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载沣,因为听了宋耳顺的谗言,一定要更换湖广总督丁大声。其实丁大声确是老成持重,假如他做湖广总督,万不至挤出意外的事来。也是满清气数已尽,所以才想到更换旗人。载沣又向耳顺垂问,究竟换何人才能胜任。这老眊昏聩的宋耳顺,也不假思索,便想起一个人来。向载沣回说:“奴才保荐的人,才华卓越,可惜就是资望太浅。”

载沣要破格用人,便说资望不成问题,只要他才能胜任,我立刻简放他湖广总督。耳顺道:“此人年力富强,现在已经做到巡抚,请王爷想一想,自然便在圣心,也无须奴才指名道姓了。”

载沣略一思索,便脱口问道:“你保荐的可是安徽巡抚祥呈吗?”

耳顺不觉满面赔笑,立起身来答道:“王爷真是明鉴万里,也用不着奴才说了。祥呈虽然年轻一点,却久任外官,颇知人民疾苦、地方利弊。王爷若以他调湖广总督,必能胜任愉快,决不至有负朝廷的委托。”

载沣连连点头,说:“你先下去吧,等我同军机王大臣商议一番。如果他们赞成,我明天便可降旨。”

耳顺告辞出来,载沣即刻便召见恩王同庄中堂,说明要更换湖广总督的事。恩王极力赞成,庄中堂却不以为然,说:“封疆大吏,不宜轻易更换。况丁大声在任二年,并无丝毫过失,两湖地方安谧,何必多此一举。至于革命党一层,臣在湖北时,以镇定串。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王爷何必以此为虑呢?”

哪知载沣听了,不但不以为然,反倒疑惑庄中堂是汉奸,冷冷地答道:“那是自然,有你们汉人在那里做总督,革命党无论如何,不好意思给你们不下台。但是日久天长,酿成巨变,你们走后还能管吗!”

这几句话分明说庄中堂是汉奸,把这位老先生气得直喘气、翘胡子。有心要顶撞两句,自己回想也犯不上,他既然这样糊涂,我直谏也是枉然,莫若随他糟去吧!想到这里,便一言不发。载沣又问恩王:“你既然赞成换人,可有相当的材料吗?”

恩王道:“目前这些封疆大吏,谁能谁不能,全在王爷洞鉴之中。王爷想换谁,一定不能错的。”

载沣道:“安徽巡抚祥呈,久任封疆,你看换他可好吗?”

恩王道:“祥呈精明干练,王爷赏识得不谬,换他是再好不过了。”

载沣见恩王已允,面子上不能不再问一问庄中堂,便向之山道:“你看怎么样呢?”

庄中堂道:“既然两位王爷全看着他好,臣又何敢独持异议?不过臣受先朝两宫厚恩,苟有所见,不敢不言。王爷一定要用祥呈,只怕将来免不了要后悔。”

载沣听了这话,更是怫然不悦,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我既然看他可用,有什么可后悔的!你们下去拟旨吧,不用议了。”

恩王又回奏:“那安徽巡抚的缺,以何人补授呢?”

载沣道:“你随便想一个人好了。”

恩王答应下来,即刻写了几道旨意恭呈御览。头一道是湖广总督丁大声,着以原品休致。钦此;第二道是祥呈着补授湖广总督。钦此;第三道是安徽巡概朱宝田补授。钦此;第四道旨意是陈明伦着署理吉林巡抚。钦此。四道旨意呈上去,载沣看了看,便照准下来。恩王自然是满心欢喜,却把庄中堂气坏了。因为那朱宝田乃是庄中堂最得意的门生,又是项子城一手提拔,由州县直保到巡割得意的属员。此人整顿吏治,确是一个好材料。要论他的为人,对于逢迎上司,也是学有专门的。此番却由繁调简,实是出乎意料。若问内幕原因,他无意中得罪了恩王的长史,恩王听信谗言,所以乘这机会,便将吉林一块肥肉,硬从他口中夺出来给了陈明伦。这还是取瑟而歌的意思,叫他及早醒悟,要不然便要下手摘他的前程了。到底是因为什么得罪的呢?说起来还是酸素作用。

原来朱宝田在吉林很剩了几个钱,他对于北京的军机王大臣,倒是极力巴结,每年全有干礼送过来。并且还派他儿子朱丝常驻北京,联络军机王大臣,好保全他的位置。这一次也是活该倒霉,恩王府的长史海亮给他母亲做寿,托朱丝替购吉林野山人参二十对,该多少钱,按价照付。这明明是敲杠子,朱丝却因为野参行市太大,二十对出号的,差不多要用到三万块钱,他实在有些舍不得,因此只备了四对亲身送过来。对海亮说:“出号的野参,目前实在不易寻觅。况且二十对为数太多,仓促间如何能购买得来。这四对还是家严在吉林费一年工夫,才物色着的。如今奉与太夫人,略表愚父子一点孝心,以后如再遇着好的,再当陆续奉献。”

海亮正颜厉色地答道:“这却使不得。这样宝贵东西,如何白送人,该价多少,自当照付。”

朱丝执意不肯说价,海亮却非问价不可。后来问急了,朱丝道:“这种野参,要在北京参茸店购买,两千块钱一对,也未必能有这样好的。我们在吉林就地采买,一千块钱一对,也差不多了。”

海亮既知道价钱,便立刻从怀中取出票夹子来,随手点了二十张一千元一张的卢布票子,硬逼着朱丝收下,说:“求老哥再替我买十六对,千万不要客气。”

朱丝此时接又不敢接,推又推不出,把脸全急红了,期期艾艾地答道:“二爷你这是何苦?你要用多少,容我慢慢地替你寻,等寻着了再给钱也不迟,何必这样呢!再说我送你那四对,你无论如何,也得赏脸收下。你如果给钱,便如骂我一般。我的二爷,你不要为难我了。”

此时在座的人,也帮着说:“既然朱少爷这样至诚,海二爷便收下好了,何必这样固执呢?”

