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智给王者基去看榜,其实他跑到京兆尹公署就看见了。本区当选议员一共是六个人,最多的票数是三十一票,最少的票数是二十七票,额外还有六名候补议员。这六个人中,倒有五个全是二十六票,只有一个是二十五票。其实二十五票的一共有三个人,由三人之中只抽取一个,抽的正是张御史心培,王者基同一个姓黄的俱都落选。唐智看了这个榜,心里很犯踌躇,有心回家直对王者基说,怕的是他急气攻心,倘然有一个好歹,如何担当得起!不回去报告,又怕王者基等急了,在家里不定怎样闹脾气,左右为难。后来他想了一个法子,只在胡同口外远远地哨探,如果先有人来把此事报告了,王者基无论怎样,自己却担不着一点不是,这法子是再好没有了。他便站在胡同口外睁着两只大眼只向王公馆的门口注视,王者基从家里出来,他早看见了,心说我姐丈心里这时候不定怎样难过呢!少时又看见买报,心说这就快了,不大工夫果见王者基摔倒在大门外。唐智这时候也不敢再隐藏了,三步并两步地跑过来将者基扶起,又大声招呼家人快出来帮忙,者基的随身长班孙升忙出来观看,一见老爷摔在地上,他也慌了手脚,帮着唐智把他架进家中。太太一看这情形,立刻放声大哭起来,唐义也急忙忙地出来招呼着,一面又劝他姐姐先不要哭,这是暂时气闭,并没有什么危险,赶紧请大夫诊病吃药。好在他住的地方同灵光医院不远,叫孙升快去请徐医长来给老爷治病。
却说徐灵光自从把臧疯子送走之后,终日想发外财,掘地窖掘了二十多天,还不曾看见一点银子苗儿,他心里是如何的焦急!正在家中小书房里踱来踱去,想他那发财的主意,忽见家人高贵拿进两张名片来,全是请看病的,他心说这也不错,先把八块钱拿到手再说。接过名片一看,一张是王者基,现任翰林院编修;一张是龙子春,现任掌江南道监察御史,他心中称量还是龙都老爷阔,我先到他家。这两家全是派车来接,王家是人力车,龙家却是马车。灵光出得家来便一直上了马车,王家的家人孙升哭着喊着地说:“徐老爷,先到我们公馆去吧!我家老爷得的是急症,您去晚了一步,就活不成啦!”
哪知龙宅的家人冯贵说得更好:“我们老爷快咽气啦!比你家还急呢!”
灵光也不理他们,只催着赶马车的快一点,一摇鞭子,早出了胡同,走远了。孙升在后面追着,又哭又叫,灵光才叫停住车,告诉他:“从龙宅出来就到你家去,你快回去吧!”
孙升无法,只得恨恨地骂道:“人说当医生的最势利,看起来真是一点不错啊!”
灵光来到龙子春家中,只有子春的哥哥龙子敬出来招待,把灵光一直陪到卧房中,见病人躺在床上,口中流沫,两眼上翻。灵光说去诊脉,诊了很大工夫,方才皱着眉向子敬道:“都老爷这是急气上攻,痰迷心窍,必是同人怄气,受了过大的刺激,看神气还危险得很呢!”
几句话说得子敬流下眼泪来,说:“徐先生,你真是华佗再世,扁鹊复生,可怜我们家门不幸,竟出了这样无耻的妇人,舍弟闹了一个人财两空,他怎能不得急症呢?先生要不嫌絮烦,容我把事的经过详细对你说一遍。”
灵光虽然上了年纪,对于女色,还是非常爱好,他一听见无耻妇人四个字,就恨不得知其究竟,偏偏子敬这样说,恰是投其所好。面子上还带出庄重的神气来,说:“这个是当然的,常言望、闻、问、切,缺一不可,你详细说了,我也好下药治病。”
子敬于是又把他陪到小书房中,详述这一段家庭历史。
原来龙子春自从上次与纯卓先、恒石风一干人开会之后,他知道纯、恒两人,全与民党有些联络,此番国会选举,他们全有当选的希望,自己也不免见猎心喜,想要弄一个议员当当。一者有了护身符,免得受排满的影响;二者借议员做一条终南捷径,将来还可以运动升官。这种打算,未尝不善,只可惜有一件事不如意:他在家庭中并没有财政权。原来子春是中年断弦,续娶了一位夫人燕氏,是做过青州副都统燕喜的女公子,因为父母钟爱,留到二十六岁,还不曾出阁。后来为什么要许给子春呢?因为燕喜在青州府克扣旗饷,被御史延福知道了,一定要递折子参他,子春竭力疏通,由燕喜送了一份厚礼给延福,暗中将此事消灭。燕喜保住了功名,对子春当然感激得五体投地。偏巧这时候恰赶上子春断弦,便有人给撮合,将这位燕小姐许给他作为继室。燕喜老两口子极端赞成,唯独小姐本人却有些不乐意。她说:“龙御史的职官名望,固然很好,但是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差不多比我的年岁大着一半,我为什么嫁一个老头子,牺牲这一世的幸福呢?”
后来有人开劝,说子春的年纪虽然大点,但是他的面貌还很漂亮,更兼前妻没有子女,也吃不着什么累,这才说活了心。订亲之后,两个月便嫁过来,夫妻很是和睦。更兼这位燕小姐,天生的轻盈袅娜,在未出阁前就有了绰号,叫作赛飞燕。子春得了这样一位美貌夫人,真是说不尽的愉快,顶在头上怕歪,含在口中怕化,不知怎样地奉承才好。上回书中,他到上海去参与会议,曾敲了海亮的竹杠,给夫人买了赤金手镯、钻石戒指,足值四五千块,带回北京来,交给赛飞燕,当然是欢喜,面子上待子春的爱情,格外美满。哪知骨子里却有了问题。
原来子春在上海住了一两个月,这位夫人因在家中寂寞,不时到南城外去看戏,这时候北京的戏园子,已经开了禁例,准其妇女随便入场,所以赛飞燕得了这机会,便天天以听戏为消遣。此时天乐茶园新来了一个角色,叫作小桂红,原是一个唱秦腔花旦的,又兼能串演皮黄武小生,长得非常美丽,又兼武功很好,能摔能打,并且是从外江来的,戏衣行头,尤其鲜艳。这位燕夫人看了他几回,居然看上瘾来,每日吃过早饭,非到天乐听戏不可↓了十几天,两人眉来眼去,俱都有情,便由目语一进而为口谈。赛飞燕请他吃了两回饭,小桂红便放出唱花旦的手段来,极力勾搭,两人以后便结了不解之缘。后来龙子春回京,面子上虽不能不避讳一点,然而三天两头地仍不断到南城外寻欢。子春心中不乐意,面子上却又不敢说什么。外面已经有点风声了,子春的哥哥子敬倒是很正派的一位道学先生,他听见这个风声,便来寻子春。他弟兄两个,本是分居另过,龙子敬在理藩部当着一份笔帖式,对付着还能过度,轻易不到子春家来。这一次,实在是因燕氏在南城外的声气太大了,再也按捺不住,只得来寻子春。乘着弟妹不在家中,吞吞吐吐地说了几句,不过是叫子春管束管束,不要常放她到外边去。哪知子春不但不肯听哥哥的良言,反倒疑惑是挑拨他夫妻的感情,话里话外,很嫌子敬多事。又夸赞自己女人是名门淑女,纵然天天到南城外游逛,也决然不会发生意外。子敬听兄弟这样说,这一气非同小可,赌气一甩衣袖,就出门去了,连第二句话也不曾说。晚间燕氏回来,子春反倒把哥哥的话对女人说知,燕氏跳着脚大骂一阵,到底她心里打算,这事已被外间知道了,倒得早早想法子,离开这老东西,随我那意中人远走高飞,图一个白头到老,也不屈没了我这样人才。便连日计划这件事。恰赶上国会选举,子春一心想当议员,只可惜没有这块本钱,家中仅只有几所房子,一时如何能卖出?现款只剩了几百元,哪里济得事。便想到他夫人的金钻戒指首饰,可值四五千元,如果变卖了,足够运动买票之用。但是这些东西全是夫人心爱之物,如何张口向她要呢?直为难了一两天,方才委曲婉转,先说议员的种种好处,自己当了议员,将来可以做大官,你便是掌印夫人,无论想什么好衣服、好首饰,全有人给送了来,说得天花乱坠,把赛飞燕说高兴了。然后才慢慢说到借她的戒指钗钏,暂时变卖了,好运动议员。在子春想,十分之中总占八九分不肯承认,哪知结果竟出他意料之外,燕氏慨然允许了,说:“我的东西,也是你的东西,何况为运动升官,尤其应当帮你的忙。不过我得要求你一件事,你如果承认了,我这东西才肯拿出来。要不然,只好作罢!”
