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建功同李义两人,匆匆来至保定车站,打好了票,便预备上车。在他们的意思,本想秘密钻进三等车中,寻两个避人眼目的座位,躲藏一时,但盼着车开了,有两三个钟点,便可来到北京。把保定这一关稳稳渡过,就算是万幸,决不愿碰见熟人,再招出许多麻烦来。哪知道他们上了站台从二等车前经过,正在寻觅三等车的时候,却被头等车中一个人冷眼看见,便大声招呼鲁二少。主仆听见,吓得罔知所措,想要躲避,却又无处可躲。车上的人早跳下来,一把将建功抓住,叫道:“鲁二少,鲁贤侄,你为何来到这里?又这样的打扮,奇怪极了!方才我在车上招呼你,你为何装听不见,难道连老年叔也不认得了?”

其实建功何尝不认得他,只因在人当中,耳目太多,恐怕招人注意,便低声道:“年伯请你恕我,这地方实在不是谈话之所。头等车中小侄又不敢上去,只好等到北京,再去过府请安吧。”

原来招呼他的人,正是项宫保的秘书长阮中书。阮中书同鲁仲琪是同年的进士,建功在北京中学堂上学时候,常到阮家去闲玩。中书因为他聪明,很爱惜他。当年建股京赴晋,中书给他饯行,在家里请他吃饭。如今在保定不期而遇,中书又见他这样打扮,怎能不惊讶呢?建勾意不肯上头等车,中书哪里答应,硬把他拖上车去,并告诉他:“不必害怕,有我在这里,任什么事也没有。”

建功无法,只得随着他上了头等车∠仆李义心中虽不乐意,但到此时,也就无可奈何,只好随着少爷,一同上去。中书将建功拉到自己包房间,一者可以避人耳目,二者也好秘密谈话。

要论阮中书此时,正在项子城眼前当秘书长,公事是很忙的,哪里有闲工夫到保定来玩呢?因为项子城有机密大事,同段吉祥一班武人接洽,必须有一位长于说词,而平素又与北洋系武人有感情的方能胜任。阮中书的为人,别看外貌瘦小枯干,谈起话来,却口若悬河,声若洪钟,雄辩滔滔,有条不紊,能说三天三夜,不知劳倦。并且他自小站练兵时候,便跟着项子城充当文案,同段吉祥、冯国华、曹虎臣等感情最好。因此项子城特特选中了他,派他来保定同段吉祥等秘议军国大事。他来的时候,本是轻车简从,只带一个随身的小厮,并且是在三等车里混来的,所为是遮掩军民耳目。他下车之后,便一直赴段吉祥私宅,并不曾到军部里去。恰赶上段吉祥正在回宅休息,两人见过面,寒暄了几句。中书先用话试探吉祥的意思。吉祥虽是一个武人,学问却很好,且有政治知识,明白时势潮流,对于中书来此,心中早了然了八九。因为他在赴彰德欢迎项宫保入都之时,在暗中同老项早有秘密结合,所以项子城特派他执掌兵权,在保定沉机观变。此番阮中书来到,他已了解项子城的意思。两人在密室中,直议了一夜。段吉祥决定再迟几天,看一看山西的形势,再而止。目前不妨先召集一次北洋将领会议,料想他们也没有不同意的。只要大家同了意,将来我这里可以全权办理,也无须再知会他们了。只是山西相离很近,却得不着真消息,实在叫人发闷。中书道:“宫保对于山西,是很注意的,已经派了两三名高等侦探,常住太原,随时报告消息。山西如果有什么举动,北京可以先知道。你不用着急,等我回到北京,有什么要闻立时给你拍电报来。”

两人议好了,当夜便给北洋各将领去电。好在这些人全分驻畿几一带,两三天的工夫,就全赶到了。开会议之时,当然是全体赞成。第二天,段吉祥又请了一回客,第三天大家便告辞各回原防。中书也于当日夜车回京,没想到却遇着了鲁建功同李义主仆二人。中书此番回京,不肯再坐三等车了,所以把建功等硬拉到头等车上。建棍仆虽然不乐意,也只得勉强从命。

到了包房间中,建功伏在地上,给中书叩头。吓得中书忙将他拉起来,问他到底因为什么来至保定,你尊大人在山西任上,可还康健?建功满面泪痕,说家父已经殉难了。一句话,把中书的脸吓白了,伸手把建功揪住,捺在软榻上坐下。瞪着眼问道:“你说什么?”

建功道:“年伯请你定住了神,容小侄细细禀告。”

遂将仲琪在山西殉难情形,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后来说到全家死节,以及他同李义只身逃出,早哽咽得不能成声。中书听了这样惨烈的事,眼中热泪也不住地滚下来,又跺足痛骂了颜得峰恩将仇报。你就是想独立,也应当将鲁家大小送出山西境界,为何竟下这样的毒手?“贤侄不必悲伤啦,俟等到了北京,我必然替你面求宫保,一面下旨褒恤,一面派大兵征讨山西,给你父母全家报仇雪恨!”

建功跪在地上,磕头致谢,连李义也随着叩头,说阮大人果能面求宫保给我家主人报仇,老奴情愿做牛做马,报答你老的好处。阮中书又再三抚慰李义,说你真不愧是义仆,我心里要加十二分地佩服你。主仆等将到北京,依着建功的意思,想下火车先到项宫保宅面禀一切。阮中书却连连摆手,说这个使不得。明天是宫保太太的寿辰,今天夜间,正在暖寿唱戏。你要迎头去了,宫保得着这消息,一定要停戏不办了。这是满朝文武大臣一番盛意,你这样一破坏,他们岂不要恨你?依我替你出主意,最好等明天下午三四点钟时候,你主仆直入寿堂,一者生日快做完了,停戏也没甚要紧;二者趁着王大臣全在座,你当着他们哭诉一番,将来在朝廷方面,必能得一点殊旷的恩典。我替你打算,这样是再好不过了,但不知你主仆意见如何?此时建功同李义,对于中书的话,当然百依百顺,何况他的话又很有理由,更得表示赞可了。于是下车之后,建功同李义先回他北京的私宅,阮中书却直往项宫保的宅里复命。先把同段吉祥议决各事,详细对项子城禀明,子城知大事已妥,对于中书,很加奖励。中书乘势又将路上遇见鲁建功,山西如何独立戕官的话,禀告一番。项子城听了,很是诧异,说我派到山西去的侦探,有三个人,而且全是干员,为何这样大事,却不见他们来电报告呢,难道说这些东西全都死了不成?中书道:“这事也不能怨他们。在颜得峰既然附和革命,戕官独立,他当然也有一种戒心,恐怕中央知道了,派兵前往讨伐。山西距畿辅很近,一旦大兵云集,他如何堵挡得了。因此将电报局看守起来,无论何人,不能向省外拍电,这乃是情理所必有的。侦探没有报告,其原因必是为此,宫保倒不必责备他们。据中书想,鲁建功此来,与宫保的大事,却是很有利益。明天宫保只作为不知道,等临时建功来了,中书授意谢大福将他主仆一直领到宫保面前‖保只做出一种惊讶之状,叫他主仆当着王大臣面前,述说山西经过情形,一者吓吓他们,叫他们知道革命军快到眼前,将来再进一步,自然容易就范;二者从此以后,他们不致再埋怨宫保不肯出力打革命党‖保当时便下令,派某某军征讨山西,更可以堵住他们的嘴,没得说了。这是一篇反面最有力文章,不知宫保以为如何?”

项子城点头微笑,说你的计划,果然周密。就是这样办吧。阮中书告辞下去。

到了第二天,除去他同项子城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兴贝子提议唱《宁武关》,老项极端赞成,正是要借题发挥,好从假戏逼出真戏来∈至谢大福领他主仆直入寿堂,阅者请想,若非暗地里有人授意,大福哪有这大胆子,在寿堂以内,愣敢将披麻戴孝的人引进来,难道不怕项宫敝他吗?自从他带这两个人来,把在座人的眼光从台上移至台下,不看台上那一幕忠烈的惨剧,全要看台下这一幕惊人的活剧。项子城本有成竹在胸,却故意装出一种惊慌的神气来,拉着鲁建功的手,颤声问他:“山西到底怎样了,你尊大人有什么意外?快快地讲,不要只管哭啊!”

