展一下地。向老道拱着手说:“道爷!恕晚辈鲁莽,刚才金张两位寨主,定要晚辈在塔儿冈留点什么,一趁此刻躲在上面喘气的工夫,随手在梁上留点纪念,也是晚辈景仰诸位英雄的一点微意。”老道听得微然一愕,嘴上哦了一声,两眼看着紫电飞虹,向上面一努嘴。

两人会意,霍地一分,齐一跺脚,宛似两只燕子,飞上梁去,二龙抢珠般,贴在顶梁上,向下面娇喊道;“杨相公指头竟是钢铁铸的,我们这条楠木大梁,却变成豆腐一般了。原来他在这梁心上,端端正正刻着,‘英雄肝胆,儿女心肠’八个大字哩。”喊罢,刷地纵下地来,居然轻飘飘的片尘不起,落地无声。仇儿在一旁暗暗佩服,这两个女子一身轻功,似乎比自己还强一点,不过地上铺着厚毡,落地无声,比较容易一点。

两个女子纵下地时,老道涵虚向齐寡妇说:“我活了这么岁数,眼见的后辈人物,像杨相公这样功夫,这样胸襟,实在少有,我先说在这儿,将来杨相公定有一番极大作为,可惜我这岁数,也许看不到了。”说罢,一声长叹,忽又双目一睁,威光四射,向金眼雕飞槊张等大声说道:“你们肚里没有多喝一点墨水,还没明白杨相公在梁上留下那八个字的用意,你们要知道,有了英雄肝胆,没有儿女心肠,无非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算不得真英雄。有英雄肝胆,还得有儿女心肠,亦英雄,亦儿女,才是性情中人,才能够爱己惜人。

救人民于水火,开拓极大基业,这里面的道理,便是英雄肝胆,占着一个义字,儿女心肠,占着一个仁宇,仁义双全,才是真英雄,我们凭着一个义字,聚在塔儿冈内,隐迹待时,将来机会到来,义旗所指, 崛起草莽,如果心中没有一个仁字打底,杀戮任意,闹得 天怒人怨,不得人心,结果还是一败涂地,所以杨相公留 下这八个宇,真是金玉良言,杨相公瞧得起我们,没有把我们当作草寇一流,才肯留下这情重意长的八个字,杨相公方是我们塔儿冈的真正好朋友,你们能够交到这样好的朋友,将来得益不浅,冲着好朋友,我们得知趣一点,快把虞二麻子释绑,叫他进来和杨相公见见面,然后好好护送出塔儿冈去。”老道神威凛凛地说,金眼雕飞槊张齐声应是,飞槊张向屏风口一招手,便有两个头目过来听今。飞槊张喝声:“把姓虞的放了。告诉他是看在杨相公面上。才放他一条活命,叫他穿上衣服,进来相见。”两个头目。领命刚一转身,杨展忙说:“且慢!”说罢。向众人一躬到地,来了个罗圈揖。大家忙一齐向他还礼,老道说:“杨相公何必多礼,有话吩咐他们就是。”杨展说:“承蒙诸位赏脸,在下铭诸心腑,诸位都是义气汉子,君子一言,何必叫他进来见面,只消转告他一声,这么大岁数,在家颐养天年,不必再出来奔波冒险了。”老道拍着手说:

“对!叫他进来,反而没意思,而且这也是杨相公真心交友的过节。表示信得过你们,不必再验明虚实了,你们就依杨相公的话办,好好连夜把姓虞的送出塔儿冈好了。”

虞二麻子,总算死里逃生,杨展暗暗喊声“侥幸”。心里一转,料得王太监和虞二麻子一块儿活擒来的,也许当晚要发落,自己坐在一旁,多有不便,也得见好就收,不要再生出麻烦来,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不要挤罗在一块儿。主意打定,便向老道说:“打扰多时,晚辈暂先告退。”老道笑说;“好……好……杨相公只管请便,明天咱们再细谈,我们已经派人打探进川这条路上的情形,好歹总有法想,千万安心屈留几日,有什么不便之处,只管吩咐。”老道说话时,齐寡妇暗地向紫电飞虹吩咐了几句。飞虹点起了一盏避风纱灯,和紫电一齐走到杨展面前,娇声说:“相公,我们送相公去。”杨展忙连声称谢,仇儿跟着,便辞了众人,走出厅来。出厅时,一眼瞧见院子里。黑压压地站着不少人,都鸦雀无声地站着,也不知虞二麻子已经释放没有。既已说明,不便探问,跟着紫电飞虹,匆匆走过,向后进内宅走去。