子春问她是什么事,赛飞燕说:“自从革命军成功,改了中华民国之后,外间传说,凡八旗做官有钱的,一律都要查抄家产,我想咱们家虽然称不起有钱,到底我那一盒金钻首饰也值四五千元,要凭白叫他们抄了去,岂不可惜?因此便存在我的一位义姐妹家里,她是汉人,决能保一个平安无事。”
子春问她义姐妹住家在哪里,姓什么,做什么职业,燕氏回说:“住在顺治门外五道庙街,姓马,她丈夫在军界做事,当过军需长。家里很有钱,从前我在青州府时候同她做过街坊,彼此就很要好,如今无意遇着,彼此结拜,十分相契。因此我才把金钻首饰存在她家里,这是再妥当不过的了。”
子春此时,但求夫人肯帮他忙,就无何不可的,哪里还敢再求一切。燕氏见丈夫已然听信她的话,便再进一步要求允许她住在义姐妹家中,三天以内,我准把金钻首饰带回,子春也慨然应许了。从这一天晚上,燕氏便公然住在南城外边,一夜未归。第二天又等了一天一夜,仍然杳无音信。直到第三天晚上,忽然来了一个中年男子,手中提着一个花梨木的小盒,送来子春家中。说是龙太太叫送来的,务必交在龙老爷手中,太太并带话来,说是钥匙还在她本人身上带着,今天马太太请客,如果散席早,必然回家,要是散得晚,只好等明天吃过早饭再回来了。子春接过这个木盒儿来,觉着里面沉甸甸的很有分量,便欣然收下,并赏了来人一块钱。说:“你回去对太太说,我已经收到了。今天晚上,但能早一点,总是请她回来才好。”
来人谢过赏,连声答应着便去了。子春手把着这个盒儿,只等夫人回来,好开取金宝。哪知整整等了一夜,哪有一点踪影。直到大天明,还不曾合眼。等太阳出来之后,已经困极了,合上眼睡着,这一觉直睡到过午方才醒来。睁开眼看只有女仆杨嫂侍立在一旁,子春喝道:“太太回来,你也不叫我,快把太太请来,我有事等她呢!”
杨嫂直着眼问道:“太太在哪里?”
子春骂道:“混账糊涂东西!你怎么问我?难道天到这般时候,太太还不曾回来吗?”
杨嫂听老爷骂她,心中很不耐烦,说:“这事真奇了!我又不是瞎子,整个的活人回来会看不见?老爷梦中看见太太,醒了却向我要人,我又朝谁去要呢?”
一席话把子春堵得无言可答,只有跺着脚骂太太不是东西,两天三夜地去闯丧,也不管家里有事没事,怪不得人家说她不安分呢!杨嫂这时候却连连向他摆手,说:“算了吧!老爷只顾骂得痛快,倘然太太这时候到了,听见一言半语,这个饥荒,只怕又打不清。”
子春果然不骂了。偏偏这时候就有人拍门,杨嫂道:“我说什么来着?”
三步并两步去开门,这里子春忙沉下气去,赔出一副笑脸来,专预备欢迎太太,哪知结果竟大失所望,原来是纯卓先、恒石风两个人,来寻他商量进行选举的事。杨嫂把他们让至小客厅,上来回话,子春无精打采地提着小木盒出来会客。纯、恒两人,见他迸一个木匣子不肯放手,直眉瞪眼的,所答非所问,说了几句话便告辞去了。子春看看天已经大平西,还不见太太回来,可真有点急了,难道说今天还有人请客不成?继而一想,也许因为今天晚上广德楼有夜戏,她们妇人家全是爱看戏的,一定同她那义姐妹到广德楼看戏去了,我何妨亲自去寻一趟,如果见着,便可以一同回来。后来又一想,还是不妥,她同着一班女朋友,我又不曾见过面,要贸然跑了去,拉她回家,岂不有伤她的面子?她要顺顺当当地回来,固然没得说了,她倘然要翻下脸,当着大众面前,给我一个不下台,我岂不是自讨无趣?子春想到这里,忙把寻访太太之议即刻打消,仍然耐心等候。哪知从掌灯后直等到天明,还是没有影儿。
第二天早晨,子春可真急了,对着木匣儿咬牙切齿地说道:“对不起!我可要劈开你了!不是旁的,这选举事一刻千金,要一定等她回来再开,岂不误了我的大事!”
随叫杨嫂取了一把切菜刀来,将锁头砍掉,将木匣盖儿也劈去半边。匣儿是开了,子春的脸也白了,两眼也直了,哎呀一声,几乎晕厥过去。幸亏杨嫂在一旁把他扶住,偷眼向匣内窥看,哪里有什么金珠首饰,原来是几只铜仿圈,几根铁钉子,还有几个破铜顶针。子春坐在床边,半晌才缓过这一口气来,抬头看了看杨嫂,羞得又低下头去,一言不发。倒是杨嫂识趣,忙替解释道:“老爷不要着急,我想这多半是太太开玩笑,故意戏讼爷。你不信,自己到南城外,一见着太太就知道了。”
子春此时正在迷着心窍,一听杨嫂这样说,立刻便信为千真万确,说:“你的话很对,我想太太也决不能这样荒唐,一定是拿我开心,好叫我亲身去迎接她!事不宜迟,我这就出城去。你同孙升好好地看家,少时我同太太回来,还犒赏你们呢!”
杨嫂高声答应,说:“谢谢老爷!您就赶快去吧!”
好在子春有包月车子,车夫高二拉他直出南城。在路上子春问车夫:“你必知道太太的朋友住在哪里。”
高二说:“我不知道。太太向来出城,只叫我送到戏园门前,从来不用我接,她总是自己雇车回家,我怎能知道她朋友的住址呢?”
子春只得叫他拉至五道庙街,自己去寻找。但是大海茫茫,怎么一个找法呢?忽然灵机一动,这条街上有一座福源居,是个山东饭馆,我也曾在那里吃过几天饭,同跑堂的于三很熟,我何不到那里吃早饭,顺便向于三打听打听,他一定知道。想到这里,便叫高二将车停在福源居门前,自己一个人走进去。
此时还不到十一点钟,才生火不大工夫,并没有一个饭座儿。子春忽然走进来,于三眼快,早迎上去,笑道:“都老爷起得真早,您昨天晚上,多半是住在南城外了,快请楼上喝茶吧!”
子春上楼寻了一间很小的雅座,于三沏上一壶上好的小叶香片茶来,笑嘻嘻地又问道:“都老爷饿不饿?你要不饿,就慢慢先喝着。”
子春随便要了一壶酒,两样现成的凉菜,自斟自饮地向于三问道:“你们这街上,有一家姓马的,你可认得吗?”
于三笑道:“我的都老爷,您要打听别处,我许不知道,要提这五道庙本街,我可以称得起是地理图了。姓马的从来没有这一家,倒是有一家姓牛的。”
子春问:“姓牛的做什么?”
于三笑道:“唱二花脸的牛春化,谁不知道?”