建功忍住了泪,将山西独立情形,及他父母兄嫂胞妹,以及家人如何殉难的经过,详详细细地述了一遍∈至惨切之处,项子城几乎放声大哭。在座的王公大臣,也顾不得听戏了,一个个全立起身来,包围在建功左右,听他说这一段惨史。项宫保又吩咐谢大福快快传谕,叫台上停住演戏,并将来的伶人,一律遣散;门帘幛幔,也撤掉了,不要再挂。我们大家听了这消息,哀悼还来不及,哪有心肠再听戏呢!伶人得了此谕,全都纷纷作鸟兽散。内中只欢喜了汪笑侬,因为这一打搅,他的《受禅台》也可以不必演了;谭鑫培的《珠帘寨》,也始终没有露场。霎时间,一座喧阗热闹的寿堂,静悄悄的不闻声息。建功述说完了,项子城含着两泡热泪,向在座的王公大臣说道:“万没想到鲁仲琪这样结果。可怜他全家殉难,真不愧是今代的周遇吉。我们在座诸人,当此时代,还要歌舞升平,真真得愧死了!”

项子城一壁演说,一壁用眼向各亲贵脸上相看。只见载兴攘臂说道:“鲁仲琪既然为国尽忠,丧了性命,我们大家理应替他代奏皇太后,明降谕旨,大大地追封他一个官。叫我想,顶好就封他为山西全省的都城隍。他活着为官,死后还可以给皇家效力。你们想好不好呀?”

大家听他信口胡说,全不理他。只有载泽冷笑道:“你何必多操这心!国家的事,自有项宫保主持一切,也用不着我们去见皇太后,应当怎样抚恤,宫保自有权衡。我们大家也不必在这里久坐了,山西形势如此紧急,项宫保还有许多事得预备,我们何必在这里打搅呢?”

他说罢便立起身来,朝着项子城一拱手,说改日再会,便大摇大摆地走了。项子城说公爷何必这样忙,迈步想送。众人借着这机会,也一齐要走。子城也不紧留,将大家送走了。然后又安慰了建功一番,叫他回家守制。“我必面奏皇太后,从优奖恤。至于报仇的事,我也竭力进行。量小小一个颜得峰,我派两镇大兵前往征讨,用不了半月工夫,便可克复太原,生擒那一班叛贼,给你尊大人报仇雪恨。”

建怪叩头谢了,方才退出。

当日晚间,项子城又召集一班谋士,在宅中大开会议。他本人主席,向大家宣布山西情形,讨论应付之策。第一条议案,便提出山西独立的事,应当怎样应付?只见阮中书起立发言,说山西为神京右辅,以形势论,是万万不可动摇的。山西一有动摇,其影响便先及北京。为保卫都城计,决不能容山西长久独立,这是必须讨伐的。其次,鲁仲琪乃是朝廷命官封疆大吏,颜得峰以一巡防统领,公然敢戕杀钦命大臣,若不正其罪而讨之,将来犯上作乱之风,必然日甚一日,后患何堪设想。为表彰国法计,尤其是不能不讨伐的‖保身为总理大臣,一言一动,系全国之安危,山西问题,务请格外注意,千万不可轻轻放过才好。中书发完了这一篇议论,项子城正待发言,忽见他的武巡捕头儿郑尔成上来回道:“回宫保的话,现有派往山西侦探郝占魁、马秋石,才从山西赶到,要立刻禀见。末弁因为宫保正在开会,叫他们少候一候。他们急不能待,一缎末弁上来回。请示宫保,还是见他们不见呢?”

项子城道:“快快叫他两人进来,我正待有话问他们呢。”

郑尔成答应一声是,扭头下去。不大工夫,领进两个彪形大汉来,全是三十上下年纪,生得虎背熊腰,豹头环眼,看神气就知道是两位武术家,全穿着一身粗布衣服,白褂青鞋,像是商人打扮。随着郑尔成进来,一直到项子城面前,深深请安。请过安,便垂手侍立在一旁,却一声也不响。此时项子城蓦地沉下脸来,向二人道:“你们才回来吗?”

二人应了一声是。子城道:“我派你两人到山西,是做什么去了?山西出了这样大事,你两人连一个字的报告全没有,公事交得下去吗?”

项子城这一发作不要紧,可怜郝、马二人登时矮了半截,吓得一齐跪下,回道:“请宫保息怒,卑弁等放弃职责,罪有应得;但是内中尚有一点为难情形,请宫保恩谅。”

子城道:“有什么为难情形,说与我听。如果有理,我便恕你们;倘然无理,提防着你们的命!”

二人战战兢兢地回道:“卑弁自到山西,并未敢明住楼房,是恐怕官府看出形即,只在一家朋友私宅里住着,一刻也没敢疏忽,随时到外边查访。在未起事以前,地方极其安静,并看不出一点破绽来。只起事的前两天,略微有一些风声,也并不十分厉害。卑弁等不是拍过一次电报吗?电上只说市面发现谣言,不足为虑,俟有何动静,容再续禀。不料过了一天,颜得峰带领十营将官去寻鲁中丞,当时就闹决裂了。卑弁等想去电报局发电,岂知局中已被乱兵占住。他们虎视眈眈地守住局门,不但中国人不准拍电,连外国人也一律不准。有一位美国教士,因为到局子去拍电,被乱兵打了两枪托子,几乎酿出人命来,谁还敢再去啊?当时是卑弁等错了主意,其实当天要逃出太原城来,并不费事。是我们痴心妄想,还想着得一点新鲜消息,花上几个钱,运动运动看电报局的兵,好往北京传递消息。哪知山西人胆子既小心眼又死,空空等了两三天,不但电报一个字也拍不出去,索性连身子也缚住,走不了啦。又候了两三天,我们知道拍电的事已经无望,只得打走的主意。还是多亏一位法国神父,从太原城里到乡间给教友行婚配礼,我们一再恳求,假装伺候神父的跟役,才随着他出了城。我们连夜向直隶跑,好容易才跑进直隶境,一天也没敢耽搁,这才来到京城。卑弁们有亏职守,实在因为没有见识,绝非是不肯尽心,还求宫保大人格外恩谅。”

两人回罢,又连连叩头。此时项子城脸上的颜色,略为和蔼,说这样还情有可原。你们来的时候,知不知道颜得峰有多少军队?他那些军队,能打仗不能打仗?军队中的器械,精利不精利?郝占魁回道:“山西并没甚多的军队,除去十营巡防营,是颜得峰自己训练出来的,就表面上看去,似乎还有点尚武精神;其余全是些乌合之众,不要说上阵打仗,就是剿匪,也未必能胜任。至于说到枪械,更可笑了。除去十营巡防营完全是新枪,其余的也有前膛,也有抬枪,也有土炮,还有拿长矛的,拿双手带的。不过山西铁打出来的长短枪刀,倒还锋利。但是这时候打仗,哪里还用得着那些兵器呢?”

项子城听了略微笑一笑,说你们起来,下去休息休息吧∶念沿路辛劳,每人赏一百元,听候差遣。两人叩头谢了,方才立起身来,慢慢退下。

这里项子城又对大家说道:“山西兵力单薄,处在畿辅之旁,硬敢首先发难,要不给他一个厉害,何以锁慑他省!本阁明天便奏明太后,一面下旨优恤鲁仲琪,一面派得力将帅,率领精兵,征讨山西。这议案便算决定了,不知你诸位意见如何?”

