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超骧从外杀入,不见张鸣岐影踪,重又杀出,见水师兵已围了个满,于是纵弹横扫,官军弃械四窜,尸骸相枕。超骧身被多创,鲜血倾溢,犹左弹右枪,力战不已。胸中十数弹,尚屹立握枪而战,面又中一弹,始蓦然仆倒。
刘元栋奋力酣战,血渍面目,几不可辨识。呼他名字,就见他仰首瞧视。见了同党,还以拇指相示,好似说死系吾志,诸君勉图大事似的,一时也中弹而死。
喻培伦因抛掷炸弹过近,碎身而死。林觉民努目奋击,所向风靡。忽然飞弹洞腰,跌倒在地,纵声一呼,忍痛跃起,复杀多人,又被数创,鲜血暴注,始被擒获了去。
宋玉琳、石经武也被擒祝杜钰兴也力战身亡。陈可钧奋弹冲荡,也被官军活捉了去。余人阵亡的阵亡,被获的被获。
所以陈更新杀出,回顾同志,只剩得陈与燊、方声洞合自己三人了。更新艺术素精,眼明手捷,乘暇冲击,力杀多人。遍体满溅鲜血,而己身不被大创。但见官军丛中,一个红人儿往来激荡,来去如风,没一个人敢等闲近他。直至四月初三日,已经三昼夜失眠绝食,目红如血,官军知道他是革军首领,围了三重。更新弹尽药穷,奋身疾战,神疲力尽,始被擒祝官吏见是美少年,向他道:“你年纪很小,为甚倡乱?自找杀身之祸。
”更新叱道:“我起义以惊醒同胞迷梦,什么叫猖乱?杀身成仁,古圣明训,似你们这种鼠辈,何知大义?既被拿住,快快杀我!”
解到狱中,见陈与燊、方声洞等都已在狱。
原来陈与燊跟随更新、声洞杀出,飞弹中了左目,血下如雨,襟裳尽赤,犹忍痛勿顾。死战不已,力尽见囚。方声洞见水师兵围住陈更新厮杀,知道聚在一处,定然全遭覆没,遂攘臂大呼,冲围而出。恰好遇着黄兴,黄兴道:“子明,咱们快去助攻督练公所罢!”
只见水师兵蜂拥赶来,人数很不少。声洞且战且走。行至双门底,又与黄兴相失,身被数创,战斗益力,敌人来的愈多,四面环攻。声洞怒眦欲裂,亏得身子矫捷,挥弹突击,杀掉哨弁兵勇等三十余人。背负刃伤,胸中弹丸,血流遍体而气不稍衰。弹尽丸穷,卒以力战殉国。
这一役,人人奋勇,无不以一当百,而要算方声洞、林尹民、陈更新三人,尤为绝伦超群。尹民力可撼山,气慨盖世,可惜脑部中弹,犹未能尽力杀敌。独声洞、更新所杀最多,官弁兵士,伤在两人手内的,足有百人内外。此外在莲塘街口堵截官兵的一股,由姚国梁为首,也因众寡不敌,被官兵击毙的击毙,拿获的拿获。其余攻扑督练公所、水师行台并劫飞来庙军械库的三股,也全遭失敚官军奏凯而回,先后拿获宋玉琳、韦云卿、饶黼庭、姚国梁、李海书、陈可钧、陈汝环、梁纬、罗坤、庞雄、陈与燊、林觉民等,即在水提衙门委员问供。众英豪侃侃而谈,没一个稍露弱态。等到提问着林觉民,觉民见委员多半是粤人,恐他们不能全解国语,乃操英语问各位懂否?接着张鸣岐、李准出与问答,尹民慷慨发言,畅论世界大势,各国时事。李准乃命开去缭扣,与之坐位,给以笔墨。尹民信笔一挥,立尽两纸,洋洋数千言,书至激烈处,解衣磅礴,以手捶胸,一若不忍复写似的。写毕一纸,李准即持奉张鸣岐阅视。再写第二张,将次写毕,忽然欲唾,恐污地重又忍祝李准亲持痰盂近前,才唾。给以烟茶,均起立鞠躬为礼。写毕,又在堂上演说,说到时局悲观,捶胸顿足,力劝各官献身为国,革除暴政,建立共和,能使将来国家安强,人民奠枕,那么我们虽死犹生了!官吏听了,也有感叹的。问到陈可钧,有讥他白面书生,何苦为逆,自残其生的!可钧怒喝道:“你说此举为壮士辱么?事纵不成,也可警醒同胞!你们官场利欲熏心,血液已冷,何足语此?”
