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疯子的脾气本是大的,他平素穿衣服又是污秽不堪的,在北京那些当家人的势利眼中当然是看他不起,何况是堂堂相府!常言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一个平常人物,又坐着一部很旧的破人力车,焉有不碰钉子之理?在他们,这样应付来客,本是习惯成自然。那些来宾,身份差一点的,谁敢在相府前大发脾气?因此就养成了他们这种骄傲习惯。哪知今天却遇着这天不怕、地不怕的臧汉火,连国务总理他都不放在眼中,何况是一个看门的,公然敢拿话顶撞他,他那无名的火气如何按捺得住?当时举起手中的文明杖来,猛力地打下去,那门差出其不意,连躲闪全来不及,赶紧把头向旁一侧,只掠着耳朵打下来,当时把耳朵打破,鲜血直流,疼得门差啊呀啊呀地乱叫起来,两手捂着耳朵,抹头便跑。汉火哪里肯放松,拔步便追,仍然要打。守卫的警察实在看不过了,忙跑上去将他薄,说:“先生,有话慢慢地说,何必这样儿呢?”

汉火大声喊道:“我臧汉火无论到什么地方,也没人敢阻拦着向我说横话,今天却遇着这小子,我非教训教训他不可!”

警察听见了“臧汉火”三个字,早已吓得屁滚尿流,连那个门差,也恍然大悟,知道今天活该倒霉,遇着这个瘟神,不但白挨了打,连饭锅都有点保不住了。因为唐总理在前几天一再嘱咐他:“知道有一位臧大人,号叫汉火的,他来访我,你们千万可要好好接待,不要把他招翻了,他可难缠得很呢!倘或我不在家,你们将他让到内客厅中,请卢师爷、汪师爷出来招待,并叫厨房预备上好的燕菜席款待着他。你们要牢牢记住了,可别给我闯祸!”

唐总理这样嘱咐过他们两回,却没料到今天高低还闹出这一场风波来。

本来也难怪,他们全是些无知识的小人,听唐总理称他为臧大人,以为这位大人一定是很阔的,来的时候,不是汽车,也是马车:身上穿的衣服,一定也是非常华丽,并有夹护书的长班,随来伺候。至于汉火来的这种情形,他们做梦也梦不到就是他。又加上汉火又不肯通名道姓,只问了一句总理在家不在家,更难怪他们想不到了。因此阳错阴差,出了这种乱子,门差心里最害怕,也顾不得跑了,连忙折回来朝着汉火直挺挺地跪下,说:“小人该死!小人有眼无珠!不知是臧大人驾临,说话貌了,请大人结结实实地打小人几下,出一出气。小人是该当领罚的。”

警察此时也松了手,直认不是,闹得臧汉火反倒不好意思发作了。说:“到底你们总理在家不在家?”

门差回道:“确实是没在家!他临出门时,还嘱咐小人,如果臧大人来了,请到内客厅里少候一候,给他打电话去,他马上就来。请大人先到客厅里,静候一时吧!”

汉火道:“既然这样,就在前面引路吧!”

门差爬起来,摇头摆尾地在前引路,汉火随他来到客厅。门差一面知照茶房赶紧沏茶,一面去寻卢、汪两位师爷出来陪他谈话,却暗暗地禀知唐总理。

唐总理听了,不觉倒吸一口冷气,忙吩咐门差:“你暂且瞒住了他,不要说我在家,叫厨房预备酒席给他接风,叫师爷们好好款待着。我从后门到外边去一趟,叫车夫把车停在后门等着。”

门差答应一声,出来待命。唐总理却暗暗地溜出后门,跳上马车,吩咐一直拉到总统府。车夫一摇鞭子,风一般地跑下去,不大工夫,便到了府门前。总理跳下车来,先到秘书处,求阮中书即刻引他去见总统。中书见他形色很仓皇的,忙问他有什么要事,这般的急?绍怡道:“那个疯子来了,一直寻到我的家门,门差都被他打坏了。这种不讲理的人,我如何敢见他?上回你不是说总统有对付的好法子吗?我只好来寻总统,请他老人家急速想法子吧!”

中书大笑道:“原来是为这个!不要紧!一同去见总统,他既说有法子,一定不能错的。”

于是两人一同去寻项子城,将来意说明了,招得项子城也哈哈地笑起来,说:“怎么遇着一个疯子就束手无策了?这事很好办的。我立刻便下一道命令,大大地给他一个头衔,请你唐总理带着我的命令,见了面,便给他道喜,他自己有官做,这种人是很肯负责任的,必定就着职权以内的事要细微曲折筹策一番。并且我给他一个外官,他筹策完了,还得远远地走一趟,对于王之瑞的事情,当然就无暇问及了。倘然他要追寻那件事,你们就慢慢地宕他,说我早就完全同意了,只因有一种问题,想同之瑞当面商议一番,并要借重他前去办理,俟等这件事办好了,便即刻下命令,任他为直隶都督。这种说法,他当然没的可借词了,你们想这法子妙不妙呢?”

绍怡道:“总统的计划,果然高明,但是想任命他什么官呢?”

项子城略一思索,说:“这样吧,派他为东三省宣慰使。名目虽然很大,却没有一点实权。他到了三省,也能得人欢迎,这不是一种最好的差使吗?”

绍怡同中书在这时候,当然是极端赞成,也不用国务会议通过,也不用总理盖章,即刻由中书取过一纸任命状来,填写好了,立刻交监印官盖印。项子城接过来,略略地看一看,便递与唐总理。

总理得了这一宗法宝,马上便壮起胆子来了,便立刻辞别项子城。回到家中,一直去见臧汉火,此时汉火正同汪、卢两人同席饮酒,一见总理回来,便起身让座。绍怡顾不得入座,先朝着汉火深深作了一个大揖,说:“臧先生,恭喜!贺喜!快走马上任了!”

这一来,倒把汉火闹得摸不着头脑,向绍怡道:“总理!你说什么?莫不是你也疯了吧!”

绍怡忙掏出命令来,郑重地说道:“项大总统,久已就钦重你的为人,想要有所借重,只以地位太小了,不足以发挥你的磐磐大才,筹划了这许多日子,适逢其会,有了这样一个要缺,总统便想到非你去不能胜任,因此连夜赶出这一纸命令来,叫我携带着,当面交给你。并说你是中国第一名士,不能以官场的俗礼相拘,也不必到府去谢委,应当怎样组织公署,调用人员,均请你全权办理。至于铸关防、提款项种种小事,就直接国务院办,也可免去许多周折。”

绍怡一边说着,一边将命令交在汉火手中,请他阅看。汉火出其不意地得了这样一个意外的喜讯,登时觉着浑身的血液全沸腾起来,两手颤着接过命令来看,很厚的磅纸,四围全印着金花边,上面大书:“特派臧汉火为东三省宣慰使。此令。”

后面还盖着总统大印。汉火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他本人虽说是誉满全国的大名士,到底那做官的滋味生平还未曾尝着,如今见了这特派的命令,也说不出心中是喜是惧,甚至对于面前的总理应当做一致谢答词,也不知如何开口了。略迟顿了片刻,突然问绍怡道:“大总统这颗印是什么铸的?”

绍怡笑道:“自然是金子铸的。你请想,他乃是堂堂一国元首,他的印当然也得格外考究。在前清时代,差不多头品大员就是金印,何况一国元首呢?”