子春连说:“不对!不对!我问的是姓马的,并不是姓牛的,你不要胡拉混扯。”
于三想了想,说:“许是姓冯的吧?二马为冯,或者他不肯露真名实姓,就改姓马,也许有的。”
子春道:“你们这一条街上,有姓冯的吗?”
于三连说:“有!有!鼎鼎大名的冯黑灯,谁不知道?”
子春道:“什么冯黑灯?可是唱大花脸的冯黑灯吗?”
于三道:“正是!正是!都老爷问的多半就是他!”
子春把脸一扬,说:“算了吧!始终离不开唱戏的,我寻他们做什么!”
于三见话不投机,只得揭过去,用别的话来遮掩,说:“都老爷您许饿了吧?想吃什么?我早一点给您要去。”
子春道:“两张清油饼,一碗烩鸭腰,一碗酸辣汤。”
于三高声吆喝下去了。
菜饭还不曾上来,忽听楼底下有卖报的扯着嗓子喊道:“龙太太的新闻!龙太太跟人跑的新闻!”
这两声恰恰打入子春的耳鼓,酒也顾不得喝了,忙喊于三:“快买一份报来!”
于三三步并两步地追至大门外,将报买来,双手呈与子春,子春接过来,直着眼寻找,好容易才寻着一个题目,是《红燕同飞》,只见下面载着一条新闻,新闻的内容说:
御史龙子春之夫人名赛飞燕者,轻盈袅娜,不愧掌上美人,而且性喜风流,每日必到戏园观剧,因此与唱花旦小桂红者结不解之缘,双宿双飞,俨如夫妇。昨日二人竟携手同逃,闻带走金珠首饰,价值万金,有谓其赴上海者,有谓其走关东者。小桂红在该园之合同,尚未届满,闻该园主人,现正派人四处寻觅,拟与之提起诉讼,以便追回所骗之包银云。
于三一手托着两碗菜,一手托着两碟饼,匆匆忙忙地跑上楼来,原想送至龙老爷面前,好供他吃用,却没想到才一进屋门,这位龙老爷忽然狂叫了一声,仰面朝天,躺在楼板上。吓得于三把手中的饼菜一齐扔在地下,哗啦啦乒乓,碟碗俱摔为粉碎,流溅满地。于三此时也顾不得拾家具,忙过来搀扶子春,想把他抱起来,哪知四肢已经直挺,哪里抱得动?只得推开楼窗,用力将高二喊上来,两个人七手八脚,才将子春扶起。只见他口吐白沫,两眼歪斜,于三说:“不好!龙老爷是中风了!赶快打电话将他家人叫来,好送他回府!倘然死在这里,我们一个小饭馆,可担架不起啊!”
高二道:“太太不在家,他家里哪还有主事人吗?”
想了想,说:“有了,先把大老爷请来吧!”
立刻给理藩部打电话,请子敬即刻快来,二老爷在福源居中风,很危险呢!子敬正在办公,听见这个消息,哪敢怠慢,抓了一辆快车,飞跑出城。不大工夫,来到福源居。一看兄弟这样情形,又是着急,又是伤心,忙从就近寻了一架抬床,雇了两个妥人先抬回家中。
到了家中,子敬把孙升、高二、杨嫂这三个男女仆人,叫至面前,追问太太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老爷为什么大早地跑到南城外边,怎么冒冒失失的就会病成这种样子?我记得他平日并没有这种病,到底是因为什么受的病呢?孙升同高二全回说不知道。杨嫂嘴快,将这几天的经过,一五一十,全对子敬说了,又把砸破了的木匣,也送至子敬面前,说:“这件东西就是起祸根苗,请大老爷好好保存起来,将来老爷倘然有一个好歹,太太不回来,只好就拿这个木匣儿给他殉葬吧!”
子敬道:“你何必说这样丧气话!事到如今,还是先给老爷治病要紧。这左近可有靠得住的医生吗?”
孙升说:“灵光医院最有名,并且徐先生是皇宫的老太医,何不先把他请来看看。”
子敬吩咐高二立刻拉车子去请,孙升说:“我的大老爷,你还是叫一辆马车去接。当大夫的,哪一个不是势利眼?人力车到门前,不定要候几个钟头呢!”
子敬答应,说:“你看着办吧!”
马车的效力,果然比人车大,不大工夫,居然把徐灵光请了来。诊过脉之后,灵光只是皱眉摇头,对子敬说:“都老爷的病,实在不易为力,他这是急气攻心,引动了真痰,在医书上说,这叫作真中风。与类中风迥乎不同,类中风治理得法,几剂药便能见效,真中风无论吃什么药,也不容易收功。我只能尽廖,能否救得过来,实在没有这种把握。”
子敬听说没有指望,又是伤心,又是痛恨,把他弟妹的历史详细全对灵光说了。
灵光只顾在龙宅听这一段风流历史,却忘记了王翰林家还在等他看病。等从龙宅出来,已经日落平西,索性回家,连王宅也不去了。哪知才一进胡同口,却见许多人拥在自己门前,乱哄哄的,大嚷大闹。灵光心说,怪啊!什么事跑在我家门前吵闹?自己索性跳下车分开众人,要想问一问是什么事,冷不防人丛中跑过两个人来,一把抓住灵光,大声喝道:“咱们打官司吧!你耽误了我们的病,我们的病人已经咽气了!这如同你亲手杀的一样,咱们就去打官司吧。”
灵光骂道:“放屁!我连你家的病人全不曾看见,凭什么赖我害死的呢!”
那一个也骂道:“你才放屁呢!我们是王翰林的小舅子,从早晨就来接你看病,偏偏你是势利眼,先坐马车到龙宅去,却不到我们家来,如今我们姐丈死了,这官司不朝你打朝谁打呢?”
灵光本是滑稽派,专好同人开玩笑,他听人这样说,便笑道:“原来是两位舅老爷,失敬!失敬!你姐丈死了,真真可惜,但是不答应我,我可有什么法子赔你一个姐丈呢!”
唐义、唐智本来也是两个光棍,他哪里肯受这奚落,立刻举起拳头来便要打灵光,幸亏灵光门前,有一个站岗的警察,忙过来把两人拦住,说:“你们不要胡闹,徐院长是总监的近人,要打了他,提防着半年苦力。”
常言说光棍不吃眼前亏,他两个人听警察这样说,早不觉软了一半,说:“老总你评评这个理,我们因为急病请他,他不去也应当时回复我们,为什么要耽误一天把病人给耽误死呢?这个我们当然要不答应!”
警察道:“你们令亲,究竟是真死,还是有一点气儿呢?”
唐智说多少还有一点活气,警察说:“既然这样,我劝徐院长去看看吧,那不是行好呢!”
灵光连连摇头,说:“这个办不到。我今天已经看死一个了,不能从我手里,再死第二个。这种中风急病,是决然不会好的。快快回家,给他预备后事,不必花冤钱请医生了!”
灵光说完了,赌气跑进家门,叫听差的把大门关闭,自己走进客室中,在沙发上歪着身子一躺,只是呼呼地喘气,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今天真是该倒霉!出门不是遇着死鬼,便是撞着对头。”
又骂听差的张升:“天到这般时候,怎么还不开饭?难道都死绝了不成!”
张升开上饭来,他又嫌菜做得不好,把厨夫老温叫上来,又臭骂了一顿,闹得人仰马翻。
正在不可开交之时,忽然咚咚有人敲大门,用尽十分气力,比敲鼓还响。灵光可真急了,说:“快去看看!什么混账王八羔子敢这样擂我的门!”
张升把门开了,门外的人也不等回话,便一直跑进来,张升认得是福少爷福绵,同他主人是世交,所以也不阻拦,只紧紧跟在后边。福绵一直跑进客厅,一见了灵光的面,也不请安,也不客气,便高声叫道:“大叔!您害苦了我啦!您就是赔我房子吧!”
