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小岑正在害怕要走之时,忽然有人敲门,并且声音很大,还喊着别放走一人。这一来,不但把小岑吓得钻入床下,就连众人也都变了颜色,一个个藏没处藏,躲没处躲。还是纯卓先有急智,忙叫大家先不要慌,仍然按着唱票戏的布置坐好了。各人手中全拿着一样乐器,作为预备打通开戏,然后派一个人去开门。到底是联星久在军界,比他们胆子全大,他一个人出去开门。本来大厅旁边就是街门,只需三脚两步,便到了门前。此时,门外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又连敲门几下,还喊着说:“你们干些什么秘密,连大门也不管开!”

联星一边答应着,将门开开,却把他吓一愣。原来是本区的巡长,带着四个警察,后面还跟着一名军官、两个兵士。一见联星,巡长认得他不是房主人,便一声儿不响,领着后面的人直往里走。联星也拦不住,只得在前面做向导,把军警领至大厅。众人见了,全不知是为什么事。可怜恒石风手中,正提着一面大锣,他心里一害怕,手中一松劲,只听当啷啷一声,锣已扔在地下了。巡长认得龙子春,朝他点点头,说:“龙都老爷,我们无事也不敢擅造潭府。因为这几天你宅里总是锣鼓喧天,拱卫军稽查越老爷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连天到本区打听。我们说是唱票戏,他还有点信不及。因此今天特地同他来,到宅里看一看。”

龙子春此时惊魂甫定,知道不是逮捕他们,这才大着胆子,出来答言,说哪一位是赵老爷,快请坐下谈一谈。只见后边那一位军官,挺身出来,说:“咱老子就姓赵。你们这一伙妻孙,唱些什么?吵得四邻不安。咱老子在河南,就听说北京城里那些在旗的舅子们,全会唱二黄腔,今天倒要烦你们唱一出了。”

老赵这一套话,说得在座一干人面面相觑。忍受吧,真有点忍不下去;发作吧,却又不敢。姓赵的还是一再催逼,龙子春只得纳着气儿问道:“但不知道老爷想听什么戏?”

老赵道:“你们唱出项宫保打东洋吧。”

子春听了一怔,说我的赵老爷,这是你们河南的戏,我们北京人从来没听说过,可从哪儿唱起啊?老赵道:“哼!老丈人,这是给中国露脸的戏,你们反不会唱!就会唱翠屏山杀和尚啊!哼!妻兄小舅子!丈人的!”

说罢扭头便走。兵警在后面跟着,一直出大门去了。子春道:“这是哪里的晦气!凭空跑来这样一个野蛮玩意儿,满嘴也不知喷些什么!”

联星道:“我心里鼓一鼓,要想打他嘴巴,又怕给子春兄招出祸来。”

大家齐说道:“千万打不得。你别看这样,正是老瞒的心腹干城。如今北京九城,全布满了,是专为防范咱们旗人的。自从辅公被炸之后,他们是专在旗人身上注意。你如果不服,他是张口就骂,举手就打,饶吃了亏,还没地方诉委屈去。最好忍着一点,别惹他们就是了。”

众人正在纷纷议论,乌勒春忽用鼻子吸了两吸,连说:“好臭好臭,哪里来的这大气味啊?”

他这一提头儿,众人也都闻出臭来了,异口同音,齐说臭得奇怪。联星说,别是子春兄在客厅里放着马桶吧,不然哪里来的这木犀香味呢?子春道:“岂有此理!我纵然不好洁净,也不至于把马桶放在客厅里当陈设啊。再说果然这屋里有马桶,大家坐了半天,为什么闻不出来,单单这时候才闻出来呢?”

众人也说没有马桶,不要胡疑惑。志仲梯说:“多半是猫粪,不信咱们掀开床帷子,看看就知道了。”

说罢便过来掀开床帷。他这一掀床帷,登时把众人招得哄堂大笑。原来床帷子里边,还趴伏着一个人,正在宾小岑。仲梯妹手揪他出来,说大兵已经走了,你快出来吧,别现眼啦。小岑哼哼着说:“不行,我一泡屎全屙在裤里了。你快招呼下人打一盆水来,我擦洗擦洗,换上裤子,才能见人呢。”

他这一说,把众人招得重新又大笑起来。联星赌气向地下唾了一口,骂道:“现世宝,活丢人!可怜我们旗人队中,原来净是这些东西,还组织什么宗社党扶保什么皇室呢!嘿!不要给人家添笑话招难看了。”

少时下人打了一大盆水来,子春又替他寻了一条裤子、一双袜子。可怜宾小岑从床下爬出来,众人全堵着鼻子,远远地看他。只见他把大夹袄脱了,下身穿着两条白布单裤,全被屎阴湿,黄了一大片,臭气熏人。恒石风的嘴,平日就极刻薄,如今看见这种现象,他焉能一言不发?随笑道:“小岑,你的满腹经纶,为何跑到床底下发露?”

小岑老着脸道:“谁愿意丢这人?当时我听见大兵说话,又是河南口音,心里一害怕,就提不住了,可有什么法子呢?”

联星道:“算了吧,不要说了。咱们还有正事可议吗?要没正事,我可要告辞了。”

龙子春同恒石风,齐说云亭不要走,我们还有话呢。纯卓先道:“有话另找地方说去。这间客厅已经变成茅厕窖,难道还能坐下议事吗?”

子春道:“有有,你们随我来。”

众人跟着他出了客厅,来到里院卧房。联星忙问还有什么事可议?石风同子春齐说:“会议的事,千万可别在我两个人家里了。不是旁的,那拱卫军稽查,实在厉害得很。我们不过在家里唱一唱票戏,他还跑来捣乱,舅子丈人的,胡卷一套;倘然要成立什么会,被他们知道了,我们更休想安生了。”

恒石风说这话时,并表示出一种很害怕的态度来。联星见了,心里益发不痛快,冷笑着说道:“这事可真难办了。你们有房子的人,怕担声气;我倒是不怕担声气,可惜又没有房子。照这样,这个宗社党简直就不必办了!”

纯卓先道:“云亭,你不要先发躁,咱们慢慢商量。本来这事,也不能怨龙恒二兄。那些拱卫军,是蛮不讲理的,只要叫他们着一点把柄,当时便能给你一个下不来台。况且我们这种组合,原来是应当秘密的,要彰明昭著,不但于事无益,而闹大了,使对方有所防备,以后我们连自由全不能了。联兄你想,我这话可是不是呢?”

联星点头赞成,又问卓先:“以后我们开会,到底上哪里去呢?”