这一句话,忽然提醒了汉火,说:“既然这样,我那宣慰使是特任官,当然也可以铸金印了。”

绍怡点点头,说:“这是自然的。并且不用你分心,我回头到国务院,便交派印铸局赶紧地给你铸一颗,以便你早日履新。”

他这样答着,一面仍周旋汉火,请他入座吃酒,自己也坐在横头上奉陪。汉火此时非常高兴,说:“东三省是我旧游之地,所有地理民情差不多全都熟悉。此番总统既派我前去,我一定要恳切地宣慰一番,决不负总统委托盛意。”

绍怡便也乘机奉承他几句,说:“这件差使,要非臧先生去,他人决不能胜任愉快。总统早也就看到了这一步,所以不委他人,独委先生,是知道先生不但有才,而且勇于任事。”

绍怡尽着量地一灌迷汤,将这位臧先生灌得晕天晕地,仿佛在云雾里一般。汪、卢两位师爷,便借这机会又放开量灌酒。汉火正在兴高采烈之时,每劝必饮,每饮必空,上好的陈绍,足足喝了有四五斤。因为他本是浙江绍兴人,从幼小时候便酷嗜本地的老花雕,如今得了这意外的喜音,又遇着故乡的佳酿,当然要抖擞精神,痛饮一番。何况同座的三人又有意作弄他,轮流更替地上寿称觞,工夫一大了,又安能不玉山倾倒?始而还能勉强支持,继而舌头短了,连话也说不清楚了。他们仍然不肯罢手,又劝他饮了三杯,这一来,便站立不住,身不由己地便溜到桌子底下。卢师爷忙吩咐长班:“快驾马车,送臧大人回金台旅馆。”

绍怡说:“你既知他住在金台旅馆,可以伴送他走一趟。因为他现在是特任官,身份不为不大,倘然路上或是店中出一点岔儿,我们担架不起。况且他身上还带着宣慰使的任命令,要是丢了,更有点麻烦。你同他到金台旅馆,将他交付在王之瑞手中,请之瑞好好地关照他,这是再妥当不过的。你就去吧。”

卢师爷答应一声:“是!”

左右两个长班,从地上将汉火架起来,把他硬填入马车中。卢师爷还同一个长班在车中扶住了他,然后开到金台旅馆。

王之瑞正在盼得眼穿,满腹疑团,心说这位疯子到哪里去了?北京偌大地方,他地理不熟,倘然走迷失了,如何是好?千不该万不该放他一个人前去,纵然我自己不好追随他,由旅馆中派一个茶房,给他充当长班,也可以放心啊!之瑞正在楼上闷坐,满怀狐疑,忽听楼下一阵吆喝:“臧大人驾到,你们还不提灯笼在前面引路?这是特任的钦差大人,你们开栈房的瞎了眼睛,钦差回来,连睬也不睬。这还了得吗?等回头送你们老板到区里去,打二百板子,自然就明白了。”

之瑞一听这话,心里很诧异的,这是哪里来的臧大人呢?莫不成就是我那个伙伴吗?不能够啊?怎会一转眼就变成特任官了呢?他心里一壁想着,早已步出屋外←见楼下灯烛辉煌,多少人簇拥着一个醉汉,步上楼来。仔细着眼,那醉汉不是汉火却是谁呢?之瑞此时益发如坠五里雾中。少间他们上来,只见内中一位衣服很阔绰的,大声问道:“同住的王大人,在哪一间屋里?”

店伙忙跑到头里,指着之瑞道:“这位便是王大人。”

之瑞见店伙已经把他指出来,只好向前凑了凑,向问的那人抱拳拱手笑道:“在下便是王之瑞。那位臧汉火先生正是在下的好友,彼此住在一起,不知尊客有什么见教?”

那人忙举手致敬,说:“在下是卢金堂,在唐总理宅中充当秘书,现奉总理委派,送臧先生回寓。这里不便多谈,可否假尊寓一叙?”

之瑞道:“失敬,失敬!快请屋里坐吧!”

又招呼自己的长班,先开开汉火屋门,将他搀进去,放在床上睡好了。然后让卢金堂到自己屋里让茶、让烟,很客气地招待一切,乘势便探询臧汉火得特任官的根由。卢金堂略略地说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又再再托付之瑞照应汉火,防他夜间闹酒致病。之瑞得了这个消息自然是非常高兴,连声答应:“我们是至好的朋友,不劳总理同阁下挂心。”

卢金堂去了之后,之瑞亲自到汉火屋中,但觉得酒气熏人,又听鼾声大作,此时想把他唤醒了询知一切,如何做得到呢?但是之瑞心中打算:连汉火全放了特任官,我那直隶都督,当然是更无问题了。明天他酒醒后,必然详细地告诉我,何争这一宵呢!想到这里,便吩咐长班:“不要离开这屋子,好好地伺候臧大人,防备他夜间要茶要水,倘然呼唤不应,明天我知道了,一定要重重地责罚你。”

长班诺诺连声。

之瑞回到自己屋中,越想越高兴,一夜也不曾睡好。直到天快亮了,方才蒙眬睡去。直睡到十一点才起来,匆匆地净过面,便跑到汉火屋中去谈话。此时汉火早已起床,宿酒也醒了,正从怀中掏出那一纸任命令来,反复观看,忽见之瑞走进来,倒有点不好意思的,把任命令向桌上一丢,忙起身让座。之瑞恭恭敬敬地向他作揖道喜,说:“臧先生,大受不可小知,这一来,可以发展你的抱负了。”

汉火道:“有什么可喜的?我如何能够做官?老项简直是拿我开胃罢了!唐总理也跟着凑趣,一定撺掇叫我干,我倒闹得进退两难了!”

之瑞坐下说道:“为什么不干呢?你从前全是纸上谈兵,如今有了这种机会,倘然要是不干,人家一定要批评你,说你笔下虽有万言,胸中实无一策,这不是授人以柄吗?”

汉火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呢?所以勉强答应下来,一切事还得求你指教。”

之瑞道:“太谦!太谦!如今做官不比君主时代了,一切手续全都非常简单,并且你这种差使不过是代表总统,抚慰人民,也负不着地方上的行政责任,是很好办的。并且东三省的人民,尚未到开化时代,你这一去,可以发聋振聩,使三省人民耳目为之一新,于民国前途,也是很有利益的,为什么不去呢?”

汉火经他这样一鼓舞,不觉兴高采烈指天画地地演说起来,将来到了东三省,怎样开发实业,怎样注重外交,怎样钥启民智,怎样整饬官方,许多题外的文章,全一气说了下来。之瑞在旁听着,禁不住肚里发笑,面子上却又不敢露出来。等他演说完了,方才慢慢地引到自己身上,说:“臧先生此番来京,原为的是在下的直督问题,却没想到一箭双雕,你也随着连带出山,竟做了无心之云,足见人的出处是有一定的。”

之瑞说到这里,汉火方才恍然大悟,不觉跺脚道:“坏了!坏了!该死!该死!我昨天去寻老唐,倒是为什么去的!他当时没在家,我朝着他的秘书很发了半天牢骚。后来他回到家中,彼此一见面,他也不容我开口,便掏出命令来,云天雾地地,也不知说些什么,竟把你的直督问题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后来他们三个人轮流着灌我酒,把我灌得失了知觉,方才罢休。及至醒来,身子已经到了店中,我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你的贵家张升在我面前立着,我只得详细问他,这才知道是喝醉了,经他们用马车把我拉回来的。我整整睡了一夜,方才醒来,糊里糊涂。对于你的事,竟未向老唐提及一字,你说糟不糟!”

他一壁说着,一壁搓手叹气,表示十分抱歉的意思。之瑞此时,虽然心里很不满意,面子上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得赔着笑脸答道:“这有什么呢?昨天没谈到,今天再谈也不晚,何必忙在一时呢?”

汉火刻不容缓地立时便要到唐宅去,之瑞说:“你此番再去,不同昨天了。昨天还是平民,今天便是特任官了。我给你叫一部马车来,派张升跟去伺候,面子上也显好看一点。”

汉火大笑道:“民国之中,有什么官民之分?平民也是特任官,特任官也是平民。我就这样去,倒不失我大国民的身份。要马车做什么啊!”