杨展主仆和紫电飞虹四人,走过危崖上的长廊,将近书斋当口,飞虹忽然停步,在杨展耳边悄悄说:“今晚我们夫人有机密大事,和相公商议,请相公在书斋内候她片时,小管家先叫紫电送回去好了。”杨展微一迟疑,不知齐寡妇有什么机密大事?也许和自己有关,便命仇儿先回,自己跟着飞虹进了书斋,飞虹却没让他在书斋内坐下,掀起罗帏,又领着他进了那座十锦格窗门的罗帷内,便是昨夜杨展和齐寡妇对酌之处。飞虹一进这屋内,默不出声的,提着纱灯,飞步进了侧面另一间复室去了,半晌没有现身。杨展有点诧异,飞虹怎地一声不哼便走了?正想着,忽听得后壁墙内呀的一声响,墙上原绷着富丽辉煌的通景织锦壁衣,突见靠近壁角的一幅,变戏法似的,直卷上去,露出窄窄的一重门户来,这种暗户,离地有三尺多高,飞虹在上面现出身来,笑嘻嘻擎着纱灯,娇唤道。“相公!请上这密室来!”说罢,身于往里一闪,等他跳上去。杨展心里起疑,今晚为什么这样鬼祟,但也不疑有什么歹意,走过去,一纵身。便纵上了暗户,飞虹擎着灯,等他进了暗户门,把这扇暗户一关,听得外面沙沙一阵响,大约卷上去的一幅壁衣又还了原,把这重暗户仍然遮住了。他一瞧立身所在,是窄窄的长长的一条夹弄,飞虹提着纱灯,在前面领路,走尽这条夹弄,又拐转了弯,转入另一条黑道。杨展暗中伸手一摸两面墙壁,并非砖墙,竟是壁立如削的石壁,脚底下是一级级的磴道,步步上升。不禁问道:“这好像从山腹里开辟出来的秘道,你引我到哪儿去?”飞虹笑道:“相公不要多心,这是我们塔儿冈的秘道,一半人工,一半利用天然岩壁造成的,这秘道除出夫人,道爷和我们有限几个人以外,便没有几个人知道了,从这儿过去,便到我们最机密所在了,夫人肯把相公引到最机秘所在,难道相公还疑惑我们有歹意么?”

杨展笑道;“这是你在那儿多心,我若起疑,也不会跟着你走到此地了。”飞虹嗤地一笑,又走上十几级磴道,忽地向左一拐,从一个一人多高的洞穴里钻了出去。杨展跟她钻出洞穴,豁然开朗,星月在天,立身所在,是一座孤立瘦削的岩腹.岩形奇特,好像一张卷心蕉叶,把岩腹一大块平坦的草地,卷入核心,草地尽处,盖着一所小小的精致整洁的院子,外面围着一道短短的虎皮石墙,回头一瞧,钻出来的洞穴,原来是一株硕大无朋的枯树根,树心中空,树身几枝枯干上,藤萝密匝,垂条飘舞,好像替这洞穴挂了一张珠帘。飞虹笑说:“杨相公,你瞧,这地方多幽僻,现当夏令,在这儿避暑消夏,最合适没有了。”杨展说:“你们把这儿当作机密处所,难道除出这枯树根的洞穴,别无山径可通么?”飞虹说;“正是!