纯卓先思索了片刻,忽朝一个人笑道:“静漪,你不是在万寿山有差事吗?那里能否借个地方用用?”

原来这静漪姓崇名淇,字静漪,也是满洲内务府旗人。现在万寿山行宫充当主事,终年没有一点事做,仅止皇太后到万寿山时候,他管指挥工人,打扫铺垫而已。自慈禧崩逝之后,这万寿山已经两年不曾巡幸,因此崇静漪的差使,益发清闲自在。纯卓先一眼看见了他,便想起万寿山来,问静漪能否借万寿山的行宫,作为临时会场。偏偏静漪是一个胆子最小的人,听卓先这样问他,他踌躇了很大工夫,方才答道:“这是皇上家的禁地,我可做不得主。倘然皇太后知道了,她老人家要怪下来,谁担得起啊?再说还有管山的太监,我答应了,他不答应,还是做不到啊。”

卓先一听有管山的太监,便笑道:“这事好办了。你也不用为难,只求你把管山的那位太监介绍给我们,我们自有法子向他去借,决然叫你担不着一点不是。”

静漪道:“此人叫江得贵,倒是老资格的太监,同李得用、张得禄全是师兄弟。因为他上了几岁年纪,老佛爷便派他去管山,其实也不过担个名儿,圣驾不到山上去,他也是不去的。你们要会他很容易,我可以领去见他。但是要向他借山,多少也得纳一点贿赂,要不然,他恐怕未必肯借呢。”

恒石风接着说道:“这事好办。我回头封五十块钱送给他,当然没有问题了。”

众人见石风这样慷慨,全都挑大拇指,说到底是天潢一派,与众不同。我们就是这样定规:后天过午,大家还在这里会面,万寿山能否借用,也就得着回信了。卓先又对联星说:“你回至营中,拣咱们在旗的朋友,务必多约几个,也壮一壮门面。”

联星答应去了,这里大家也陆续分散。宾小岑涮洗干净了,换上裤子,也没敢向大家告别,一个人就偷偷地溜了。

恒石风出了子春家,便到各王公贝子贝勒家里,借着宗社党的名义,狠敲了不少钱,高高兴兴地回家。心里说,没想到宗社将亡,倒给我造成了千载难得的发财机会,面子上给江得贵五十块钱,哪知骨子里我已敲了一万多。这真是财神叫门,特别幸运。到后天过午,大家又在龙子春家开锣唱戏。唱完了一出,便秘密开议。据恒石风、纯卓先报告:已同江得贵接洽妥协,他不止肯把万寿山借给我们充当会场,并且携带我们同去,帮同照料一切。众人听了,自然夸赞恒、纯两人办事敏捷。卓先又问联星,可曾联合了多少同志?据联星报告:一共联合了十个排长、两个连长,全是旗人中的少年英俊。他们本要同来,是我拦住了。一者军营中挂的人太多,难免招上官疑惑;二者成群结伙的,跑到子春家里,更容易招人注目。倘然被老瞒的稽查侦探看出破绽来,岂不又招了麻烦,因此没叫他们同来。卓先连说:“好好,到底是云亭心思细密,不愧是做大事的人。我们既然有了开会地址,第一步,得要定期开成立大会。大会既然成立,然后提出议案来,分途进行。如今时机已迫,刻不容缓。如再因循坐误,大清的宗社,可真要不堪设想了!”

众人全赞成卓先的提议,唯独龙子春尤其赞成。他是恨不得早一刻迁到万寿山去,免得常在他家里纠缠,终日提心在口,连一顿舒服饭全吃不下。他当时建议:最好明天大家便到万寿山,开成立大会。所有议案,临时再提也不迟。就这样决定,不必再游移了。于是全场一致通过,定于明日早晨,大家分途到万寿山,过午会齐。联星匆匆地告辞而去,说出来时候,并不曾挂号,恐怕工夫大了,叫上官知道,要担不是。卓先又再再嘱咐:明天务必到万寿山,有紧要议案,非你出席不可。并托他把那两个连长也一同约来。联星答应去了。这里大家又商量议案。卓先道:“开宗明义第一章,得打倒《京都日报》。要了田念壬的命,北京才算大大地去一个祸根。要是这个做不到,我们的宗社党简直成了废物,大可取消了。”

志仲梯道:“卓先,你怎么张口就想要人家的命,这是闹着玩的吗?俗话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姓田的又不犯法律,你平白要了他的命,官府能答应吗?”

卓先哈哈大笑,说:“仲梯,像你这样脓包,很可不必多废话了。要姓田的命,也用不着你,你就在旁边看着好了。”

乌勒春道:“要论《京都日报》的罪恶,诚然得要姓田的命。但是明杀,还是暗刺呢?”

卓先道:“你先不必打听,明日在会场上,我自提出相当的方法。可是你们大家,千万要沉住了气,不必害怕。我出什么主意,你们只管一律赞成,到临时决不至叫你们去挡头阵。你们千万不要大惊小怪,自己先拆台泄气,这是最要紧,可记住了。”

纯卓先吩咐完了,大家各自散去。

第二天,果然俱到万寿山开会。恒石风同纯卓先,早约同江得贵先来一刻,预备招待一切。卓先并在门前摆了一张小桌,备了一份纸笔。凡有来的,全经他记在簿子上。姓名住址,俱写得很清楚。然后由招待员将他陪至万寿山旁边的办公室中,暂且休息,俟等人来齐后,再预备开会。直到过午两点,已经来了有二十多个人。联星带着两个连长,一个叫成厚,一个叫祺祥的,也挂上号,一同来至里面。卓先看一看表,见时光已经不早,便跑至后面,主张开会。恒石风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这个会千万别当着大内的人开。你看伺候咱们茶水那些小太监,一个个挤眉弄眼的,不知咱们此来倒是为什么事。咱们大家如果当着这些人高谈宗社党,被他们听到心里,难保不出去乱说。倘然这个风声传到老项耳中,他必要寻根究底,挨着个儿搜拿。那时党办不成,人先捉到狱里去了,岂不是自寻苦恼吗?”

卓先道:“是是,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我们大家,可到什么地方去呢?”

石风道:“这事很好办。只需寻江得贵,请他代我们觅一个僻静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会就开成了,何必我们自己想法呢。你想这主意可好吗?”