他说完了,起身便走。之瑞只得派张升在后面跟着他,还是叫了两部人力车,一直拉到唐宅。

这一回,看门的不敢阻拦他了,立刻将他引到内客厅,还是卢金堂出来作陪。他问总理到哪里去了,卢金堂回说:“今天开国务例会,总理到国务院出席去了。并且臧先生那一颗金印,也得总理亲自向印铸局交派,他们好赶着铸出来,不至误了先生的行期。要不然,就得多耽延工夫了。”

汉火听卢金堂说得这样委婉,又兼唐总理出门,是为办他铸印的事,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可把之瑞的问题附带着提了几句。卢金堂一力担承:“等总理回宅,我必代先生催问。一两日内,一定有确实的消息。”

汉火又谈了几句闲话,还不见唐总理回来,自己觉着久坐很是无味,便告辞去了。

回到店中,据实地报告与之瑞。之瑞口中虽说不慌,究竟心里总有些捉摸不定。有心自己去见唐总理,又怕把事情闹僵了,并且汉火这一面,要叫他知道了我自己出马,不但大大恼恨,伤了朋友的交情,碰巧他一闹脾气,还许要从中破坏,我岂不更吃了大亏?要是背着他,去寻宋樵夫、陈元培那一干民党的人,又必定招他们笑话,说我做官的心太热了,仍未脱前清官僚习气,于自己前途也不见得好。想到这里,倒莫如耐着性儿,仍由汉火这一面慢慢疏通。只是汉火总有些呆头呆脑的,将来难保不误事,这却怎么好呢?之瑞心中真是说不出来的难过。汉火却高兴得了不得,第二天又到唐宅去催,仍然是不得要领。一连去了三次,到第四次,唐总理亲自出来见他了,手中擎着一个锦制的印箱,笑嘻嘻地对汉火说:“你的印已经成功了!”

一边说着,一边揭开给他看,只见黄澄澄的,果然是一颗长方的金质关防。上面虎钮上,还系着一根紫绶。唐总理亲自取出来,递在汉火手中,说这是三天三夜工夫赶出来的,你看一看,是否可意。汉火接过去,仔细端详了一回,说:“手工果然不错。当初王敦造反,周颛说今日杀诸贼奴,取金印如斗大,系肘后。我今天也把这颗印系在肘后,只可惜没有贼奴,要如果有贼奴,我也痛痛快快地杀一回,庶不辜负这一颗金印。”

他嘴里说着,早把紫绶缠在胳臂上。那颗光华灿烂的金印,便在他肘后摇荡着,他哈哈大笑道:“你们看这样好不好?”

唐总理与一班幕僚,全都跟着凑趣儿,说:“这才不失为名士风流,较比那些龌龊人把印交给太太收着,连一动也不敢动,可真有天渊之别。”

汉火经大家这样一赞扬,更觉高兴,把印摘下来,仍旧放入盒中。唐总理问他何时起身,他想了一想,说:“明天……后天……大后天吧!”

总理笑道:“你这是重要的差使,怎好耽误日子太多?据我看,你就明天走吧。”

汉火道:“明天太匆促了,我什么也没预备,如何走得了呢!”

唐总理笑道:“没要紧,我都替你预备好了。路费同开办费,先给你一万元。你明天起身,我已经给你预备好了专车,至于随员夫役,我由内阁中代你选择好了,一共有十几个人,足够你用的。你今天也不必回栈房去了,就住在我家里。明天早晨,我送你上火车,这够多么简洁!你何必徒劳往返,自寻麻烦呢?”

汉火听唐总理说得这样周全,当时便认定他是出于完全待朋友的一番诚意,不觉肃然起敬,表示十分感谢之意。唐总理笑道:“这有什么!我们自己朋友,理应效劳。”

汉火又一想,不回栈房也好。回栈房去,倒觉得有些对不住王之瑞。但是之瑞的事,也不能不附带提一声,遂笑向唐总理道:“我此番来,并不是为自己求官,乃是为朋友求官,却没料到朋友的官尚未发表,我自己倒先做了官啦!这是从哪里说起呢?我们如今还是旧话重提,王之瑞的直隶都督,无论如何,得照原约办理,我想总理一定是可以担承的。”

唐总理笑道:“这件事你只管放心!决然没有变动。不过项大总统的意思,还有旁的事要想借重之瑞,或者直督的发表,要迟慢几天。你只管放心到东三省去。你回京以前,也许能发表也说不定。”

汉火听他这样大包大揽地应起来,自觉这事很有把握,便应许第二天起程。

唐总理见自己的计划已经完全成功,自然觉着格外高兴。当时便吩咐差官,给京奉路局通了一个电话,说是奉总理谕,明天早八点钟,特预备一辆花车、两辆头等、一辆饭车、一辆二等,送臧大人到奉天省城,不得迟误。局长听说是国务总理的交派,怎敢怠慢?第二天早晨,如数备齐。唐总统亲自送汉火到车站,所有随从的人员仆役,早就来站伺候,一同上了专车,珍重握手而别。汉火这时候真是踌躇满志,却忘记了金台旅馆中还放着一个同伴之人。王之瑞在旅馆中,候了一天,仍不见汉火回来,心里非常焦躁。直待掌灯时候,长班张升回来了。之瑞一见面,骂他不是东西:“你同臧大人到唐宅去,为何这时候才回来?臧大人到哪里去了?倘然把他遗失,我们担得起吗?”

张升回道:“小的跟随臧大人,怎敢独自回来?他到宅里,同唐总理谈起话来,直到黑了天,还不见出来。小的急了,求门房上去催问。门房又去了很大工夫,才出来告诉小的,说臧大人今天就住在宅里,不回旅馆了,你一个人回去吧。小的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可一个人回来复命。等明天吃过早饭,小的再去接他好了。”

之瑞听说他住在唐宅,益发如坠五里雾中,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吃过早饭,便派张升仍旧到唐宅伺候臧大人。他自己在旅馆中,觉着十分无聊,随手拿过一张报来看看解闷。哪知不看犹可,这一看,可真真把他气坏了!原来那张报的本京新闻上,载着有一条:题目是《臧宣慰使定期赴奉》,大致是说东三省宣慰使臧汉火,昨晚在唐总理宅中做竟夜之谈,闻关防已经铸就,人员亦皆调齐,特由京奉路局预备花车,定于今日早晨,即首途赴奉,实行其宣慰职权云云。之瑞看完了,不觉气得跳起来,骂道:“这是什么东西!张口合口,总是为我的事情来的,落叶归根,却是他赚了一个特任官做。你做官我也并不看着气愤,但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我一个人撂在店中,你连几句痛快话全没有,便拿起腿来一走,世界上哪有这样交朋友的?”

他一个人在屋中大发牢骚,旅馆中人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多有疑惑他是犯精神病的。正在这时候,张升回来了,之瑞也不待他回话,跑上去便是两个嘴巴子,打得张升直着眼睛发愣,也不晓得是因为什么。之瑞骂道:“混账糊涂东西!那臧疯子上奉天了,你跟了他一天,全连影儿也不知道?今天还腼着脸去伺候他,你是伺候他的人吗?还是伺候他的魂呢?世界上会有你这样浑人,怪不怪啊?”

张升挨打受骂,也不敢分辩,只哭丧着脸,在一旁站立不动。之瑞又骂道:“你还不滚蛋等什么呀?”