众人异口同声,全都赞成。项子城又取出一个电报来给大家看,说这是上海唐钦差来的电报。据他说,在上海同革命党议了一个多月,可恨对方坚持己见,伍廷芳丝毫不肯让步,甚至连虚君共和,全不应许,也未免逼人太甚了。诸君对于这个问题,有何高见,不妨尽力发挥,本阁好择善而从。子城说罢,只见赵秉衡起立说道:“宫保委曲求全,不过为保全皇室,自己并没有丝毫希冀。如今这些革命党,得寸进尺,但知逞一己的偏见,却不顾国家大局,及宫保个人的苦衷,实在是可恶已极。据秉衡愚见,不必再迁就他们‖保当机立断,但求有利于国家,有利于皇室,无论怎样放手做去,国人也决能原谅宫保的苦心。”

秉衡这一席话,分明是挑逗项子城,叫他同革命党决裂,偏偏又不肯明说出来。也因为这个问题,实在关系太大,自己不便作极端主张。然而弦外之音,也就耐人寻味了。项子城听完他的话,当时以极恳挚的态度,向大家说道:“本阁世受皇室殊恩,当此遗艰投大之时,苟有可以安国家利社稷者,虽牺牲身家性命,在所不辞。革命党怀抱种族之见,志在推倒皇清。本阁原意,本主张讨伐到底,只因皇太后以爱民为先,不忍生灵涂炭,这才钦派代表,同他们委曲议和。他们但凡要知趣的,正好借此下台,成立一个君主立宪国家,彼此两得其利。他们那些革命党员,别看说得天花乱坠,什么自由咧,平等咧,国利民福咧,其实骨子里全是志在升官发财的。只要他们承认了君主,免不得我全给他们一个好官做做,乐得图一个下半世的快活,较比东奔西窜,遁迹海外,岂不强得多吗?偏偏这些东西,真是油糊了心,呆串了皮,现成的大路不走,一定要钻牛犄角。空费了一个多月的工夫,唐钦差几乎舌敝唇焦,仍然不能使他们回心转意。看这神气,非出于最后一着,还是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最后一着,便是弃和言战。明天直截了当,给唐钦差去一个电报,召他即日回京,所有和议各问题,一律推翻。此后各整旗鼓,革命党有本事,便打到北京城,本阁情愿以身殉国,把大清的锦绣江山,让给他们去做;我有本事便攻到南京,进平武汉,生擒孙文,活捉李天洪,也好给国家去一条永久祸根。本阁义无反顾,说到那里,便办到那里。你诸位有何高见,不妨赞助一二。”

项子城激昂慷慨地发了这一大套议论,说罢,却用眼看着在座的人,静待他们发言。只见一个瘦小枯干的谋士,慢慢立起身来,说宫保适才所言,可谓知己知彼,洞中窍要,而且一种报效皇室的耿耿忠心,尤足泣鬼神而格金石。可见此后对于革命党,除弃和言战之外,别无他法。但是据在下细想,内中尚有一段难处,不知宫保曾否虑及。项子城见说话的是杨士奇。此人素号智囊,别看他弱不胜衣,胸中却包藏武库,而且机警深沉,谋无不当。子城道:“杨侍郎,你以为有什么难处,不妨对本阁直陈。”

杨士奇答道:“革命党羽翼已成,想要彻底肃清,非多调兵马不可。既要多调兵马,必须宽筹饷糈。如今国库如洗,各省又纷纷独立,应解中央之款,全被截留,仓促间哪里能得大宗军饷。既无军饷,战事岂能进行?纵然勉强进行,也万万不会持久的‖保做事,向来是统筹全局的,如今对于军饷一层,不知可有十分把握。如有把握,那便是难者不难;倘然没有把握,这个难题,似乎还得从长计议。”

杨士奇说罢,项子城尚未答言,只见在座一位身体肥胖的谋士,立起来说道:“杨大人方才的建议,实在确有至理。职道也以为筹饷一事,重于用兵,若不先把这个难题解决了,似乎不可遽然间弃和言战。”

子城举目观看,认得此人乃是北洋候补道金诗翼。他乃是留学西洋,专学经济的毕业学生。回国后廷试考列一等,钦赐进士出身。又曾应试过经济特科,考列第一名。项子城在北洋时,特调他为粮饷局会办,因此加捐在直隶候补。后来子城去位,他也告假回籍。此番革命军兴,他原意本想投入革命,因为接着项子城一封密电,叫他即刻北上,说我已经被召再起,对于足下,有特别借重之处,务请早早束装就道,不可迟延云云。诗翼接着这电,便欣然赶到北京城。项子城见他先到了,很是欢喜↓不了几天,便下旨特授他为三品京堂内阁章京。此人经济学很优,项子城曾当面许他为今世的桑孔、刘宴。此番他赞成杨士奇议论,当然更要特别注意,便反过来问道:“你既以杨侍郎之言为然,料想对于筹饷的事必有高见。本阁因激于义愤,志在平贼,仓促间实未顾虑及此。你有什么高见,不妨直说,本阁必能择善而从。”

金诗翼道:“处在目前这时势,筹饷本是很不容易,然而天下事总得通权达变。当太平之时,自然要循常法,以定收支;若到剧乱之时,必须于常法之外,别寻一条捷径,才能济急用而挽颓波,这乃是定而不易的道理。如今革命党势同燎原,连皇室的尊严,全都岌岌不保,这时候不忍痛一割,将来大势已去,再想挽救的法子,可就大大不易了。诗翼以为目前筹款,必须先往皇室本身着想,千百万巨款,不难咄嗟立办。若舍去皇家本身,无论何人,只怕也担不起这个重责‖保做事,向来是高撑远蹠,这种道理,料想也早已见到了。”

诗翼说到这里,项宫保早已眉飞色舞,不似方才那种发愁的样子了,紧跟着问道:“你说的这话,诚然有济急妙用,但是皇室本身,准有这一笔现成的巨款吗?只怕也未敢断定。”

金诗翼听项子城这样说,便微微一笑,回道:“宫保真是贵人多忘事,怎么连十年的历史全忘了呢?”

子城道:“十年前有什么历史,本阁自问还不致如此健忘。但不知你说的是什么事?”

诗翼道:“十年前也在这冬月期间,慈禧皇太后大办六旬万寿,宫保也曾特造三万金圆,作为寿礼。彼时太后所收各省督抚司道的礼物,通盘算起来,足足有五千万之多。听说这笔巨款,一文也不曾动用,完全封存在大内的寿皇库内。目前国事危如累卵,倘有个山高水底,岂不白白便宜了革命党?宫保何不面奏皇太后,暂将此款借出作为军饷,但求保全江山社稷,皇室求之不得,区区之款,何足置念。还请宫保向大处着想,裁酌施行。”

项子城点头道:“你所筹的,诚然是救急妙策,但是处在这时候,我何忍向皇太后索借此款。她老人家岂不要疑惑我乘人于危,要挟君上?这个罪名,我如何担得起呢?!”

诗翼道:“宫保这时候还要讲小忠曲谨吗?古人说,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既要保清室的尊荣,便不能不忍痛一割‖保如对于这事,实在有碍难之处。诗翼还有一策,较比着还略微好办一些,不知宫保肯否采纳?”

项子城听了,不觉喜形于色,忙追问还有什么筹款方法。诗翼道:“这话说起来很长了,我大清自入关定鼎而后,圣祖仁皇帝,因查抄鳌拜家产,曾在宫内设立了一座赃罚库。这种赃罚库的性质,是专为惩治贪官污吏,抄没他的家产时,将所有财物,不论贵贱精粗,一律没收在这库里。标明年月日,及赃物的种类名称价值,并登记在赃罚簿上。派内务府保守,并添派四名太监监视。无论何人,不得擅动库中一草一木。后来乾嘉时代,又查抄明珠、和坤两个大奸。听说这两次的财物顶多,只和坤一家,便值到七千余万。如今虽经一百多年,但是这些赃物,还都不曾移动‖保何不奏明皇太后,先把赃罚库里所有的金珠宝物,一律搬运出来,全数变价,充作兵饷。如此一转移间,化无用为有用,既不损及皇室私产,而能有裨公家实用,宫保又何惮而不为呢?”