卓先连说好好。两人寻着江得贵,将意思说知。得贵笑道:“这事好办得很。你们大家自管随我来。”

这山半腰中,有地道。顺着地道进去,里面有五间大殿,还有十几间配房。“这还是当年咸丰皇帝盖的。那时慈禧太后还是一位偏妃,因为得宠,皇上特意起盖这地殿,所为是六月避暑。后来因为过于阴森,轻易没人进去,直封锁了好几年。还是去年,隆裕太后因为天气太炎热,派咱家打扫了一回。及至打扫好了,她老人家却又不曾来。如今你几位想寻个僻静地方,只怕北京城,也没有比这地方再僻静的了。”

得贵一壁说着,一壁领他们步入万寿山≌弯那,好容易来到半腰一块平地上。有三间很高的亭子,外面横着一块匾,是飞霞阁。三个大字,写得龙飞凤舞,乃是咸丰御笔。众人也无暇细看,随得贵进了亭子,一直走进里间,里间放着一架很大的龙床。得贵对大家说:“你们暂在外间候一候,等我把机器转开,你们再进来。”

众人只得在外间等候,忽听里面一声震动,仿佛焦雷似的,倒把大家吓了一愣。有那胆子小的,便想往外跑,被联星一把抓回来说:“跑的是什么!这是机器声音,也值得害怕吗?”

得贵从里间笑着出来,说:“我忘记说明了,叫大家受吓〈吧,不要只管候着了。”

众人忙随他进至里间,举目观看,说也奇怪,龙床竟自竖立起来两扇大门,大门上并有一盏五色电灯,已经开亮了。得贵道:“进了这个门,便是地道的梯子。你们随我下去,要扶住了栏杆。这乃是汉白玉石梯,过于光滑,踩不稳就要跌下去了。”

他说着,便推开门在前引路,众人紧紧相随。原来出了这门向四外看,全是云母围墙,当中是白玉石梯。通上到下,全有电灯照耀,越向下走越亮。石梯一共是二十八层,走至尽头,低头细看,地上铺的全是大块金砖。有一条小甬路,紧靠梯边。得贵顺着甬路向前行走,众人陆续前进,但见四围墙壁,全镶着各色电灯,照得暗室通明。曲曲折折,来至一所院中。正面是五间大房,两旁有十余间小房。院中陈列着各种花草,全是康熙五彩的瓷盆。恒石风很惊讶地问道:“怎么地窖中还有鲜花?这是用什么法子养的呢?”

得贵大笑道:“你再细细看看,是鲜花吗?”

众人过来细看,原来全是人工做的,用翡翠、珊瑚、玛瑙、碧玉堆垛镶嵌,猛看同真的是一样。卓先叹道:“怪不得革命党同皇室总过不去!似这种穷奢极欲,一盆假花,值几千几万,还是扔在地窖子里。没人过问,要说到宫中,更不知糟成什么样儿了!”

大家随得贵进殿,举目一看,吓得这些旗人连忙跪下,行九叩首礼。原来上边供着咸丰的御容。众人参谒过了,得贵向大家告辞,说我得到外边去照料一切。你诸位有什么事就请在这殿里议吧。他说罢便去了。卓先看看表,说已经四点多了,咱们大家立在这殿中,谈上几句,便算宗社党开了成立大会。然后再推主席,拣那最重要的案子,提出一件来,大家通过了,明天便好进行。众人一致推纯卓先主席。卓先也不推辞。他一个人站在殿的中间,向大家演说道:“诸位啊!可知道如今到了什么时候了?外有革命党,争地争城,眼看把我们大清的江山割去了一半;内有乱臣贼子谋篡皇位,把摄政王推倒一边。这还不算数,最可恨的是《京都日报》同《国风新闻》,终日推波助澜,把九城的民心全都说变,甚至连军界他们也挑拨。前天禁卫军几乎炸了营,便是受了《京都日报》的毒。我们第一步得对付报馆,然后才能保住北京的军心民心。要不然,变生肘腋,不必等革命党攻城,我大清的皇室便要保全不住了。如今头一个议案,便是对付《京都日报》。不知大家意思如何?如果赞成,请举右手。”

卓先才说完了,在殿内一共二十多人,全把右手高高举起,表示赞成。卓先又接续说:“第一步算通过了。第二步,是对付的方法。必须咱们众人中有一位肯牺牲性命的,这事才容易解决。但不知那一位肯舍命救国?”

卓先提出这一条方法,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发一言。木了片刻,只见宾小岑说道:“因为对付一个报馆,先得牺牲一条性命,这样呆事谁干啊!卓先既想出这法子来,最好请他以身作则,先办出一个样儿来,给我们大家看看。”

他这话分明是拆台,卓先听了,气得直咬牙。说:“算了吧!在裤子里屙屎的人,不配在这里出主意说话!”

卓先这话,分明是揭小岑的脸皮,哪知他的脸皮比橡皮还厚,笑道:“你不用笑话我屙屎№屎是造粪的好机器,你倒想屙,还怕不现成呢!”

恒石风喝道:“不要胡说了!这是议正事,不是开大粪厂,你的机器好,暂时也用不着!到底卓先说的方法,可怎么解决呢?”

卓先道:“本来这拼命决斗的事,谁也不乐意去。这样吧,咱们以抽签定之。抽出谁来,谁不许推辞。我手提包里,有现成的竹签签筒,把它取出来,大家把自己的名字填写在上面,然后由主席当众抽签。抽出谁来,谁便到《京都日报》同金、田两人拼命。这是最公平的法子,但看咸丰皇帝派谁前去,谁就是义不容辞。”

他说着便打开手提包,拿出一把签子来分给众人。皮包中有现成的笔墨,大家挨次填写。唯独宾小岑,却执意不肯书写,说:“我没有决斗的本事,更没有拼命的精神,不必要我这废物了。”

卓先冷笑道:“你本多余到这儿来!趁早走吧,不必跟着瞎捣乱了!”

龙子春实在看不过了,便把小岑推出殿外。然后大家轮流将名字写在竹签上,又由主席派了两个人查点一回,然后才放入筒中。卓先又对大家说:“一共是二十六支签,咱们是听命由天,抽不出来的,也不必欢喜,抽出来的,也别认晦气。这乃是第一次的牺牲,我们大家必须鼓起勇气来,不退缩,不害怕。纵然丢了生命,将来大清史上,万古流芳,也是值得的。”

他说到这里,便装出一种严肃的态度来,向大家道:“我可要实行押签了!”

他说这话时,将筒放在桌上,先闭上眼祷告了一番,然后伸手把筒中的签子翻腾了一回,这才郑重其事地从里头抽出一根,用手一掳,高高举起。此时,众人的眼光全盯在这支签子上。大多数全是变貌变色,很恐惧的,生怕竹签上是自己的名字。一刹那间,只听卓生高声说道:“我大清皇室万岁!联星君万岁!”

