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希庄说完这一套话,以为会卿必然有正当的答词,万没料到他鼓掌大笑。这一笑把希庄笑得直眉瞪眼,不知他葫芦里藏着什么药。只得又问一句道:“孙老爷,咱们谈正经事,你为何笑起来?难道我说这话还有什么可笑的吗?”
会卿道:“我笑你这人太不正经了,你还拿你师父顶门呢。你这房子每月租二三百块,一个月只给你师父十块钱,如今拖欠三个月没给了,你还同谁商量?我好意把这笔生意,给你送上门来,你倒推三阻四,胡说一气,倒莫如我直接同你师父办了。咱们打开壁子说亮话,你休想借此发财、娶老婆、开铺子,享下半世的快活。横竖赏给你几千,够你吃饭不饱、饮酒不醉的,是这么一番意思。你张口就想几万,莫不是穷疯了吗?”
一席话将希庄拍得直翻白眼。迟疑了片晌,他忽然跪倒在地放声大哭。一壁哭着,一壁哀告道:“孙老爷,你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难道真看着小道饿死不成?几千银子,请你想一想,够做什么的。如今开一座鲜果铺,还要上万的本钱呢。何况我们出家人,身不能肩担,手不能提篮,拿这几个钱,坐吃山空,如何得了。在瑞大人多赏几文,不过是太仓一粟。只要你老人家多美言几句,我这牛鼻子就沾了大光了。”
会卿道:“你真是个泼皮,硬讨不成功,你又来软磨。我这人向来是怕软不怕硬,这样吧,给你一万块钱,真不少了,快滚起来立字,不要再讨厌了。”
希庄哭着喊着求加钱。会卿赌气吩咐徒弟道:“快把这牛鼻子赶出大门,谁有这闲工夫,同你捣乱。”
希庄见会卿急了,这才不敢再争,假装委委屈屈地立起来,说:“孙老爷,你怎样吩咐,小道怎样遵命,还不成吗!”
会卿道:“你早这样说,不就完了,何必找麻烦呢?”
立逼着希庄写好了字据,又问房契可现成吗?希庄脸一红说,不瞒孙老爷说,房契早叫我给押了。会卿哼了一声道:“造孽,造孽,每月有二三百元进款,还要押房契,你真也太难了。快去取了来,见不着房契,不能拨款,你到底押在谁手里了?”
希庄低声道:“押在和合照相馆了。”
会卿听他说的这话,倒很犯踌躇起来,说:“你押了多少钱呢?”
希庄道:“押了两千二百五十块钱,我实得两千,那二百五是黄佐文做了佣钱。”
会卿道:“你挂这小零头,是什么意思呢?”
希庄道:“这是每月二分钱,恰恰抵他的房租四十五元。”
会卿道:“真真该死,你如今要拿本钱去赎,只怕还要费话,那姓黄的很狡猾,他见你有钱赎房子,必定起疑心,不肯叫你赎去。你必须假装着还要同他借钱,不借钱便涨房租,他一嫌麻烦,必催你归本,另向别人借去。那时候我转出清和斋的东家朱小庄来,说借给你钱,他必定不疑,当时由小庄将钱给他,房契自然就取出来了。这事得缓两天办,办得太急了,他又要胡猜乱想。你千万守口如瓶,不可放出一点消息去。咱们后天在朱小庄家里见面,早饭以后不可太迟。”
希庄一一答应了,方才回庙。
果然过两天,如法炮制,黄佐文并不疑心,居然将房契拿出来,交给朱小庄,把两千二百五十元钱收回。瑞方得到房契,一刻也不等,便过阁税契,并在警察厅提督衙门,同宛平县,全立了案,将清仁观改为古物陈列所。各官厅全批准了。瑞方派了四个家人,先去知照观中各买卖铺家,限十天一律迁出。和合照相馆,自然也在知照之列。黄佐文是出其不意,恰似半空中打了一个霹雳,立时揪住一个家人,问你是谁派来的?家人始而还说谎,说我是玉公府派来的。在他的意思,以为佐文受过玉公的审讯,必定怕他,一提这两个字,当然没得说了。哪知佐文是架讼的祖师,他何尝把玉公放在心上。并且这个家人叫钟福,跟瑞方当过戈什哈,佐文是认得他的。不觉哈哈冷笑道:“钟管家,你不用瞒着我了,你是瑞大人派来的,何必假充玉公呢!你要实话实说,不然我拉你喊巡警,说你假借公府名义,在外敲诈,你吃不了可得兜着走。”
钟福素日也知道佐文不大好缠,只得据实全对他说了。佐文这一气真非同小可,对钟福道:“管家,借你的嘴,回去对瑞方说,别人全能搬家,唯独我这照相馆不能搬家。我可是租的房子,但是我这院中一切布置,全是自己拿出钱来收拾的。这一座山石,便费了三千银子,所有花草树木,种种设备,共费去一万二千多两。他要我腾房子,得如数地赔我。并且我迁出去,三个月以内不能租好房子,设备停妥,这一笔损失费,也得出在他的身上,通共要一万八千银子,给一万七千九百九十九两,也不成功。你回去说吧。他如果不赔偿,我每月给他四十五元,作为租价,我姓黄的要给他四十四元九毛,那算我不体面,不是朋友。这话你可听明白了吗?”
钟福道:“我听明白了,黄先生,你候我回信吧!”
佐文这才将他放走。
钟福回来,一五一十地全对瑞方说了。瑞方气得跺脚乱骂,说:“反了,反了!他姓黄的,居然敢敲诈到我头上来了,我不叫你尝尝滋味,你也不知道我的厉害。”
果然第二天瑞方自己带着几个壮健家人,一直跑到清仁观来。嘱咐家人说,我叫你们搬东西,你们就搬;叫你们打人,你们就打,打出人命来,全有我一个人承当,不与你们相干。家人答应:是是。进了清仁观,来至跨院,只见黄佐文正同着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头儿,在院里对坐着喝酒呢。一见瑞方进来,佐文忙站起来躬身施礼,叫了一声大帅,晚生自出狱后,三次拜谒,未晤尊颜,不知草茅之人,有什么得罪大帅之处?难得今天大驾光临,晚生正好当面请罪。瑞方原是怒着一肚子火气来的,但是一见了面,良心发现,回想起当日的事来,总觉着有些对不起佐文,便勉强笑了笑,答道:“你很受屈,我是知道的;但是我所受的屈,比你更大了。所以从前的事,我很希望你不要再提。如今我来,是因为这一座清仁观,已然改为古物陈列所,你们照相馆不要自管占着,早些腾出来,我好着手收拾。我要派家人来,恐怕他说不清楚,所以亲自走一遭,一者看一看房子的局势,二者同你当面谈一谈。你究竟几时能搬,先告诉我,我也好预备一切。”
佐文笑道:“腾房子是很容易的,今天说话,明天就能腾。但是钟福回宅,可曾向大帅回明一切吗?”