相公,你瞧这奇特的岩屏,正把这块岩腹抱住,和四近的峰峦,绝不相连,四面又壁立如削,无路可上,便是大白天,立在别的山头上,也瞧不出这儿有房子的。”杨民说:“照你这样一说,万一被人堵死了这个洞穴,你们如果在这所屋内,不是也没法下山了。”飞虹笑道:

“我说的是别人无法上这儿来,我们自然另有秘径,平时我们也不常钻这洞穴,因为杨相公是贵客,从这条秘道走,省事一点。”飞虹说罢,却没动步,向杨展瞧了一眼,似乎有话想说。杨展看她口齿伶俐,眉目如画,年纪也不过将近二十,刚才大厅上,和她们逗了一阵,已试出功夫很是可观,换一个人,便制她们不住。这时见她想说不说,笑问道:“到了地头,为什么不领我进那屋子去呢?”飞虹抿嘴一笑,指着那所房子说:“你瞧!屋内还没掌灯,夫人还没到哩!”从她这句话,杨展便知另有秘道,通那屋内了。心想齐寡妇真了不得,在这塔儿冈内,不知费了多大心机,在这秘密地方,和我约会,不知为了什么?……猛地灵机一动,觉得自从被他们用诡计赚进塔儿冈以后,除出今晚在大厅内,和涵虚、金眼雕、飞槊张等谋面以外,始终都由齐寡妇本身招待,又把我留在内宅住宿,意思虽然亲切,到底有男女之嫌,何况她还是个寡妇,奇怪的是涵虚这般人视为当然,毫不闻问,这是什么缘故?他心里正在暗暗琢磨,飞虹忽然提着灯向他睑上一照,笑间道:“杨相公!你不言不语想什么心思?能对我说吗?”杨展故意说:“我正在想你们夫人叫我到此密谈,不知什么事?你知道么?”飞虹格格笑得娇躯乱颤。摇着头说:“夫人的机密大事,我怎会知道,相公见着夫人,便会明白。何必多费心思……相公!你年纪比我大得有限,你这一身本领,怎么练的,我和紫电佩服极了,刚才我们上了你的当,你那手功夫,我们虽没练过,却有点知道,叫做‘奇门游身循环掌。’又叫做‘脱影换形’。按着八卦步位,顺逆反侧,移步换形,我们一时粗心大意,不能以静镇动,反而以动继动,才上了你的当,不知不觉。跟着你的身影,转了许多糊涂圈子,还把衣衫上,戳了许多窟窿,当着许多人,真把我们羞死了。”杨展忙说:

“对不起!对不起!好在我们是闹着玩,不是真个性命相拼,你不要搁在心里去!”飞虹撅着嘴说:“唷!说得好轻松的话,你一狠心,我们还有命吗,但是我们倒不怕死,羞辱我们比死还凶。杨相公!你好意思,欺侮我们两个女孩于吗?”飞虹说得那么委屈缠绵,好像要掉泪似的,杨展不知是计,心里真还有点不好意思,忙安慰着说:“不要这么想,你们一时大意罢了,其实你们姊妹俩,功夫着实可以了,我听人说过,从前有一般吃横梁子的,想摸你们,被两个女孩子用绣花针,都弄瞎了眼,那两个女孩子,大约便是你和紫电了,我知道,不是绣花针,你们用的是梅花针,这手功夫很不易练,现在你们定然更高深了,你们有了这手功夫,足可称雄江湖,我也着实佩服呢!”飞虹噗嗤一笑,说道:“你真会哄人!谁对你说的?事情是有的,可是内情不是这么一回事,梅花针是我们夫人的绝技,那时我们年纪还小,初学乍练,没有十分准头,腕劲气劲都不足,虽然来的都是笨贼,没有夫人隐在一旁助阵,绝对办不到这样干脆,因为那档事,夫人并没露面,外边的人便认为是我们两个小孩子的本领了,你不知道我们夫人是天生的神眼,黑夜能够视物,梅花针是她防身的利器……嘿!

我话说远了……相公!你欺侮了我们女孩子,你得收我们做徒弟,赏给我们几手高招。替我们遮遮羞!相公,你好意思不赏脸吗?”飞虹口齿伶俐,巧舌如簧,死命缠住了杨展,恨不得这时,先背着紫电,传授几手高招,才对心思,杨展被她磨得没法,明白她灵心慧舌,故意说得那么委屈婉转,无非想偷学几手本领,却喜她说话动听,便笑道:“我这点年纪,怎配做你们师傅,那是笑话,我也没法留在这儿教你们,刚才确是把你们得罪了,总得想法补偿一点,这样办,明天你们有工夫时,我把逗你们那手‘脱影换形’的入手功夫,和其中一点诀窍,传给你们,像你这样聪明,轻功又这么好,一点即透,你看怎样?”飞虹大喜道:

“这可好!相公说话可得算数……我先谢谢我们老师傅的恩典!”说罢,嗤地一笑,真个向他跪了下去,杨展忙把她拦住了。笑着说。“不要淘气了,……你瞧,那屋里有人掌灯了。”

飞虹跳起身来,回头一瞧,喊声“啊唷!我们只顾说话,夫人已在屋内了,我们快走吧!”