这一声喊出来,大家心中如一块石头落地,知道当选的正是武人联星。当时大家也“万岁万岁”地喊起来,并拍掌高呼,表示欢迎之意。联星此时,实是一腔热血,听说自己当选,不唯不害怕畏缩,反倒高兴起来。卓先也会捧场,说:“这全是咸丰皇帝暗中默佑,特选此有胆有识的英雄当此大任!我大清万年有道之基,就在这一举了!请云亭对大家发表发表怎样进行的意见,我们可以帮助的,也好临时帮助一切。”

联星道:“兄弟年轻望浅,又是一介武夫,本当不起这样大任。但既由抽签选定,自然义不容辞!明天我便到《京都日报》社,去寻田念壬同金戈二。此去本是决斗拼命的性质,衣袋中得带勃朗宁手枪一支,如果说翻了,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是赚的。我把他们打死之后,当然也得自裁,不然被官府捉了去,难免牵涉出大家来。倘被项子城知道了,我们旗人更要吃亏,倒不如死了干净。但求诸位能继续这保皇的志愿,海枯石烂,永矢不忘。联星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他说到这里,不知不觉落了几点英雄泪。在座的众人,也都为之惨然。恒石风看看表,说天已不早,快七点了,咱们快散吧。太晚了,不免惹人注意。咱们赶回前门,到致美楼吃饭,大家给云亭饯行,也算助一助他的勇气。联星同那两个连长齐说道:“谢谢吧,我们可不能再候了。营盘的规矩,是不准黑夜回去的,我们三人已经出来一天,要再等半夜回去,叫营长知道,白挨一顿申斥,是犯不着的。咱们明天见吧。”

说罢便匆匆地先走了。

这里纯卓先、恒石风一干人,出了地窖,仍由江得贵将机关转好,领他们一同下山。大家赶回前门,由石风领着,一同到致美楼吃饭。志仲梯喝了几盅酒,有些醉意了,便问纯卓先道:“方才你那戏法儿,为何变得这样灵?连一点破绽全看不出来。到底是用什么法子,你何妨宣布一回,我也长长见识。”

卓先大笑道:“说出来不值半文钱。那二十几根签子上,全写着联星的名字,是用药水写的,干着看不出来,一阴湿了,立刻就显出来了。我在抽签的时候,手上早抹了唾沫,及至向上一掳,后写的字已经抹掉,先写的字见了唾沫,自然发现出来。你不信我把二十几根签子通统抽出来,全是联星的名字,一个也错不了。这原是预订的计划,乐得牺牲他一个人,我们大家既出了气,又可发一笔财,还赚一个扶保皇室的名儿。这样俏事,为什么不做去呢?”

众人听他说出发财的话来,一个个全要领教,到底怎样的发法。卓先用手指头敲着桌子,微微地笑,说:“此中秘密,不能向外人道也。”

志仲梯听了,很不痛快,说:“要发财大家发。你们三两个人,借着大家的名义在各疵钱花,我们跟在你们屁股后头,连臭味全闻不见,那犯得着吗?算了吧,明天再开会,没有我。”

志仲梯说完了这气话,宾小岑又跳起来,说:“我们大家,全被纯卓先、恒石风给卖了!无是无非的,组这个党那个会,其实是他们卖酒的幌子。将来借着宗社党,不定敲多少钱,却把我们大家蒙在鼓里。等到那时候出了危险,官府指名捉拿,他们几个为首的人脚底抹油,不定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却把我们这些小军去填陷。我们自己拍着胸脯想想,犯得上吗?我姓宾的,不但退出党籍,遇巧了,也许自行检举,索性先到警察厅出首,免得将来受牵连。或者项宫保知道了,还许奖赏我一官半职,也说不定。”

宾小岑说到这里,眉飞色舞,直仿佛已经告密得赏。这时候在座二十多人,跟他表同情的占一多半。只有恒石风、纯卓先、龙子春、乌勒春、崇静漪几个为首的人,连脸全吓白了。恒石风直向他摆手使眼色,他却装看不见。崇静漪低声劝道:“小岑哥,你压一压音吧。幸亏这里背静,旁屋里没有人,堂倌也未在眼前,要不然,被人听了去,我们二十多人,一个也跑不脱。你这何苦呢?纵然心里不痛快,也可以慢慢商量。今天这会才成立,我们自己人就首先拆台,也太没有义气了。”

小岑冷笑一声道:“什么叫义气?锅里不煮义气,要真讲义气,这冷的天,你们全穿上银鼠寒羊,我还是一身单,谁肯拿出钱来给我换换季,那才是真讲义气呢!”

恒石风听他这样说,连忙取出皮夹来,点了二十元的钞票,双手递与小岑,说:“老弟,你先拿这钱买几件棉衣换上。将来用钱时候,自管向愚兄说话,多了不成,二三十块,还可以接济你。”

小岑接过钱来,叙颜开,说:“到底是恒二哥讲义气。冲着你一个人,赴汤蹈火,也要帮宗社党的忙。我姓宾的,决然含糊不了!”

石风笑道:“老弟,但求你不要信口胡说,就好极了。宗社党三个字,千万不要挂在嘴上,这不是奉明文的事。”

小岑不言语了,低着头吃他的饭。其余在党的旗人,见小岑得了大洋钱,不约而同的,全都有些眼红,但是又不好张口说什么,只有气愤愤地大吃大嚼。吃过了,也不谢一句,便都不辞而别地去了。

在座只剩了五六个人,龙子春埋怨纯卓先道:“你为什么把发财两个字说出来了?他们这一群人,比饿狼还厉害,无缘无故的,招他们乱咬起来,将来一个应酬不周,就得从他们身上坏事。你是个穷光蛋,固然没有可怕的,我同石风、静漪、勒春,从此可不得安生了。他们直然拿宗社党三个字作为敲钱的把柄,你哪时不给他们,哪时就许出首报告。这个罪名谁担得起啊!”

卓先哈哈大笑道:“子春兄,难为你是一位聪明绝顶的人,连这点小事还参不透?他们借钱,多者三十二十,少者不过十块八块,你如数借给他就完了,还有什么可虑的呢!”

子春道:“你倒会说现成话,就这样谁供得起啊?”

卓先笑道:“到底子春是一位旧人,心眼还老实,连这一点诀窍他全看不透,也太无用人!”

子春道:“我本来是一个老实人,哪有你们留学外洋的新人物,见识广主意多呢?到底里面有什么文章,请你直截了当地说一说吧,我情愿拜你为师,还不成吗?”