佐文这一句话,却把瑞方问急了,冷笑道:“钟福的话,我只当是他撒谎放屁呢!原来真是你叫他说的。那就好办了,你简直是故意敲诈,要想霸占我的房子。不错,我瑞方是有钱,却不能这样花法。”
黄佐文见他翻了脸,自己才待发作,却见那位老先生,拖着读八股的声调问瑞方道:“瑞方,你所谓有钱者,究有多少乎?从何而来乎?鄙人愿安承教。”
瑞方本来一肚子气,又听这老人咬文嚼字,呼着他的名姓动问,那气更捺不住了,大声喝道:“你是哪里来的老村牛,敢直呼我的名字!我有多少钱,从哪儿来的,你管得着吗?”
老人见他这样动气,却丝毫不惧怕,也不着急,仍旧从容地答道:“此小事也,何必飞扬浮躁,若是之甚乎?平尔心,静尔气,余又将问焉。问汝之钱数,是否为二百万之现洋乎?此二百万现洋,是否即淮北赈捐乎?汝其明以告我。”
老人这一问,可戳到瑞方的肺管子上了。原来其中含着一段不可告人的历史。
瑞方生平罪恶,当以此为第一。这件事本来知道的很少,还是黄佐文初到天津,同孙会卿正在要好时候,会卿对他说的。没想到如今瑞、黄两人决裂了。那位老人,乃是佐文的叔父,号叫霞林,是一位老孝廉,为人品学很好,只是过于拘板,现在北京法部尚书廷杰家里教读。从前因为佐文好架讼,本不爱理他。如今佐文改途做买卖,比从前规矩多了,叔侄两人方才照旧来往。适才瑞方未来时候,霞林到了,说还不曾吃饭,佐文便叫来酒菜,同他对酌。因想起瑞方来,佐文大发牢骚,将他这一段历史,全学说给霞林听了,一个字也不曾隐瞒。这位老先生听了,气得破口大骂,说瑞方是禽兽畜生,连灾民他全吃到了。似这种人,你从前就不应当同他交朋友,如今决裂了,这正是你自新的好机会。我如果见了他的面,必定得骂他一顿,才出这口愤气。没想到说着说着,瑞方真个来了。始而老先生静听他们交谈,自己插不进嘴去,后来瑞方自夸有钱,他可真忍不住了,所以挺身出来,单刀直入,硬揭他的心病。瑞方如何还能受得了呢?
到底这一段吞赈的历史,也算是官场现形记的好材料,作书人不能不追叙一番。那一年,瑞方做两江总督,正赶上淮北一带大闹水灾,人民庐舍田园,全被水冲没了,当时溺死的不下数万人,其余逃难未死的,有一二百万之多。露天席地,嗷嗷待哺,困苦情形,真是难以笔述。于是两江总督,江苏巡抚,全都交章入奏,自然说得十分可怜。清廷除豁免钱粮外,又发了十万内币,交瑞方遴派妥员,前往放赈。无奈钱少人多,这十万银子,真正是杯水车薪,丝毫无补。瑞方这时候,居然发了慈心,自己恳恳切切地作了一篇捐启,为灾民请命。凡北京各部置,以及二十二行省,自督抚以至州、县官,人人给一份,随意捐助。这捐启出去,果然发生了很大效力,多的一万八千,最少的也掉不下三十五十。等到缴齐了一算,居然有四百五十七万九千余元,并且这款子全是一律汇到江宁,交藩库收存。瑞方一看见有这许多钱,立时将慈心变作了贪心,恨不得全下到自己腰里,方才称心如意。但是众目之下,这句话怎好说呢?心里倒不免踌躇起来。正在这时候,家人上来禀报,说东司的纪太太到了。瑞方一听“纪太太”三字,忽然触动灵机,计上心来。
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原来现任江宁藩台纪长,也是满洲旗人,同瑞方是姑表弟兄。这位先生,是大大的一位鸦片烟鬼。他一天要吃八两公膏,是一钱一口,通共八十口,缺一口也是活不了的。每天总在掌灯时分起床,睁开眼睛未出被窝以前,伺候烟的丫鬟,就要将八口烟分装在八个斗上,烟灯燃着了,预备着。他只要哼的一声,这支烟枪便得送到他嘴唇边。他也并不睁眼,含着烟枪便吸起来。吸完了这一口,那一支枪便紧跟着续上,一气将八大口吸光,然后将被窝拉一拉,替他盖上头。他仍然睡半刻钟的工夫,然后才能穿衣服起来。起来梳洗净漱过了,吃一遍点心,照旧躺下吸烟。总要到夜间正子时,方才精神圆满,阅看公事,接待来宾,非常的高兴。一年三百六十日,总是日日如此。有时候初一、十五,得到督署谒见,他夜间本不睡觉,便早早地去了。天光尚未大明,所有合城现任候补各官,反倒走在他的后边。可是一个月中,也不准有这样一次。自从瑞方来做总督,他自己觉着是老表兄,益发无拘无束,时常两三个月不准到督署去一回。要是有公事,必须商量的,便委托他那太太宝氏去走一遭。这位太太,人极精明,而且知书识字,也明白公事,倒是他一位好帮手。瑞方这边有什么公事,得商量的,便也不请藩台,反倒请藩台的太太。这一次不知有什么公事,纪太太又到督署来了。瑞方正在转那四百多万赈款的念头,听说藩司太太到了,灵机一动,心说这笔生意,倒要从这妇人身上做起来了。想到这里,便自己去见纪太太。
此时纪太太正同瑞方的太太在上房谈闲话,见瑞方走进来,连秒了一个蹲安,嘴里还说着,给大帅请安。瑞方一边还安,一边笑道:“老表嫂,我真要罚你了。咱们这样至亲,你为何一口一个大帅,叫得人肉麻。”
纪太太笑道:“这是皇上家的体制,我们做臣子的,岂敢以私废公。不叫你大帅,却叫你什么呢?”
瑞方道:“虽然这样说,我们在家庭间,似乎还是论亲情的为是;等到官场聚会,再尚那无谓的体制,还不迟呢。”
说着自己坐下,又问道:“表兄的鸦片烟还是那样吃吗?”
纪太太道:“不吃怎能活得了呢?”
瑞方叹了一口气道:“表兄一辈子净吃大烟了,做了十来年的司道,也曾剩下几文吗?”