杨展飞虹立身所在,地形略高,离那所房子,还有百把步路远近,中间隔着一块茸茸一碧的浅草地,草地上一条小径,直通到那所房子的门口。两人走近虎皮石墙中间的一座短栅门时,栅门内正好有个人推开栅门,现出身来,指着飞虹说:“我在窗口,瞧见你和杨相分站在枯树洞口,捣了半天鬼,你还给杨相公下了跪,这是干什么,你休瞒我,都被我瞧在眼里了。”原来说话的是紫电,嘴上说着,眼睛却盯着杨展。飞虹面孔一红,啐道:“我又不做亏心事,瞒你干什么,大约我手上提着灯,才被你瞧见了,你既然这么说,偏叫你闷一忽儿……相公,咱们进屋去!”飞虹赌着气,领着杨展穿过进门一条短短的通道;向中间堂屋走去。紫电跟在身后,冷笑道:“不识羞的丫头,几时又变成咱们了!”飞虹不睬,杨展听她们斗嘴,紫电还有点酸溜溜的,想得好笑,不禁回头,向她打趣道:“她说的咱们,也有你在内呢,她给我下跪,一半为她自己。一半也为的是你呀!”紫电所得大疑,飞虹却掩着口窃窃的笑。紫电想拉住杨展问时,大家已走上了堂屋台阶,而且齐寡妇已闻声迎出来了。

齐寡妇这时换了装束。一身可身的鸦青绉纱衫裤,脚上穿着窄窄的青缎挖花小蛮靴,上下一身黑,益发把玉面朱唇,雪肤皓腕,衬得珠莹玉润,柳媚花姣,从她一对梨涡内,漾出满脸的春风,和大厅上见面时,一脸沉静肃煞之态,又像换了一个人。在堂屋门口迎着杨展,笑孜孜的说;“杨相公,你料不到我们这儿,还有这几间隐士之庐?”杨展笑道:“真是隐士之庐,这样乱世,能够在这儿,埋名隐迹,理乱不闻,也是难得的清福。”齐寡妇叹口气说:“我也这样,可惜月易缺,花易残,假使……我真想在这儿度这乱世春秋。”杨展听得心里一动,进了堂屋,齐寡妇赶到右侧一重屋门口,素手一扬,竟亲身撩起湘帘,让杨展进这屋去。他口上谦让着,举步进室,只见屋内地方不大。却布置得精雅绝伦,桌椅几榻,都是利用天然老年树根,只打细磨光,不加髹漆,镶上坚木面子,椅子再加龙须草垫,四壁都糊上砑光银花笺,疏疏地挂着一两幅宋元小景山水,南向几扇纱窗,里面挂着落地素丝窗帘,两边矗地高脚古铜雕花烛台上,点着两支明旺旺的巨烛,照得虚室生白,别有静趣。杨展大赞道:“妙极!妙极!不是夫人,也布置不出这样幽雅屋子。”齐寡妇嫣然微笑,请他坐在右壁矮脚雕根逍遥椅上,自己在靠窗一张琴案旁边的小椅上坐了,微笑着说;“山居高寒,现在虽届夏令,这儿却和秋天一般,可是冬天,却不十分冷,因为这儿是岩腹,四面岩壁如屏,把风挡住了……”正说着,紫电托着两杯香茗进来,分献主客,飞虹也跟着进来,端着一个雕漆大十锦攒盒,盒上搁着一柄錾金酒壶,一直进了通连的一间内室。

紫电敬完了茶,又用身走到杨展面前,笑道:“杨相公没偏没向,我也给你下跪了!”