卓先才要答言,恒石风却向他使眼色,意思是拦他不叫说。偏又被龙子春看见了,说石风:“你这可不对!咱们是一党中同患难的人,彼此要披肝沥胆,难道还留着一副儿吗?”

卓先道:“你不要着急,我传给你八字真言。至于临时如何做法,在你随机应变,那可就没有一定了。”

说罢提起笔来,在掌心中写了八个字给子春看,说:“你照这八个字去运用,不愁没有成千累万的洋钱送上门来。可是,软硬尺寸得拿好了,又得叫他们害怕,又得叫他们有希望,才能敲得出来。要不然,不但见不着钱,还许自讨无趣。”

原来他掌中的八个字,是“恫吓亲贵,借党敲财”。子春见了,不觉恍然大悟,拍着手儿笑道:“该死该死!怎么眼前的机会,竟会看不出。到底你同石风是时髦人物,比我这老腐败实在漂亮得多,我今后真要甘拜下风了!但是,我也有一种建议,似这样投机的生意,咱们几个人,得要结成团体一致进行,千万不要想一个人专利,才能收效果。要是个人存一个独吞思想,只怕到头两败俱伤,谁也得不着什么好结果。我自信这话是金玉良言,你们几位再仔细斟酌斟酌。”

卓先道:“你的建议实在有道理,我也这样想。要不然,焉肯直言无隐,丝毫不瞒着你。”

崇静漪、乌勒春也都一致赞成,唯有恒石风却有点不以为然。因为他的钱已经背着大家敲到手中,恐怕揭穿了,大家要分他的,所以不赞一词,匆匆地把饭账会过,他就告辞回家。其余几个人,各自回家休息,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京都日报》社,自从大发言论赞成共和之后,报的身价固然是继长增高,可是阅报的人也因之喜怒不一。凡是赞成君主、倾向满清的人,全骂《京都日报》不是东西,造谣生事,煽惑民心。更有那实在气不过的,虽不敢寻上门来出气泄愤,可是虚声恫吓的信,恰似雪片飞来,不是说手枪对待,便是说炸弹相向。田念壬接到此类的信,足有一百多封。始而虽不放在意中,继而因为太多了,便把这些信合在一处,给金戈二看,并同他商议对付的方法。戈二大略看了看,笑道:“这些无用的脓包,专会在纸篇上放空炮,直然没有搭理的价值。他们要真有骨气,可以直到报馆,见了面便放手枪,掷炸弹,岂不直接痛快,何必写信,先给人家送消息呢?这真是可挟至,我们直可以不理他,倒看他这纸上的枪炮,什么时候发生音响。”

田念壬道:“老弟猜度诚然不差,到底在我们,也不能不加一份小心。那通信威吓人,固然毫无足虑,但是真想同我们拼命的,也不敢断其必无,我们事前也要有一点防备才好。”

戈二笑道:“大哥不必发愁,小弟早有打算。我随身有一柄自来得,还有一支勃朗宁,平时就饱着子弹,哪时候用着了,伸手就可以成功,我们是决然不会吃亏的。唯大哥本是文人墨客,这尚武决斗的事,你如何来得及?最好请大哥暂时先隐避几天。我已经替你觅得一个极安全的地方,又清静,又幽雅,你在那里住着,仍然发言论主持一切。我同你天天见面,外边有什么消息,也好随时报告。除去你我之外,本馆的人,只有剑胆二哥知道,其余全不能对他们说。有问你的,我就说你到天津去了,俟这风头过去,你再回馆不迟。”

念壬道:“老弟替我打算的,诚然千妥百当。但是我一个人寻安全地方,却叫老弟担这危险,心里总觉过意不去,还是我在馆里陪着你,咱们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吧。”

戈二摇头道:“大哥这话太迂了。你要知道,我替你寻安全地方,所为是两有益,并非单单顾你。你是一位文弱书生,遇着事,不但自己摆脱不开,还要连累我。我一个人,文来文挡,武来武挡,是全不怕的。加上大哥,我可就要为难了。”

田念壬一想,他这话很对,便慨然说道:“既是老弟这样说,我全依你就是了。”

当日戈二陪念壬出去,假装是听戏,便一直进城,来到东西牌楼本司胡同灵光医院。这个灵光医院,在四十几回书中也曾表过,院主人便是太医院御医徐灵光。他原是奉天人,久寓北京,医道固然很高明,而且侠肠义骨,交遍天下。他同金戈二两人,为忘年之交。因为戈二彼时才二十几岁,他已经五旬多了,两人因为脾气相投,便结为金兰之好。田念壬同他也熟识,不过没有深交。他却很仰慕念壬的文名,老想着格外亲近,只是没有机缘。此次戈二预先通知他,想把念壬安置在他医院中暂住几天,避一避风头,灵光极端欢迎。戈二领念壬来到他家,灵光殷殷招待。他那医院,就在住房的跨院一座小花园中,是三间北房,两间西房,两间东房。院子不小,有藤萝树,有葡萄架。正在深秋之时,菊花摆满了一院子。灵光将他二人让至北屋,屋中陈设着钟鼎彝器,墙上挂的俱是名人字画。最好是王孝禹观察的一副对联,篆书的十四个字:上联是“无求自是养心法”;下联是“不饱真为却病方”。写的铁画银钩,大有邓石如的风味。另有六条石头中堂,一共是十二块石心,生成的各样风景,最好的有:潇湘夜月、洞庭春晓、月光掩映、云树迷蒙。比画的还好看。灵光为人极其慨爽,他笑向念壬道:“田先生,你在我这小医院中住几天吧。闷了可以赏菊。我还有许多部老版的医书,你无妨研究研究,于卫生很有益。你想吃什么,自管叫下人去买。早晚两餐,我陪着你吃,你尝尝我们奉天厨子的手艺,比北京好得多呢。”

念壬再三致谢,说无是无非,打搅老先生,实在抱歉得很。灵光哈哈大笑,说:“一件小事,到你们读书人嘴里就酸溜溜的。攀个大说,老哥哥粗鲁人,不会客气,你老弟诸事随便。我这医院就好比是你的家,你要脱略形迹,舒舒服服地住几天,老哥哥看着才痛快呢!”

念壬也笑道:“既然老大哥这样至诚,小弟情愿多住几天,早晚领教。你不要看我是个书生,却最放肆不过的,只要老大哥不讨厌,以后更要随便了。”

戈二道:“你二位全是肝胆照人的朋友,当然越交越近,用不着我托付。咱们明天见吧。”

说罢便起身告辞,仍回《京都日报》馆。

此时天已快三点了,戈二在账房坐下,才要看账,忽见门房李福跑进来,说:“有一位军爷,点着名要会经理同田先生,这里有他片子。”

说罢,将片子递至戈二手中。戈二接过来,看见当中印着联星两个字,上首的官衔是禁卫军第八营第三连连长,下首是云亭镶白满洲旗籍。戈二尚未看完,只听皮靴同刀环声音越走越近。帘笼启处,一位少年军人,全身武装,已经走进账房来了。戈二铆上去笑道:“请到客厅里坐吧!”