问供已毕,众英豪从容就义。事后善堂董事收敛英骸,共计七十二具,葬在大东门外黄花冈地方。此系后话。
却说乱事初起时光,张制台传出令箭,斩一革党首级,赏银币百元。于是无辫商民无辜受戮的,不知凡几!诛戮没辫子最出力的,就要算着李准部下的防勇。住家商铺因乱遭抢的,更是不能计算。防勇分赃,每人有到数百余元。偏偏革党举动文明,绝无扰累,因此革党这一回失败,倒买得全国人民的怜悯,增高人心的信用。
闰六月十九日,水提李准在双门底地方遇刺受伤,粤人无不暗暗称快,就是老大的证据。更有一桩不幸中之幸事,就是黄兴仓猝举事,香港同志,未及知照,不曾一网打尽。赵声、胡汉民、宋教仁于三十日晨抵省,知道事已失败,即由原船回港。赵声愤恨成疾,不思寝食,后忽患腹痛,日本医生诊他是肺炎,喝了药水也不见效,转延英医,说他是肠痈症,须施刀圭,可望速愈。赵声因急于远行,不允刀割。延至四月中旬,炎病益剧,几至发狂,众人遂把他送入雅利氏医院割治,体弱痈成,可怜开割也难救治。延至二十日,一瞑不视,长眠去了。
此时黄兴也从万死一生中逃出,已在医院养伤。同志精锐,挫折殆尽,叫寻常人当了此境,早已灰心失望。同盟会党人,都是天生英豪,经一回失败,即多一回阅历,增一回知识,勤也不怠,积极进行。勇往直前之气,比了从前,还要高起数倍。
当下由宋教仁建议,革命须当切实准备,共有上中下三策。
上策是中央革命,该联络北方军队,以东三省为后援,一举而占北京,然后号令全国。如葡、土已事。此为最善的善法;中策该在长江流域举事,那各省也须同时大举,一边破坏,一边建设,设立政府之后,随即举兵北伐。此为次策;下策不过在边隅地方动手,设立秘密机关于外国领地,进据边隅,以为根据,然后徐图进取,那根据地或是东三省,或是云南,或是两广。此为下策。众人筹议一回,都说上策运动稍难,下策已经行之而败,且足引起外人干涉,酿成分裂之祸,决计采用中策,实行中策之准备。于是解散香港机关,即在上海地方,立一个总机关,即为同盟会中部总机关,于本年闰六月成立,内设立五个总务干事,就是宋教仁、谭人凤、杨甫生、陈英士、潘祖彝五人担任。在长江流域,遍立分会,准备大举。谭人凤因事赴都,就叫他乘便组织北京分会。叫居正到湖北,联合共进会与文学社,立为湖北分会。派曾杰、焦大峰设立湖南分会,派范鸿仙、郑赞丞设立安徽分会。这几个分会,皆直属于上海总机关,主持长江流域连络军队事情。东京本部吴永删、张懋隆将回四川,路过上海,宋教仁就叫他在川中设立分会,运动军队,与长江下游相联络。陕西地方,派井勿幕联络军队,设立分会。机关略备,宋教仁随即筹备战略。以湖北地处中国中部,宜首倡义,但是武昌为四战之地,粮饷不济,定出一俟湖北举事,即令湘蜀同时回应,以解上游之困,而为鄂中后援。又以京汉铁路交通南北,敌军易于输运,定出武昌既举之后,即派兵驻守武胜关,使敌兵不得南下。一面令秦晋同时举事,出兵断京汉铁路,以分敌势。又惧湖北一动,下流阻塞,将使运输不利,定出长江下游,同时于南京举事,并封锁长江海口,使敌军海军舰队势成孤立,以乘机劫龋计划既定,立即密函通告各机关,叫他们依计行事。谁知同盟会准备革命,事事积极进行;清政府准备亡国,也事事积极进行。这就叫相反而成,不谋而合。
原来朝廷自颁预备立宪而后,一切举措,极喜与国民好恶背驰。如本年三月,组织皇族内阁,各直省咨议局议员等抱忠君爱国之隐,为披肝沥胆之词,特恳都察院代奏,请明降谕旨,于皇族外另简大臣,组织责任内阁,以符君主立宪公例。谁知降下这么一道圣旨:“黜陟百司,系君上大权,乃该议员等一再陈请,议论渐近嚣张,日久恐滋流弊,朝廷用人,审时度势,一秉大公,尔臣民等均当懔遵钦定宪法大纲,不得率行干请以符君主立宪本旨。”
各议员见了此旨,连声叫苦,没法奈何。
未几,政府宜示铁路政策,干路均归国有,支路准商民量力酌行。从前批准铁路各案,一律取销,如有抵抗,即照违制论罪。皇族内阁这一个铁路国有政策,本着后四国借款合同。
这个合同订自本年四月里,借英、美、德、法四国及日本银行款子。借的时候,说是改定币制,振兴实业的,据合同所载,失权滋多,后患方始。奈政府偏喜挟借款以自重,委大权于外人!