海亮道:“你们不知道,这样宝贵东西,我白要人家的,心里真不安。既然大家说着,这样吧,”他说到这里,便从一卷票子里抽出四张来,说,“朱少爷的野参,暂时存在我家。这一万六千块钱,请你再买十六对,俟等买齐之后,我乃将原物奉还。”

朱丝还谦让,海亮道:“这就是权宜办法。你如果再说什么,我连这四对也不要了。”

朱丝无计奈何,只得将一万六千块票子接过来,说哪有这样的,实在对不起二爷了。朱丝回到家里,自己越想越不是味儿,赶忙给他父亲去快信,请示办法↓了几天,朱宝田的快信也回来了,把儿子大加申饬,说区区二十对野参,你打的什么算盘?你既不如数送,还要收人家的钱,天地间哪有这样情理?快快请人疏通吧,要晚了,我的前程便要保不住了。朱丝接到他老子的信,知道事情办糟了,急切间却又无法挽回,只好终日东奔西跑,去寻门路。

这一天,无意中却得着一点线索。因为朱丝有一名贴身的小厮,名叫顺伶。他是北京人,当年才十七岁。伺候人真是千伶百俐,而且北京的地理又熟。朱丝初到京城,想要寻一个向导,便有同乡京官,将顺伶荐给他。顺伶本是旗人,于官礼、官规又极熟悉。因为伺候主人十分得力,较比多年的老家人,尤其可靠。这一天,他向朱丝请一天假,朱丝正在不耐烦之时,便申饬他道:“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得请一天假?你既给我当长随,你一天不在家,我就一天不能出门。我现在正忙得不得了,你这不是有意同我为难吗!”

顺伶道:“少爷不要生气。奴才今天请假,实在是有正经事,并不是跑出去闲玩。并且我这事成了,于主人方面,多少还有一点好处呢。”

朱丝听这话心里一动,忙追问到底什么事。顺伶笑道:“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我们几个当小厮的,要换帖拜把子,今天磕头罢了。”

朱丝不觉啐了一口骂道:“真混账!你们这一群小猴儿精拜把子,于主人有什么利益呢?”

顺伶道:“少爷你看不起我们这一群小猴子?里面还真有孙大圣呢。”

朱丝道:“谁是孙大圣?你背给我听听。”

顺伶道:“伺候小恭王的得利,伺候兴大爷的小娃,伺候铁尚书的丽生,伺候辅公爷的小勇,伺候……”

朱丝不等他背完,便拦道:“够了够了,你说这都是真话吗?”

顺伶笑道:“少爷我所说这全是我们同类的人,用得着撒谎吗!”

朱丝听了,立刻怒容全消,变了一副很和蔼的面孔向顺伶道:“好孩子,你自管去吧。你们这一群,全是有志要强的青年,我是很佩服的。今天仓促间,也没有贺礼送给你们,这样吧……”

他说到这里,便取出一包金洋钱来,问顺伶你们同盟的一共是几个人?顺伶道:“一共是七个人。”

朱丝便道取出十四块洋钱来,递给顺伶道:“这是我的贺礼,每人二元。”

又另外拿出四块来,说:“这是格外给你两块,再格外给兴大爷的小厮小娃二元。你这就去吧,省得人家只管候着你。”

顺伶秒安谢了,便匆匆地出门而去。直到夜间十点钟,方才喜滋滋地回来,向朱丝连请两个安。头一个是自己道谢;第二个是替他那盟兄弟道谢。又说盟弟小娃,因为少爷格外赏他钱,不定哪一天,还要过来给少爷请安呢!朱丝听了大喜,忙追问他到底哪一天来?顺伶道:“这却不敢说定,因为他是伺候兴大爷烧烟的小厮,大爷的烟瘾很大。他们一共四个人,轮流倒替,还忙不过来。今天他是托付伺候大爷吃饭的小厮三星儿替他烧烟,才请下一天假来。要连着再请假,还怕不容易呢。”

朱丝道:“这也用不着请一天的假,只要他能出来,同我谈一个钟头,我就很欢迎了。”

顺伶道:“要出来一两个钟头,许不至十分为难,等我明天寻他去,商量着看吧。”

朱丝又再三嘱托:“无论如何,你把他约来谈一谈。他只要肯来,我再给你十两银子介绍费。”

顺伶听见又有钱可得,便提起精神来,一力担当,必能做到。

果然过了两天,顺伶居然将小娃陪到朱宅。他上去一回禀,朱丝即刻叫请,快请到上房来谈谈。顺伶陪着小娃,来至上房。朱丝举目观看,见这小孩子果然生得眉清目秀,美如少女。看年纪也不过十五六岁。穿着一件血胡花罗夹袍,实青库纱马褂,足登武备斋缎靴,戴一顶青纱便帽,大红小帽结,还镶着一颗桃红碧玺帽花。走进来向朱丝深深请安,口称小娃给朱少爷请安。朱丝连忙还安,又握了他的手笑道:“老弟你好,以后咱们弟兄是自家人,决不要这样称呼。”

便硬按着小娃在上首椅子上坐。小娃再三谦逊,说我们一个当家人的,怎敢同抚台少爷对坐。朱丝大笑道:“老弟,你太不开通了。常言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是王府的管家大臣,现任督抚也要同你分庭抗礼。愚兄我今天同你对坐,还觉得是非分之荣呢。坐下吧,快不要客气了。”

本来他们这些人,自来带着几分骄气,再被朱丝这样捧架,便也居之不疑,高坐在椅子上。朱丝亲手倒茶给他喝,问他伺候大爷几年了。小娃道:“我从十岁进府,今年整整七年了,从十四岁就给大爷烧烟。我们一共四个人,大爷对我真是天高地厚,从今年升我为童卫长。童卫长便是随驾的孩子头儿。少爷别看我年轻,也管着三四十人呢。”

朱丝不觉啧啧称羡,说:“老弟真是天才!像你这随王伴驾的人,将来前程远大,是不可限量的。但不知你每月的进益如何,还够花的吗?”

小娃道:“府里的规矩,初来是二两银子,多一年加一两。大爷格外抬举我,从今年起,每月关十六两了。这种死工钱,本来没有多少,倒是三节的零钱多一点。照我今年应分四厘半,每节有一千四五百银子。将来能熬到整股整份,每年就有上万的数儿了。”

朱丝道:“按说老弟这小小年纪,挣的钱可真不算少。不过在这大王府中,也就显不出多来了。据我想,你们还是额外想一点油水,得着一笔,便是成千累万,还交下许多朋友,不好吗?”