说罢,竟插烛似的拜了下去。杨展笑着跳起身来说:“快请起来!你们要折杀我了!”齐寡妇也笑道:“这是什么把戏?”紫电从地上跳起来说:“娘还说呢!大厅上道爷叫我们和杨相公比剑,娘还低低嘱咐我们:‘只许败,不许胜,相公是客。’娘这样护着相公,我们可在众人面前,吃了相公的大亏,还是飞虹机灵,黑地里缠着相公,求他传授‘脱影换形’的奇门步法,我亲眼见她跪在相公面前苦求的,此刻逼着问她,才知杨相公竟应允了,所以我忙着找补这一跪,否则,便没我的份了。”里屋飞虹跳了出来,笑指着紫电说:“瞧你这张破嘴,我和杨相公说了半天话,也没说出娘暗地嘱咐的话,你一张嘴,便露了。”紫电笑骂道:“烂舌根的坏蹄子,得了便宜还使乖,我这话也没说错,这样,才显得娘敬重相公哩!

横竖我没白下这一跪,有你的便有我的。”齐寡妇笑叱道:“相公面前,休得无礼!”飞虹忍着笑说:“娘!里屋布置好了,请相公进去喝酒吧!”齐寡妇向杨展说:“山居气候稍差,虽届夏令,一到深夜,便觉山高风峭,宛似深秋,相公身上穿得单薄,我们到里屋喝几杯自酿的桂露莲花白去,刚才在大厅上,相公只顾和他们谈话,也没有好好儿吃喝。此刻找补一点。”

里屋情形大异,屋子也比外室深邃,珠灯璀璨,异香醉人,一派锦绣辉煌之象,靠里垂下落地杏黄透风珠丝幔,幔后烛光闪烁,隐约可以看出雕床罗帐,角枕锦衾,原来纵深两开间的屋子,中间用丝幔隔开,分成前后两部,前部中心一张紫檀圆心小和合桌,左右两个锦墩,分坐着杨展和齐寡妇,桌上十锦格的大攒盒,装着各色精致肴果,齐寡妇亲自提着錾金鸳鸯壶,替杨展斟酒,飞虹紫电并没在跟前,似乎有步骤的故意避开,好让两人商量机密大事,而且听得两人悄悄退出时,轻轻把外屋的门拽上了,杨展觉得这局面有点尴尬,心里有点怦怦然,可是暗地留神对面殷情劝酒的齐寡妇,虽然满面春风,却是落落大方,谈吐从容,别无可异之处,心里又暗暗惭愧,人家从前是闺阁千金,又是总兵命妇,怎能和铁琵琶三姑娘一流女子相比,何况她是机智绝人,威振江湖的女杰,举动当然和普通女子不同,男女礼防,定然视为庸俗小节,否则也不会雄踞塔儿冈,指挥一般绿林人物了,万想不到为了虞二麻子,跳入是非之境,事情逐步变幻,像做梦一般,会在这盗窟幽秘之地,和这位巾帼英雌深宵对酌,款款深谈,真是想不到的奇缘,他自己一想到这是奇缘,心头又未免跳了几跳。

他暗地里自疑自解似忧似喜当口,脸上神色,不免跟着心里有点变化,这点变化,却逃不过齐寡妇一对明察秋毫的秋波,明眸深注,梨涡上不断漾起一阵阵的媚笑。杨展明知她笑出有因,心里一发惶惶然,连举动上也有点不自然了。不料她微微笑道:“杨相公在厅梁上留下的‘英雄肝胆,儿女心肠’八个字,我不但佩服,而且欢喜。因为这八个字,暗合我的心思,相公留下这八个字,是不是和我心思一般,我不敢说,我却认为这八个字,正是我和相公萍水奇缘的无上纪念,而且最贴切没有了……”杨展听得吃了一惊,自己刚想着奇缘两字,万不料她竟从嘴里说了出来,而且大有开门见山之势,她如果把这八个字,另起炉灶,做出反面文章来,来个对客挥毫,切题切景,如何是好,在这局面之下,便是叫柳下惠鲁男子来,也受不住,看情形,今晚有点劫数难逃。正在想入非非,忽听对面格的一笑,一抬头,又和脉脉含情,款款深汪的剪水双瞳,重重碰了一下,立时觉得遍身发热,心旌摇摇,连耳根都有点热烘烘的。忙把面前一杯莲花白,举起来啜了一口,好像借这杯酒,可以掩饰一切似的,再也不敢向她脸上瞧了。可是眼观鼻,具观心,通没用,对面银铃般的娇音,句句入耳:“相公!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毛红萼平时视一般男子粪土一般,在内宅供奔走的,都是女子,塔儿冈并非缙绅阀阅之家,可是内外男女之防,胜似阀间门第,不料和相公萍水相逢,不由我不起爱慕之念,但也止于爱慕而已!”说到这儿,竞悠悠一声长叹,这声长叹,叹得杨展噤若寒蝉,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一叹以后,半晌,才凄然说道:“世上最可贵的,是一个‘情’字,惟不滥用情的人,才是真真懂得情的人,此刻我们两情相契,深宵相对,此情此景,谁能谴此,但是我毛红萼是绿林之英雌,非淫奔之荡妇,使君且有妇,妾是未亡人,南北遥阻,相逢何日,何必添此一层绮障,相公,只要你心头上,常常有一天涯知己,毛红萼其人,妾愿已足,并无他求!”