张升慢慢退出。

之瑞越想越有气,说不得只好去寻宋樵夫,同他商量主意≡夫是著名的智多星,况且当日我这都督,他也曾在老唐面前力饼,此时他决不能袖手坐视。想到这里,便一个人溜出旅馆,叫了一部人力车,到西城宋樵夫公馆。递进名片去,立刻就请到内室。可怜他住着一所很小的房屋,连上到下才六七间房,看门的是一个老头子,还是庄农打扮,并没有半点官习。之瑞不觉心里赞叹:到底是民党人,处处本色。不然凭一个堂堂总长,在前清就是一部尚书,门前得怎样威风!如今看他这样神气,门前直可罗雀了!他心里想着,老门公已经把他引至内室≡夫亲自迎出来,握手让到屋中。只见屋中很简单的,就是一桌四椅,一床一帐,桌上放着几部旧书、一方古砚,其余任什么也没有。之瑞笑道:“宋先生何一贫至此?”

樵夫大笑道:“你哪里知道,我们做总长,每月只领到六十块钱公费。薪水虽定为一千元,财政部无钱发放,只好欠着。请问这六十元,要为长安之居够做什么的?我本是穷光蛋,也瞒不了人。从前革命时候,还能花朋友的钱,如今做了总长,怎好再向朋友张口?六十元刨去交房租、坐车子,已经没有钱,买米买菜,全得托朋友去赊,我怎能不穷到这种样子呢?”

之瑞道:“这也太难了!政府不见得是真没钱吧!不过拿穷人开心罢了。”

樵夫摇头道:“说不得!说不得!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住在哪里了?”

之瑞遂将已过情形详细说了一遍,樵夫叹了一口气,说:“我早知道这事要糟,你的直隶都督,也不必痴心妄想了!”

之瑞听他说出这样话来,真好似一盆冷水浇头,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味儿。只得强打精神含着一种苦笑问道:“宋先生,你怎么知道我那直隶都督完全无望呢?”

樵夫道:“我也是阁员之一,怎能不知道?彼时唐总理提出阁议,倒是丝毫也没费事,就完全通过了。等把命令拟好,唐总理同陆军段总长全署上名,送到公府去盖印,一直压了半个多月,到如今也没有一点消息。我从旁探听,知道大总统的意思,别有所属,简直就算无形消灭了,你还指望他做什么呢?”

之瑞道:“既然这样,唐总理何妨明白告诉我,也没有什么使不得的,何必遮遮掩掩,连一句实话也不说呢?”

樵夫大笑道:“你真糊涂!唐总理不敢明言,是怕臧疯子同他捣乱,并没有旁的。所以替他运动了一个东三省宣慰使的差使,连夜替他铸印,把他用专车送到奉天去。这就如同送祟一般,暂时图一个心静,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之瑞道:“汉火也实在不够朋友,他同我到北京来,原说是帮我的忙,好催促发表直隶都督,如今我的直隶都督是化为乌有了,他却走马上任,把我一个人扔在店里,临行时连一面也不肯见,世界上哪有他这样不顾信义的人呢?”

之瑞说这话时很表示一种愤愤的态度,樵夫却微微一笑,说:“你同汉火交浅,不知道他的性情。他本是一个有神经病的疯子,又兼财迷很大,老项同老唐要耍弄他,还不是耍弄小孩子一样吗?到底要说他把你的事完全忘了,也未免冤枉他,不过他不知内中的黑幕罢了!据我看,人家既能够耍弄疯子,你也未尝不可以耍弄疯子,纵然都督做不着,乐得同他们捣捣乱,倒看项、唐两位有什么方法能制伏这疯子?”

几句话提醒之瑞,他很高兴地向樵夫领教,樵夫便凑到他的耳旁,告以如此这般,之瑞听了,立刻眉飞色舞,鼓掌称妙,说:“我按照这法子进行,避叫老项、老唐全不得安生。纵然做不着直隶都督,也乐得出这一口怨气。”

樵夫道:“要论唐总理对你的意思,实在不坏,我们这样对付他还似乎有点过意不去。将来他或者借此下台还说不定呢!”

之瑞道:“像老项这种多疑善嫉,谁同他合拢得来?唐总理果能见机而做,还算不错呢!”

樵夫点头,说:“也只好这样想吧!”

之瑞辞别他,仍回旅馆。又候了一个星期,方才进行樵夫的计划。自己秘密地写了一封信,却不敢在北京发,派张升坐火车到通州,由通州邮局用双挂号寄至奉天宣慰使行辕←然没出一个星期,臧汉火一个人,坐三等车偷偷地回到北京。他署中的人员差役,竟没有一个知道的。他到京之后,仍回金台旅馆,一直跑进之瑞房中。之瑞看见他,心说这个炮可点响了,看热闹吧!汉火直眉瞪眼地一把拉住之瑞,说:“你那信可当真吗?”

之瑞道:“岂有此理!若非调查明确,我怎敢给你去信呢?你要明白,这事也有一种原因,当年老项保荐唐总理为奉天巡抚,段毓芝为黑龙江巡抚,清廷已经发表了,后来被御史赵其霖一折参倒,段毓芝没能到任,唐总理却做了一任奉天巡抚。他同老项的心里总觉着有些对不住段毓芝,如今把直隶都督给他,正是结束前几年那一重公案。可见这件事本在意中,不过我们太实心了,误认他们是好人,自以为十拿九稳,哪知却上了他的当呢?”

汉火不待之瑞词毕,便蹦起多高来,大声骂道:“姓唐的!你是什么东西!敢拿我臧汉火开心!你看我是三岁小孩子,宣慰使便是你哄孩子的饽饽,我如今饽饽不吃了,非同你拼命不可!”

说罢往外跑,之瑞一把将他揪住,说:“你上哪里去?”

汉火道:“我找老唐去!”

之瑞道:“你先沉住了气,咱们商量商量。你这样去寻老唐,他如何肯见你?岂不是白跑一趟吗?依我的主意,你还是打听明白了,他哪时在总统府,你哪时也跟踪前去,不要露一点形迹。你到总统府去禀见,只说东三省发生了重大问题,非面见总统当面陈述不可,老项绝不能不见你。你见着老项,当然也就见着老唐了,那时同他们两个人开谈判,倒看他们作何答词。你想这不是最稳当的一个法子吗?”

汉火想了想,说:“你这主意也对。但是我此时心急如火,哪里能等待这许多工夫?”

之瑞说:“不要紧!我先打一个电话问问老唐现在哪里,他如果在府中,你即刻便赶了去,一定可以见着。”

汉火点头称是。之瑞去了片刻,笑着回来,说:“活该冤家路窄,老唐才从国务院上公府去,还不曾到呢!我已经叫店中替你招呼来一部马车,事不宜迟,你这就赶紧去吧!”

汉火匆匆出店,跳上马车,还是张升跟着伺候他。一直跑到公府门前,幸而他身上带着有职衔名片,张升拿着片子,先向站门的护兵说明,然后领他到传宣处。传宣官一看衔名,知道是新放的特任官,也不敢怠慢,问他是有公事,还是私见,张升回说:“因东三省有紧要公务,须面见大总统禀陈,请您费神给回一声吧!”

传宣官答应了,立刻上去回话。此时项总统正同唐总理在办公室中谈话,传宣官拿上片子来,老项一看很诧异地说:“他不是走了不多日子吗?怎么贸贸然又跑回来?”

传宣官回道:“回大总统,那臧汉火因东三省有紧要公务,特来京面禀总统,请示总统是见他不见呢?”

老项道:“既有公事,怎能不见?你就引他到这屋里来吧!”

传宣官应一声:“是!”

拨头便走∠唐却有点沉不住气了,说:“臧疯子贸然而来,不是又要捣什么乱,总统怎么就放他进来呢?”