纪太太嗐了一声道:“不要说了,他白天不见人,不做事,净等夜里活那几小时,所有的事,全交给师爷同门房去做,人家可是剩着钱了,他的钱却从哪里来呢?照例那几个钱,我们家的排场大,人口多,不过仅仅保住挑费了。要说到剩钱,只怕一个铜板也休想呢!”
瑞方道:“照表嫂这样说,前途真可虑呢。你请想,表兄那种抽法,还能活上几年?你们夫妻俩,跟前又没有成丁的儿子,表侄才八九岁,两位侄女,早晚又要出阁。这时候趁他在任上,表嫂不积蓄几个钱,将来倘然有个山高水低,你们的日子怎样过啊?”
这几句话,恰恰打入纪太太的心坎,不知不觉地眼泪早流出来。低头沉吟了一会答道:“我的大帅……表弟,你真是好人,所说的话,句句全是金玉良言。你表兄要能照你这样深思远虑,我早就不发愁了。”
瑞方见自己的话打动了纪太太的心,便又跟进一步道:“表嫂既明白我这话说得对,为什么不想法子呢?”
纪太太道:“表弟,你说得倒容易。我一个妇人家,有什么法子可想?江宁这个缺,本来有名无实,所辖的州县很少,候补人员又非常多。一个个全都顶着很大的帽子,不是王爷来信,便是军机托情,净敷衍情面,还敷衍不过来,哪里还敢想钱。至于地亩钱粮,全有一定的数目,多少有点好处,也很有限,你叫我这法子从何处想呢?”
瑞方道:“这两条路儿,当然想不出法子来,纵然勉强设法,也没有多大油水,并且还担声气,表嫂何必费那无益的心思呢!天下事全在人为,自要向活处想,自然头头是道,就是十几万、一百万,也不费吹灰之力。”
纪太太听他这话里有话,忙挪挪座位,向前凑了一步低声问道:“表弟,你难道能替愚嫂想一条生路吗?你如果真能做成我们,便是生死人而肉白骨,今生今世,愚嫂也忘不了你的好处。我索性将你的大名绣成金字,供在观音大士的佛龛里,早晚给你烧两遍香,你看这样报答总不薄吧?”
瑞方笑道:“算了吧,我在这里活跳跳的,你就给我烧香上供,这不是咒我嘛。”
纪太太忙认错道:“该死该死,我也是喜欢糊涂了。表弟大帅,你千万不要怪我,有什么妙法,还是早早地告诉我吧,别叫我空喜欢呀。”
瑞方道:“你们夫妻俩真是笨人,库里现存着四百多万傥来之财,为什么不在那上想法子,反倒终日地喊穷呢。”
一句话提醒了纪太太,忙问道:“你说的四百多万,可是那一笔赈款吗?”
瑞方大笑道:“表嫂真是水晶肚子、玻璃心,无怪你做掌印太太,真是一点就透。”
纪太太也笑了,说:“你先不要奉承我,这赈款是关系民命的,难道我们也好想主意吗?”
瑞方一听这话,不觉又大笑起来,说:“没想到表嫂还会讲道学呢!你以为赈款就用不得吗?实对你说,从来募捐放赈的官绅,全是高举着慈善招牌,实行他那予橐予囊主义,有几个实报实销的。比如十两银子,准有二三两能到灾民身上,那就是再好没有的官绅了。有的满吞起来,灾民连一根银毛也看不见,他还要假充善人,皇上家还赐给他慈善可风的匾额呢。你何必又闹这妇人之仁!”
纪太太道:“大帅所见者大,我们一个妇人家,当然比不上你,但是这笔赈款,全是京外各官捐助的,将来必须有报销清单,按捐款的人名,每个一份,方才是个交代。我们要把它分了,人家倘然质问下来,却用什么话回答呢?”
瑞方一壁吸着水烟,一壁用脑袋画圈,嘴里拖着念文章的调子说道:“妇人女子之见,究竟不能抵丈夫也。实对表嫂说,什么清单报销,这全是人力可以假造的事。只要破除几个钱,把局内人的嘴堵住了,不要说四百多万,便是四千多万,一张纸也能把他开销光了。”
纪太太见瑞方这样说,立刻精神也抖起来了,胆子也壮起来了。心中打算:瑞方这老小子,肯有这样好心,替我们家弄钱,恐怕靠不住吧!哦哦,是了,对了,明明是他看着这四百多万洋钱红了眼睛,因为存在我们库里,又不好硬提了去,却假充好人,拿我们做顶门棍。也罢,我乐得顺水推舟,纵然不能与他平分疆土,横竖三五十万,总得要分给我的,我为什么不做这现成人情呢!想到这里,便和颜悦色地低声说道:“大帅明鉴,你表兄大烟抽得那种样子,哪里还能做事!我又是一个妇人家,更是无所措其手足。应当怎样做,自有请你吩示,我们遵照而行,赏给我们多少,自当是你可怜表嫂。我们是沾了你的光,受了你的惠,也不必说赈款不赈款了。”
瑞方听纪太太说得这样委婉恳切,他心中益发高兴,便答道:“好好,请表嫂回去,先叫表兄申详上来,就说各路赈款,现已解齐,应当怎样发放,请大帅批示遵行。我据着这封公事,便把赈抚局总办恒祥招呼来,同他商议好了,叫他亲自到淮北走一遭,遮掩众人的耳目。一切手续,也全由我面授机宜,神不知鬼不觉的,这笔钱就分了。你们这一份,预定六十万;赈抚局老侄,得给他四十万;其余省城的文武各官,也全得叫他们分润分润;剩多剩少,我也得报效军机王大臣;至于赈济灾民,就拿那四百多万的零头,也就很不少了。你看这样做法,可妥当吗?”
纪太太听说能分到六十万,真是喜出望外,蓦地立起身来,趴在地上便给瑞方磕了一个大头,连说谢大帅的恩典。瑞方忙喊他太太,快把表嫂搀起来!这是怎么了,我们这样至亲骨肉,哪里用得着如许客套。纪太太起来,又向他夫妻一再请安,说这一来,我们母子今生今世,可也有得吃穿,不发愁了。瑞方笑道:“表嫂赶快回衙,预备公事要紧,这些客气话,不用说了。”
纪太太应了一声嗻嗻(按嗻嗻二字,为满人之诺声),马上告辞回署。
见了纪长,把瑞方的话,详细对他说了。却没料到,纪长竟不赞成。他说:“这件事万不能做,一者从灾民嘴里夺食,于良心太说不去;二者这一笔巨款,听瑞方那样说,他一个人便得到二百多万,我们才得几十万,却领头儿造这孽,实在有点不合算。据我想,宁不要这昧心钱,也得监视着实放实销,到底灾民还可得一点实惠。再不然,把银子解过去,任凭他处分,我们既不要钱,也不闻问。造福造孽,由他一个人去。这也是对待上司的好法子,不知你以为何如?”