小娃道:“这个法子诚然不错,但是而今我也不敢办了。”

朱丝忙追问什么缘故。小娃未曾答言,先笑得前仰后合,说就是这不多日子,府里出了一个大笑话,大家全传为笑柄,因此谁也不肯多事了。这就是我们那伙伴小来造的孽。他认识一个山西人,名叫侯全,是酒缸的少老板。家里很有几个钱,硬捐了一个知府,分省试用。有人对他说,你必须拜一位王大臣做老师,求他写一篇八行,避你到省就能得着优差。他开了这个窍,便即刻去寻小来,求他给介绍,要拜大爷做老师。小来一口应承,却向他说了一万两银子贽敬、四千两银子门敬。这位先生,对贽敬倒认头花,对门敬却有点游移,嫌这个数儿太多。后来磋商至再,算是减半,定为两千两银子。哪知这一减半,就自找倒霉了。所有门生帖、贽敬门敬的银子,俱都备齐,一律由小来拿进去。全说好了,就等明天晚饭后,他到府来拜师。岂知管门执帖的人,因为嫌钱少,便同他开玩笑。原来府里的规矩,凡初次来见的人,全是在前厅会客。看门的将侯全引至前厅门外,却不让他进去,只叫他站立在门前。并且嘱咐他,你一步也不要动,少时少王爷出来,你便跪在地下碰头。你不是姓侯吗?你就口称你小侯儿给爷叩头请安。侯全不明白这是拿他开胃,还追问少王爷什么时候出来,什么模样,穿什么衣裳。看门的对他说:“你扯起耳朵来听着,里面喊叫爷下来了,少王爷紧跟着就出来。你看头一个走的,年纪很轻,穿着靴帽、袍褂,那就是少王爷,赶紧跪下磕头,一点错儿也没有。”

侯全记住了,在前厅门外,直挺挺地立着呆等。也是活该他现眼,偏巧介绍他的小来,此时并不在府。左右向大爷一回,大爷正吸鸦片烟吸得高兴,哪能立刻就去会他,只哼了一声,仍旧吸他的烟。等大烟吸饱了,吩咐换衣裳会客。因为人家来是初次拜师,大爷也只得衣冠楚楚,宝石顶子、黄马褂子、忠孝带、荷包、褡裢全系好了,方才启驾到前厅去。大爷的前边,有一个前引太监,也是靴帽整齐,专管在前边引路,随后是两名护卫、两个重卫官,在大爷前后围绕,随着一同出来。此番大爷出来会客,前引的太监名叫马珍,二十来岁,生得又白又胖,很有个天潢贵胄的架子;而且穿着一身耀眼争光的衣裳,要说他是大爷,只怕比大爷本人还来得体面呢。也就无怪侯全认错了。他一个人在前引路,一直来到大厅前。此时大爷正在后面跟着,才走到二门外,哈哈,可真出了大笑话了。那位站在厅前的侯爷,正急得望眼将穿,忽见一位衣冠齐整的官儿来至自己面前。他心里说,这可是少爷到了,也不暇仔细端详,从套上跳下来,朝着马珍双膝跪倒,口中还高声说道,小侯儿给爷请安叩头。一边说,一边咕咚咕咚地直磕响头。小娃是一面说,一面形容,连朱丝同顺伶全招得呵呵大笑,追问他后来怎么样了呢?小娃道后来更可怜了。马珍见他这样,吓得连忙倒躲,说爷在后边呢,你不要错认了人。此时大爷在二门外,恰看得清清楚楚,不觉勃然大怒道:“这样不懂官礼的粗野人,怎么也领到府里来捣乱?快快给我赶出去!一刻也不准停留。”

大爷说到这里,自己可就站住不动弹了。左右两个侍卫,奉了少王爷令,立刻抢行几步,来至侯全面前大声喝道:“还不快滚起来!”

此时侯全心里还不明白,认着是少王爷叫他起来呢,却仍伏在地上,一再谦恭,说小侯儿不敢擅自起来。两个侍卫急了,说:“你这人是有什么毛病吗?王爷叫赶出你去,你赖着不起来,能成功吗?快滚吧,不要废话了!”

侯全到此时才恍然了悟。只见他倏地立起身来,又是哭又是喊叫,说我花了一万多银子,就买一个赶出去吗?大爷在那里暴躁,骂两个侍卫无用:“这样东西,为什么要放他进来?还不快快把他架出大门!”

侍卫到此时,只得亲自动手,一边一个,架着他的胳臂,直拉出大门以外。可怜这位先生,白白花一万多银子,老师不曾拜成,反倒落一个热赶出府。从此以后,再没人敢多事了。少爷你请想,这不是大大一个笑话吗!

朱丝笑道:“这也难怪大爷生气。本来众目之下,趴在地上给太监碰头,也太不成体统了。似乎这种人,上不得台盘。纵然有几个钱,也只能蹲在家里,当他的土财主,为什么想做官呢!”

小娃道:“本来北京这地方,不是人住的。无论什么人,一到了北京,总想巴结着做官。其实做官也得有做官的学问,要没有这种专门学问,是千万干不得的。”

朱丝道:“老弟这话,真是阅世之言。难得你小小年纪,居然有这种见识,实在不可多得呢。”

小娃道:“什么见识,不过我在府里六七年,那些运动做官的成千累万,谁也逃不出这个门槛去。其中有得意的,也有失意的,千奇百怪,什么现象全有。追想起来,又可笑,又可叹。我想,他们何必这样不辞劳苦呢?究竟做了官,有什么好处?我真是门外汉,朱少爷,你可知道吗?”

他这一问,倒把朱丝问了一个张口结舌,半晌答不上来,只得用旁的话岔开,说:“老弟,你如今是大爷驾前第一个红人,愚兄想求你点事,不知你肯帮忙不肯?”