灵光听他这样没头脑的话,又是生气,又是可笑,说:“老贤侄,你先请坐,什么事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我要害你们,等不到今日,早就下手了。你这是从哪儿说起呢?”
福绵气急败坏地说:“大叔!您原意本是为我好,所以才把臧疯子送到我们家里。他自从搬过来,两三个月不给房钱,这也不必说了,我们的房子,他还任着性儿胡糟蹋,玻璃也打破了,窗户也拆穿了,地板也砸塌了,顶棚也戳掉了,这还都不用说,如今索性出来人命啦!他的大小姐,昨儿夜里竟吊死在我们的上房里,也不报官请验,今天就私自装殓,膛去掩埋了。他的大女婿,说是老头子给逼死的,一定不依不饶,要打官司∠头子装作没听见,硬主张着埋了,闹得满城风雨,区里派巡警,质问房东,说如果有人命,房东得负完全责任。大叔您请想,我们的房子是脏了,还得跟着打人命官司,这个我如何受得了啊!您快打正经主意吧!要不然,将来到了官面上,我可把您举出去,房子是您给赁出去的,臧疯子是您的好朋友,您就负责任吧!”
福绵在旗人子弟中,本是一个最胆小怕事的人,他平素对于灵光真是敬之如神明,畏之如师保,为何忽然间竟会翻转面皮,说出这样难听的话来?原来也不能怪他,因为当日灵光把臧疯子送到他的家中,明明是嫁祸东吴。这种人无论到了什么地方,也休想叫他安分守己地好好过日子,他的疯病一发作,天不怕,地不怕,无论人家什么样值钱的东西,他也随手毁弃,不如粪土,何况一个旗人的家里,在他眼光中看去,更是蒿草不如。他自从搬到福绵的跨院中,福绵真是拿他当神圣一般看待,各屋中的粗细家具,全是福家现成的,甚至连字画钟表,床帘帐幔,铺盖枕头,以至脸盆痰盂,手巾香皂之类,全都替他预备了一个齐齐全全,并且从自己宅中拨两个听差的伺候他,早晚两顿饭,也是从宅里给他送过去。按说主人这样周到,直然同属僚伺候上司差不多了,在少有人心的,得怎样感激人家?哪知他不以为恩,反以为怨,不是嫌菜饭做得不可口,便是嫌听差伺候得不周到,有时候犯了脾气,墙上的字画,可以随便扯碎,桌上的钟表陈设,可以随便向地下摔,闹得屋子里一塌糊涂,连一个下脚的地方全没有,却又不许听差的收拾。上房的玻璃窗户,全被他打碎了,眼看到了三九,如何还能住得?他便搬到前面客厅去住,前面客厅,是五间明着,非有极大的洋炉子,在三九时候,简直一刻也不能居。这位臧先生也真是天生的一种怪物,他的体质竟与常人不同,在这大的屋子里住着,不许生火,一个人在铁床上一躺,能够七天七夜不起来。吃饭在床上吃,喝水在床上喝,出恭撒尿也完全在床上办理¨桶夜壶,就放在床头里,哪时用伸手拿来,闹得这客厅中直同茅厕坑一般无二。听差的除去给他送饭及倾倒尿屎之外,轻易不敢进来,因为那种气味真使人退避三舍。他这样住了一个多月,把房东气得终日咒骂,只是想不出什么法子来把他送走。
正在不可开交之际,忽然来了一个救星,你道这救星是谁?原来是臧汉火的亲生女儿臧智珠同她的女婿唐文焕,一同到北京来伺候汉火的起居。汉火生平只有这一个女儿,是原配高氏生的,如今已经二十三岁了。当年随汉火在西洋留学,便自由结婚,嫁了留学生唐文焕。汉火本是旧学中人,对于男女婚姻自由根本上并不赞成,因此父女的感情很不融洽。后来她生母高氏死了,汉火原矢志终身不娶,偏偏遇着了一个终身不嫁的杨笑涡,两个人全在半老之年,竟会发生了恋爱。杨笑涡因慕汉火是一位大名士,汉火也很佩服杨笑涡的学问,两人居然正式结婚,订了百年之约。哪知成婚之后,杨笑涡竟自大失所望,因为汉火的性情,既非吃张,而他那一种污秽垢恶的身体气味,尤难使床头人满意。因此汉火到北京来,杨笑涡不肯相随,后来听说汉火遭了事,几乎把性命送掉,杨笑涡总还算不错,给项大总统拍了一纸求情的电报。她这篇电报,作得哀感顽艳,同明朝张氏夫人代她丈夫杨椒山赎死的书大致差不多,当时颇传诵于士大夫之口。因此汉火认他这位夫人对他的爱情仍然存在,所以恢复自由之后,便给上海去电报,请杨笑涡来北京同居。哪知这位杨夫人,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春申一步。她却撺掇女儿智珠同女婿唐文焕到北京去,照应汉火的起居。智珠夫妻两人,正在上海住得不耐烦,想去北京玩玩,听杨笑涡一说,便慨然应允,只是经济困难,缺少盘缠。杨笑涡慨然拿出三百块钱来,给他们添补衣服,下余的作为路费。原来笑涡是世家小姐出身,曾擎受她父亲半份产业,足值二三十万元,一个人办了一座私立女学,她躬任校长,自自由由地专心于教育事业,较比同汉火度那种肮脏生活,倒是快乐得多,所以她绝不想到北京去,乐得拿出几个钱来,把智珠夫妻送走,也省得在上海这地方,终日游手好闲,还得笑涡供给他们嚼用。
两人辞别了笑涡,坐船到天津,在天津住了一个星期,所有各租界娱乐场,全逛到了,然后乘车至北京。好在汉火住的地方,他们在信中早就知道了,因此一下车便投奔了去。听差的见是小姐同姑爷到了,哪敢怠慢,立刻向汉火回禀,此时汉火正打开他那随身带的小箱查点钞票,每月八百元,三个月一共二千四百元,总统府又刚刚送来一千二百元,是八百元的薪水,四百元的煤炭费,合计起来一共是三千六百元了。他正在一沓一沓地点着,听差上来回话,他心中就有些不痛快,听差的又一提小姐、姑爷来了,更有点火上浇油,赌气票子也不点了,仍旧锁在箱中,说:“叫他们进来好了。难道还等我去迎接吗?”
少时智珠同文焕走进来,屋中尿屎的气味把两人熏得倒躲,硬着头皮,走到他老人家面前,双膝跪倒,行了一回叩见礼。因为这是汉火的家法,晚辈见长辈,必须行此大礼,错了规矩,他当时就要打骂的。唐文焕此来,本是有求于他,只好耐着气儿,随夫人下了一跪。汉火说:“你们起来吧!”
两人站起来,侍立在一旁,汉火问智珠道:“你娘为何不一同来?”
智珠道:“我娘也快动身了,因为学校的事,找人代庖,尚未交代清楚。派我们两人先来,一者是恭候父亲起居,二者是收拾收拾屋子,料理料理家务。省得她老人家来了,一切事都不就绪。”
智珠说了这一套诳话,是深知道她父亲的脾气,如果说她娘永远不来,当时犯了疯病,不定闹出什么花样来,莫若先用假话搪脱,使他心中抱有希望,就是他们夫妻两人,也可以得到一点实惠←然汉火听了,脸上的颜色略为和蔼,对智珠说:“既然这样,你们先到上房去收拾收拾,权且住下。如果没吃饭,叫辘轳炮给你们开饭。”
智珠听见辘轳炮三个字,倒不觉吓了一愣,心说怎么辘轳炮还会开饭呢?略一迟疑,汉火又催道:“手枪,你把他两人领到上房去!”
只见方才回话的听差,对智珠道:“小姐同姑少爷,先到上房坐吧!”