联星随着戈二进了客厅。这客厅便是账房的外间,两间屋子明着,虽然不大,收拾得却十分华丽:当中一张新式长方桌子,桌上蒙着俄国花毯。四把小竹椅子,分列四旁。那边靠墙,放着一张写字台,写字台的前边,是一把灯芯绒背的椅子,上下首两张椅子,也是一样。那一边放着一张绒面绷胎的躺床。躺床那边,便是一架书橱,橱中陈列着许多书籍。再看墙上,并没有名人字画,只是可着后墙的大地图,顶大的一幅世界开方的地图,其次便是一幅中国图。那一面墙上,是一幅北京详细地图。最好是这幅北京图,乃是一位测绘专家破半年工夫绘成的,凡北京的大街小巷,甚至一条极窄小的胡同,也都绘在上面,并无遗漏,所为是地方发生什么新闻,可以按图索骥,亲往调查,路径决不会走错的。金戈二将联星请到这屋中,联星便坐在写字台的上首椅子上,戈二却坐在办公的椅子上相陪。联星和颜悦色地先问道:“你先生贵姓?”

戈二随掏出一张片子来,递过去。联星见了笑道:“久仰久仰!金先生在北京辩中,是铮铮有名的!兄弟久想过来领教,只是营盘中工夫太艰难,今天得瞻仰风采,真是名下无虚!”

戈二道:“承你老哥过奖,兄弟实在愧不敢当。兄弟在辩,不过替人民主张一点公道,这也是应尽的天职。你老哥在军界服务,是国家的心腹干城,比我们辩中人,负的责任重大。像我们,终日在纸上发空议论又有什么价值呢?”

联星冷笑道:“你老哥可不要这样说。报与报不同,如今咱们北京城中,照贵报的敢言,总要算首屈一指。就是社会上于报纸的信仰力,也要以贵报首屈一指。不但社会如此,甚至连我们军界,全唯贵报马首是瞻。西人说一纸新闻,抵五千毛瑟,照贵报目前的风头,只怕五千毛瑟还比不上呢!”

戈二道:“承你老哥这样过奖,总算表同情于敝报了。但是敝报缺点很多,有什么可以指教之处,还求直言无隐才好。”

联星此时,忽然把脸色一沉道:“你老哥不要误会。兄弟对贵报,绝对的不表同情!不但不表同情,而且立于敌对的地位,你老哥听明白了没有?”

联星说这话时,声色俱厉。金戈二毫不震惊,依然满面赔笑道:“联先生,你先不要动气。你既是军人,本无过问政治的必要。敝报言论,原不能向各方面一律讨好,赞成的固然不少,反对的却也很多。不过赞成反对,全是一种学理的研究,同政见的歧义。同是一国人民,有什么可以敌对的?你老哥这话,兄弟实在不解。”

联星被戈二用话顶住,他也不解释敌对的理由究竟因为什么,便大声问道:“你贵馆的田秋蝉先生可在家吗?快请出来,我有重要事,得同他面开谈判。”

戈二笑道:“联先生,你来迟了。要是昨天这时候,田先生尚在馆中,他因为有要紧事今天早车已经到天津了。”

联星一听这话,面上立刻现出一种失望的神情,皱眉道:“怎的这样巧呢?恐怕是推词吧?金兄,你不要误会,只管请田先生出来,我决没有丝毫恶意。”

戈二哈哈大笑道:“这话奇了!田先生如果在馆,你就是怀着恶意来。我们辩人,主张公论,问心无愧,也没有什么不敢见你的。难道说你没有恶意,田先生就能从天津飞回北京来吗?你老先生,未免把我们辩的人格太看低了。”

联星被戈二迎头一拍,虽然满腔气愤,却又无话可驳。木了片刻,又问道:“田先生既不在馆,那位余剑胆先生在不在呢?”

戈二笑道:“据我想,你先生有什么问题,尽可对我金戋谈判。田、余两位先生,虽是主笔,究竟关系大体的事,还须由我金戋主持一切。简而言之,金戋便是《京都日报》,《京都日报》便是金戈。阁下有什么不满意处,自请明白吩示,我金戈必为剖析一切,很可不必再寻他人。”

戈二说到这里,联星才要答言,忽见门帘挑起,进来一人。戈二笑道:“你寻余剑胆,余剑胆真来了。”

联星举目观看,见进来这人,年纪有四十上下,生得细眉长目,风采照人,光照头顶,穿一件鼻烟色的呢袍,戴着时式金丝眼镜。见了联星,便拱手为礼。两人换了名片,剑胆道:“久仰得很!听说贵军到湖北去打革命军,是几时回来的?料想必是大获全胜,振旅而归了。”

联星突然被这一问,显出难于回答的神气。略一迟顿,才答道:“我们的军头,已经开回半个多月了。仗打得固然不错,但是军统奉了中央命令,叫即日开回,我们一个当下级军官的,哪里有过问之权呢?”

剑胆点点头,说:“本来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既然上边有令,当然无过问之权。但不知你老哥到敝馆来,有什么见教之处?”

联星道:“你问我吗?我因为有一事不明,特来领教。你们贵报,终日大声疾呼提倡革命,赞成共和,究竟是受了什么人的运动?得了多少金钱?请你二位明白说一说,好解释我胸中的疑团,料想总可以吧?”

联星问这话时,两只眼睛注射在金戈二面上。戈二忽然一抬头,两只放光的眼珠儿,同联星的眼睛正碰成一条直线。联星不知不觉地,一股冷气把自己眼光慑住,忙转到一边,不敢同戈二对视了。戈二冷笑了一声答道:“我原认阁下是一位文明军人,说出的话,一定有价值,有分寸。万没想到,竟问出这样话来。革命也罢,共和也罢,不过全是一种良心上的主张,何必要人运动,运动又何必须金钱。阁下说这样话,是阁下心目中,唯知有运动,唯知有金钱,未免自待太薄了!纵然假设一词,就算我们报馆受了运动,图了金钱,这也是我们个人的自由,与阁下何涉,难道阁下还有干涉之权吗?”