纪太太听丈夫这样说,几乎没有把肺气炸,冷笑了两声,侧着眼看纪长道:“好好,我看你也像一位清官,又像大善人,当然得把财神往外推。但是一样,你终日吃那劳什子大烟,千事不管,百事不问,放一个屁全得我去捧着。你照照镜子,还能活几年,将来翘辫子挺腿,扔下我们孤儿寡妇,沿门乞讨,这就是你做清官当善人的下场。我们母子与其将来受罪,倒莫如早早地离开你,你走你的清秋路,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是各不相扰,你看怎么样?”
纪长本来惧内,如今见太太动了真气,早吓得手足无措。忙说道:“太太你何必动这大气呢?你真离开我,我这藩台一天也做不成了。我这原是一番好意。你要怕没钱花,我省着一点过,剩下钱全是你的,还不成吗?”
纪太太道:“嘿!算了吧。你如果会省着过,前十年就存下钱了。你如今既然说省,这样吧,我向你约法三章:从今天起,你一口大烟不吃,这赈款的事,便也完全取消,我决不再想一个钱,好坏听老瑞办去。你可能依从我吗?”
纪长听太太提出这个条件来,不觉毛骨悚然,愁眉苦脸地答道:“这样吧,你索性拿一根绳子来把我勒死,再不然,拿把刀子来把我捅死,倒比你这条件还恩典得多呢。”
一席话把太太也招笑了,说:“你既知道不抽烟难受,我也知道没有钱更难受。这件事你就不用多管了!来呀!”
一声“来呀”,外面早跑进一个小厮来,有十七八岁,名叫长福,进来垂手侍立在太太身旁。太太吩咐道:“你快把稿案门长升招呼来,有要紧的公事。”
长福应了一声嗻,转身出去。不大工夫,长升随他进来,先给老爷太太请过安,然后站在烟榻旁边,纹丝不动。纪太太道:“你快下去,叫库书备一件公事,就说淮北赈款现已解齐,请示督帅什么时候提放。越快越好,今夜画行用印,明天就要过院。你听明白了吗?”
长升应道:“家人明白了。”
太太道:“既然明白,就快去办。”
长升又请了一个安,方才慢慢退出。好在这种公事,很容易办,果然当天夜里就画行用印,第二天一早便送到督署去了。
瑞方看见这公事,心中大喜,说纪太太果然是一位干员。立刻在密室中,传见赈抚局总办恒祥。这恒祥原是工部笔帖式出身,彼时瑞方做工部郎中,彼此共事十几年。后来恒祥考升御史,外放镇江府知府。到任一年,便加捐过班道,在省城候补。瑞方到任,特特委了他这赈抚局总办。赈抚局本是优差,净每月赈款存储的一笔利息,便有十几万,这全是总办下腰。至于发放赈款,不是三七提成,便是二八提成。比如有十万块钱的赈款,到发放时候,总办先提一个二成,只剩了八万块钱。这八万块钱,各委员分头去放。有良心的,放一万赚三千四千不等;没良心的,一万块钱,灾民也不过得上一千八百,其余的全是委员下腰。这乃是各省不约而同的积弊。做督抚的虽然知道,也不过问。甚至还有帮着吃赈的,故意挑剔挑剔,赈抚局总办便得赶紧托人进去,打通关节,或孝敬三万,或孝敬五万,自然就不追究了。积习相沿,恬不为怪。唯独当日毛实君先生,在直隶充赈抚局总办时,他偏要实放实销,连应得的利钱,一律拨入赈款,还要具公事,呈明了总督,永远立案。放款时候,他不但不提成,对于放赈的委员严申告诫:如有侵吞赈款者,立即详参革职。他还要私自出来去查委员,被他查了有弊的,毫不客气,当时便详至督署,不但撤差,连原有的前程也一齐送掉。因此各委员兢兢业业,谁也不敢赚一个钱。灾民确是得着实惠了,却苦了一班候补官。从前看赈抚局是优差的,如今全视为畏途。后来大家想主意,拿出钱来运动督署,硬将毛先生调为永定河道,腾出赈抚局总办这个差使,然后另委他人,才慢慢地恢复了原状。只此一端,便可知,这种差使,比一个现任道台还优得多呢。
恒祥本是一个爱钱如命的人,恰巧做了本局总办,正是天从人愿,可以及时而搂,剩的钱也很不在少处。此次淮北水灾,清廷发的十万银子赈款,他便吞了有三万多。后来知道瑞制军发出捐启去,募了四百多万,他那馋涎,早已流地三尺。但这笔款存在藩库,未见制台公事,如何处分,他自己也不敢动问。如今瑞方传见他,不觉喜上眉梢,早猜到必是为赈款的事,即刻到院署晋见。二人在密室中,也不知谈了些什么,恒祥叙颜开,精神十倍。临告别的时候,还说:“这事职道理会得,避八面周全,不能露一点形迹。大帅的款,职道代存在外国银行,取得他的收据,面呈大帅。彼时或汇北京,或转移他行均可。只是职道承大帅的恩典,赏给如此巨款,无功受禄,深抱不安。”
瑞方笑了一笑,说老哥不用客气了,你见着我的公事,就赶紧去办吧。恒祥答应下来,当日督署便下了札饬:“命恒祥将四百五十几万赈款,从藩库提清,亲身到淮北散放。务须认真办理,实惠及民。将来放完,并须将清单呈缴,以备存查。切切此札。”
恒祥接到公事,当日夜里便去会见纪长。二人交涉好了,第二天便从藩库将款领出,一方备具移交公文,一方备具实领公文,全申详到督署。恒祥果然不辞辛苦,亲自到淮北走一遭,转了三个多月方才回来。清单开得详细极了,连各村民的领状,全都附在其内←然不多不少,放了四百五十几万几千几百元。所有自己的饮食盘费,叙明由职道垫备。因关系民命,不敢于此项公款内动用一文。瑞方遂在呈文后亲笔批了几句:“是呈单均悉。该道遍历淮北,散放赈款,饱受辛苦,实惠及民,并垫办盘费,以期涓滴归公。仁心济众,至堪嘉尚。着听候请旨奖叙,以示鼓励。此批。”
其实:瑞方的二百万元,早已汇至北京正金银行存储起来,按六厘起息;恒祥一个人,也得了七八十万;纪长得了六十万;所有赈抚局的委员,藩台衙门的库官、书吏,甚至连上房的丫鬟仆妇,每人全分到几千块钱。要说到灾民,可这一个淮北,数百万哀鸿,通共赈济了不足四十万元,连十分之一还没有呢。这便是当日吞赈的一段秘史。
彼时孙会卿也随瑞方在江宁充当文案,他也分了四万块钱,所以知道得十分详细。后来同佐文要好,彼此谈起生意经来,会卿问他:“那照相馆一年可得多少余利?分到自己名下的有多少钱?”