小娃道:“少爷有什么事见委,自请直说,只要我的力量能够做到的,我必竭力报效,决然能够叫你如了心愿。”

朱丝到此时,却又不肯直说出来。他将小娃让至里间屋里,吩咐顺伶不叫不许进来。二人在里间屋里,密谈了很久的工夫,然后喊顺伶倒茶。顺伶进来,只听小娃对朱丝说:“这做事不能太忙了,而且还得谨守秘密。倘然叫海二爷知道,他犯了醋性,说我们夺了他的生意,这件事不但无益,而且有损。最好不在府里。现在大爷常到骡马市大街湖广会馆去,因为那里立了一个唱二黄的票房,所有伦四爷、侗五爷、福二爷,同我们兴大爷,不时到那里去消遣★边的总教习,是谭鑫培。其余如沈三元、大李五、李寿山、罗百岁等,全是教习。最好我替少爷介绍,先到票房去学戏,自然同这几位亲贵全接近了。你再放出手段来,巴结他们。等大爷欢喜了,我再乘机进言,自然马到成功,不费吹灰之力。”

朱丝再三称谢,说多承老弟指教,愚兄感激不尽。二人商议妥当,小娃告辞去了。

过了两天,朱丝果真进了票房。他本来也喜唱二黄,不过无板无眼,顺口乱哼。自从进了票房,这些教习一吊他的嗓子,说唱生净不够数儿,只能唱小生、贴旦之类。本来朱丝醉翁之意不在酒,无论唱什么,他都满不在意,只求着能同兴大爷亲近,好达他那运动目的。从此以后,每逢兴大爷来至票房,他便格外巴结。本来那些纨绔亲贵,全有一样普通的毛病,就是专好占人家的小便宜。这种毛病还有个名词,叫作雏后生奸。为什么叫雏后生奸呢?因为北京城管那有钱有势的公子王孙,一律叫作雏儿。雏儿的意思,就表示他才出卵壳,稚嫩不能自立的意思。北京城因为这种雏儿很多很多,因此便有一种应运而生、专吃雏儿的小人,终日捧捧架架,专能哄少爷欢喜。少爷喜听什么,便说什么;少爷喜看什么,便做什么。结果插圈设套,将少爷的钱诓到他们手中。一而再,再而三,不定有这么多少次。在雏儿虽然有钱无知,到底常割他的肉,他也觉出疼来。到这时候,便快够了生奸的程度了。他自己觉着,我是在这坏社会中阅历出来的人,从前虽然糟蹋几个钱,却学会不少的招数。从此以后,大可以我当日受于人者,再转而施之于人。凡有同他亲近的,他是一面防着人吃,一面还想吃人;不怕是一个铜元,他也变着方法要占便宜。这就叫雏后生奸。其实专门吃雏儿的人,一看他有生奸程度,更格外欢迎了,投其所好,事事给他一点小便宜。他便认准这个人是好人,一天比一天地亲近起来。等到有了机会,便大大敲他一下竹杠。饶花了他的钱,还叫他死心塌地,连个大气儿也不敢哼。雏后生奸说白了,就是奸后更雏。北京城的公子王孙,虽不说人人是这个样儿,到底这样儿的总要居大多数。

闲言少叙,却说朱丝自从进了票房,他是聚精会神,专门巴结载兴一个人。吃饭候账,也不知有多少次了。他又拿出钱来,给谭老板置行头,所为哄兴大爷的欢喜。后来谭鑫培给他出主意,说:“你要认兴大爷做义父,最好由唱戏入手。大爷喜唱老脸,飞虎山的李克用,是他最得意的戏。往常全是朱素云去李存孝,同他配搭;如今你既学唱小生,最好先学这一出。如果学会了,等彩唱的时候,你同他配一回,我在旁边喊几个好儿,他一定格外高兴。那时我便极力撮合,由假而真,叫他认你做义子,三言五语,便可成功。你想这个法子,好不好?”

朱丝不觉鼓掌赞成,说老板真不愧智多星,就是这样办吧。二人定好了计,谭鑫培给介绍,先叫他拜德俊如做老师,专门学飞虎山这一出戏。本来朱丝的天分很高,又兼他别有用意,自然学得非常之快。不出十天,这出戏的穿插唱作,全学得烂熟。这一天兴大爷又来消遣,谭鑫培在旁边撺掇,说大爷的飞虎山,比金麻子p秀山)还强得多呢!今天何不消遣消遣?载兴笑道:“唱飞虎山谈何容易,素云到烟台去了,德粗端架子,不好生给人配搭,张宝昆够不上唱这出戏,你难道叫我一个人上台不成?”

老谭笑道:“大爷别着急,我如今替你请着好配角了,避比素云、俊如还强得多呢!”

载兴十分惊奇,忙问是哪一个∠谭道:“大爷不用打听,你如果高兴唱,咱们立刻就扮演,临时要没有李存孝,我情愿下这个角儿。”

载兴见他满应满许,一个人叫到身上,料定他心里必有把握。纵然临时无相当的人才,便硬拉谭老板同我配戏,岂不是难得的机会、无上的光荣。载兴打定主意,便高高兴兴,跑到后台去扮演。一眼看见朱丝也在那里蒙水纱、画眉毛、换靴子,不觉大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小朱同我配演。你什么时候学会的飞虎山?这可真要算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了。好好!凭你的模样儿,要扮李存孝,真是英武秀发,比那老迈龙钟的德处,可强得多了。”

此时老谭同小娃,也全在旁边凑趣,说:“大爷的飞虎山,必须朱少爷来配,才合身份,别人哪能够得上呢。”

少时锣鼓一响,飞虎山便开了场。朱丝真是聚精会神的,讨大爷的欢喜∠谭在下场过门不住地喝彩,二人益发抖擞精神,作得花团锦簇,台上台下,彩声如雷。少时唱完了,同至后台,还不曾下妆,老谭在旁边向载兴笑道:“朱少爷真可当大爷的义子了,索性你们认作爷儿两个吧!”