老项笑道:“这有什么!你也太胆小了。”

正说着,汉火已随传宣官进来,按规矩他初次谒见大总统,本应当行三鞠躬礼,老项因为他是一位名士,又系革命伟人,不以绸相拘,要表示破格敬贤之意,便立起身来,想要过去同他握手,哪知这位先生直着两只眼睛,仿佛是没看见项大总统,过来劈胸一把,就把唐总理揪住,大声喝道:“姓唐的!你是什么东西,敢同我姓臧的开玩笑!王之瑞的直隶都督,是你当面应许我的,凭什么半途消灭?你又想送给段毓芝!我今天非同你拼……”

唐总理道:“你先不要拼命!你看看大总统现在眼前,有什么话也可以慢慢地说,何必这种样子呢?”

项子城也劝道:“臧先生,你先请坐。什么事全好商量,千万不要这样胡闹。”

臧汉火这时候才看见总统了,无奈他的神经病已经一发不可复遏,便索性跳起来骂道:“什么叫大总统?你不要拿项子城吓唬人!我臧汉火全不怕!统统说一句,你们狼狈为奸,全不是好东西!我今天非同姓唐的拼一个你死我活不成!”

他说到这里,蓦地从怀中掏出一柄手枪来,便要朝唐总理施放,说时迟,那时快,项子城左右的两名随身护卫,是何等眼疾手快,一个夺枪,一个将他按倒在地上。此时项子城可真恼了,大声喝道:“把他捆起来!这是什么地方,他竟敢跑来行刺!似这样目无法纪的凶徒,真是可恨已极!叫章建鲁、吴必翔来!我有话吩咐他们。”

此时汉火被按在地,他益发破口大骂起来,两个护卫,将他拉出办公室中,唐总理自觉脸上十分难看,勉强对总统说:“这全是我办理不善,致连累总统受惊!”

项子城却含笑说道:“有什么呢!一个疯子,你何必在意。等回来叫章、吴两人管教管教他就好了。”

唐总理也不便再说什么,告辞出府。少时章、吴两人,一齐来到。那章建鲁是执法处处长,吴必翔是京师警察总监,全是项子城的心腹爪牙,一同上来给总统请过安,垂手侍立。项子城道:“方才臧汉火手持凶器在我办公室中胡闹,可恶已极。你两人把他带了去,管束管束。他本来是有疯病的,不妨请一位高明大夫给他治一治。如果他病根已深,无法救药,你们便给他一粒卫生丸吃,也省得他长长受罪。”

章建鲁为人机警,他听项子城的意思,是要把臧汉火置之死地,心里一转,他也是民党重要分子,我犯不着做这种恶人。便先发言道:“总统说的是。不过末将那执法处,是专管军人的,汉火既非军人,理由警察厅办理才对,不知总统以为如何?”

项子城道:“既然这样,就由吴必翔领他去吧!”

吴必翔是一个直性人,就知道报熊统,他听项子城这样吩咐,便毫不游移地答应一声:“是!”

便退下来。

他回到警察署中,先召集了一次会议,商量这件事怎样办理。署中一共是四处:总务处、行政处、司法处、卫生处,每葱一个处长,还有两三个科长,这全是署中的重要人,便一同召来列席。吴必翔当着大家宣布了这一案,并述说总统怎样授意,征求大家有何意见,不妨发表发表。因为这一案的关系也是很重要的,我们总要办理尽善,既不背总统的意思,也别落外间闲言才好。吴必翔说完了,第一个是总务处长董书麟起立发言,说:“总监这样虚心下问,我们是很佩服的,不过据职员想,那臧汉火也是民党中有名人物。在大总统并未下令要他的命,我们何必一定要做恶人?好在总统也说他是有病,只要他的病有转机,便可以上去复命,再请示总统怎样办理。目前也不必把他拘留在厅,最好先送到庙里去,派人看守着。一面再叫几个工于辞令的人前去游说他,请他亲笔写一张悔过的呈词,将来在总统面前也是一个交代。这乃是两面不伤的办法,不知总监以为何如?”

吴必翔想了想,他说的也很有道理,便又征问大家,列席的人一致赞成,于是便委定董书麟专办此案。

书麟下来便派本处的科员铁鸣,先把臧汉火用马车拉着送到南城外龙泉寺,暂为安置,吩咐该寺的僧人要好好伺候,一切饮食起居,务必格外优待。一面又派本处的科长张青原,前去游说汉火,叫他写悔过呈词,自己在厅中候信。等到晚饭时候,张青原回来了,见着董书麟就连连摇手,说:“这个差使,我实在当不了,请处长自己下山吧!”

书麟笑道:“你这人真无用!连这一点小事,也办不出个结果来。看我自己去,一定马到成功!”

青原道:“那是自然。处长是苏、张之舌,他哪能不回心转意呢?”

书麟被他这一架,更不能不去了,立刻骑上马,跑到龙泉寺。和尚迎出来,书麟便问臧大人现在哪里,和尚说:“现在内禅房,才吃过饭,把桌子也掀翻了,瓷家伙也都摔破了,请处长快去看看吧!”

书麟叫和尚引路,一直来到内禅房,汉火正跳着脚在屋里骂呢!一见书麟进来,便直着两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个什么官儿?快说快说!”

书麟忙取出一张卡片来,递过去,汉火接来一看,便呸呸地啐了两口,扯个粉碎,撂在地上,又用脚踏了几下,大声骂道:“我当你是项子城的狗呢!原来是项子城的狗毛!你也不拿镜子照一照,就敢跑来同我交谈?什么东西呢!”

书麟被他迎头一顿臭骂,仍然不肯退去,还含着笑脸,说:“先生!你不要生……”

气字还不曾说出来,汉火道:“你不走吗?等我用尿把你浇出去!”

说着便扯裤子,做便溺之势,吓得书麟同和尚拨头便跑,汉火在屋中仍然大骂不休。书麟一气跑出来,朝着和尚伸一伸舌头,说:“我活了三十多岁,也没看见过这样不要脸的疯子。我只好敬谢不敏,请总监自己想法子吧!”

他跳上车一气跑回警察厅,张青原迎头问他怎样,书麟道:“不要说了,你简直是拿我开胃!不过我是狗毛,你碰巧连毛还够不上呢!”

青原大笑,书麟一直跑进总监办公室中,去辞这项差使。

此时吴必翔正同一个人在室中谈话,此人就是上回书中说过的徐灵光。他同吴必翔是换帖弟兄,必翔做了警察总监,特委他为内城官医院院长。他的医学在北京城医界中本是很有名的。又兼他工于心计,长于口才,必翔便拿他当一个参谋。凡遇着什么疑难事情,必同他商议商议,因此他不时到厅中来,同吴必翔闲谈。这一回恰赶上书麟上来回话,述说臧汉火骂人的情形,自己实在担任不了这种差使,请总监另委贤能,设法处理,省得耽误事情。吴必翔听他这样说,不觉气得跳起来。说:“这还了得!我们好意要保全他,他反倒恣意谩骂,这种人真不可以情恕理遣,怎怪总统想要他的命呢!叫我看,你也不必辞差,回头带两个执法警察,到寺中把他毙了,就埋在龙泉寺的义地中,作为了结这一宗公案。明天我去见总统回话,料想也担不着什么不是。”

书麟挨这一次骂,本来满怀没有好气,总监这样吩咐,他当然答应下来,预备前去执行。灵光在一旁,却急忙拦道:“这万万使不得!总监快快收回成命。我对于这件事,还有许多话要建议呢!”

必翔忙对书麟说:“既然徐先生另有高见,你暂且下去,听吩咐再说吧。”

书麟退下来,必翔忙问灵光:“到底有什么意思?”