金戈二这一套连讥带讽、直接痛快的答词,直不为联星稍留余地。就是没有成见的人,也有点容受不下,何况他是抽签而来,预备拼命决斗的,当然更不能容了。只见他颜色骤变,右手插在衣袋中,是预备掏什么的神气。戈二何等精明,哪有看不出来的。他的勃朗宁手枪,就在写字台的抽屉中,这抽屉恰是半掩半开,他正坐在抽屉前边。一只右手,伸在抽屉内,却岿然不动。脸上的气色,也十分镇定,并无丝毫改变。

联星见戈二确是有了预备,自己的手枪如果提出衣袋,戈二眼明手快,他的枪弹难保不先发出,岂不枉自送了性命。想到这里,便立时恢复一种和平态度,衣袋中的手,也慢慢提出来。笑道:“金先生,你恕我失言。凭你这样人物当然不至受人运动,不过贵报赞成革命,未免有点盲从附和,全是纸上空谈。至于革命的真相,兄弟敢武断一句,你们还不曾亲眼见过。假如要看见他们飞扬跋扈的神气,恐怕也未必赞成吧。”

余剑胆道:“老哥这话,确乎很有道理。我们赞成革命,也不过因为民族不自由。至于革命真相如何,他们在湖北,我们在京城,当然是不甚明了。你老哥既到湖北去过一趟,所有革命的情形,当然见闻较切,何妨叙谈叙谈,使我们一开耳界呢?”

联星听剑胆问他革命情形,立刻精神兴奋,说:“足见余先生是有心人,注重实际,不尚空谈,兄弟很愿意详陈一切。我们禁卫军初到汉阳,便同华自强见了一仗。可怜他徒有其名,一见就被我们打了个弃甲曳兵,逃回汉阳城去,再也不敢出来。后来又被我们王统领炸开城门,里应外合,夺取了龟山,把华自强赶到上海。兄弟奉统领的命,把汉阳西门。当地商人,全纷纷向军队诉苦,说那革命党人初占汉阳之时,用整匹的白布,写上‘还我旧山河’五个大字,从三层楼上扯至楼下。那些革命军终日以搜查汉奸为名,凡商店住户,一刻也不得安生。最厉害的,是十字口令。何谓十字口令?那是念那十个数目字,从一数至十,到六字便是死生之关。凡南人读六为漏,北人读六为溜,只要念出北音来,当时不是枪毙,便是刀杀。至于说京话的,更没有生活之路了。他们名为排满,其实连北省人一并排在里面。像这样屈死的,便不知有若干人。可怜我们驻防旗人,有一多半送了性命,逃出来的,连十分之三也没有。似这样的革命,直接是自残同胞,还有什么可赞成的!你两位先生,全是高明人,似乎也应当有点觉悟,何妨把赞成革命的精神,移作忠君爱国的事业,将来流芳千古,不比附和乱党强得多吗?”

金戈二嘻的一声冷笑,说:“联先生,我拦你清谈。你说革命军惨杀旗人,诚然是过于残忍。但回想满清进关时候,扬州十日,嘉定屠城,比今日的革命军又何如呢?天道循环,无往不复。从来做大事业的,当入手之初,难免有些矫枉过正。我们敝报所赞成的,不过是革命宗旨,至于个人行为好坏,乃是另一问题,不能并论。”

联星实指望借着述说革命,把金、余二人说服,并可使《京都日报》改变宗旨。在自己,既免去拼命决斗,对于宗社党的使命,也可以说是圆满无缺。万没料到,金戈二又说出这一篇话来,直把自己的说词完全批驳,并没有一毫俯就余地。这一来联星又有点沉不住气了,立刻把眼一瞪,大声问道:“说旁的全是废话!我到底问你们,是赞成君主,还是赞成共和?”

戈二微微一笑,说:“赞成君主怎样?赞成共和又怎样呢?”

联星道:“赞成君主的,我便引为良友;赞成共和的,我便视为敌人!”

他说这话时,真是声色俱厉,怒发冲冠。哪知戈二听了,哈哈大笑说:“联先生,你说出这样话来,便是抗旨欺君。你还自己认着是忠于满清君主吗?”

联星此时,满腔中全是烈火。戈二的话,却如一盆冷水,蓦地浇下来,直把这位勇猛刺客激得面色惨变,浑身直打寒噤。突然问道:“你这话怎么讲?如果解释确有道理,我联星情愿甘拜下风。”

戈二笑道:“没有道理的话,我怎能说出口呢?你既有这样主张,当然自命为满清忠臣。我试问你,从古忠臣,是应当服从君主谕旨,还是应当反抗君主谕旨呢?”

联星道:“当然是得服从。要反抗谕旨,还能叫作忠臣吗?”

戈二道:“既然这样,照你方才所说,必然是皇上有旨意:凡赞成君主者,有奖;赞成共和者,该杀。你然后服从皇上的意思,或引为友,或视为敌,这才不失忠臣的本色。何以本月某日,宣统皇帝特颁谕旨,征求全国人民的意思,是赞成君主立宪,还是赞成民主共和?不妨各抒所见,直言无隐。可见皇上并没有一定成见,纯以多数为从违。我们无论赞成君主,或赞成共和,全是仰承皇上的意思,研究学理,发挥政见,见仁见智,各有不同。在皇上何曾特立一格,只许如此,不许如彼?要果然这样,当日的旨意上,何不标明:凡赞成君主的,俱系顺民;赞成共和的,皆为反叛。你今天来此反对,也总算师出有名。无奈皇上也要服从多数,不肯以专制手段压迫人民。难道你一个小小军官,就能专制一切,比皇上权力还大吗?”

金戈二说话时,虽是和颜悦色,并无半点愤张之态,可是话中的锋棱,十分犀利,把联星说得瞠目结舌,半晌答不上一句话来。停了片刻,忽然立起身来,朝着戈二深深请了一个大安,说:“金先生,我实在佩服你是一位豪杰之士!中国人民,要全有你这样程度,不要说共和民主,便是美利坚也不能专美于前了。兄弟今天要就最低限度,要求你老哥一点事,但不知可以俯从否?”

戈二道:“你老哥有何事相求,只要兄弟廉所及,没有不帮忙的。”

联星道:“君主民主,是政治问题,当然取决多数。兄弟从今以后,也不再过问。只有我们禁卫军,关系北京全境的治安,假如军心不固,地方难免受很大影响。兄弟不求旁的,只求你们贵报,嗣后对于军界少发一点议论。咱们彼此全是为保持北京的治安,这也不关系皇室,料想你老哥总可以俯允吧!”