佐文说:“照相营业,在北京要算我们是第一家了。每年刨去挑费,准剩七八千块钱,去了股东红利,我个人每年总可赚三千块钱。”
佐文说这话时,自己很觉着得意。哪知会卿听了,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到底生意人赚钱是很难了,一年得的利,还没做官一个小零头多呢∠弟要不信,我说个笑话给你听。”
便把当日吞赈的事,一五一十说与佐文听。后来说到自己,本是局外人,只因在制军面前很红,他们便得送过四万块钱支票来,点缀点缀。这四万块钱,要叫你照相馆去赚,只怕五年工夫还不准有这数儿呢。当时佐文听了,自然是十分羡慕。所以一心一计想要钻进宦途,也照孙会卿似的大大发一笔财。偏偏天不从人愿,瑞方只用他照相,却不提拔他做官。在佐文心里,已经是老大不痛快了。恰又赶上皇陵上碰了这个钉子,瑞方听信会卿的挑拨,疏远了黄佐文。佐文心里又是恨又是醋,一肚皮牢骚,借酒发泄,才把瑞方吞款的事,全对他叔父霞林说了。霞林不管三七二十一,硬在瑞方面前揭他短处。瑞方哪里肯受,登时破口大骂。这一骂,可把霞林骂急了,抓起酒壶来,冲瑞方便打了过去,正打在瑞方的肩膀上,淋淋漓漓洒了一身的酒,好像是唱快活林呢。瑞方喝令家人:“给我打死这老贼!”
一声令下,家人蜂拥而上,将霞林的衣服也撕了,脸也抓破了∠头子不服气,还是一个劲儿地骂。佐文见家人动手打他叔父,他便乘空撺过来,揪住瑞方拼命。众家人见主人被佐文揪住撞头,便撒手霞林,又扑过来打佐文。此时照相馆中,有十来个人,也一齐出来,帮着佐文打架。同院的街坊铺家出来解劝,哪里劝得开?
此时霞林腾出身子来,一直跑到门外去喊巡警,说现有明火强盗,到照相馆来打劫,老总快来救命。巡警一吹哨儿,召集了七八个,全端着枪一齐闯入清仁观。奔至跨院,果见一群人正在交手,窗户也打碎了,山石也砸烂了,许多家具扔得满院子全是。巡警上去,问霞林哪一个是强盗头儿。霞林手指瑞方说:“那一个就是强盗头儿。”
巡警不管青红皂白,上去便抓住瑞方,要用绳子捆他。瑞方大怒骂道:“瞎了眼的混账东西,你乱伸手吗?”
众人到此时,也都一律停了战。家人见主人被巡警抓住,要用绳子拴,虽然不敢还手,却大声喝道:“你快住手,这是做过直隶总督的瑞大人,你为何乱动手?”
巡警翻着白眼答道:“我们不管他是祥大人、瑞大人,平白跑到人家里来摔砸打人,我们就要拿他当土棍办。”
说着仍然用麻绳拴瑞方的辫子。正在不得开交之时,忽见慌慌张张跑进一个人来,大家细看,原来是清华斋的老板朱小庄。他是这琉璃厂一街的首事,有人给他报信,说和合照相馆同人打架呢,他便即刻赶了来劝架。此时瑞方正在窘迫之际,见朱小庄来了,好似半空中掉下一个宝贝来,大声叫道:“小庄兄,快来救我。”
小庄忙问是怎么回事?瑞方道:“不要说了,真没有王法了,白占我的房子硬不给腾,还敢用强打人。打了人不算,还要喊巡警来,拿我当强盗办,你晚来一步,就被他们把我捆上了。”
小庄又向佐文,你同瑞四爷,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吗?今天为何决裂到这步田地。佐文冷笑道:“我一个草木主人,还敢同大帅交朋友?皇陵照相,几乎把我送到断头台上。好容易出来,不但没有一点可怜安慰的意思,连一面全见不着。照这样交朋友,自好拿开水浇,算了吧。从今以后,我可知道大帅是什么变的了。”
小庄道:“以前的事你也不必提啦,方才倒是为什么呢?”
佐文道:“瑞大人把清仁观买去了,立逼着叫我腾房。我这照相馆一切设备,通共是一万多银子,我求他如数赔偿我,他不但不赔,张口就骂,举手就打,带着这一群恶家奴,把我叔父按在地下,发狠凶殴。他老人家,快七十岁的人,哪里还禁得打?我再三央告,他不但不听,反喝令家人,又来打我,连我馆中的家具,也全砸烂了。是家叔逃出去,招呼这几位老总来救命,再晚来一步,小弟就被他们打死了。如今没旁的说,我们先一同到区,再请区里转送检察厅,提起公诉。横竖这个原告,我总当上了。”
小庄听这两面全不下台,只得劝道:“算了吧,算了吧。当初是好朋友,现在为这点小事,也不值得打官司。再说瑞四爷是官场中人,佐文也是斯文名士,你二位到区里去,面子上全不好看。莫若先请瑞四爷回宅,佐文也消一消气,有什么话全冲我说,没有不好办的事。”
佐文道:“瑞大人怕丢面子,我黄佐文是一个无业游民,不懂得什么叫面子不面子,非打官司不成。”
瑞方冷笑道:“你打算我怕打官司吗?我姓瑞的房子,你白占了不腾,无论打到什么地方,也没有你赢的道理。小庄兄你也不必费心了,我同他上区,这并不算丢人。我原是滚车辙泥腿出身,做直隶总督,那是侥幸,要说到打官司,才是本行呢。”
佐文也笑道:“你是泥腿,我是讼棍,要说到打官司,只怕你还得拜老师呢!”
瑞方道:“用不着吹字,咱们是快骡子快马,走上再瞧∠总你把我们一同带到区里去吧。”
朱小庄见这两面,是一面不揭鞍,一面不下马,自己料到也管不了,索性随他们去吧,便说道:“你们二位既不赏脸,我也只好敬谢不敏了。”
二人一齐说道:“多谢,对不住。”
巡警见没有套儿,只得公事公办,说:“你们两造既乐意打官司,随我们走吧。”
佐文道:“净姓瑞的一个人走不成!这一群帮凶的打手,老总得一律带区,短一个也是不成功的。”
瑞方也说:“他馆里这些伙计,也全是帮凶打架的,老总也得搜一搜,一个也不能放他跑掉了。”
巡警到此时,倒有些为难起来,净带他两个,是一定不走;全带吧,二三十人,成一个什么体统?区长岂不要埋怨,说我们不会了事。内中一个伍长叫愣张清,心粗胆大,他是满不在乎,挺身出来说:“要带全带,一个也落不下!”