智珠同文焕迸满腹狐疑,随听差的来至上房,便问他什么是辘轳炮,你怎么又叫手枪?听差的笑道:“小姐您哪里知道这些笑话!我们两个听差,原是从斧馆拨过来,我叫余升,他叫桂顺∠爷说这两个名儿太讨厌,便给改了≤我叫手枪,管他叫炸弹,我们两人伺候老爷一个多月,原先本是福宅管送饭,后来因为老爷闹脾气,时常摔饭碗,推桌子,人家赌气也不送了,饿了三天三夜∠爷倒饿得起,我们真饿不起了,只可请示老人家,怎么办法。这一回老爷倒是很慷慨,说:‘他家既不送饭,难道我们自己不会做吗?你去叫一个厨夫来,只要手艺好,我多给工钱。’先叫了两个来,全不中意,后来拖到一个疯子,此人姓鹿,是定兴县的人,听说还是鹿中堂的本家呢!从前在澡堂子里做饭,后来因为他脾气不好,被人家赶出来,他便挑担子卖豆腐脑儿。他的羊肉卤,勾得十分鲜美,时常把担子放在这门口儿,我们饿极了,买两个大烧饼,买他一碗豆腐脑儿,对付着充饥。有一天炸弹献殷勤,给老爷端了一碗,他老人家吃着得味,一连吃了五碗,说这个人的手艺太好,他如果肯当厨子伺候我,我每月给他十块钱工钱。我们正在发愁没地方去寻厨子,得着这个机会,哪肯放过。立刻同他商量,他也乐意,我们便把他拖到老爷面前,他也不会请安,也不会下跪,一见老爷便作了一个大揖,真是一躬到地,把两拳高拱到头顶上∠爷哈哈大笑,说:‘这个人行的是古礼,没有奴隶气,比你们程度高得多。’问他姓鹿,便给他起了个名儿,叫辘轳炮。从此他便在公馆里造厨,老爷每天给他两块钱,连菜带饭,俱包在内。我们从此才算有了饱饭吃了。小姐同姑爷,想吃什么,只管传下话去,叫他去做。他的手艺着实不错呢!”
智珠听了这一套,真是好笑,说:“吃什么全能将就,只是这样的房子,如何住得?窗户也破了,顶棚也掉了,错非重新修饰一番,怎能够住人呢?你快去寻木匠、裱糊匠,从今天就得下手拾掇。”
手枪很为难地说:“我的小姐,您拾掇屋子容易,但是拾掇完了,人家要工钱、料钱,叫我上哪儿去领呢?老爷的钱,错非他自动,休想拿出一个来,小姐要不给,我们下人,能够垫得起吗?”
智珠笑道:“我既叫人拾掇,当然我给钱,用不着你为难。”
手枪得了这句话,这才兴冲冲地去寻人。从此文焕夫妻两个,便住在汉火公馆中。
现在的国务总理已经换了赵秉衡,汉火写了一封信,叫文焕去寻秉衡谋事。这位赵总理本是八面玲珑的人,他知道汉火在民党中也很有一部分势力,因此对于唐文焕面子十足,见面的第二天,便由国务院印铸局下了一道委令:委唐文焕在签事上行走,每月薪金二百四十元。唐文焕自从得了这一项差事,每日总到国务院上班。其实并没有事可做,不过是点名画到而已。但是从此在国务院中拉拢了不少朋友,最要好的,是本局内制印科长裴鸿庆,还有法制局二等科员钟子英,三个人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裴鸿庆是上海人,本是刻字匠出身,后来又学会制版照像,曾到东洋去实地练习了一年,后来在某大印字馆充当制版工头,某印字馆的经理是一位名士,被项大总统物色了去,充任教育总长。当国务会议时,提到印铸局缺少一个制印专家,某总长便推荐裴鸿庆可以胜任,于是赵总理第二天便下公事,任鸿庆为制印科科长。他的技术诚然不坏,但他的为人,却是一个流氓。什么腥赌翻戏拆梢,种种不体面的勾当,他全能身体力行。相貌非常漂亮,言谈又极其慨爽,不知底的人,初次见了他,一定要认他为难得的好朋友。唐文焕是臧汉火的令坦,一进国务院,他就调查明白了,他认定这个人的根基势力一定与众不同,将来前途是不可限量的,因此便下了十二分的功夫气力,来交欢文焕。至于那位钟子英,他名叫钟灵,本是满洲旗人,当年在巡警部当过主事,那时赵总理正做巡警部侍郎,看钟灵青年英俊,很赏识他。后来赵侍郎罢职,他曾亲自送他出京,两人有这一点感情,所以此次赵总理登台,他前去叩贺,因此便把他提升到国务院,由法制局委为二等科员。其实子英的表面虽然漂亮,骨子里也是一个纨绔子弟,什么斗鸡走狗,走票戏,唱八角鼓,他无一不好。尤其是皮黄京调,是他专门学科,他唱得一口好青衣,有时候傅粉登场,大家说比梅兰芳胜强十倍,因此钟子英便也居之不疑,隐然以票界的梅兰芳自居。唐文焕虽生长在南方,却自幼喜好皮黄,他也能唱几句。当年在美国留学时候,下了班在住室中,便高唱皮黄,所有美国人同一班华侨,都说他唱得好听,甚至有下帖子约他去唱,情愿出数十元美金作代价的。文焕借此很捞摸了几个钱,公然自命为皮黄专家了。哪知这次到了国务院中,同钟子英交欢,有时候再唱起皮黄来,子英在一旁只是鼓掌大笑,笑得文焕唱也不好,不唱也不好,只可虚心下气地向他请教。子英道:“我的老大哥,你这种唱法,是跟什么人学来的?”
文焕说:“我哪里学过,不过在上海时候,时常去听戏,我最赞成的,是白文奎、小达子、吕月樵几个人,因为他们的嗓音洪亮,高唱入云,我听过之后,模仿几句,然也很像,因此我就自命为皮黄专家,在美国足蒙一气。不瞒你老哥说,我的几句戏词,还得过百元的代价呢!”
他这一说,把钟子英更笑得直不起腰来,说:“这就难怪了。我说一句直言,老大哥不要过意,您到戏园子听戏学唱,本是私淑的意思。但是私淑也要私淑于人啊,为什么要私淑于驴呢?”
文焕直着两眼问道:“哪里有驴?怎么驴还会唱戏吗?”
子英道:“那白文奎、小达子、吕月樵,我们北京内行全管他们叫作驴,当年小达子跑到北京来唱戏,一出戏不曾唱完,就被台下叫戏的人把他骂跑了。大家全喊:‘我们不听驴叫,我们家里的大叫驴比你唱得还好听呢!’吕月樵更不自量了,那一年他来北京,正赶上谭老板在中和园贴《四郎探母》,他在同乐园也照样儿贴了一出《四郎探母》,意思是想同谭老板赛一赛,倒看谁的《四郎探母》能得多数欢迎,这种存心,真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然打炮的这一天,几句坐官的西皮尚未唱完,台底下的茶壶碗早已如雨点似的乱飞起来,吕大老板一看不是风头,没等公主出来就演回令,三步并两步地回到后台,再也不敢出来了。你所奉为老师的,他们的艺术不过如此,你真敢着脸跑到外洋去换钱,胆子可真不小啊!”
文焕被他这一场奚落,才知道自己所学的实在太不高明,于是立志要拜子英为老师,求他切实指教,子英笑道:“我们学习皮黄,不过是借此消遣,并非要去卖艺赚钱,哪里用得着拜老师呢!你如果乐意学,从今天起,每天下班之后,同我到票房去,先吊一吊你的嗓子,够唱什么的唱什么,这是丝毫也不能勉强的。”
文焕听了,欢喜得手舞足蹈,连说:“蒙老大哥提携,将来如果学有寸进,我必然重重地酬谢你。”
裴鸿庆在一旁也跟着凑趣,说:“唐先生具有绝顶聪明,将来跟着钟先生学,只怕要青出于蓝,冰寒于水呢!”