灵光道:“总监太实心了!大总统叫你杀臧汉火,你怎么就真杀呢?你要知道,汉火的学问文章,便是今世的祢衡。他那恃才傲物,也同祢衡一般无二,总统不愿自己杀他,落一个害贤之名,却叫总监做刘表、黄祖,等把汉火杀了,他还许说你杀得不是呢!总监为什么要上这种圈套,徒然落一个害贤之名呢?”

吴必翔被他几句话提醒,不觉瞿然问道:“大哥你说得很是!但是你可有什么法子,使我既不负杀贤之名,又可在总统面前,把公事交代下去呢?”

灵光笑道:“这并没有什么难处,就请总监把这差事完全派给我,由我以全权办理,无论何人,不得横加干涉,我自有法子使他回心转意,不再倔强。将来仍归结在病字身上,自然就慢慢地撤销了。”

必翔大喜,说:“这样就劳大哥去办。如要用款,可直接向我账房支取。将来事情办好,我一定重重地酬劳你。”

灵光道:“理应效劳!也用不着总监酬谢。今天已经晚了,先叫他在庙里住一夜,压一压性气,明天早饭后,我就去会他。”

说罢便告辞回家。

第二天早饭后,徐灵光果然到龙泉寺去会汉火,仍由和尚将他带进屋中,此时汉火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呼呼地喘,因为他骂了一早晨,实在累了,暂且休息一时。偏偏这时候灵光跑进来,他看见是生人,把头一扭,连理也不理。灵光朝着他拱一拱手,说:“臧先生,吃过饭么?你大概不认得我吧!”

汉火惊得跳起来,瞪着眼问道:“你是狗毛,是狗指甲?跑来做什么?”

灵光笑道:“臧先生!你是海内名士、中国大儒,出言要尊重些。圣人说君子不重则不威,要重己必先重人。请问狗毛、狗指甲的名词,出何经典?”

灵光这一反诘,反倒把汉火问住了。略一停顿,汉火又骂道:“你不必逞这佞口,你是从警察厅来的,便是狗毛、狗指甲。”

灵光大笑道:“你这一猜就错了!我同警察厅,是风马牛不相及。实告你说,我乃是一个医生,行道四十年,以寿世活人为己任,从不在政界吃饭。我是听说先生负屈含冤,受此侮辱,念你是中国唯一的大名士、文学界的泰斗,特特前来慰问你。想同你谈一谈,却没料到你一见面就出口伤人,我实在认为遗憾。”

灵光说这话时,早在他对面椅子上坐下了。汉火此时脸的神色少为和缓,但是他口中仍然不服,说:“你自称是医生,我还有一点信不及。我如今想考你几条医书上的道理,你可能答我吗?”

灵光哈哈大笑道:“先生,你要考我旁的书,我自有敬谢不敏,要说到医书,我也曾见过一两千部,就请你命题典试,我自信还不至于交白卷的。”

汉火听他说出这样大话来,便连道:“好!好!”

随手取过桌上的纸笔来,不大工夫,写了二十四道问题,全是从灵枢《素问》及扁鹊《难经》上摘下来的,递与灵光,说:“你看一看,可按着条儿,用笔答复。”

灵光接过来一看,心说可问到婆婆家了,内、难两经,是我当初学医时候,拿当四书念的,早经背得滚瓜烂熟,至于张景岳的《类经》,徐灵胎的《难经解释》,更看过不知多少遍。这二十四条问题,在我对答,很算不了一回难事。想到这里,便随手取过笔来,在每条之下全用极精简的三言两语将题义释明。不大工夫便完全交卷。汉火接来一看,立刻脸上现出笑容来,说:“方才实在冤屈你了。你诚然是一个医生,并且还不是混饭吃的医生,很好!很好!请坐下谈吧。”

灵光见他这样优礼相加,自己更觉着高兴,便把座位向前挪了一挪,低声问汉火道:“先生,你也是堂堂特任的大员,为何放着宣慰使不做,却跑回北京来同大总统怄气?到底是什么缘故呢?”

汉火经他这一问,又勾起旧恨来,不觉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哪里知道,我并不是同总统怄气,我是寻唐总理来拼命。他绝不应该耍弄我,叫我对不起朋友。”

随将王之瑞运动直隶都督的历史,从头至尾,详细对灵光说了一遍。灵光哈哈大笑,说:“这样看起来,先生你真成了一个书呆子了。常言说:冤有头,债有主,你既恨唐总理,就应当寻到他家去,当面同他说理,何必上总统府呢?你既到了总统府,便应当规规矩矩,当着总统的面,质问他当日为何应允,如今为何变卦,他没有话回答你,总统当然就得做和事佬,这事不患无下台的地步。你为什么要在总统面前掏手枪,这明明犯了行刺的嫌疑,怎怪人家这样对付你呢?”

灵光这一席话提醒了汉火,但是他面子上仍不肯自己认错,还持着倔强的态度,说:“我眼里没有总统,我当时气愤不舒,必须打死老唐,才能出我胸中这一口气!因此我掏出手枪来便打,谁还管他总统不总统呢?”

灵光又大笑道:“好!好!打得真痛快!但是我还要请教先生,你可曾打死老唐没有呢?”

汉火道:“他们哪肯容我开枪,才掏出来,就被老项身旁两个如狼似虎的狗头,硬把我的枪夺了去。还把我按倒在地上,拿绳子就捆,真真地把我气煞了。”

他说这话时,一个劲地跺脚不止,灵光道:“却又来啊!既然打他不着,又何必打呢?再说先生你做事也先要看一看风头,堂堂一个总统府中,护卫森严,不要说先生是一个文弱书生,无法下手,便是有孟贲之勇,飞廉之捷,也是无隙可乘,结果不过闹一个束手被擒。这简直是自投罗网!还讲什么出气不出气呢?”

灵光这几句话,说得汉火再无辩论余地,他也不由得把头低下去了,半晌答不出一句话来。

灵光这时候便掏出一支烟卷来,划着洋火,慢慢地吸着,用冷眼偷看汉火,倒是一种什么神气。只见汉火将两道眉毛拧在一处,很不高兴的样子,忽然向灵光问道:“徐先生,你新从外边来,可听见有什么风声?老项把我囚禁起来,究竟是什么用意?你总多少知道一点,可否据实地告诉我吗?”

灵光听他问到这里,心中暗暗盘算,我先吓吓他一回,看他害怕不害怕,再定游说方针。随把烟卷向桌上一放,很郑重地说:“臧先生,我很想对你说,我却又不忍得说。哎!这事倒真难了。”

汉火冷笑道:“这有什么,不过是要我的命。命是现成的,随便拿去,这有什么不忍说的?也值得你这样假惺惺。”

灵光道:“并不是我假惺惺,果真当道想要你的命,直截了当地把你杀了,人早晚是一死,这也没有什么可惜的!不过他们那法子,是想叫你求死不能,用软刀子锯扯你。你是一位有肝胆、有血性、不能忍受气苦的人,到那时候,你如何能够受得了呢?”

汉火听他这样说,倒有点摸不着头脑,很诧异地问道:“你这话怎么讲呢?他既不要我的命,却用什么法子惩治我?难道还上夹棍不成吗?”

灵光大笑道:“上夹棍也不过是皮肤血肉的痛苦,他们是要叫你受精神上的痛苦。把你送到疯人院里,以对付疯子的手段来对付你。你要骂人,他们便用极脏的案布塞住你的嘴;你要踢人打人,他们便给你上上手铐脚镣,把你关在一间极肮脏的屋子里,使你躺不能躺,卧不能卧。每日三餐,只给你一点猪食,等什么时候,你的疯病好了,才放你出来。他们永远说你有病,你就得永远在那疯人院里受罪。这种精神上的痛苦,比杀剐还难过十倍。你能够受得了吗?”

灵光用这话吓唬汉火,他倒真有一点惧意了。说:“你这话是从什么地方听来的呢?”