子城道:“你这第二政策,真可称异想天开,公私两利,本阁一定照办!”

议至此处,便宣布散会。

第二天早晨,项子城便递了一个奏折,向太后要求开发赃罚库,移作军饷,以便与革命军一决雌雄。末尾并说皇室兴亡,在此一举,隐然含着要挟的意思。太后看了,自己也不得主张,只好召开一次御前会议,将宗室近支的王公贝勒,一律召来与议。这些人本是惊弓之鸟,生怕项子城照着名儿,向他们募集兵饷,如今见这题目,并没出到自己头上,一个个全暗说了一声侥幸。对于折变赃罚事,便不约而同全体赞成。太后见大家都赞成,自己便决然批准了,并派项子城会同载择、溥纶,查赃罚库中所存的各种宝物,以便开单呈览,招商估价。项子城得到这旨意,便派两个代表,一个是满人宝康,一个是汉人陈国瑞,代表自己到赃罚库去点验登记。哪知道这一实地检查,却发现了天大的弊端。你道因为什么?原来赃罚档中的案册,已经零落不全,再一点检东西,不但破乱腐坏,看不出一点形色来,甚至珍珠全变成假珠,翡翠碧玺白玉,全变成了顽石,金银器皿,全变成破铜烂铁了。只有些粗笨木器家具,倒还存在着,不曾挪动。陈国瑞、宝康一见这情形,吓得目瞪口呆,也不敢再点验了,请示载择、溥纶,究竟应当怎样办法?两人微微一笑,说我们早就料到有这样结果,但是全数都盗换了,这可未免太出人意料。我们两人只好先去面奏皇太后,你二位去回宫保。应当怎样办,请宫保再奏明皇太后,请旨施行。我们四人,谁担得起这个重责呢?陈宝两人听了,点头称是。于是分头去说明一切。在项子城,原是胸有成竹的,得知此信,便不动声色地缮写了一封密诏,奏知皇太后。

  可是皇太后那一方面,得了这个消息,却真有点又怒又惊的样子。惊的是二百年积存的金珠宝物,何以竟自不翼而飞,难道说这些东西们,还能长翅膀吗?怒的是内中情弊显然,一定是看守人监守自盗。难为他们真有这大胆子,居然敢将皇家内库的金宝,偷梁换柱,下了自己腰包。在皇太后本是一仁慈忠厚妇人,如今忽然间遇着这意外问题,她方寸已乱,哪里还有什么主张?除去咳声叹气外,别无他法可想。正在为难之际,值日太监呈进一封奏折来。

  太后展开细看,正是内阁总理大臣项子城,为赃罚库的事,条陈一切。大意也是说看库人员,监守自盗,但是内中必有太监为之主持。若非太监做主,内务府的堂司,决没有这大胆子。可是做主的人,以臣意度之,必是总管太监。可否请皇太后将各总管太监,发交内阁,由臣派人审讯,务求一个水落石出,以便追回原赃,早济国用云云。皇太后看了这一封奏折,不觉踌躇起来,准也不好,不准也不好。

  因为准了呢,第一个都总管张得禄,必须交出,于公事才说得下去;第二个连卸任的总管李得用,也要牵连在内,说不定也得要对簿公庭。这两个人,一个是自己得用的亲信,一个是先太后的宠人,并且于自己有恩无怨,何况他已退出宫廷,岂好再拉他出来打官司?但是要不准呢,堂堂内库,出了这大赃案,身为国母,还庇护私人,于公事似乎更说不下去,左右为难。正在不得主意,忽张得禄迸宣统皇帝从外进来,将宣统放下,过来给他母后请安。得禄侍立在一旁,问道:“佛爷这时候还不休息休息,看什么公事?”

太后见他问,不觉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事连你也脱不了干系。一句话吓得得禄跪下问道:“我的佛爷主子,什么大事,连奴才也牵在里头呢?”

太后道:“你别装呆了,赃罚库的事,你难道不知道吗?”

得禄道:“知道自然是知道,但是这件事自有内务府两个管库的司官,同四个监库的太监,他们负着全副责任,于奴才有什么关系呢?”

太后道:“话不是这样说,你身为四十八处都总管,那赃罚库也在四十八串内,如今出了弊病,都总管是第一个应负责任的,怎能诿为无事呢?况且有事没事,我也做不得主,如今项子城点名儿要你们,我能够不交吗?”

张得禄听了,很是诧异的,说怎么项宫保又找寻起我们来了,这是从哪里说起啊?难道老佛爷就忍心把奴才交出去吗?太后道:“据我想,这事你不出去,更难办了。碰巧了,就许兴起大狱。到那时候,一发难收,更有些棘手。你难道还能跑到天上去吗?倒不如迎着头儿,见一见项宫保。人全有一个见面情,你再把宫中历来的情形,对他说一说。要是不去,他一个劲儿地打公事话,那可就不好办了。本来这件事也实在出我意外,怎么就会倒换得连一件值钱东西也没有了呢?真真说不下去,也难怪人家有可借口。”

得禄道:“奴才去见老项,倘然他把奴才扣起来,公事公办,岂不成了自投罗网吗?”

太后笑道:“你真糊涂!他的奏折,我并不曾批准,怎能够就扣人呢?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去。他要真同你们过不去,一定不见;要肯见你,这事就好办了。”

张得禄细想太后的话也很有理,便答应了去见项子城。临行之时,又再再恳求皇太后,倘或要回不来,可千万派人到项宅将我要回来。太后也答应了,他这才马上加鞭,到项宅去谒见项子城。

在他自己意中,还是战战兢兢,大有邓通往谒申屠嘉的神气。哪知到项宅以后,竟自大大地出他意料之外。他到了项宅,将名片取出来,交给值日的卫兵。卫兵一见,立刻满脸赔笑,叫一声张老爷,快请到客厅坐,末弁这就上去回话。张得禄随着他们来到客厅。卫兵上去不大工夫,便笑嘻嘻地出来,高声道:“宫保有请张老爷,在内书房谈话。”

得禄随着他转弯那,走了好几层院子,才来到项宫保的密室。乃是另一所小院,收拾得十分精雅,由北至西,接连着全是游廊。游廊之内,见北房三间,西房两间。项宫保此时,已经步出房外,一见张得禄进来,紧行几步,来至游廊外边,先朝着得禄,跪请皇太后圣安,然后又与得禄请了安。这才拉住得禄的手,表示十分亲密的样子。嘴里却埋怨得禄,为何许多日子,也不来看望愚兄一次,莫非有什么得罪老弟之处?今天是什么风儿,把你吹来?咱弟兄两个,可得亲亲热热说一天了。得禄万没料到,项宫保同他这样要好,反倒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气来,连说小弟有罪,不敢来见宫保。项子城一面拉他进来,一面说:“老弟你真该罚,怎么宫爆保的叫个不住,难道愚兄不配同你论弟兄,就这样见外吗?”

得禄这才改口称呼四哥。说四哥既承你不弃,小弟就依实了。四哥近来很忙,所以少过来请安。今天实在是有事相商,才来访四哥谈谈。但是这件事无论如何,得求四哥格外包涵才好。说到这里,便站起来,又深深请了一个大安。项子城白瞪着眼问道:“什么事叫愚兄包涵?你老弟太言重了!你是随皇伴驾的人,自有愚兄求你包涵,怎么你倒求我包涵起来?真真笑话,令人不解了。”

得禄被项子城这样一捧,觉着说又不好,不说又不好,反倒踌躇起来。项子城哈哈大笑道:“自己弟兄,你不要这样忸怩作态,有什么事,只请吩咐一声。凡愚兄力所能为的,无不竭力报效。”

得禄只好将来意说知,又说了许多客气话,求他关照,并述皇太后的意思,不愿因此兴起大狱。项子城笑道:“我当是为什么大问题,原来就是这一点小小事情。实对老弟说,这是皇家自身的问题,愚兄何人,怎敢寻根究底,纠缠不休?不过这其间有两种难处,第一种是此事既经皇太后派到愚兄头上,却出了这大的岔子,假如要从此噤口不言,外间不明真相,难免多所猜疑,还许说是愚兄勾通作弊,将值钱的宝物,全都盗换入了私囊。将来以讹传讹,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所以必须彰明昭著地声述一番,好平息外间浮议。第二种是愚兄上条陈,求这笔赃款,原是为革命党不肯就范,将来即以此款,为扫平革命之用。如今赃罚库既闹成这种样子,试问革命党是打呢,还是不打呢?”