从此以后,三个人天天必到票房去学戏,晚饭不是唐文焕请客,便是裴鸿庆约吃,钟子英是两肩荷一口,实行他那北京吃哥儿的主义。文焕每月只有二百四十元进款,哪够这样挥霍的。
臧汉火自从女婿有了事做,便将他夫妻二人叫至面前,说:“如今你在国务院中,每月能拿到二百多块钱的薪水,以后的房钱日度,我可不能再管了。好在咱们的人口少,你拿出一半来,就可以够开销的。下余一半,还不够你夫妻两个零用吗?我的钱储蓄着另有用项,以后不能再动一文。”
文焕夫妻听了,只有诺诺连声,其实他两人心中全迸很大的不痛快。出了屋门,文焕便对智珠发话,说:“看你爹这个疯老头子,真是财迷心窍,他又没有儿子,要这许多钱干什么?莫非留着带到棺材里去吗?”
智珠沉下脸来答道:“你为何讥诮我父亲?世界上有当着儿女毁谤人家老子的吗?”
文焕也自觉着说话太冒失,连忙向智珠再三赔罪,智珠也拉回来说:“本来也难怪你发牢骚。他老人家,五十多岁的人了,生平只我这一个女儿,既没有三兄四弟,后娘又自己有钱,还这样视财如命,将来可留给谁呢?”
两人在上房闲谈,手枪上来回话说:“小姐昨天吩咐,叫寻一个女仆,要年轻天足的,听差寻了一天,好容易得着一个,年纪才二十几岁,虽然不是天足,却比天足的脚还大呢!小姐如果要看看,我已经把她带来了,在门房候着呢!”
智珠笑着:“这个我倒得看看,缠足比天足脚大,真是从来没听见过的新闻。你快快叫她进来吧!”
手枪答应一声,扭头出去,不大工夫,果然带进一个青年妇人来,看神气,不过三十上下岁,身体胖大,脸上的肉,黑而且亮,穿一件粗蓝布大棉袄,头蓝棉裤,脚底下两只青布鞋,虽然做出一个尖儿来,却此天足的鞋还格外肥大,看尺寸没有一尺,也有九寸。从前形容大脚妇人,全说莲船盈尺,可真应在这个妇人身上了。手枪带领引见,说:“这是小姐,这是姑爷。”
妇人秒了两个蹲安,这本是一种旗礼,文焕同智珠全不懂得,还以为她是要下跪呢!忙说了一句:“免行大礼。”
哪知这句话尚未说完,蓦地她又立起身来,倒把两人吓了一跳。智珠问她姓什么,她回说姓邢,是京南的人,在北京当女仆,已经三四年了,还伺候过朱总长的小姐呢!智珠见她生得非常壮健,而且说话诚实,便欣然应许留下她。每月给四块钱工钱,邢嫂再三称谢。智珠又笑着说:“你在我们公馆住着,可不要害怕,我们这里有手枪、炸弹,还有辘轳炮呢!”
几句话说得邢嫂直着眼发愣,智珠道:“你不明白吗?我们这两个听差的,叫手枪、炸弹,厨子叫辘轳炮。你既然在这里,似乎也要有一个绰号才好,但是叫什么呢?”
智珠仰起头来想着,文焕插嘴道:“我倒想了一个绝好的绰号,你看怎样?”
智珠道:“你快说给我听听。”
文焕道:“她不是姓邢吗?何不就管她叫飞行船,同手枪、炸弹、辘轳炮,也可以联到一起。你看怎么样?”
智珠不觉跳起来,鼓掌笑道:“这个名儿太好了,不但是一种战利品,而且同她那两只尊足也关合有趣,从此以后,就管她叫飞行船吧!飞行船,你快去打一盆脸水来,我要净面,还等着出门呢!”
邢嫂拨起两只大脚来,咚咚咚跑出去,不大工夫,脸水已经送到面前。智珠笑道:“这才爽利呢!只怕天足妇人,也没有她这种本事。”
从此飞行船竟成了小姐唯一得用的人,有时候智珠出门,逛东安市场,或是到前门外去看戏,总是带着飞行船同行,直仿佛一朵鲜花,旁边陪衬着一株秋葵。走到娱乐场中,人家对于这两个人,全都特别注目。飞行船因为伺候过朱总长的小姐,所有北京满汉阔宅门的姨太太、小姐,差不多她全认得,有时候在戏园、电影院见着了,她便给智珠介绍,说这是某宅的小姐,那是某宅的姨太太。这些姨太太小姐,见智珠生得秀丽,而且穿的衣服也很时髦,又是大名士臧汉火的千金,自然也都乐意同她接近,从此以后智珠也就变成了交际之花。白天戏园饭馆,晚夜电影院跳舞场,都不时有她的踪迹,一个人的开销,至少每天也要在十元之外。
唐文焕在国务院中,每月只有二百元的进款,又要担负公馆中一切挑费,他个人的应酬又多,哪里还有余钱供给夫人挥霍?因此智珠很感受经济的压迫,只是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可以救济目前。飞行船在她身旁,早看出这种情形来了,便在背地里对智珠说:“小姐您怎么这样呆呢?现放着大卷钞票,整箱的洋钱,却发愁没有钱用,真是笑话了。”
智珠皱眉道:“你不要说轻巧话儿了,老爷诚然有钱,但是他那钱是生铁铸成,永远不能动的。谁敢过去摸一摸啊!”
飞行船大笑道:“俗语说,死店活人开,老爷的钱不能明动,还不许暗动吗?”
智珠略一沉吟,意思是有点活动了,说:“恐怕不易吧!他老人家,把那个钱箱藏在床底下,钥匙带在贴身的小袄内,谁敢当着他把钱箱取出来?就是取出来,没有钥匙,也开不开啊!”
飞行船笑道:“这个全容易。只要小姐有这胆子,敢担起这个责任来,我全有法子替你想。”
智珠道:“你先说说用什么法子,我再考量一番。至于责任的话,当然由我担负,决牵不到你们当下人的身上。”
飞行船笑道:“既然小姐肯负责任,这事就好办了。本来做女儿的花爹娘的钱,那还不是分所当然吗?又有什么责任可说呢!”
智珠道:“你先不要瞎胡扯,到底用什么法子,快快说给我听。”
飞行船道:“小姐先不要着急,您想盗取那个钱箱,无论如何,不能飞出手枪、炸弹之手。这两个人,是早晚伺候老爷,永不离开他身旁左右的,只要小姐肯把这两个人买好了,他们肯帮您的忙,不要说一个钱箱,十个钱箱,也能手到拿来。”
几句话说活了智珠的心,她又沉吟一刻,方才对邢嫂道:“你说的诚然有理,但是凭我一个做小姐的身份,要同听差的商量作弊,未免太丢人了,这件事还得你去先探一探他两个人的口气。如果他们胆小,不敢做这事,就毋庸议了;倘然他们肯一力担承,将来洋钱到手,我必有特别的犒赏,就连你也在沾光之列,万不能白了你们。”
飞行船连秒了一个蹲安,说:“谢谢大小姐!”
当日晚间,她果然同手枪、炸弹开了一次偷盒会议。手枪胆小,说:“老爷那样财迷,谁敢动他的命根子?这件事我不敢参与,也不希图什么犒赏。”
炸弹冷笑道:“照你这样,只好当一辈子穷鬼。我们负的着什么责任?做女儿的偷她爸爸,不是应偷之偷吗?不要说老爷近来精神不好,一时查考不到这上边,纵令老爷知道了,我们完全向小姐身上一推,他一个做父亲的,又能把自己女儿怎么样了?也不过是一瞪眼罢咧!我们为什么不借机会弄几个钱呢?”
手枪被炸弹这几句话居然说活了心,笑容满面地问炸弹道:“你的话果然有理,但是得用什么方法,那个宝贝匣儿才能到手呢?”