戈二道:“你老哥说到这里,兄弟是很赞成的。咱们全是北京人,难道还乐意发生变乱吗?我敢担保,从此以后,在国体未解决以前,对于军界,暂不发表议论。”

联星听了,又深深请一个安,说:“我联星替大皇帝谢谢阁下!天已不早,咱们改天再谈吧。”

说罢便告辞而去。金、余两人直送到大门外,眼看他走了。回至屋中,余剑胆朝着戈二吐了一吐舌头,笑道:“好险啊!我眼看他那手枪三起三落的,想向外提,却始终没提出来。要不是老弟唇枪舌剑据理折服,今天不定要出什么事了。”

戈二道:“这也算一时侥幸。一者是我以矛刺盾,借着他忠君的题目,单刀直入,抬出上谕来,使他无话可驳,便可因此有了收场;二者写字台抽屉中,我藏着一柄勃朗宁手枪,他每逢插手在衣袋内,我便插手在抽屉中,他看出我有预备来,恐怕自己先吃了亏,所以手枪不敢轻易提出。这也算一时侥幸,到底这个人是谁打发来的,很有研究余地。”

剑胆道:“要据我想,估八成是纯卓先冒的坏。自从那一天走后,他始终不曾来。本来他骨子里,是忠于满清,表面上还假装赞成革命。再加以平日他同秋蝉就有嫌隙,如今直是借刀杀人。今天这个联星,六成是冲着秋蝉来的,四成是冲着你老弟来的。至于于愚兄,不过捎带着问问罢了。”

戈二点头道:“二哥猜得一点也不错。嗣后我们对于卓先,倒得格外留他的神了。”

二人吃过晚饭,又谈了几句闲话,各自休息。

第二天早晨阅看北京各报,忽见《爱国报》同其余各报,全登一段启事,是纯卓先出名,上面的言辞完全是对田念壬而发。剑胆便念道:

鄙人姓纯名立字卓先,在《京都日报》偶发言论,均署名含露生。该报常作社说之秋蝉,乃系另有一人。此君姓田名念壬,别号秋蝉。近日外间多认秋蝉即是鄙人,鄙人实不敢掠美。以后有愿访此君者,请移至前门外南柳巷门牌若干号,一问便知,决不错误。幸勿冒认鄙人为感。

纯卓先启

剑胆念完了这一段启事,把金戈二气得跳起多高来,骂道:“混账狼心狗肺,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你同秋蝉有多大仇恨?派人谋杀不成,想出这样阴险的招数来。虽不知他因为提倡革命,主张共和,同旗人结下仇怨,有许多要寻他拼命的,你登这种启事,分明是挑拨是非,想引仇人到他家去捣乱。他家中只有妇孺,这不是欺负人吗!别家报登这启事,还不足怪,怎么《爱国报》也帮着起哄呢?丁元珍同秋蝉,是最好的朋友,为何乘人之危,这太不对了。我回头去寻元珍,倒得问问他是怎么一回事情!”

剑胆道:“你去寻元珍,我到田家报一个信,叫他们好防备防备。”

两人议定了。先说剑胆来至田家,田大爷正在家里。原来念壬行三,他上边还有两位哥哥,下边还有一个弟弟,虽然分居另过,可是弟兄间的感情非常敦笃。大爷念辛,是商界人,现开着一片杠房,手下净抬杠的苦力,养着足有一百多人。他也是早晨看见报,很不放心,便来到念壬家里,向弟妇侄儿报告一切。见家人得着这个消息,正在害怕,余剑胆又来了,同念辛会到一处,便商量怎样防备的法子。念辛道:“余二哥,你自请放心,我已经有了预备了。回头派廿名杠夫,轮流看家,专预备对付仇人。两个人把门,家里留几个,路上站几个,现成的兵器,便是杠棍。有来寻仇的,他们是一齐上,先打倒几个,回头打官司,我顶着去。凭他纯卓先,敢同我们弟兄过不去,哪一天遇到我田念辛手里,不死也得叫他脱一层皮。”

剑胆见田家已经有了预备,便放心而去。

再说金戈二去寻丁元珍。这丁元珍名叫宝廷,是清真教中人,精明干练,也很有一点侠气。平日同田、金、余三人,最为投契。他本是《爱国报》总理,《爱国报》在北京,销数最多。他迸一种滑头主义,既不拥护君主,也不提倡共和,首鼠两端,随风头转移,所为是保持他报的销路。他馆中的总编辑,姓全名友,字益堂,是一个满洲旗人,因此对于革命,极端反对。依着他的主意,就想在《爱国报》上大发议论,保持满清皇室,痛骂湖北华军。是丁元珍竭力阻拦,说这事可不能由你老先生做主,报是我一个人创的,我无论对于某方,向不持极端主义。君主民主,只有将来的形势转移。我们在这时候,是万万不能表示态度的。经他这一拦,全益堂虽不敢再逞己意,可是心中总觉着郁郁不乐。这一天,丁元珍到天津买纸去了,纯卓先借着这机会,便寻全益堂,将启事交给他,请他随要闻稿子一同发出。益堂本来也恨田念壬,乘元珍不在馆中,居然把启事发出。等元珍归来,已无法挽回。丁元珍看见这启事,气得大嚷大叫,手里拿着报,一直跑到编辑室,问益堂道:“这个启事你怎么竟叫登出来?凭他纯卓先什么东西,竟敢利用我的报,挟嫌泄愤!这一段启事,是五千块钱刊资,少一块也不成功!”

元珍正在闹着,馆役上来回道:“金二爷来了,现在你屋里坐着,说有要事面谈。”

元珍道:“如何?人家来兴问罪之师,叫我拿什么话回答?”

说着便出来会金戈二。一见面,没容戈二开口,便连连作揖,说:“对不起!对不起!千错万错,总怨我到天津这一趟去坏了,不然决登不出这个启事来。”

戈二道:“成事不说,已经登出来,还有什么法子挽回呢?我今天来,是拜托二哥,以后你要多留意,可别再受人利用了。”

元珍道:“这一层你自请万安,岂但不受利用,早晚我见着卓先,非痛痛快快地骂他一顿,不能出这口怨气∠弟你看着吧,最好等有机会,我把秋蝉跟你,同卓先约到一处,面子上是给你们圆场,骨子里,是当着你二位臭骂他一顿,我们也出一出这口气。我是惯会撒酒疯的,你二位在旁边坐着,不要搭腔,净看我一个人唱独角戏。我骂一声,还得叫他答应一声,骂一句还得叫他重说一句。你就慢慢地看笑话吧。”

元珍说到这里,忽见一个人进来,说:“好啊!你们想要骂死人不偿命!”

二人一看,不觉吓了一愣。要问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