子城才说到这里,张得禄早跳起来,说:“打打打,本来早就应当打,全是皇太后妇人之仁,一定要同他们讲和,也不怕失了皇家的体统。如今和议既然破裂,这正是再好没有的机会。四哥你就放开手打吧。皇太后如果不乐意全有我呢!”

项子城见他已经入彀,便说道:“打革命党,我是极赞成的,纵然皇太后不乐意,有老弟在旁边,当然也可以化解一切。但是未打仗以前,尚有一件最大的难题。这个难题要没有办法,仗也就不必打了。愚兄所愁的,是为这个,并不是愁打仗。”

张得禄又问:“这个难题,到底是为什么事呢?”

子城道:“你问什么事吗?就是为兵饷。好容易想出赃罚库这一条路子来,万没料到,竟自空空如也。如今再想第二条法子,可真有点大大不易了。”

得禄笑道:“说来说去,还是为钱啊!这有什么难处,四哥明天拟一道旨意,叫各省速筹军饷若千万,押解来京,还不易如反掌吗?”

子城笑道:“我的傻老弟,你把事太看容易了。目前各省纷纷独立,姑无论他们不肯解款,纵然有几省志在勤王,肯解点款子来,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呀!如今必须筹一笔急款,伸手便可以拿来,然后誓师讨贼,方能克期南下。这一笔急款,试问从何处去筹?倘然要筹得来,不但革命党毫无可虑,便是赃罚库那一案,也不难束之高阁,即刻消灭了∠弟也是随王伴驾的磐磐大才,可否替愚兄筹一筹,也省得我焦忧致疾,国事更不易为了。”

项子城连敲连捧的,说了这一套。得禄略一思索,忽然拍手道:“有了有了,我替你想出一笔巨款来,避发军饷绰有余裕。”

项子城听了,倏地立起身来,朝着张得禄深深请了一个大安,说愚兄先谢谢你∠弟果有筹款把握吗?不止军饷有着,连皇家也可以连带保全,将来你就是一位大功臣,皇太后一定要特别嘉奖。但不知你这法子,是从什么地方入手呢?得禄道:“你问入手吗,便是从皇家本身入手。当初慈禧老太后,在寿皇库中存着好几千万的现款,直到而今,并不曾挪用一文。这笔款子,正好移作军费。即以其人之款,还保其人之家,岂不比白白地丢在库中,任凭他去长锈强得多吗!”

得禄说出了这个来历,论理项子城应当鼓掌赞成才对。哪知道他竟大谬不然,把头连摇了几摇,说老弟这法子,诚然高明得很,但是款子既是先太后的,先太后已经升遐,当然是由当今皇太后完全承袭。我们一个当臣子的,谁敢跑到太后驾前,点着名儿,要她的私款?这件事只好认为望梅止渴吧。得禄不等他说完,便抢着答道:“我的四哥,你怎的这样固执呢?方才我不是向你说过吗,完全由我一个人,在皇太后驾前游说一切,并用不着你去当面恳求。只要由你内阁总理大臣出名,上一封奏折,提出一个头儿来,以后的事,就交给我吧。但是我可不能白效力,款子领来,得给我提点成股。这事料想四哥一定能做得到。”

项子城叙颜开地答道:“这事老弟要肯为力,一定可以成功,至于从中提一点成股,乃是有的酬劳∠弟纵然不要求,愚兄也决然要替你办到。但是事不宜迟,坐而言就得起而行。我这里今天连夜将奏折缮好,明天一早,准可以递上去。你务必要见机而作,并且还得要严守秘密,千万别叫那些近支王公知道。他们全是守财奴,眼小如豆,成事不足,坏事有余,能肯把自己的江山社稷丢了,也决不肯掏腰拿出一文。他们要知道开寿皇库,凑集兵饷,必然要设法阻拦,那时误了军国大事,你老弟一腔热血,岂不是白卖了吗?”

张得禄点头称是,又说几句闲话,方才告辞而去。

果然第二天的早晨,内阁呈进一封奏折,并不经值日太监的手,是张得禄自己当面呈与皇太后的。皇太后看了,踌躇了有两刻钟,又同张得禄在秘密殿中商议了一番,居然拿起笔来,批了“照准所请该衙门知道”九个字。得禄等太后批准了,便高高兴兴的,一面用电话通知了项宫保,说今天你的奏折,老佛爷已经批准了。但是这件事的手续,必须先通知内务府掌印钥大臣,然后才能办理。项子城在电话中再三致谢,说内务府大臣,由我这里知会他们,请你老弟也即刻到我家来,有事面议。得禄答应马上就去。项子城便派差官去请内务大臣。这时候,掌印钥的大臣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叫吉富,一个叫崇华。两人在内务府资格最老,全当过三四十年的差使,才熬到掌带印钥。两人的家中,全有千万之富,在北京要称得起数一数二的财主,穷奢极欲,差不多比王府还要阔加三分呢。赃罚库同寿皇库的钥匙,照例全是存在他两人手中。从前慈禧太后在世,因为每天必要开寿皇库门,自己查视一番,所以钥匙也在太后手中。自从慈禧崩逝,那个锁门的钥匙,隆裕太后便当面交给崇华,说我派你看寿皇库的大门,千万可要小心谨慎。崇华自兼了这份差使,倒是兢兢业业的,时刻也不敢疏忽。那一柄钥匙,老在他身上佩戴着,无论何人,他也不敢交付。上回查赃罚库,出了意外的岔儿,他益发害怕起来,生怕这事闹大了,连自己全担着不是。不料这一天项宫保竟自打发差官,到他宅邀请,说宫保有紧要大事,立候崇大人面商,请即刻就去,千万不要迟延。这一来,可把崇华吓坏了。心说这一定为赃罚库的事,宫保要彻底根究,我要去了,他倘然翻脸,我可怎么好呢?崇华是越想越怕,差官却立逼着他非走不可。崇华急了,拿出一千块钱的票子来,向差官说:“这一点小意思,请你收下,买一杯茶吃。回去替我向宫保美言,就说我热病才好,就怕见风,等再过两三天,我的病好了,一定去会见宫保,目前实在不能从命。”

差官向他摇手道:“崇大人,请你把钱票子快拿回去!休说是一千,便是一万至十万,下官奉宫保命出来办公,也是不敢领的。请崇大人只管放心前往,宫保决然没有一点恶意。并且吉大人也在被请之列,并不止你一个人。快快走吧,不要耽延时刻了。”

崇华一见这神气,知道非去不可,只是捏着头皮,吩咐套车,随差官一同到项宅来。

差官将他直引到后秘密室,交给谢大福,将他带至宫保屋中。崇华一进来,抬头观看,早吓得矮下了半截。你道因为什么?原来是得禄同项宫保,正在对面谈话。吉富在得禄身后侍立着,不敢坐下。崇华一见得禄,犹如老鼠见猫一般,不顾得招呼项宫保,先朝得禄深深请安,口中还高声说:“请张老爷安!”

得禄连眼皮也不抬一抬,仍然同项宫保谈话。倒是项子城见崇华到了,连忙起身让座,连说崇大人请坐。崇华因为没有得禄的吩咐,他哪里敢坐。得禄此时才慢慢立起身来,看了崇华一眼,然后高声说道:“佛爷有旨。”

这一句不要紧,吓得崇华双膝跪下,口称奴才崇华跪接圣旨。得禄道:“佛爷叫你把寿皇库的钥匙交给项子城,并派你同吉富两人,跟同项子城开寿皇库,将里边金银取出来,全数点交清楚,听候用。”

崇华听他这样说,早吓得手足无措,心中不住突突乱跳,嘴里却答不上一句话来。得禄恼了,拍着桌子问道:“你怎么不言语,难道还敢抗旨吗?”