载兴尚未答言,朱丝早跪在就地,笑道:“请义父上坐,义子朱丝给你老人家叩头。”

此时闹得载兴,受也不好,辞也不好,说这是哪里的事,怎么认起真来了?此时早有一班唱戏的伶人,硬将他捺在上位,受了朱丝四起八拜。紧跟着这一班人,全给大爷叩喜,连小娃也夹在里边,张罗一切。给载兴道过喜,又给朱丝道喜。道过喜,便向二人讨赏钱。朱丝道:“难得今天我义父赏脸,居然肯收我这豚犬做干儿,怎好意思再叫他老人家破钞。这样吧……”

他说到这里,便将随身的票夹取出,先点了五百两银票,说这是我义父送给诸位买点心吃的;紧跟着又拿出三百来,说这一点小意思,是在下送给诸位买茶叶喝的。众人一齐谢过赏。他又在暗中送给老谭一千银子,谢他玉成之德。又送给德处五百,谢他教戏之力。小娃不要说,自然更要重重地送一份厚礼了。他又约众人一同到樱桃斜街宗显堂吃饭,大家乐得扰他一顿。连唱戏的带玩票的,一共也有三四十人。在宗显堂这一吃饭,便彰明较著,全知道兴大爷收了朱少爷做义儿干殿下。

也是活该凑巧,他们吃过饭走后,紧跟着恩王府长史海亮,也同着七八个人来这里吃饭。跑堂的小王嘴快,便对他说,二爷来得不凑巧,早来一步,大爷正在这里吃饭呢!海亮忙问道:“大爷同谁在这里吃饭?”

小王笑道:“怎么这大的喜事,二爷全不知道?”

海亮弥追问什么喜事?小王道:“大爷认干儿子,认的是朱大帅的少爷,今天才磕的头,同着谭老板一干人在这里吃喜酒。这样天大喜事,二爷怎么不知道呢?”

海亮听了,心中一动,便随口答道:“我当什么要紧的事,原来是为这个,我早就知道了。大爷的干儿子,车载斗量,这有什么稀罕的。”

说着便同一干人坐下吃饭。吃过饭,大家约他游逛,他说府里有事,还得进城呢。

海亮回至府中,问值日的:“大爷可曾回来吗?”

值日的回说,尚未回来。海亮又问:“老王爷在什么地方?”

值日的说:“老王爷现在花园里荷亭上,同二福晋斗蟋蟀呢。”

海亮听了,忙吩咐快把我昨天带来的朱砂头,预备在手下,我这就到花园去。左右答应一声,即刻将一个赵子玉蛐蛐盆儿放在眼前。海亮揭开看了看,便自己提着到花园来,先叫小太监上去回明。恩王传谕叫他到亭子上来。海亮上了荷亭,先朝王爷、福晋请过安,说奴才今天得了一头上好的虫儿,特来送给老王爷助兴。恩王尚未答言,二福晋先笑道:“你送给他不成,必得要送给我的。我的虫儿已经败了两头了,有你这一支生力军,我也好捞捞本儿。”

海亮道:“反正爷同福晋,不拘谁要全是一样。”

说着将盆儿放在桌上。恩王抢着揭开看了看,哈哈大笑道:“我当是什么出色的虫儿,原来是一个红头子。这种虫儿,中看不中用,白给我也不要。”

二福晋过来看了看,说:“你不要我要,咱们立时便斗一斗看。我想你那大黑,一定不是他的对手。”

恩王哼了一声,说:“好!斗上看吧!”

二福晋道:“这一次不能白斗,得大大地赌一注财。”

恩王道:“你想赌什么呢?”

福晋道:“八月节朱宝田汇来的两万元节敬,我叫上到我的折子上,你一定不肯。如今就赌它吧。如果红头子赢了,这笔款便拨给我,你看怎么样?”

恩王笑道:“红头子要输了,你给我什么呢?”

二福晋道:“输了这算你的,我不要了。”

恩王大笑道:“好公道的赌博,就是这样吧。横竖你也赢不了,乐得叫你死心塌地,省得再惦着了。”

说罢将大黑拿过来,同红头子放在一个盆里。海亮在旁边看着,见两个虫儿大小差不多,全在八厘上下。红头子身略小一点,可是头颅却比大黑又宽又大。两个放在盆中,立时斗起来。大黑牙钳是黄的,红头钳却是紫的。恩王上了年纪,眼不得力,忙戴上花镜看。一见红头的牙,不觉失声叫道:“哎呀,我上当了!”

他这句话才说完,大黑已经被红头咬在底下,只用六条腿乱蹬。哪里蹬得开,少时勉强翻过来,已经垂翅而逃,被红头赶出盆去★面的红头,却鼓翅长鸣,十分得意。恩王道:“老了,眼睛不中用了!我要早看出是紫牙来,决计不同他斗的。从来朱砂头,全是黄牙,紫牙的百不得一,这就难怪输了。”

二福晋此时得意极了,说:“你不要管他黄牙、紫牙,两万块横竖得归我了。”

恩王道:“你们妇人家,就知道爱钱。你要知道这两万块钱,不是容易拿的,这是他做巡抚的保险费。摄政王爷同皇太后,哪时要问到他,我得撒谎调皮,替他说许多好话。你如果拿了去,我就不管了,以后摄政王爷再问到他,你上去回话吧。”

二福晋尚未答言,海亮抢着说道:“依奴才看,爷为这两万块钱,大可不必卖这气力了。”

恩王道:“这叫什么话呢!常言说得好,使人钱财,与人消灾。哪有白要人两万块钱,到时候连一句好话不说的呢!”

海亮道:“爷认着他是诚心敬意孝敬爷一个人吗?”

恩王道:“这是自然,要不他肯出这么多钱吗?”

海亮微笑了一笑道:“他还有大靠山呢,孝敬的数儿,比爷加一倍还不止。奴才今天无心中听见人说,想禀报给爷知道,又怕爷生气;不说吧,爷叫他蒙哄一辈子,还不明白呢!”

恩王听了很诧异地说道:“他的大靠山是项老四,已经倒了。还有哪个大靠山呢?要比孝敬我还加两倍,他这吉林巡抚,能出产多少呢?”