炸弹哈哈大笑,说:“你这人真笨死了,我们整天整夜地围在老爷身边,常言说老虎还有打盹时候,何况一个老头子呢!他哪时睡沉了,我们只轻轻从床底下取出那个匣儿,原封不动送至小姐面前,由她自己去开,自己去拿,爱拿多少拿多少,我们一概不管,拿完了照旧锁上,我们仍然送回老爷床下,神不知鬼不觉,这事就办理好了,专等着擎功受赏,有什么不好做?你却为难成这种样子,真要寸步难行呢!”
手枪道:“到底还是你随机应变,足智多谋。不过匣儿容易窃取,只有那贴身的钥匙,谁敢从老爷身上硬往下摘啊!”
炸弹道:“这个也容易。我们先看一看那个锁簧,叫小姐多买上几个预备着,事到临时,难道还没有一个适用吗?”
二人商议已定,便依次进行。飞行船回到小姐面前报命,智珠自然是非常高兴,飞行船又给她出主意,说:“老爷那票子全是十元一张的,小姐要硬拿出几十张来,他不免一望而知。最好是用调包的法子,小姐预备几十张一元的票子,把它插在票子当中,却换出几十张十元的来,老爷就是打开匣儿查看,也万不会一张一张地去点。他只要看着原卷不动,还是一般大小,这事就蒙混过去了。”
智珠也采纳飞行船的建议,第一次盗出匣儿来,是用了六十元的单张票子,换了六十张十元的票子,果然原封不差,仍然送至汉火的床下。智珠倒换结果,得了五百四十元,把四十元赏了手枪、炸弹、飞行船,三个人得了这天外飞来的赏赐当然格外欢喜,把大小姐看成天神一般,不知怎样奉承才好。
智珠凭空多了五百元的收入,也当然志气发舒,同外面结交的一班女友更形亲近,有时候吃过晚饭,便约她到宅里打牌。此时朱总长的三小姐韵清,同康都督的大小姐君英,还有总统府的第十三姨太太王鹤鸣,正在火炭一般的亲热,智珠同她们也要好。这一天在番菜馆中吃罢了西餐,康君英说:“天气还早,离我家又很近,大家叉四圈麻雀,再散不迟。”
头一个朱小姐很赞成,王女士却踌躇着恐怕回府太晚,受总统的呵叱。智珠说:“这个无妨,我们叉两圈看,如果天晚了,请王姨太太先走一步,再另寻一个接替的人,也没有什么为难的。”
大家均赞成智珠的话,于是一同到康宅。一副象牙质的麻雀牌,十分精致,四个人立时入局,言明是一百元二四的底,五百和封门。智珠久在上海,牌打得非常活动,两圈下来,三家全输了,她一个人赢了七百多块。王鹤鸣输了三百多,不愿再来了,说:“天色已经不早,明天再见吧!”
匆匆地乘上马车回公府去了。这里因为寻不出替手来,也只好散局。康小姐派自家马车送臧小姐回寓。临行之时,还再三叮嘱:“明天午后,仍请到舍下来。咱们畅畅快快地,叉上八圈。”
智珠连声答应,带着飞行船回寓。赏了赶马车的五块钱,飞行船笑嘻嘻地对智珠说:“大小姐的牌打得真好,而且手气又壮,不大工夫,就赢了七百多,活该我们得点彩头了。”
智珠毫不吝惜地把所赢之款,取出五十元来,交给飞行船,叫她同手枪、炸弹去分。飞行船同炸弹要好,两个人分了四十元,却告手枪说小姐只赏了三十元,每人名下分到十元。手枪本来老实,这就喜出望外了,还有旁的说吗!
第二天,智珠自己雇了一辆马车,带着飞行船,又到康宅去打牌。头四圈很好,她一个人赢了五百多元。又续了四圈,却完全输了,不但把头四犬的五百多一律输出,反把昨天赢的钱,又倒出二百多去。智珠心里很不痛快,本想再续四圈捞一捞,只因天已不早,康家又预备上好酒席,留她吃晚饭,只得草草吃过饭,怏怏地回家去了。临行之时,朱三小姐又再三约她:“明天午后,到我们家里打扑克。我已经定好四只极肥的羊腿,明天送到正阳楼去叫他给片好了,咱们痛痛快快地吃一回氽锅子,姐姐千万不要失信,辜负了我的心。”
智珠连声答应着,珍重握手而别。回到家中一查点票子,昨天赢的,已经不足四百之数了。心中默默打算,这种赌博实在不小,手气背一点,输上三千两千并算不了一回事。看她们几个人仿佛都有铜山金穴,输几百块钱,就像输几个铜子一般。我的经济力怎能同她们追逐呢?何况明天的扑克其输赢之大而且快,又超过麻将十倍,我身上所带的,满算起来还不足一千元。禁得赢禁不得输,倘然输了,岂不要当场丢丑?想到这里,她那跃跃欲试的心早已灰了大半。明天午后,只需打一个电话到朱宅,就说受了感冒,不能起床,也就搪塞过去了。智珠这种打算,何尝不是。可怜她睡了一宵觉,到第二天早晨,也不知什么缘故,把昨天晚夜的计划,竟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再加上飞行船在旁边一督促,匆匆吃过早饭,也没等人家来电话催,叫了一部马车,带着飞行船,便直奔朱宅去了。
朱宅的局面,比康家又大过数倍,门口站岗警察因为得了三小姐的命令,一见臧小姐的马车到了,哪敢怠慢,立刻迎上,先行了一回举手礼,然后低声回道:“请小姐少候一候,我们这就上去回话。”
智珠点点头,警察如飞地跑进去,先告知门房,门房又跑到内院,告知女仆丫鬟,立时出来一大群,从马车中将智珠搀出来,一直陪进内宅。朱三小姐已经迎至二门外,拉了智珠的手,甜甜蜜蜜地叫了一声:“姐姐!”
二人一同来至内客厅,一进屋子就觉着满室生春。原来生的是暖气管子,并且地下铺着极厚的毛毯,墙上钉着西洋毛织的壁衣,地上摆着很大的暖床,所以五间明着,并不觉丝毫空旷而寒冷。屋中已经先到了六七位,三小姐一一代为介绍:这是赵总理太太,这是段总长的小姐,这是吴总监的二太太,这是中国银行冯总裁的夫人,这是总统府谢都管的四小姐,还有王鹤鸣、康君英,同智珠都是熟人,也无须代为介绍了。智珠同大家一一见过礼,然后入座,这一群女友,全是冲着赌博来的,所以到齐之后,也顾不得周旋谈话,便即刻入局。一场麻雀、两场扑克,智珠仍寻熟手,同康君英、王鹤鸣,还有谢都管的四小姐谢王莹,坐在一起。斗起扑克来,智珠因为手中的赌本并不充裕,所以不敢冒险偷鸡,康、王、谢有的是钱,输赢满不在乎,连三并四地偷鸡,智珠因为心虚胆怯,不大工夫,便输了一千多块。幸而朱三小姐知道她款不充足,暗地里接济她一千元,连人家带自己的,通共输出一千四百五十元。她心中着慌了,不愿再赌扑克。朱三小姐特意把自己的地方让出来,请她加入雀战,自己却陪着康、谢、王三人斗扑克。智珠接续着叉了三圈麻雀,结果总算不坏,居然赢了四百多元。假如智珠要有决断,以所赢的钱,补足一千之数,完全还了朱三小姐,从此洗手不赌,也还不致受巨大的创伤,哪知她贪心无厌,赢钱之后胆子又壮起来,认为自己的手气甚壮,居然又续了四圈。内中因为赵总理的夫人,临时加上许多花样,一百元二四的牌,差不多同千元底也差不多了,四圈牌打下来,智珠又输了七百多,这时已经到晚饭时候了。大家哪有闲心细细地吃汆羊,不过草草吃了一阵,又商量二次入局。智珠此时虽然有些后悔,但已抱定沉舟破釜、背水一战的决心,手中只剩了二百多元,但求着能赢回几百来,够还朱三小姐的,也不再存奢望。又叉了四圈麻雀,幸而输得不多,二百余元输光,只剩下五元一张票儿,看看天色已经不早,快交二更了,只得告辞回家。临行之时,再再向朱三小姐说:“今天借姐姐的钱,明日一准奉还!”