崇华期期艾艾答道:“奴才不敢抗旨。奴才因为这事关系重大,奴才理应面见皇太后,再请一请训诲,然后才敢遵旨办理。”

崇华才说到这里,得禄冷不防便踢了他一脚,破口骂道:“混账东西,难道我张老爷还假传圣旨不成?你不信看看这个!”

说着从怀中将项子城奏折取出来,递到崇华手中,说不信叫你看。崇华战战兢兢地接过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又恭恭敬敬地递给得禄,说:“奴才这就遵旨办理。张老爷千万不要多心。我有多大胆子,敢不听你的话。常言说,小心无过失,我这出不过是小心罢了。”

得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嘿嘿,好不要脸,滚起来吧!”

崇华这才起来,解开外衣的纽扣,从里边小衣服里,取出锁寿皇库的钥匙来,双手递给项子城,说宫保请收下吧。项子城道:“崇大人请你先带起来,少时咱们一同到寿皇库再请钥匙不迟。”

崇华只得仍旧收藏起来,心中却老大不愤:你姓项的敲杠子,公然敲到皇室头上来,难得这位皇太后,也公然就能批准。偏偏内中又掺上一个张得禄,假如要没有他在当中打搅,我同吉富,还可以求见太后,陈说利害,请她老人家收回成命。怎奈有张得禄在前,我们有话也说不进去了。可见项子城手段真辣,他恐怕有人从中破坏,却先买好了得禄,使你无法可施。可见从前辅公爷说他是人中操莽,一点也不错的。崇华只低着头,心中默默打算。项子城早已派好了赵秉衡,替他去点收寿皇库款项,又派了郑尔城带三百拱卫军,在宫门外等候扛抬库款。张得禄应许派几十名有力的小太监,由宫中往外运送。一切手续全商议好了,然后由赵秉衡偕同崇华、吉富,到寿皇库中点收一切。项子城做事,向来是敏捷速快,只需半天的工夫,所有寿皇库中慈禧太后个人私蓄,已运出了一大半。所运的,全是金银硬货。至于珍珠宝石,翡翠碧玺,各种宝物,却一件也没敢动,反倒由赵秉衡点明白,开了一纸清单,呈与皇太后备案,并责成崇、吉两人,要谨慎地看守保存。这一笔寿皇库的款项,在未搬运以前,项子城既稳住了张得禄,又拘来了崇华、吉富,做得非常机密。所怕的是被近支王公知道了,他们一定要出头阻拦,倘然生了波折,再也想不出第二条法子来了。因此利用张得禄,降伏了崇、吉二人,然后由他们手中取到钥匙,神不知鬼不觉的,将这一笔巨款弄到手中。以后再有人知道,也不怕了。

果然崇、吉两人,出了宫门,便去见醇亲王载沣、恩亲王奕劻∠恩王因为同项子城要好,对这件事,倒没有反对的表示。唯有醇王因为项子城夺了他的政权,心中正积愤不舒,忽然听见这消息,恰好似火上浇油,立时勃然大怒。说这还了得,他这简直是设局诓骗。数千万巨款,乃是先太后积铢累寸存下的,并非容易。如今三言五语,便被他全数骗了去,这真是以朝廷为儿戏了。张得禄里勾外连,甘心做汉奸,也无足怪,怎么皇太后也这样糊涂呢?你无论如何,应当同我们大家商议商议,怎么轻描淡写地就允许了呢?这事无论如何,我们近支几家王公,得要同他争一争,至不济争回一半来,也就不在少处了。醇王发过牢骚,当时便指派崇、吉两人,到各王公家去送信,定于明日午前,一同进宫面见皇太后,请她收回成命,并严旨饬项子城,即日将库款原封送回,不得缺少一个。崇、吉两人领命去了。所有各亲王郡王,贝子贝勒,镇辅国公的宅里,差不多全走到了。内中有跟醇王表同情的,有不赞成醇王意见的,更有怕项子城不敢多事,对于这件事不赞一词的。究竟是少年王公气盛,与醇王抱一个宗旨的,也居然有二十多位。当日晚间,便各集醇王府商议,明日面奏,怎样措词。一个个慷慨激昂,大有与项子城不能两立之势。

第二天一早,大家在宫门聚齐。值日的侍卫,见来了这许多王公贝勒,如何敢阻拦他们,只好回明了领侍卫内大臣,请示怎样对付。领班的大臣是严亲王,昨天晚上,他也在与议之列,本是随着醇王一班人,很表同情的。如今见他们来到,焉有不欢迎之理?便一直将这许多人,先让到他的办公处。然后去寻值日太监,说明众家王公,来给皇太后请安,并有军国大事当面奏陈。值日太监也做不得主意,又去寻张得禄,请示他怎样办理。得禄道:“他们这老早的来做什么?太后老佛爷才起床,还不曾梳头呢。你对他们大家说,先回去,等我请示太后,何时召见他们,再派人知会,不必在这里候着了。”

值日太监答应一声去了,不大工夫,又匆匆跑回来,向得禄回道:“请总管自己对他们说去吧。这些人蛮不讲理,当时非见太后不可。我再三阻拦,反倒把醇王招恼了,张口就骂我是混账东西。又说什么我们家二百多年江山,全要丢在你们身上了。你去对你们总管说,今天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谁要阻拦,便坐以欺君之罪!总管请想,我们一个当小差使的,还敢多说话吗?”

张得禄一听,不觉气往上撞,说这还了得,他们要造反呀!等我自己去见他们。说罢便一直来到领侍卫公处。举目一看,乌压压将三间明着的屋子,全坐满了。这些人见得进来,有多一半站起来招呼,唯独醇王、恭王、择公三个人,却端然坐着不动。得禄向大家道:“老佛爷才起床,还没有梳头呢,如何肯见你们?只好请诸位先回去,等下午我奏明了佛爷,是否召见,再听信吧。”

得禄的话尚未说完,只见择公先说道:“今天我们来见太后,是关系皇家存亡的事,不能再拘那君臣绸。好在我们全是近支,不是先帝的弟兄,便是太后的侄辈,梳头不梳头,也没有什么要紧。就求你先上去替回一声吧。”

得禄还要阻拦,只见恭王瞪起眼睛来喝道:“你这混账奴才!要再花马吊嘴的,拦挡我们,我们这就下手,先打你一顿,然后闯进宫去,纵然落个欺君罪也不怕的。”

恭王一壁说着,一壁揎拳挽袖,势将动武。醇王、择公也站起来,仿佛调停道:“张总管,你就去回一声吧。太后决不能不见,你也决担不着不是。”

得禄见他二人调停,便也借此下台,说我看你二位的面子,上去回一回∠佛爷肯见不肯见,我可没有把握。他嘴里说着,脚底下早已跑出多远去了。得禄见着太后,便故甚其词的,说一班王公气势汹汹的,也不知要做什么,一死儿非见佛爷不可。据奴才想,他们一定是有什么难题,特特跑了来为难佛爷。佛爷简直下一道朱谕,申饬申饬他们,不准召见,看他们到底怎样。皇太后沉吟了一刻,说他们既来了,我要不见他们,倒显我有什么愧心,不敢同他们朝面,难道我还怕他们不成?这样吧,我在坤宁宫正殿全班召见,看他们倒有什么话说?得禄见太后这样,自己也不便再拦,便口传懿旨:太后老佛爷升坤宁宫正殿,召见王公贝勒,各值日太监侍卫,及内务府堂司,敬谨预备。