海亮道:“奴才今天会着麦加利银行大班,据他说,今年八月节,吉林抚署净给庄中堂一个人,就汇了五万银元。奴才假装糊涂,问朱抚台同庄中堂怎么这样近呢?大班告我说,庄中堂是朱抚台的老师,去年中堂买了一块坟地,今年大兴土木,栽树盖房,所以朱抚台孝敬这许多钱,是专为老师建筑坟山之用。奴才也曾问他,那吉林每年有多大出息?这大班是山东人,他在东三省经商多年,所以知道得十分详细。据他说,吉林在东三省是第一的富省,较比奉天还强得多呢!因为吉林幅员既广,出产尤多,只森林一项,每年就有好几千万。至于矿产、渔业、参茸种种,更是不计其数。无论哪宗哪项,全是抚台分头一份儿。据说这个缺,在全国巡抚中要算第一呢。他拿那五万块钱,不过是九牛一毛,算不得什么。爷如今得他两万块,还要替他说好话,这也未免太便宜他了。”

海亮这一席话,气得老恩王直吹胡子骂道:“混账东西,我还拿他当好人呢!他看着庄中堂可靠,我偏叫他靠不上。不要忙,早晚总叫他知道我的厉害。”

海亮道:“爷不用生气。这件事据奴才看,倒不可一次将他打倒。莫如先小小地使一点手法,叫他明白明白。他如果醒腔,急速打点,咱爷儿们倒可以大大地敲他一笔。”

恩王点头,说你的话很对,早晚我自有办法。此时二福晋见王爷生气,也不向他要两万块钱了。又谈了几句闲话,海亮退下去↓了没有几天,也活该是冤家路窄,偏偏赶上宋耳顺召见,三言五语,打倒了一个丁大声,抬起了一个祥呈。二人一起一落,便连带着牵出一个朱宝田,又成就了一个陈明伦∠恩王借题发挥,总算如了志愿。其实,全是海亮一个人作祟。

自从这几道旨意颁布下来,最难过的就是庄中堂,一肚皮气说不出来,回到自己宅中,越想越不是滋味。别的倒还罢了,只有朱宝田由繁调简,心里觉着很对不住人。但是木已成舟,如何能挽回得来。左思右想,只好先派人将朱丝请来,向他解释一番,也好盖一盖羞脸。主意打定,立时派小厮二有到朱宅去请。二有回来,说朱少爷回禀中堂,今天因有要紧事,实在不得工夫。明天晚间,一定过来请安。庄中堂听了,心里很不自在的,说:“往常我派人去叫他,全是随叫随来,怎么今天忽然端起架子来!哦,我明白了,这必是因为他父亲调缺,看我不能维持,所以改了态度,不把我放在眼内。我叫他,他居然敢抗命不来,这个小孩子,也未免太浅了。别的不说,你父亲同我既有师生关系,你是一个小门生,对于太老师的命令,难道就敢不遵吗?”

庄中堂是越想越气,一夜也不曾合眼。到第二天,便请假不曾上朝。原想休息两三天,自然就平复了。却没料到,第二天又惹了一场大气。

你道因为什么呢?原来项子城自从开缺回籍,他那长公子可敬,本想随他父亲一同回去,项子城却不许。说:“你现在商部做参议,也算一个小小的堂官。再熬三二年,便有侍郎的希望。为什么要辞官呢?再说我此次开缺,无形中已经变成了罪人,你如果辞官,也随着我回家,叫朝廷看着,仿佛咱爷儿俩有心同皇上家制气。这种疑似之间,关系很大。我正在倒霉时候,你谨慎着点,不要再给我种毒了。”

可敬听他父亲这样说,只好仍住北京,照旧当他商部的差使。转眼过了一年多,照资格论,他应当升右丞了。怎奈官情如纸薄,人在人情在,项子城既去位下野,他的儿子当然没人肯照应了。此时商部尚书溥伦,是一个天潢贵胄、纨绔子弟,除去吃喝嫖赌唱二黄之外,并没有旁的本事。摄政王因为兴贝子的声气太坏,不好意思再叫他做商部尚书了,所以才选着这个宝贝。居然挂上尚书的头衔,一面还充着咨政院院长,仿佛他是神圣万能。这位先生,便也居之不疑。他到了商部之后,便想把项可敬免职。因为同项子城,平日很有嫌隙,一朝权在手,便想令来行。哪知老恩王知道这个风声,很不以为然,立时将溥伦叫到府里来,大申饬了一顿。说:“你一个小孩家知道什么!才做了官,就想作福作威,寻仇报复,那还了得吗!项老四虽然退职下野,我们对于他的后人,更应当格外照应,才不失同寅的义气。你为何硬要免他儿子的官?也未免太浅露了。我劝你趁早儿将这念头打消!如果不然,你今天免了项可敬的官,我明天便免你的官,你可不要后悔。”

溥伦挨了这一顿申饬,只得忍气吞声,从此罢手。项可敬的参议才算保全住了。到底要再想升官,是很不容易的。他从前,原随着项子城住在东城。后来子城回河南,连本宅的家具全拍卖了完账,他只得搬到西城去住,同庄中堂的宅子相离不甚远。

这一天也是活该有事。项可敬早晨吃罢点心,吩咐套车上衙门。车夫大柳将马车套好,他跳上去,一摇鞭子便出了胡同口儿。本来他住家离工商部不甚远,出了胡同才要向北走,偏巧有一家广货店,当天开张。正在这时候,大祭财神,鞭炮齐鸣,外夹着还有双响儿。项宅的这一匹马是才买的,野性尚未脱净。如今忽然听见鞭炮响,将两个耳朵向上竖起,撒开腿好像箭头一般,直向前没命地跑起来。车夫无论怎样吆喝拉缰绳,也收不住了。恰巧迎面来了一辆洋车,因为躲闪不及,被马车撞翻。洋车也摔散了,坐车的同拉车的,也都摔伤了。这时候迎上两个警察来,将马车截住。马停住了脚,项可敬连米自下来,过去看那摔伤的人情形如何。幸而全不甚重,坐车的只戳坏了手,将手上皮擦掉一块;拉车的磕伤了腿,站不起来。项可敬便对警察说:“老总,你可将他二位雇车送至医院,应当花多少钱的医药费,可向我宅里去取;这洋车子也可就近收拾收拾,应当用多少钱也由我给;我并且格外赏拉车的十块钱。你二位费心办一办吧,我还急等着上衙门呢。”

内中一个警察,向可敬看了看,问道:“阁下姓什么?在哪衙门当差?”