灵光道:“我给一位朋友看病,他就在警察厅当秘书,这话是吴必翔亲口对他说的,还能假吗?”

汉火忽然大哭起来,说:“我当然坐过三四年牢狱,倒不觉得怎样,如今他们用这毒法子陷害我,使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可实在受不了啊!看这样,我倒不如自杀吧!省得将来受莫大的污辱。”

说罢他立起身来,便要向墙上撞头。灵光妹两手将他薄说:“先生!你死不得。我还有话对你说呢!”

汉火还极力挣扎,说:“你不要管我,我死了便可摆脱一切苦恼,省得受那些贼子的气!”

灵光道:“先生,你少静一刻,等我把话说完了,你如果听着不入耳,再死也不为迟。”

汉火勉强坐下,瞪两只大眼问道:“你还有什么话?快快地说!”

灵光道:“先生,你这时候是万万死不得的!你要死了,中华民国的前途可就不堪设想了。”

汉火摇头,表示不赞成的意思,说:“你也不必这样捧我,我的性命不过等于鸿毛,说死便死,毫不足惜,你何必拉到民国上去?难道我活着还能制伏那一群国贼吗?”

灵光道:“先生,你看你的性命等于鸿毛,我却以为比泰山还重呢!你要知道,当时荣辱,无关重轻,身后的褒贬,方为定论。将来中华民国的开国史,刨去先生,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拿得起这一支如椽之笔的。你要活着将来彰善瘅恶,还可有一部信史留在人间;你倘若死了,那一班权奸益发更无忌惮。作史的人,再阿谀党附,连中华民国的真面目,后世之人,全都不能知道,岂不是很可惜的一件事吗?”

灵光这几句话,句句打入汉火的心坎,无形中把他寻死的心,完全打消。然而他还不肯遽然改口,说:“你虑得固然很有道理,但是要叫我忍辱含垢,好预备作史,也实在办不到。”

灵光大笑道:“这有什么办不到的?先生,你的学问手笔,固然是今世一人,但请你自问,较比作史记的司马迁,能否高出其上呢?”

汉火道:“真是拟不于伦了!太史公的文章学识,是我国史界第一人,我如何敢同他开比例呢?”

灵光道:“却又来啊!以太史公那样的学问文章,只因为一部史记未完,不惜身下蚕室,惨受宫刑,先生你要因为作史,受一点小小屈辱,正可与太史公后先媲美,难道你比太史公的身份还要大吗?”

几句话说得汉火无言可答。灵光乘势又赶进一步,说:“先生,你的眼光,也要向活处看一看。那项大总统,他也不一定同你为难,不过是要折磨折磨你的性气。至于警察总监吴必翔,听说也很想保全你,不过苦于没有下台地步,也就不免爱莫能助了。”

汉火听他这样说,不觉又跳起来,说:“你说什么?我姓臧的头可断,也不能屈服在他们手里!你说这话,难道还叫我在他们手里递悔过书吗?”

灵光见他恼了,自己却毫不着急,只微微地一笑说道:“先生,你又错会意了。我何尝叫你在他们手里递悔过书?你只需写一张因病辞职的说帖,吴必翔就有的可交代了。你自己想一想,东三省宣慰使,原是老项任命你的,你已经到任,不能不算是他的属僚。属僚对于上司,原是应当递呈文的,这并不算丢你的身份。你只说旧疾复发,难胜繁剧,请大总统俯准开缺养病,决没有不批准的。你便可以脱离这龙泉寺,到我那灵光医院去。我那院中,有一座小花园,花木扶疏,十分幽雅,有两间暖室,养病非常相宜。并且我还有许多老版的书籍,足可供你随便消遣。你只要写好了辞职呈文,今天晚上,我就可以用马车把你接到医院去。也省得在这寺中同他们早晚怄气,你想这法子不好吗?”

汉火想了想,果然这个主意不错,便立刻允许。随手拿过纸笔来,写了一张辞职呈文,简简单单的,只有几句。写的还是行草书,取出随身带的图章来,印在上面,随手递与灵光。灵光接过这一纸呈文来,真如获着宝贝一般,草草看了一遍,倒还规规矩矩,并没有什么刺目的话,便向汉火说:“先生,你略候一候,我马上就回来,接你一同入院。”

说罢便匆匆地离了龙泉寺,直到警察厅总监室中,与吴必翔会面。

吴必翔正在阅看公事,见徐灵光走进来,连忙起身让座,说:“今天大哥一定很辛苦了!你费了这一天的唇舌,不知那疯子肯否就范?”

灵光也不回答他的话,只从衣袋中取出那一纸呈文来,给必翔看。必翔接过去,很郑重地看了一遍,不觉叙颜开,说道:“罢了!罢了!大哥真不愧是苏、张之舌!这一纸呈文,能使那疯子亲笔写出,真要比登天还难!错非是你,只怕刀放在脖子上,他也未必肯写呢!”

灵光很得意地又把经过情形对必翔述说了一遍,然后请示总监,可否把他接到我的医院中,了此一宗公案。必翔完全允许,又问灵光:“一切耗费,得用多少钱,你只管到我账房去领。”

灵光说:“也用不了许多钱,先从账房支五百元,等不足的时候,再来领吧!”

必翔点头应允,并亲笔开给他一纸支据,灵光接过来,喜滋滋地跑到账房,将五百元领到手中,便借用警察厅的马车,到龙泉寺去接汉火。

汉火正在寺中望眼欲穿,见灵光来了,便迎头问道:“你办好了吗?咱们一同走吧!”

灵光笑嘻嘻地拉住他的手,说:“你随我来,马车就在庙门外候着呢!”

二人一同出了龙泉寺,并肩坐在马车之内。车夫一摇鞭子,如风轮一般,直跑进海岱门,拉到东四牌楼本司胡同灵光医院。二人一同下车,灵光在前面引路,一同到医院的养病室中。原来这座医院就紧靠着灵光的住宅,东首是一所四合瓦房,西边是一所跨院。这跨院之中,北房三间,是灵光的诊疗室;过厅三间,是会客室。从过厅穿过去,是一所小花园,此时正在冬令,藤萝芭蕉早就残败了,只有几棵洋松同几十竿竹子,倒还青枝绿叶的,长得十分茂盛。花园的正中间,有一个茅亭,西面有两间厢房,南边有三间养病室,灵光便将汉火让到这三间养病室中。三间本是两明一暗,明间陈设得极其华丽,墙上挂着八扇大理石挂屏,全是天然生就的山水人物。这一面是王石谷的山水中堂,配着邓石如的篆书对联,案上陈列着钟鼎彝器。旧式的花梨桌椅,桌上的茶壶茶碗,全是乾隆时代的青花白地瓷。汉火一进来便高兴得了不得,对灵光说:“你真不愧是一位雅人,这屋中并没有一点俗尘,且没有丝毫洋气。我生平最讨厌那暴发户的新式排场,墙上贴标本,地下放沙发,看见便令人作三日呕。难得你这屋中收拾得这样雅洁,我今天可真到了好地方了!”

灵光听汉火这样赞许他,心中那一团高兴真难以笔墨形容,又拉着汉火到里间去看★间陈列着一架铜床,铜床上挂着一副湖色洋绉幛幔,地上安设着一座德国式带烟囱的煤火炉,汉火一看见这两样东西,便大声嚷道:“坏了!坏了!这里我住不得了!”

汉火这一吵嚷,倒把灵光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将他揪住,说:“先生,你倒是因为什么这样大惊小怪的?难道这屋里有鬼吗?”

汉火道:“我并不怕鬼,我怕的是你那炉子同帐子。”

灵光大笑道:“这真奇了!难道你那炉子半夜三更钻进你的帐子,搅你的清梦吗?”