众巡警听头儿这样说,乐得随着,有不是反正是他担,与我们不相干了,便出来两个人,跑至照相馆屋中去搜人。却见拦柜里面,爬着一个,连动也不动。大家认定:这个人一定是帮凶的,听见要搜,所以先藏起来。便连忙过去,想要把他拉出〓哈,哪知拉了半天,纹丝儿也拉不动,仿佛比石头还沉重呢。却听他一个劲儿地哼哼带喘,又是央告,说:“我不是照相馆的人,是在这里闲坐的朋友,同你们诸位无仇无怨,何必打我呢?”
巡警道:“我们不是打人的,你快出来,不用害怕。”
那个人慢慢地蹭着,从拦柜里爬出来,却喘作一团,不能起立。巡警一看这人,不觉笑起来,原来此人便是说的那位危险先生周维贤。他最胆小,听见外面打架,早吓得真魂出壳,不知藏到什么地方好。后来见拦柜开着,他便趴伏在地,慢慢蹭进拦柜去。因为这一座拦柜,尺寸非常之大,要不然,如何能容得下他。后来被巡警搜着,他还认着是瑞方的家人特来打他,因此极力哀告,挺住了身子不肯出来。后来巡警说明白了,他这才放下心去,慢慢爬出。只因他身体太胖,藏的工夫大了,四肢血脉,不能流通,所以立不起腿来。多亏两个巡警,将他架到院子遛了两趟,那伍长催着快走,巡警问道:“这大胖还带他上区吗?”
伍长道:“怎么不带?”
瑞方一眼照见,连忙摇手示意,说:“算了吧,不用带这废物了。”
佐文说不成,废物更得带。好在他自己有车子,也用不着诸位架他。巡警只得将他也扶出大门,早有他的包月车子上来伺候,巡警又把他扶上车子,还是一个拉着、两个推着,一直赴巡警区。佐文故意挽着他叔父霞林,一边走一边哼哼着,仿佛真受了重伤似的。瑞方领着这一群家人,在后面跟随。走到大街上,有认得的,全很诧异,说这位不是瑞四大人吗?为何在地下走着?还有许多巡警带路,难道是犯了什么案?再看一个加大的洋车上,坐着个大胖子,也夹在当中,大家益发不明白是什么案了。
少时到了区署,巡警上去回话。署长姓庆名余,字子善,是满洲镶红旗人。从前本在瑞方宅里听过差,后来考取巡警,五年的工夫,居然升到署长。也因为他的公事好,又善于钻营,所以历任上司,无不格外垂青。这外右二区,本是一个极冲繁的缺,胆子小的不敢来做,厅丞特特地派了他来,因为他是干员,必能胜任愉快。庆余到任一年,成绩很好,上边连给他记了三次大功。偏偏这一次倒霉,遇着了瑞方这宗案子。巡警上去一回,他又是急,又是怕,又是气,下狠地啐了伍长一口,骂道:“混账糊涂东西,你怎么连瑞四大人全给拘了来啦!似这种口角没要紧的案子,你们看着该了便了,也值得带到区里来给我添麻烦?”
伍长道:“我的老爷,你先别着急,我们何尝乐意带他?连清华斋的朱老板出来,全了不好,他们是一头不揭鞍,一头不下马,非叫带区不可,我可有什么法子呢?”
庆余为难了半天,说:“这样吧,你先将瑞四大人请到后边来,我先问一问是怎么一件事,然后再发落。”
伍长答应下去。少时同瑞方进来,庆余秒了一个大安,垂手侍立在一旁,听他发话。瑞方也不客气,坐在上面,将佐文怎么霸占他房,还要行凶打架的话,说了一遍。立逼着庆余把那些人一律押在署中,再解厅送检察厅起诉。这叫作一面官司,自己的面子,可以十足。庆余哪敢驳回,只有“是是,嗻嗻”地答应下来。瑞方道:“你既听明白了,我要先走一步。”
说着立起身来,大摇大摆地,领着一群家人,径自去了。
庆余哪里敢拦一拦,自己只得坐堂,叫带黄佐文、黄霞林同周维贤一干人。这些人上来,庆余料想他们不过是些买卖人,只需用雷头风先威吓几句,自然就唬住了,却没想到这一拍,正拍到棘刺上。他对着佐文先问道:“你就叫黄佐文吗?”
佐文道:“不错,买卖人便是黄佐文。”
庆余道:“唗!我把你这刁狡的东西,你占了瑞大人的房子,霸着不腾,还敢行凶打人。这是天子脚下,你就这样凶横,要到旁处,还了得吗!”
佐文一听这话,心里早明白了,冲着庆余笑了一笑,回道:“我告的是瑞方,不知道谁是瑞大人。我们做买卖的人,撞诚实,不会奉承。大人两个字,是奴才嘴里的称呼,买卖人不懂得。请署长千万不要见怪。”
庆余本来有亏心病,听佐文这样说,以为是有意出他的丑,心里的火如何按捺得住,立时拍着桌子喝道:“好大胆的买卖人,你敢当面顶撞本官!我先押你两天,看你怎样!”
佐文道:“我不曾犯了拘押的罪,不要说是你,就是检察厅也无权押我。”
庆余道:“霸占人的房子,还行凶打人,这就可以拘押你,你还敢说无罪吗?”
佐文道:“我霸占房子,行凶打人,你看见了吗?”
庆余道:“我虽然不曾看见,是瑞方大人亲口……”
说到此处,忽又改口道:“是瑞方亲口对我说的,那还能假吗?”
佐文道:“瑞方现在这里,你叫他上堂来,我们对证对证。”
庆余道:“瑞方已经走了,你跟谁对证去,快实话实招吧。”
佐文一听瑞方被他放走,这一气非同小可,冷笑了两声,指着庆余道:“好署长,好警官!我先问你,你吃的是国家的俸禄,还是吃的瑞家俸禄?我六十多岁的叔父,被他打成重伤,照相馆的家具,一律被他摔碎,这样要犯,你抖手就放,还帮助他诬赖良民。这场官司,不在你这里打了,我有地方告去,连你也成了被告了。”
说罢扭转头,领着一干人,便要下堂。庆余做梦也未梦着这个买卖人口风如此厉害。自己到此时,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把他们拘住,再想法子。也顾不得失了官体,跑下堂来拦住佐文道:“你要到哪里去!这是皇上家的官厅,也可以随便吗?”