可敬忙掏出一个洋纸小名片来,交给警察。警察看了看,才要照着可敬的话办理,偏巧车夫大柳多嘴多舌,想用势力压人,便插话道:“这是项宫保的大少爷,你们难道不认得吗?我们少爷太好性儿了,像这样赏他两块钱就完了,还费这许多事做什么!”

可敬听他这样说,才要申饬他两句,忽见坐车的那人跳起来,指着可敬骂道:“我当你是什么东西!敢在大道上横冲直撞。原来你就是国贼操莽的儿子,倚着你爹的势力,满街上闯丧招骂。今天撞到我姓智的手里,咱们是势不两立,非手拉着手到警厅去不可!”

可敬同两个警察,骤然听他这无理的话,也都愕然不解。可敬道:“你这人莫非是疯子吗?我的车虽然碰了你,我自己下来安慰,还应许给你治伤,也就很是了。你怎么张口伤人,当面辱骂我的父亲。我们姓项的,向来不使势力;但是今天遇着你这不讲理的人,我就硬撞了不管,看你又有什么法了!”

车夫大柳见主人这样说,他益发的横起来,揎拳挽袖,意思间想要打那姓智的,才解心头之恨。警察忙过去阻拦。那个姓智的,依然不依不饶,非同可敬打官司不可。警察极力调解,他便向警察瞪眼道:“你们这些东西!听见了项宫保三字,便吓得尿屎直淋。你要知道,项宫保已经是一个平民了。我姓智的,同铁大人、龙都老爷,全是至好的朋友。你如果不办,连你们厅丞,也要吃不了兜着走呢!”

此时北京城,铁木贤的势力正在鼎盛时代,龙子春也是一个专门好参人的御史。警察听了这两个人,便有些胆怯,生怕给他们署长同厅丞惹出事来,便改了一副面孔,向可敬道:“项老爷,你的马车既然撞了人,这是违背警章的。受伤人乐意了结,我们自然也不便多事。如今他既不依不饶,一定要同你打官司,没旁的说,只好请项老爷随我们走一趟吧。”

可敬忽听警察这样说,他的气可实在捺不住了,一阵冷笑向警察道:“你们太看容易了!我就能随他到警厅去吗?他既不是重伤,我又应许医治,这事也很可以完了。他是挟嫌,故意要给我难看,你们就依着他吗?”

内中一个警察,也是旗人。他平日很迸排汉的思想,认定了项子城不是好人,将来要篡夺满清的天下,所以此次遇着项可敬,他便想借题发挥,给可敬一个不下台。偏巧是两个人,恐怕哪一位不肯顺他的意思,又兼可敬说话很讲情理,自己不便再找麻烦。所以,始而也想着将就下台,继而姓智的一道字号,可敬又翻了腔,他便挺身出来说道:“项老爷,话不是这样说。假如你不是宫保的少爷,我们倒可以将就了结。皆因你是宫保的少爷,我们如果不照公事办,叫上司知道了,便要说我们徇情私纵。这个不是,能担得起吗?没旁的说,还是请你项老爷辛苦一趟的好。”

可敬听他的话,越发紧了。有意再同他分辩几句,一想不好,凭我的身份,要是同巡警在大街上争吵,未免太丢人了。但是,不随他去到区,他又不肯放我,怎么好呢?想了想,对警察道:“这样吧,叫我的车夫同你们到区好了。”

那个警察,意思间还不满足,姓智的也一定不认可。这一个警察,实在看不过了,便向姓智的发话道:“你这人也太岂有此理了!人家虽撞了你,又管医治,又赔不是,还另外给车夫钱养伤。就认打了官司,也不过如此。你一定不依不饶,究竟是什么居心?”

警察说这话,拉车的居然也表同情,勉强站起来,说:“这位老总的话,实在有理。小人终日拉车,也没有工夫打官司。方才项老爷不是说赏给我十块钱吗?这样吧,我也不上医院了,车也归我自己修理,就求赏几个钱吧。”

可敬听拉车的这样说,便掏出靴掖儿来,点了二十块洋钱票,递给方才说话的那警察,说老总费心,你给他叫他先走吧!警察将钱交给车夫,车夫接过来,向可敬请了一个安,嘴里还说谢谢老爷赏。又向警察也请了一个安,说谢老总费心。回身拉过他那破车,便要开步。那姓智的益发急了,如中疯一般地闹起来。后来高低由警察将车夫大柳,同姓智的,及那一部马车,全带往内右三区,听候转送。

这里,可敬虽未被警察带走,可是面子上总算丢人。自己没有了车,也就不上衙门去了,信步游行,来至庄中堂府,一直进去。门上认得他是项大少,是中堂的老姻侄,时常到府里来,也不用家人上去回,便也不问他,任他进来。他进了二门,见着跑上房的小厮二桂,便招呼住,问他中堂在上房吗?二桂秒安道:“回少爷话,中堂在上房吃药呢!”

可敬道:“病了吗,为什么吃药?”

二桂道:“大概是有点不痛快,少爷请上房坐吧!”