(按:炉子为北京骂人之名,故灵光如此云云)汉火摇头道:“不是!不是!炉子是一宗死物怎能够钻入我的帐子呢?实对你说,我生平不近炉火,因为炉火是有害卫生的,不怕三九的天,我也一个人在屋中,不准有丝毫烟火之气近我身旁。我见了这种东西,便觉着头晕。”

灵光笑道:“先生是大罗天上的神仙,不食人间烟火,这个我明白了。但是那样鲜明的帐子却与你有何仇恨,你也怕它?这其中必有一段缘故,寡人愿安承教。”

汉火道:“你哪里知道,我同我那夫人唐女士结婚头一天,睡的便是这种颜色的帐子。如今触景生情,不觉勾起我的心病来,可怜我那夫人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上海,她要知道我身受这样侮辱,不定得怎样难过呢!我又何忍一个人安稳地睡在这帐子里!也未免太无情了。”

灵光大笑道:“我真不知道先生还这样多情!这事很好办,我可以给你另换一架帐子,用别的颜色,免得你害相思病,你看如何?”

汉火道:“不必!不必!你只把它撤了去,只留这床铺,我随便休息,也用不着挂帐子。”

灵光道:“好!好!就依着你的话办。”

随高声喊着:“张升!”

只见进来一个青年夫役,就在二十岁上下,面庞很是俊俏,虽然剪了发,却留着二寸多长,向前拢着,油光光的又黑又亮,穿一件青布羊皮袄,十分整洁,进来垂手侍立着听吩咐。灵光道:“你先把这帐子撤去,随后再叫李顺来,帮着你把炉子抬出去。这是臧先生住的屋子,以后不许再有这两样东西发现,你听见了没有?”

张升连连答应,先轻轻地将帐子撤下来,抱到外间,然后叫李顺来,一同把炉子抬出去,汉火这时候才进里间休息。从此他便在灵光医院养病,暂且按下不提。

再说吴必翔得了汉火的辞职呈文,一刻也不敢停留,便到公府去见项大总统。见面后,极力陈说臧某押讯之后,自己很知道悔过,这是他亲笔写的辞职呈文,请大总统核示。随双手将呈文递上,项子城接过来,看了看,说:“难得他还明白是自己做错了。我这里方才接一封电呈,是由上海拍来的,署名为唐安琪,看语气是臧汉火的妻室,替她丈夫求情,电文作得很好,尽哀感顽艳之能事,真可与杨椒山的夫人张氏后先媲美。看起来他夫妻俩全不愧是名士,我生平爱才成癖,何忍得伤害他?不过威吓威吓,杀一杀他的野性罢了!他如今既悔悟辞职,可以既往不咎,由你随便把他送到一个医院里养病。可是得派人好好地监视他,别放他脱离北京。这种人一到外间,有人架着他,无事生风,他那一支笔是很可怕的。我既然保全了他,当然保全到底,可在我的府中给他挂一个顾问名义,每月由庶务揣五百元给他,也足够他一个人的挑费了。”

吴必翔道:“总统真是宽仁大度,爱才如渴,似这样成全他,他将来一定要感恩图报的!”

项子城哈哈大笑道:“这种人你还希望他图报吗?但求他不犯疯病,骂你两句,那也就很好了!我之所以不杀他的缘故,也并非一定爱他的才,不过因为这种人在世界人并没有多大用处。他虽不为我所用,也还不至为人所用。他虽然骂我恨我,对于旁人,也是一样地骂,一样地恨,我又何必独独做那种恶人,替旁人出气呢?”

吴必翔听他发了这一套大议论,只有唯唯称是,也不敢赞一词。等项子城把话说完,躬身退下。

果然第二天公府庶务处,便拿了一封顾问的聘书,外附五百元钞票,一同送至警察厅,交吴必翔转付臧汉火。必翔收了,特派总务处长董书麟拿着聘书同钱送至灵光医院,当面交与臧先生。书麟到了医院,先见着徐灵光,说明来意,灵光很欢喜地将他领进养病室中。只见汉火一个人躺在床上,手中拿着一本《黄帝内经》,正看得津津有味。忽见灵光同着一个生人进来,他心中好不自在,便发话道:“这是我的卧室,怎么随便放闲人进来?”

灵光道:“先生,你先不要发脾气,这位并不是闲人,乃是奉大总统使命来的。”

汉火听见大总统三字,腾地坐起来,大声骂道:“什么大总统!混账!快赶出去!我这里不受他的使命。”

灵光笑道:“且慢!且慢!大总统是派人给你送钱来,你如果不受,我可要替你受了。”

汉火一听是钱字,便立刻改了口气,说:“噢!有钱嘛快拿来我看!”

灵光道:“你既不受他的使命,当然也不受他的钱,还看什么呢?”

汉火发急道:“你胡说!使命是使命,钱是钱,既然给我送来的,凭什么不叫我看呢?”

灵光不便再拿他取笑,便朝着书麟一努嘴,书麟忙把聘书同钞票一同取出来,双手递与汉火,说:“这是大总统的聘书,聘先生为公府顾问。这是当月的薪金,请先生收好了,赐给一纸收条,我好回去复命。”

汉火接过来,他却不先看聘书,只将那花花绿绿的票子点了又点,一连点了三遍,果然不多不少,恰恰是五百元,一回手便掖在衣裳的口袋里,随将聘书高高举起,向书麟道:“这个你照旧带回去,我用他不着。他把我收拾够了,这时候又聘我当顾问,看我是三岁小孩子,打哭了再哄笑了,这个我不甘心领受!”

书麟笑道:“先生,我拦您清谈。您自己想一想,那五百块钱不是由顾问名义而来的吗?名实必须相符,您要不担那顾问虚名,怎能领受那五百元实惠呢?”

几句话把汉火问住了,他略停了片刻,忽然又瞪起眼来,说:“你不必拿那名实相符的话来挟制我,我试问你:他那五百元是不是民膏民脂?既是民膏民脂,大家全有份,怎见得他能花得,我就花不得呢?”

书麟又笑道:“民脂民膏诚然一点也不错,但是这话旁人说得,先生却说不得,为什么呢?先生是自命清高的人,岂能同流合污,也吃起民膏民脂来?依我说,先生还是不求甚解,将聘书收下,赐给我一纸收条,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将就去吧!”

灵光在一旁,听书麟冷讥热嘲地说个不休,心想这小子也真厉害,明明是报龙泉寺挨骂的仇,但是我必须给他们解围,要不然把这位疯子怄急了,他真犯起病来,我的医院中就不用开诊营业了。随向书麟说道:“臧先生是有大学问的人,用不着你来解释。如今只请臧先生写一个收到五百元的条子,那聘书一层,可以不必提了。臧先生既不受,你又不肯带回,那么就暂且存在我医院中,也没有什么妨碍。”

汉火不觉鼓掌道:“这不完了!到底还是徐先生,真不愧一位解人,就是这样办吧!”

他一壁说着,早提笔写了一纸收条,交与书麟。书麟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得将聘书转交与灵光,说:“你可保存好了,这是大总统的公文,倘然遗失,我可担当不起。”

灵光笑道:“你放心走吧,别废话啦!”

书麟这才告辞出门,回警察厅去复命。

却说徐灵光将他送走之后,自己心中暗盘算,五百块雪花花的大洋钱,却平白送一个疯子,他在我医院中,吃现成的,喝现成的,头等养病室也让给他住,他还有什么用钱地方?这五百元活该是我享用,我对于他有救命之恩,只要张口向他借,料想他绝不能驳回。想到这里,便仍旧到养病室来,预备向汉火借钱,不料才一进门,竟自吓了一跳,若问所因何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