杨展听得回肠荡气,黯然魂销,忍不住抬起眼皮,却见她玉容惨淡,泪光溶溶,正掏出一方香巾,在那儿拭泪,一副凄怆可怜之色,令人再也忍受不住,脱口喊出一声。 “夫人……”可是下面竟没法接下话去。不料齐寡妇娇嗔道:“谁是夫人!夫人于你何关,你只记住毛红萼三字好了!”杨展低低喊道:“红姊!我难过极了……无奈我……辜负深情,永铭肺腑,相知在心,千里无隔,希望……”刚想说下去,齐寡妇玉手一挥,说是:“不必说了,古人说得好,‘相见争如不见,’一点不错,此刻纵有千言万语,亦无非多添一点日后的无穷相思罢了!”

杨展被她用话一拦,话里又那么柔肠百折,蚀骨销魂,越发浑身不得劲儿,两眼直直的,面上红红的,心里迷糊糊的,一个身子,好像在云端里飘浮,没有着力的地方,肚里好像有许多话,嘴上却一个字说不出来。忽又听她颤颤的发话道:“相公!你还有一事不明白哩!

我内外之防素严,忽然在内宅扫榻迎宾。虽然做得机密,金眼雕飞槊张们,并没知道,可是瞒不过我义父耳目,哪知道这是我又父的主意呀!”杨展吃惊似的问道:“哦!是他的主意,这是为什么?”齐寡妇说;“我义父博古通令,平时又任性行事,不拘小节,对我又忠心耿耿,百般爱护,常劝我‘古人再瞧,不拘贵贱,为你自己,为塔儿冈扩展基业,都需要物色一位文才武略,高出恒流的丈夫,我这么大岁数,没有多少年能扶助你的了。’他这话,是常常说的,他一见着你,便存了这个心,沿途试你胆量和箭法,黄粱观用药酒,把你们主仆运进塔儿冈,由客馆移到内宅,都是他的主意,当然,我不愿意的话,他也不会那么做,等到我偷瞧相公行李内书信,以及昨夜从相公口中,探出相公身世。家中姣妻腻友,本领非常,可怜我宛如跌入万丈深渊,我义父却说:‘英雄难得,多妻何害,’而且他擅相人之术,说是‘相公神清骨秀,英俊绝伦。前程无量。’加上今晚相公略显身手,连他也钦佩得了不得,硬逼着我今夜……咳!我义父当然一切为了我,一味任性而为,却没有替相公想一想,南北遥阻,两地悬心,老母姣妻,祖产家业,和一般扶住侠友,尽在川中,怎能为我一人舍弃一切,我亦不能舍塔儿冈已成之业,从君入川,情势如此,有离无合,万无法想,我昨夜千思万想,一夜未眠,你瞧我在大厅上默默无言,不知我心里难过已极,此刻我又看出相公也是情种,益发叫我不知如何是好,相公!外面传说,都以为我齐寞妇有了不得的本领,江湖闻名丧胆,哪知道,全仗我驾驭有方,辅佐得人,说到武功,我除出从小练习梅花针防身暗器外,其余仅属皮毛,别无他长,全仗着飞虹紫电随身护卫,这是外面所不知道的,不过从小随传先父,出入疆场,对于行军布阵,攻坚守险之道,却略有心得,假使真个能够嫁得像相公这样英雄丈夫,在这举世鼎沸,明室危亡当口,也许我塔儿同这点基业,可以纵横河朔,逐鹿中原,我义父的主意,多半在此,无奈……一片痴情,结果还是一场春梦,我义父一相情愿,无非白废心机罢了!”