随把可敬引至上房。中堂吩咐请进来。可敬见了,秒安道:“听说姻伯欠安,小侄特来看一看。”

庄中堂一见可敬,止不住老眼中流下泪来,说:“贤侄请坐∠夫这几天心绪恶劣,想起尊大人当日的话来,实在佩服他的眼光识见,超异常人。从前我还迸几希之望!如今看起来,连一分也没有了。”

可敬听他这话,摸不着头脑,只得安慰道:“姻伯年龄太尊了,诸事还是看开一点,少生闲气的为是。”

庄中堂叹道:“这也是气数!当然我倒没有什么生气的,只可叹大清三百年的社稷,葬送在三五个无知亲贵之手!当年慈禧太后升遐之时,尊翁曾对我说,大清的宗社,恐怕不出十年,有大变动。铜驼荆棘,只怕我们也要亲眼见着呢。我说来头虽然不好,可也未必如此之甚。尊翁说,老大哥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从前皇室虽然偏向满人,到底还知道他们无用,遇着大事,还是倚靠咱们汉人。如今可不然了,这一班后起的亲贵,看他们满人,个个全是擎天玉柱,架海金梁,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看我们汉人,全是眼中钉肉中刺,人人伯嚭,个个张松,恨不将汉人做官的,全诛除净尽,俱换了他们满人方才觉着放心。防家贼的手段,一天比一天厉害;哪知汉人革命的思想,也就一天比一天坚深。早晚老成凋谢,再没人替他敷衍维持。这一群昏天黑地的满官,放手为之,毫无顾忌。一遇有人发难,便立成土崩瓦解之势,还愁不宗社为墟吗?我彼时听了他的话,虽然也觉着动心,到底想十年以内,总不致如此。哪知自他走后,朝政日非。到这几天,我细细体验尊翁的话,竟自应了一半。怎不叫人伤心叹气呢!”

庄中堂说到这里,便将与二王怄气的话,对可敬学说一番。可敬听了,也不觉触动他方才的事,便将马车撞人,姓智的怎么骂街,怎样刁难的话,也对庄中堂学说一回,并说姻伯看这不是欺负人吗!庄中堂听了,不免又添了几分气,说:“老侄你想,他们满人,公然排汉的话在大街上乱嚷,这还是好兆吗?那个龙御史,顶不是东西,所有挑拨浸润,全出于他一个人。在他自以为是忠于皇室,其实正是祸害满清。早晚不定搞成一个什么样子呢!但是老侄的车,凭空叫他们拉去扣在区里,这也不像话,我怎好看着不管呢。这样吧……”

说着便将二桂喊过来,说你拿我一张名片,到内城警厅见一见厅丞恩格,对他说,请他将项宅的马车及早放出来,不许迟廷。二桂去了。在庄中堂想着,凭我一位现任大军机大学士,向警厅说这一点小事情,还有不奉命西的吗?因此坦坦然留可敬在宅里吃早饭,一面彼此谈心。等了足有两个钟头,才见二桂回来。中堂埋怨他道:“小孩子真顽皮,这一点小事,也值得去这大工夫,叫项少爷在这里久候。哼哼,真不够材料。”

二桂等他发作过了,方才躬身回道:“回中堂话,小厮到厅里,等了许久工夫,方才见着恩老爷。小厮将中堂交派的话,一字不差向他学说了一遍。他沉吟了一会儿,对小厮说,有劳管家回宅代禀中堂,就说这一点小事,职厅本应即刻遵办。无奈被撞的人,因为伤痕过重,非打官司不可。目前已将两造人证,送往检查厅去了,请中堂交谕检察厅,由那边领取好了。当时小厮对他说,那一部马车难道也在检察厅吗?官司打不打,我家中堂也不管,要的就是那部马车。不料恩格竟自发脾气说:‘你这人好生糊涂!马车是伤人的证物,哪有不送法庭的道理!难道未卜先知,预备中堂索要,留在这里不成吗?’小厮听他说话不讲理,只得纳着气儿回来。该怎样办,还求中堂示下。”

庄中堂连日闹病,本来一肚子肝火;没想到又碰了恩格这个钉子,哪里忍受得住。只说了一句好、好,便有些痰火上攻,一阵跟着一阵地喘起来。可敬连忙起身告辞,说:“这一点小事,姻伯值不得生气,过一刻马车自然会放回来。你老人家先静养一刻吧,小侄回家还有事呢。”

庄中堂只点一点头,可敬便去了。

这里自有许多家人、仆妇,围绕着庄中堂,问他心里怎样?快请太医院徐先生来诊治。中堂摇摇头,家人不敢再问了↓了一刻,将大公子庄衡叫至床前,吁吁地喘着说道:“你快到敬王府去,面见敬亲王,将方才恩格的情形,对他说一说,请他打一个电话,快将项宅的马车放出来。”

中堂说了这几句,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庄衡哪里敢驳回,高声答应着便去了。不大工夫折回来,对他父亲说:“全办好了。敬王立时给厅里去电话,马车已然放出,官司也完结了。敬王还叫对父亲说,不要生气,早晚一定撤恩格的任。”

庄中堂听了这一套,心里略微和平。晚半天,只喝了两口燕窝粥。七位姨太太全围绕着他,劝他早一刻安眠。他又不肯,说今夜朱少爷必来,我还有要紧的话同他说呢,早歇觉有什么好处。姨太太们听他这样说法,便各自回房安歇,只留值夜的三姨太太同五姨太太,在房里伺候他。原来庄中堂老年好色,前文已经表过他的正太太早已去世,现下只有七房姨太太,还有两个已经收房尚未正式宣布的大丫鬟,一共是九个人。自从庄中堂病了,她们便立下条约,每日夜间有两个人值班伺候,轮流倒换。这一天晚上,恰恰是三、五两个姨太太值班。这两个姨太太,是过时的人物了。庄中堂眼前最宠爱的,是七姨太太,名叫七星儿的,同一个丫鬟,名叫露桃的,明天便是她两个值班。今夜她两个早早地安息去了,庄中堂一个人在屋里闷坐,看着三、五两个如夫人,心里便有些不快活。但是自己有病,原应当大家轮流伺候,不能专指定一两个人,这也是无可奈何。好在明天便有意中人来值班,今天只好委屈一夜,只在屋里呆呆地等候朱丝。哪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直等到二更天,还没有一点动静。庄衡便去打电话催,朱宅回说:“少爷自从白天出去,直到现在还没回来。准到什么地方去,连家里也不知道,请中堂不要候吧。”

庄衡挂上电话,便到上房劝中堂早早休息,说朱丝病了,今天怕不能来,你老人家早早安歇,不要尽候吧。庄中堂听了,自然又是气上加气,无精打采地和衣而卧,思前想后,一夜不曾合眼。第二天早晨,三、五两姨太太各自回房去了,照例是换七姨太太同露桃过来伺候。哪知不换还好,这一换竟自出了意外。家人不敢隐瞒,忙回禀庄中堂知道。中堂听了,哎呀一声,立刻气倒在地。要知生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