左右的警察见署长自己下来拦他们,便也一齐过来,不放佐文一干人走。佐文道:“你们倒是打算什么主意?”
庆余道:“先拘留你,等交了房子,才能释放呢。”
佐文一看这个来头,明知自己决脱不开身♀棍不吃眼前亏,急中生智,便和颜悦色地对庆余道:“署长,你拘留我还可以,请你仔细看一看,我们这一群人,六十多岁挨了打的老头子是家叔,十几岁的小孩子是学徒,只有那大胖三十来岁的,你看他那神气,会打人吗?你拘留这些人,有什么用处。据我想,你只把我拘起来,也就很对得起瑞方了。其余的人,求你高抬贵手,放了他们吧。”
庆余果然仔细看了看,他见这大胖喘得接不上气,生怕他得了紧痰火,死在区署中。便吩咐巡警将大胖送出去,其余一概拘留。佐文见他肯放周维贤,便也不争了。自己抢行两步,拉住维贤的手,低声说道:“你出去休忘了三二五,明白我这话吗?”
维贤道:“我明白。”
巡警见他们说话,生怕串了供,立时将维贤架走。维贤出了门,坐上车子,吩咐快到醉琼林,我要借电话。
他这一去不要紧,少时,外城警察厅丞朱起秦,正在屋中阅看公事,忽然电话的铃响。忙拿起耳机来问是哪里,只听里面问道:“喂,你是外城警厅吗?”
朱起秦应道:“是的,是的。”
里面又说道:“我是法部尚书廷宅。我们大人同厅丞朱老爷有话说。”
起秦道:“请大人说吧,我就姓朱。”
少时,又听里面问道:“你是贵新吗?”(贵新是朱起秦的号)
起秦道:“不错,是职厅。大人有什么吩咐?”
里面说道:“你那二区署长庆余,是有什么精神病吗?”
起秦听这话问得出奇,忙回道:“庆余并没有什么病,大人有什么事招呼他吗?”
里面道:“我还敢招呼他,他把我的教读老夫子黄霞林,全给锁押起来了。瑞方是个什么东西,他把人家的照相馆给砸了,连我的先生也打了,庆余他不但不把行凶的人扣下,反倒帮着瑞方,欺压良善,把挨打的人,全押在署中。他是什么居心,莫非贪了瑞方的贿赂?你快去问一问,我立等你的回信。”
起秦道:“大人不要动气,职厅这就去调查,赶紧陪同黄老夫子回宅,决误不了哥儿姐儿们上学。”(汉人称公子小姐,旗人称哥儿姐儿,又称阿哥格格)
里面应道:“好好,我候着你吧。”
起秦将耳机挂上,也顾不得喊套车,立时出了厅署,坐上一辆人力车,如飞的奔至二区区署。
站门的巡警,见是厅丞来了,连忙举枪立正。起秦连头也不抬一抬,一直跑进署中,推开署长办公室的门,一步跨进去。庆余正在屋中催着文牍起稿,好将佐文的案子送厅,一抬头却见厅丞进来,不觉吃了一惊,忙立起身来,先请过安。起秦还礼坐下,气急败坏地问庆余道:“你今天可曾拘押了两个姓黄的吗?这其中可有瑞方的事吗?”
庆余听这话,错会了意,以为是瑞方的人情又托到厅里去了,忙回道:“不错,有这一桩案子。可是瑞大帅早就释放了,所有姓黄的一干人,卑职一个也没敢放走,全在区署押着呢。卑职这就办公事送厅,大人自请放心。”
起秦急了,大声道:“你快不要送厅!你要送到厅里去,我更没有法子办了。你押人也不要紧,得先打听明白了是什么人。那黄老先生乃是法部尚书廷大人宅里的教读老夫子,你有多大胆子,敢把他押起来?如今廷大人连我全怪下来了,这事怎么处!至于瑞方,不过是个革职的废员,你庇护他做什么?如今廷大人说他欺压良善,要把他送检察厅严讯呢。你快想法子,把他拘回来吧。黄先生现押在什么地方,快快请出来,我好陪他回廷宅。快去,快去!别耽误工夫了。”
庆余一听这话,吓得尿屎直淋,一面向起秦连连请安,自认不是,求在廷大人面前代为疏通,一面戴上帽子,预备见黄霞林赔礼,好请他出来。起秦又催他快去,庆余出了办公室,直跑到拘留所中,见黄霞林躺在大炕上,闭目合睛地养神呢。佐文却背着手儿,在地上走来走去,仰着头仿佛想主意呢。其余五六个人,也有躺着的,也有坐着的,一个个垂头丧气,看样子很不高兴。庆余进来,吓得那些人全站起来了。唯独黄佐文,却仍然来回走溜儿,徉徉不睬。庆余也顾不得招呼大家,一直到炕前,轻轻拉一拉霞林的衣服,低声叫道:“老先生醒一醒,不要睡了。”
霞林仍然不醒。佐文过来拦道:“你慢着点,家叔受伤,疼得厉害,好容易忍着了,你又叫他做什么?难道是瑞方又催你过堂,好给他出气吗?”
庆余此时只得纳着气儿,给佐文请了一个安,央告道:“黄先生你不要生气了,是我一时糊涂,诬赖了好人。请你将令叔叫起来,廷大人宅里,急等他老先生回馆呢。”
佐文听这话,知道是三二五的效力发生了,益发板起面孔来说:“我们爷儿两个,自进到这里来,就不能随便出去。廷大人那里你自己去回话,不要在这里胡缠。”
两个人吵着,霞林已经醒了,揉揉眼坐起来。庆余便抛开佐文,又向霞林请安,求老先生随我出来,再晚一点,我更担不起了。到底霞林是一个道学正派人,不肯故意刁难他,笑着问道:“署长何前倨而后恭也?”
庆余只得又认不是,又述说廷大人怎样派人来寻。霞林道:“居停抑何关切之至也。但是署长这番来,还是放我一个人乎?抑全数皆放乎?”
庆余道:“这事原是晚生办错了,自然诸位先生一律请出来。”
霞林道:“既以我们为是,则必以瑞方为非;既然开释我们,则必须拘留瑞方,此一定之理也。署长其能之乎?”