朱三小姐道:“这算不了什么,我们常在一处玩耍,谁花谁一千八百的,也是常事。只要姐姐不弃,能常到舍下来玩玩,这笔款只管搁着去吧。”
智珠道:“哪有这样的,我一定奉还。”
赵总理的夫人,却在旁边插嘴道:“赌钱赌现,要是借钱赌钱,就很没意思了,何况借了不还呢!”
几句话说得智珠脸上一红,却又不好驳辩,只得纳着气儿低头回家。越想越不是滋味,不但一个钱没赢着,反把自己囊中的五六百元完全输出,又拉了一千元的亏空,虽然嘴上说还人家,究竟有什么指项,这真是一个难题。无精打采地坐在床沿上,只是闷闷不乐。飞行船笑道:“小姐又发愁了,这事有什么难办的?老爷那盒儿里,有的是钱,小姐再取出两千来,以一千元还账,一千元做赌本,明天只打牌不斗扑克,也不会有什么大输赢,小姐就是这样办吧!”
智珠想了想,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第二条路子可走。只好依了飞行船的主意,当日晚间,又由手枪、炸弹把盒儿盗出来,智珠狠狠地拿了两千元,却又没有一元的单票可顶,只好胡乱将剩下的放在盒中,草草地锁好,仍由手枪、炸弹送回汉火的床底下。这一来便埋伏了祸胎,因为打开盒儿,可以一目了然,不似第一次的抽梁换柱了。
第二天智珠仍到朱公馆去,还了一千元的账,又打了八圈牌,结果不但不输,反倒赢了三百多块钱。这一次,智珠算是拿定主意了,无论说什么再也不赌。凑了四天热闹,损失了一千多块,要放在旁人身上,本算不了一回事,然而智珠是怎么来的钱,她心里不明白吗?倘然叫老头子知道了,动他的钱,就是动他的命,这一场饥荒,还能轻得了吗?偏偏活该出事,这一天晚上,总统府的庶务处,派人给汉火送了八百块钱的顾问薪水,汉水点了点,果然一块不差,自己从床底下,取出木匣儿来,用钥匙开开。假如当时把这八百元票子,草草放入,仍然锁上,也不至露马脚,偏偏他的财瘾大发,自己料想这匣中原有的,同今天现来的,统加起来,也足有四千多块了,装了半年的疯子,赚了四千多块钱,也不为不值。一时高兴,要点一点票子,作为临时的消遣。把匣儿完全揭开,在他理想中,自然是原封不动,哪知开匣的结果,他目中所见,与他心中所想,竟自成了一个反比例。哦?怪啊!怎么乱哄哄的,不是原样儿了?卷儿也开了,票子也少了,这是什么人动的?我已经有二十多天不曾开它了,万不会是我花忘记了,并且我也不曾花啊!点一点看,如果数儿不短,当然是没人偷窃。取出来一点,十元一张的,竟自短了二百六十张,足足的两千六百元,却多出六十张一元的单票儿来,他立刻心里如着了火一般的炽热,两眼发直,如中了疯魔一般,扯起嗓子来大喊:“手枪!炸弹!”
其实两个人自总统府送款之后,早就料恶天一定要破案,他两个只立在门外,隔着窗户向里偷看。看汉火取出盒儿来,彼此对伸一伸舌头;后来见他打开了,那种惊愣出神的状态,又觉着可笑;及至汉火取出票子来,一张一张地查点,炸弹低声说:“快了,你我就等听着传吧!”
手枪心里一害怕,扭头想跑,炸弹一把手将他揪住,说:“你上哪儿去?你如果走了,这件事我完全推到你一个人身上。”
手枪未及答言,里面已经高声喊叫了,炸弹拉着他一同进来,只见汉火的脸全气青了,在灯底下看,直同鬼王差不多。一见了手枪、炸弹,也不问根由,抢过去,每人先打了两个嘴巴,骂道:“混账泼贼!你们知道监守自盗罪加一等吗?回头把你们送到执法处去,不砍你们的头,也得把你们枪毙了。”
炸弹本是听差中的老手,他哪怕这种阵仗,捂着脸只是嘻嘻地笑,说:“老爷不出气,再打两个吧!您到底是因为什么?也要对我们说个明白,就是死了,也不委屈。难道糊里糊涂的就砍头枪毙吗?”
汉火骂道:“你们自己做的好事,还等我再说一遍吗?这木匣儿里的洋钱票,你们一共偷去多少,快快实话实说,给我如数补上,我也许宽免了你们的罪名,要不然,可休怨我不留情!至不济也打你们十年监禁。”
炸弹道:“老爷问的就是那个木匣儿呀,这是什么大事,也值得这样生气?木匣儿诚然不错,是小的同手枪拿出来的,但是从床底下拿出,一转手就交给小姐了,与我们何关呢?”
汉火听见小姐两个字,益发如火上加油,拍着桌子喊道:“快把这无父无君的叛逆给我捆了来,我要正式地讯问你们,主奴通同作弊,监守自盗,该得什么罪名?”
其实此时智珠早已听见了,她只躲避在屋门外,一听她父亲传唤,便立刻走进来跪在汉火面前,说:“请父亲饶恕了孩儿吧!我实在因为一时周转不开,暂且向您那木匣中借几个钱用,俟等文焕的事体略微好一点,我便如数给您补上。父亲也要保重身体,何必因为这一点小事生气呢?”
汉火不等她说完,便大声喝道:“胡说!银子是小事,还有什么是大事?你一共花了多少,还有多少,趁早儿给我补上!等着文焕的事体好,那得什么年月啊!”
智珠此时因为多存了一副心眼,所以把事情闹糟了。她想事情已经是破露了,纵然把手中剩下的一千多块钱全数吐出来,也平不了她父亲的气,挽回不了他的感情,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硬说这两千六百块钱,全花光了,一个也不曾剩下,料想她父亲也没有法子可治。因此便咬定牙关,始终不承认还有剩下的钱,这一来,可把汉火真气急了,连踢了智珠两脚,并且大声骂道:“你这下贱不堪的东西!不配做我女儿。我试问你,你一个女孩儿家,就让能花钱,多制衣服,也用不了两三千块,这种不实不尽的开销,真真要把我羞死。我与你从今以后断绝父女关系,你在外边要记住了,不要说是臧汉火的女儿,就算你保全了我一辈子的英名,我不但不责备你,还要感激你呢!你也不必在这里跪着了,快快走吧!石烂海枯,永永不必见面。”
说罢赌气站起来,躲到一边去了。智珠既挨了两脚,又听她父亲所说的话,句句比刀子还厉害,止不住放声大哭,说:“父亲啊!做女儿的虽然花了您的钱,可不曾给您丢人。没想到您竟会说出这样话来,我也没有旁的法子,只好以一死明志吧!”
说罢立起身来,又追到她父亲面前,磕了一个头,说:“孩儿磕这一个头便是报答父亲养育大恩,从此以后,恕我不能再来侍奉您了!”
按说处在平常人,这几句话,很能感动爱女之心,天大的事也可以化解了。哪知汉火的性情,却与常人不同,他不但没有丝毫感动,反而冷笑一声,说:“死了也好!我倒不在乎这个。”
智珠听他说出这样绝情断义的话来,索性也不再说什么,扭头就往外跑。手枪、炸弹同飞行船认着她真是寻死去了,三步并两步地一同追出去,飞行船一把将她薄,说:“小姐何必这样?老爷不过是一时气愤,转眼就好了。您先到后房去消消气儿,有什么话回头再说。”
死拉活拉,将智珠拉至后宅,要知她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