他一面传旨,一面却跑回自己办公室中,给项子城通电话,口对口地告诉他,说现在来了二三十个近支王公,要见皇太后,当面奏事。看他们那神气,气势汹汹的,不知又要对付谁。我既然知道,不能不对四哥说一声,你好有些预备。项子城道:“多承老弟关照,回头他们倘然为款子的事,出来捣乱,请你老弟只管撺掇他们,到我这里来坐讨,我自有法子对付他们。”

说完了便将耳机挂上。张得禄匆匆跑到领侍卫办公处,向大家说,老佛爷有旨,特御坤宁宫正殿,召见一班王公。你们随领班的侍卫大臣,这就上去好了。他交代完了,这里严亲王在头里带领一班王公,步行至坤宁宫。在宫门外又候了有一刻钟的工夫,得禄才出来,招呼他们进去,这些人按着班次,鱼贯而入〈到丹墀之下,一齐跪下行礼。皇太后道:“今天特别施恩,你们有什么事,可站起来回奏。”

各王公谢过恩,一同立起身来,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大家本是推定了,请醇王发言,因此醇王向前略进半步,奏道:“臣等无事也不敢惊动圣驾。因为项子城欺蒙君上,诓骗寿皇库巨款,居心叵测,罔上营私,请皇太后速降严旨,仍将该款收回,以备将来缓急之用,便是先太后在天之灵,也不至抱恨。臣等分属宗亲,不能漠视,无论如何,要请皇太后俯允所请。”

醇王奏毕,皇太后叹道:“你们这一番好意,我也深知,但是,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何尝乐意开寿皇库呢?你们要知道,如今和议已经破裂,革命党眼看就要杀到北京。要没有得力大军,前往迎头拒敌,一旦兵临城下,难道我们母子,还能衔壁舆榇,面缚请降吗?既然要官军出力,头一样就得访。目前库空如洗,各省又纷纷独立,无人解款。项子城朝着我要兵饷,我又朝着谁要去呢?你们既爱惜寿皇库的款,不愿充作兵饷,这也是极好的事。但是这一笔救命的款子,你们大家可得分担起来。你们自能摊出两千万元,我立刻便能下旨,令项子城仍将库款缴还。你们就斟酌复我一句吧。”

这些王公,本是欺负皇太后老实,所以敢来要挟,却没料到太后竟说出这一套来,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肯承认拿钱。其实他们要知趣的,大家认一个不是,从此退出宫来,一言不发,清室的运命,对付着还能多缓和几日。偏偏醇王、择公挟有成见,想同项子城捣乱,便强词夺理,硬驳皇太后的话。说项子城的话全不可靠,革命党绝不敢北来。畿辅现有十几镇官兵,那些镇统,全迸耿耿忠心,报效皇室,月饷全有指定的款,并无须中央补助。项子城不过假借他们的名义,向皇太后骗款。臣等在外边,深知这些情形,所以才敢上达圣听。皇太后只管向他索要,他决然不敢抗旨。这笔款子,仍然可以收得回来。太后道:“你们准有十分把握吗?”

醇王尚未答言,洵贝勒便抢着回道:“臣等要没有把握,也不敢向皇太后驾前妄奏啊。”

太后道:“既然这样,我就派你同择公两个人,先到项子城家里,将这意思对他说明,看他怎样答复你们。他如果肯还,那时我再降旨不迟。”

洵、择两人,见太后把这种差事派在他们身上,倒有点踌躇起来。有心去吧,知道项子城不是好缠的;要不去吧,太后既派在头上,既不能抗旨,又不便示弱。正在低头沉吟,张得禄在太后身旁代催道:“老佛爷既然派你两人去,你们还有什么犹豫的。再说这种事原是你们反对,如今老佛爷既重视你们的意思,派你两人前往索讨,你们又想抗旨不遵,难道还能请老佛爷自己去讨吗?”

得禄这几句话,把洵、择两人逼得无言可答,只得捏着头皮,向上谢恩领旨。他两人去了,太后又对大家说,你们大家暂在侍卫处等候,俟等洵、择两人回来,听一听项子城怎样答复他们,大家好有一个计较。众人答应一声,慢慢退下。

再说载择、载洵,从宫门出来,彼此商量了几句。载择倒还沉得住气,载洵却有点张张惶惶的,说咱们到项子城家里,四哥得请你先说话,我在后面帮腔。载择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害怕就不用去。载洵道:“我是嘴钝,并不是害怕。”

两人跨上马去,来到项宅。看门的通禀进去,不大工夫,出来随侍官,将两人领到内客厅,说宫保现有紧要公事,办完了便出来会客。两人只得耐着性等候。等了足有三个钟头,已交下午四点,仍然不见出来。载洵急了,催着随侍官去回话。随侍官道:“我的贝勒爷,你怎这样性急?宫保因为军国大事,已经三天三夜不曾合眼。直到这时候,还在那里阅电报呢。我们有多大胆子敢去催他。”

两人听了,只好再等。本来他们进宫很早,就不曾吃饭,直直饿了一天。饿到掌灯时分,里面才传话,宫保这就下来。又迟了一刻,项子城才慢慢踱出来。先请了太后圣安,然后彼此请安落座。笑吟吟对两人道:“两位爵爷,在此久候,实在对不住。下官从朝至暮,接到四十多封要电,简直应接不暇,遂致稽迟,诸希原谅。”

载择道:“宫保为国贤劳,我们多候一刻,算不得什么。”

项子城道:“不知两位爵爷光临,有何见教?”

载择道:“论理呢,我们既不操政权,本不应当过问,不过此事是出于合朝亲贵大家的意思,推我两人做代表,我们不得不来,还得求宫保格外原谅。”

项子城道:“二位是天潢一派,应当问政,何必这样客气?有什么吩咐,只请直言示下,自力所能为的,无不谨遵台命。”

载择道:“也没有什么旁的事,只为寿皇库的款项。当年先太后积铢累寸,很不容易,一旦挪发军饷,在我们大家的心里,深抱不安。可否请宫保另筹一笔,仍将原款存之库中,以备皇家缓急之用。明知军事紧急,宫保也是出于不得已。不过这笔款子,不同寻常,但能不动用,总以不动用的为是。”

按说载择这套言词,总算是委婉动听,不料旁边坐的载洵,忽然想大出风头,也不待载择词毕,便插口道:“什么叫军饷啊,他们既然知道要饷,为什么不把革命党打平,把武汉夺过来。空口说白话,一点功劳也没有,还有脸要饷呢?嘿嘿!”

他这一嘿嘿不要紧,把载择的脸全吓白了,直向他使眼色,不叫往下说,哪知项子城却毫不在意,仍是自自然然地叙颜开,答道:“原来两位爵爷光临,是为寿皇库的款子。这事很容易办,来啊!”

他这一喊来啊,早有两名随侍官走向面前。项子城吩咐道:“你们到我办公室中,有四十几封电封,叫谢大福查齐了,一总给我拿来。”

随侍官答应一声是,便扭头去了。这里项子城陪着洵、择两人,只谈些闲话,对于军国大事却一字不提,仿佛没有这件事情似的。少时随侍官从外边进来,手中高高举一叠电报,送至项子城面前,恭恭敬敬放在桌上。项子城随手把电报转递与洵、择两人,笑道:“请两位爵爷阅一阅吧。”

载择接过来,自己留了一少半,却把那多一半,尽数递给载洵。载洵识字无多,不过是瞎看一回。载择却聚精会神地阅去≈啊,怎么全是各路统制、协统来的电报呢?再仔细看,千篇一律,全是索饷。看完了,又将载洵手里的也接过来,更是大致相同。足足阅了有三刻钟,这才放到一边,对项子城道:“这些武将,怎么不约而同的,全朝着宫保要钱,难道他们是开会通过的不成?”