庆余忙答道:“老先生说的是,晚生已经专人捕拿瑞方去了,请老先生同诸位先生,先出来吧。”
霞林到此,也无的可说,便立起身来,招呼佐文同一干人,随署长出来。佐文见他叔叔答应了,自己也不好再放刁,便领着这些人,随霞林一同出门。众人此时,也全眉飞色舞,不是方才懊丧的神气了。庆余将霞林陪出来,方才告诉他说:“朱厅丞现在这里,请老先生随他先回廷宅。”
佐文却拦住,说:“使不得。我们挨了瑞方的打,不能就此算完。得先到检厅递呈子,验过伤,填好了伤格,再求署长派巡官、干警,到照相馆开了损失清单,移交检察厅,将来提出公诉,好判他如数赔偿。这种种手续不曾做完,家叔决不能回馆。”
庆余哪敢驳回,只得答应着,请他们叔侄先见一见厅丞。佐文见朱起秦,将这番意思说知。起秦想了想,说:“这样吧,老先生的伤格,由我们厅里填好,再移知检察厅照填。回来我具一封公事,就说瑞方率人行凶,摔打完了他一哄而散,请检察厅出票传他好了。”
佐文听说这样,格外有力,自然极力赞成。起秦便同他叔侄两人,先回厅里预备一切。不大工夫,便将伤格填好了,朱起秦自陪着黄霞林回廷宅。佐文却同着两个巡官、一个书记、四名巡警,回照相馆开清单去了。
廷杰见老夫子回来,果然头皮撩伤,腿上也有踢的伤痕,不觉咬牙切齿骂瑞方。他两人本来有仇,因为廷杰是内务府褒衣旗人,瑞方在京时候,每逢见了廷杰,便形容褒衣旗人的卑贱,什么姑娘媳妇,全得送进王府当差,天生的奴才,无论做多大官,也脱不了奴才的皮。廷杰听着刺耳。那时有慈禧太后活着,瑞方正在得宠,自己的势力敌不了他,心里却隐恨,常思报复。却没想到,如今犯在自己手里,就是没有老夫子的关系,他也决不肯善罢甘休,何况又打伤了他的老夫子,益发火上浇油,不肯罢手了。立时给检察厅去电话,吩咐检察长,如此这般,妥速办理。检察长奉到法部尚书的传谕,哪敢怠慢。此时警察厅的公事,黄佐文的呈文,俱已到了。检察长刻不容缓,当天便派了四名法警、两名承发吏,去传瑞方来厅候讯。
瑞方在家里,早已有人给他报信,他听见廷杰两个字,早已吓慌了手脚,急得嚷道:“真倒霉,真晦气,偏值冤家路窄,又遇见了他!这场官司,可有点不好打了。”
正着急,家人上来回说:“现有地方检察厅的法警同承发吏,要参谒大人,有要话面回。”
瑞方道:“什么参谒我,不过是来捉我罢了。”
一抬头看见钟福,只得央告他道:“没旁的说,只好你去替我打这场官司吧。”
钟福道:“我的老爷,小的去是不怕的,他就是打我、押我,我也能受;所怕的,他倘然叫我赔偿黄佐文的损失,小的哪有钱垫这笔账呢。这一层无论如何,得老爷答应起来,小的方才敢去。”
瑞方此时,但求着自己不出头受辱,就认便宜,哪里还敢在钱上计较。忙答道:“你自管去,钱的事,满由账房担任。”
立时叫家人把账房和升叫上来,当面兑给钟福,说他去打官司,将来用多少钱,你如数拨给他。和升应了一声“嗻”。钟福这才出去,见法警说:“敝上今天午后的车,到天津去了。在下是他宅里管事的,情愿随诸位去,替他打这场官司。”
承发吏问道:“你能负完全责任吗?”
钟福答应,能负完全责任。法警说:“既然这样,你就随我们到厅里去吧。”
钟福代雇了几辆人力车,大家坐上,一直到检察厅。法警上去回话,检察长哪敢怠慢,即刻便开庭预审。先问了问原告,然后传钟福上来,问道:“你主人瑞方,为何恃强摔毁人的家具,还打伤了人的身体?这是犯法的勾当,你能担任一切吗?”
钟福回说:“家主人并不曾打人,也不曾摔砸家具,实因为催他腾房,彼此口角了几句,却没想到他竟告起来,求检察长仔细考查,就知道了。”
这位检察长姓乌名魁,是一个蒙古旗人,却生得身量矮小,大家给他送个绰号,叫乌小鬼,为人极其势利。他见这案是法部尚书交下来的,便将原告看成天神。此时就是瑞方出庭,也讨不出公道来,何况是钟福呢!立时把脸一沉,大声喝道:“胡说,人家照相馆的人受伤,家具毁坏,现有警察作证,你还敢打赖吗?快快招承,要不然,我就要动刑了。”
钟福一想,自己不过替主人打官司,何必碰这硬钉子,饶讨了苦吃,依然还逃不出人的掌心,到莫如随便招几句,好叫他下台。想到这里,只得回说:“大老爷不必生气,叫小人怎样说,小人就怎样说,还不成吗?”
乌小鬼又随便问了几句,钟福也随便招了几句。这提起公诉的根据,就算有了。立刻退庭,由书记备好了公事,呈与审判厅长。
厅长梅有光更乖觉。他知道这案子是廷尚书交下来的,自己索性到宅去请示,如何判断才好。廷杰面授机宜,说了几句。梅有光心中有底,回来便开夜庭审讯此案。先派书记、承发吏等,到和合照相馆,估量损失的价值。佐文早已买通,硬估了八千九百七十六元三角五分。梅有光当庭硬判瑞方应赔偿原告损失,如估价的数目。并须赔偿黄霞林身体损失一千五百元、医药费五百元,限黄佐文三个月腾房。所有诉讼费,均由被告担负。并当庭吓着钟福,代他主人瑞方给黄霞林叩头赔礼,如果不从,便要罚他拘役。钟福此时只有百依百顺,哪里还敢驳一个字。先在庭上,给霞林磕了头;然后由法警、承发吏押着回到瑞宅,拨了一万一千多块钱。这场官司,才算完全了结。
瑞方得到这个消息,早气了个头晕眼花,大骂廷杰这狗头下此毒手。花钱还是小事,在庭上给那老村牛叩头赔礼,真真把我的脸丢净了,以后还有什么颜面在北京住着。急得他来回打旋,有半点钟工夫,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拍着桌子说道:“罢,罢,我何不寻我把兄去呢!他现在彰德息影林泉优游自得,好似活神仙一般,我偏要住在这五都之市,自寻苦恼,怎怨仇人来欺负呢?我明天便坐京汉车到彰德去,躲静求安,倒是无上上策。”
想到这里,立刻吩咐钟福收拾行李,从账房支了两千块钱钞票,第二天一早,别了家人,便带着钟福,一同到河南去了。瑞方这一去,便埋下了断送满清宗社的种子。不到两年工夫,三百年基业,完全毁灭在这几个人手里。以后的节目,便要一步加紧似一步,一篇热闹似一篇。若问究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