这一个政策才一发表,川粤湘鄂四省土民,已如晴空忽遭霹雳,惊得手足无措,失色奔走,大声呼号,希望朝廷矜悯愚忱,稍施补救于万一。偏遇皇族内阁的几位王大臣,没暇来理采,悍然行他钳制舆论压服民气的利害手段,定出收回办法:鄂湘路照本给还;粤路仅准发还六成,其余四成,只给无利股票;川路实用之款,给以国家保利股票,余款或准附股,或另兴办实业,也由上谕规定。至川省路股为乔树楠、施典章等所经手亏倒的,政府又既不承认。同时北京资政院奏请开临时会议,议决借款、预算两事。又不批准。
当川粤湘鄂争路风潮激烈之时,朝廷以端方极负时望,降旨派充督办粤汉川汉铁路大臣。并命将川汉租股一律停止,为釜底抽薪之计。湖南巡抚杨文鼎代咨议局奏称湘路力能自办,不甘借债。署四川总督王人文代咨议局奏称铁路改为国有,请饬暂缓接收。均奉严旨申饬。四省士民究竟安分的多,知道力争商办,必蒙反抗朝旨的恶名,迟回审顾,不敢遽示决裂。所以本年六月而后,各省争路风潮,倒又暂现静息之象。
不意政府积极进行,又有使川路总理李稷勋效忠于政府的新计划,于是川事又紧急起来了。这李稷勋,是川汉铁路的驻宜总理,自从铁路国有政策颁布之后,李稷勋就具呈邮传部,称说该路既收归国有,应俟将从前支出各款,妥定归结办法。
期始由官局订接收,恐非仓卒所能完竣。嗣后关于工程材料及工程司去留各项事宜,应如何办理,统候裁夺。
政府见他这么知情识趣,很是嘉许。李稷勋旋又京谒,见进邮传部大臣盛宜怀,面商宜归工程照常办理,每月工项,仍由川款开支。邮传部因以宜归路工,责成李稷勋悉心主持,即由邮部咨行川督,转饬川路总公司,遵照办理。这一角公文行到川中,川中人士顿时又激起一个绝大风潮来。川人以李稷勋并无总公司之知会,股东会之议决,四川总督之命令,擅自达部;邮传部也不问股东愿否,辄定宜归工程仍由川款开支,因具呈四川总督,恳请代奏严劾邮传部。一面刊发传单,通告全川,商人罢市,学生罢课。一切厘税杂捐,概行不纳,扣抵股息。时系宣统三年七月初一日也。
罢市罢课风潮,愈酿愈烈,自成都倡首,渐及各属。先是川绅组织保路同志会,护督王人文推为主持,并通饬各州县一律保护,保路同志会遂赖以成立。此番罢市罢课之举,也由保路同志会决议实行的。彼时全川景象,宛似新年元旦。不过元旦发现的是股活泼气,此刻发现的是股愁惨气。否泰不同,苦乐自异!加之商民于罢市罢课之外,更家家供着德宗景皇帝神牌,齐声举哀,一片惨气象。不异巫峡猿啼,华亭鹤唳!将军玉昆、总督赵尔丰等,瞧见这个样子,简直瞧不入眼,于是联衔电京,请将川路暂归商办,将借款修路一事,俟资政院开议时,提交议决。奉到电旨,有“妥慎办理开诚劝导”之语,以为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才在指顾间了。不意事到临头,朝旨忽又中变。原来督办铁路大臣端方,钦承简命之后,即于六月初九日抵武昌,建行台于平湖门外,勘路召匠,定期九月初一日兴工。这会子忽闻朝旨,电令赵尔丰“妥慎办理,开诚劝导”,很有转圜之意,于自己饭碗,不无有碍。遂拟稿电奏,特劾王人文、赵尔丰庸懦无能。朝旨命端方督兵入川,又钦派粤鄂蜀湘四督抚为铁路会办大臣。赵尔丰默窥朝廷意旨,知道无意转圜,究竟职官难得,民命可轻,于是渐易他为民请命的初意,变成取媚政府的巧谋。
可怜四川人民,哪里知道?自七月初一到今,无日不在奔走呼吁之中,罢市罢课,停税停捐,同时更有人散布自保商榷书。七月十五这一日,铁路公司特开股东会。赵尔丰忽然开列名单,派一员差官来传股东会会长,及保路同志会各部长,共十九人,到制台衙门议事,口称北京有好消息,立待磋商。众人不知是计,当下就有五个人应允前往,是咨议局局长蒲殿竣罗纶,股东会会长颜楷、张澜,同志会会长邓孝可。谁料这五个人才跨出股东会门口,无数兵士警察,擎枪拥护,如获大盗。
众人见了,无不骇愤,于是相率随行,跟入制台衙门去瞧一个究竟。欲知薄殿俊等此去是凶是吉,且俟下回书中,再行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