这一番至情缠绵的话,若迎若却,好像在那儿施展欲擒故纵的迂回战术,极尽笼络之能事,又像推心置腹,把一片真情,宣露无遗,究竟是真情还是策略,只有齐寡妇自己肚里明白,只可怜我们这位天涯归途的杨相公,被这一片似怨似慕的哀诉,化作千万缕漫天情丝,缠绕得晕头转向,不知天南地北了。他在沙河镇碰到风尘中的三姑娘,还有方法对付,定力摆脱,可是也险而又险,现在又巧遇了这位智机绝人的红粉怪杰,绿林英雌,一切一切比三姑娘不知高了多少倍,我们这位驾了云的杨相公,除出低头降伏,还有什么办法呢?

但是我们这位杨相公,到底不凡,居然还要挣扎一下,不过他挣扎的方式,在这浑淘淘的局面之下,已无暇仔细考虑一下,在这局面之下,他和她,好像对峙的两座火山,肚里几杯莲花白,又是最危险的导火线,两座大山,只隔着一张桌子,这是一道最薄弱的防线,如果这道防线一动摇,两座火山,爆发无疑。不料魂不守舍的杨相公,竟放弃了这道防线,迷忽忽站了起来,而且离开了座位,向她走近了一步,万般无奈地说:“夫人……不……红姊!

我们天涯巧遇,洵是前缘,红姊说得好,‘人之相知,贵在知心,’何必拘泥于形迹之风我虽然辜负一片深情,却把红姊当作平生知己,从此虽千里相隔,可是形隔神交,永铭肺腑的了,将来红姊如有需弟相助之处,一纸相招,定必尽力奔赴,此刻我……不瞒你说……方寸大乱,你……”他心里想说:“你赶快让我躲开你吧,否则……”可是嘴上吉吉巴巴的,竟有点说不下去,不料这当口,齐寡妇两颊飞红,两眼盯着他,忽地嘤的一声,从席上跳起身来,失神似的喊了一声:“你想走!你害死我了!”一个身子却向他直扑过去,杨展也吃惊似的喊一声:“啊哟!”两只手却不由得张了开来,防止跌倒似的,想扶住她,也许由扶住改为拥抱。哪知他这一声“啊哟!”刚喊出口,扑到身前的她,也是一声“啊哟!”忽地双手一捣粉面,转身向那落地杏黄珠丝馒奔去,飞风一般,撩开丝幔,钻了进去。虽然隔着珠丝幔,无奈这座落地丝幔,薄于蝉翼,幔内烛光映处,很清楚地瞧见她投身幔内一张雕床上,芳肩一耸一耸的在那儿隐隐啜泣,忽又跳起身来,指着幔外痴立的杨展,哀哀欲绝地娇喊着:“相公!这幅丝幔,你把它当作四川到我塔儿冈的千山万水吧!你把它当作无情的老天爷,捉弄我的一重铁门关吧!我真愿你带着剑进幔来,把我这颗心掏了去!天啊!天南地北的两个人,为什么鬼使神差碰在一块儿呢?毛红萼强煞,也是个女子呀!”悲戚戚喊得那么动心,而且一翻身,又扑倒床上,在那儿婉转娇啼了。

可怜这位杨相公,心非铁铸,魂已离身,明知是火炕,也得往下跳,而且也算自作自受,谁叫他逞能在厅梁上写那“英雄肝胆,儿女心肠”八个字呢,这时珠丝幔内这位英雌,正在抓住这个题目,把这篇文章,做得淋漓尽致,把中间隔开的落地杏黄珠丝幔,霎时化作蜘蛛精的千丈蛛丝,紧紧把他罩住,从一片婉转娇啼声中,放一射出无比的吸力,把心族摇摇,脚底飘飘的杨相公,一步步吸进幔里去,这时要叫他悬崖勒马,除非珠丝幔内的佳人,突然变作白骨镵镵的骷髅,青脸獐牙的魔鬼,可是事情真奇怪,万不料在这要命当口,突然来了天外救星,居然救了他这步魔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