项子城道:“这个下官实在不知道,或者是如此也说不定。不过他们这样催逼,下官急切间向哪里去筹?只好先从寿皇库中借一笔。俟等将来各省解款,再为补还。皇太后体恤士卒,慨然允许,这总算是殊恩旷典。下官已经将皇太后这番德意向大家宣布了,并催段吉祥即刻赴两湖新任。听说他已经带兵前往,现在已到河南,不日可以攻进武昌。这全是寿皇库款项之力。如今诸位王公贝勒,既不以动用寿皇库的款子为然,下官当然也不敢擅主。但是这些带兵武将,既许了他们,要是口惠而实不至,他们一定疑惑下官将这笔款吞没了,下官如何担当得起?只好请两位爵爷,向各家王公商议,如果大家均主张不动此款,只有求各位王公具衔,分致他们一个电报,述说此款不能动用之原因,请他们耐心等候。一方面由下官遣派专员,乘坐火车,仍将已发出的款子追回,凑齐了原封送还。这个法子,据下官想,定然可以做到。他们虽系武人,也万万不敢抗各位亲贵的意思。至于下官,更不致受其疑忌。这真是三全其美的法子,就请两位爵爷,急速商议去吧。”

项子城说到这里,载择尚未答言,载洵早跳起来,拍着巴掌笑道:“老项真有你的。这个法子,再妙不过了。”

又朝载择说:“四哥,我们就是这样办吧!”

载择低着头沉吟不语,略停了片刻,方才对项子诚说:“宫保这主意,本爵做不得主,只好先回去同他们商量。是否照着宫保所说的去办,也得取决大家的意思。”

说罢便起身告辞。两人跨上马车,仍回侍卫处。

此时已有八点多钟,掌灯多时了。众人正在等得不耐烦,见他两人回来,便七嘴八舌的,抱怨他们不会办事。又追问,项子城已否应许将库款缴还?载洵也不待载择张口,便直言奉上,把经过的情形全说了。醇王一听,哦了一声,说这样,发军饷的事还是真的,并非假造了。话未说完,恭王早插嘴道:“什么真的,这是骗局。所有电报,全是项子城捏造出来,骗我们大家,我们不能上这个当。他既叫我们给各路将官去电,我们就办给他看,倒看他还有什么说的!”

载择道:“这事据我想得慎重。咱们要具名拍电,倘然把各军激变了,谁担得起这大责任啊?”

载洵道:“四哥,你这是瞎小心,决然不会有这样的事。”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相持不下。内心唯有载择、普伦,是主张不拍电,其余全主张去电拦阻。醇王始而还慎重,继而见多数要那样办,自己把胆子也壮起来,便领着头儿,去见太后当面奏陈。说项子城允许还款,但必须由各家主公分电前方将士,告以不能动用寿皇库款之原因,然后再向项子城追索此款。我们大家,既替项子城说话,他当然无可推诿,这笔款子就可以安然返库了。皇太后道:“你们准有把握吗?倘然电报拍出去,那些军官将士心不甘服,闹出一点反动来,你们能够负责任?”

当时除去伦、择二人低头不语,其余全一口同音,说敢负责任。更有说,项子城这是做成的骗局,前方将士,决不至因为不发库款,就敢同朝廷翻脸,难道真就不怕王法了吗?皇太后见他们如此坚执,自己一个人哪里拦阻得住,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们既赞成这样办,我也不便拦阻。但是,祖宗留下二百多年的江山社稷,倘然将来发生一点意外,到那时候,可不要把罪过推到我一人身上。你们全是祖宗的子孙,今天的办法,又是你们一力担承,无论变化到什么景象,你们可不能再怨我了。皇太后说到这里,便吩咐退朝。众王公见太后已经准了,一个个得意洋洋地从宫里出来,全跑到项子城宅里。一见面,便说要拍电报,好截留寿皇库的款子。项子城极端赞成,请他们将电报稿拟好,派了两名随侍官,陪着贝勒载洵,即刻到内阁电报处去拍发,并吩咐一刻也不许延缓。内阁一共有四架电报机,大约有一夜工夫,总可以拍发完了。好在电报的字数并不多,不过告诉他们,寿皇库款项,不能动用,未领的暂候,已领的缴还,末尾是一二十名亲贵出名。项子城又对大家说,明天午后,仍请到这里来,一者他们必有复电,请众位爵爷过目;二者缴还库款的手续,也得彼此商议一番。众王公这才告辞散去。出了项宅的大门,彼此说,看他明天还有什么推诿的。咱们向他坐索,少了一个也不成功。大家以为这一次可把项子城战败了。明天接过款来,第二步便接他的政权,仍然推醇王上台。这个参赞军务,那个管理财政,仿佛又到了宣统元二年时代。

大家回府之后,欢喜得一夜不曾合眼,只有载择、普纶、普纬三个人,觉着这件事办得并不十分妥帖:项子城决然不能这样忍气吞声,受人摆弄。第二天一早,载择、普纶、普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收拾了些个金钱细软,全乘早车到天津去了。载择是逃往大连,普纬却转赴青岛,唯有普纶不忍远离,只住在天津,观望风色。这三人暂且按下不提,却说其余的王公贝勒,到了第二天早晨,全是草草吃过饭,便不约而同地到醇王府聚齐,单单不见了私走的三个人。打了几次电话,府中推说有病,不能出门,请众位爷们偏劳吧。在座的只有载洵、载福、玉朗、玉璋几个人格外起劲,在醇王面前大告奋勇,说我们四个人,愿到项子城住宅,坐索库款。醇王允如所谓。四人坐上马车,如风驰电掣一般,来到项宅。此时看门的卫兵,已经迎出门来,一见是四家亲贵到了,笑面相迎。先请过安,然后说请四位爷里面坐,宫保正要催请呢。四个人糊里糊涂的,随着卫兵来至小客厅中。这小客厅乃是宅中机密所在,若非有机密要事,不在这厅里会客。四人来到小厅,才一落座,就从里走出两个人来,全是顶冠束带,穿着一身朝服,来到客厅,同四人请过安。四人认得这两位现任的侍郎,一位是民政部侍郎赵秉衡,一位是工商部侍郎杨士奇。两人请过安,并不落座,满面愁容,带着很惨苦的样子。赵秉衡先开口道:“各位贝勒爷公爷,可是要见宫保吗?”

四人回道正是。赵秉衡道:“宫保因一时急气,卧病在床,半晌缓不过气来,现请德国马大夫打了一针,方才苏醒,急切间实在不能会客。好在宫必心国政,现将最紧要电报一纸,奏折一封,派我两人,各位从随爷王,至皇太后驾前当面呈递。我等一刻也不敢耽延,请四位爷这就一同走吧。”

说罢便向外招呼套车。四人一看这情形,也摸不着头脑,只得糊里糊涂的,又随着他们出来。好在马车俱在外边放着,直眉瞪眼地钻进车去。不大工夫,又拉回领侍卫大臣值班处。大家正伸着脖子,候他们的回信,果然回来了,却又多添了两位翎顶辉煌的侍郎。大家见了,全莫名其妙。醇王先迎头问是怎么一回事,载洵据实说了。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只好先问杨、赵两人。杨士奇道:“封章以内的事,我们哪里知道,只有随同众位爷,面呈皇太后,等太后御览后,大家自然就知道了。”

正在说着,只见吉富、崇华两位内务府大臣,仓仓皇皇地从宫内出来,先朝着醇王说:“请爷带同奴才等,进谒慈驾,有要电面呈,快走吧,一刻也不容缓了。”

紧跟着张得禄又出来催促,说老佛爷升殿,召见王公贝勒,及杨、赵两侍郎。同内务府崇、吉两大臣,此时大家也不能再问再议,只有跟随张得禄进宫。到了慈宁宫殿上,方要叩头行礼,只听皇太后颤声说道:“算了吧,不用行礼了。有什么电报,你们快快拿出来看看。生死存亡,就在这一举了。”

赵秉衡从袖中取出封章及电报来,交给张得禄;崇华也举着一份电报,交在得禄手中。得禄举到太后驾前,轻轻铺在龙书案上,请老佛爷过目。太后凝神定气地看着电报,两份还不曾阅完,忽然容颜惨变,将那封章电报,一齐推在案下,只说了一句你们看,就晕过去了。要知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