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子城是日早得着探报,知道宝芬一准前来,故此调兵遣将,全预备得停停妥妥。可怜宝芬携着李知县,在这炎天暑地中,大唱游园,山前山后,湖左湖右,来回跑了足有十几里路,连热带累,早已汗透重衣。一身亮纱袍子,全沾在肉上,不能透风。后来亏李光典雇了这只渔船,直撑到山后边,吹起哨子来,有人应声,这才知道项宫保隐身之处,原来在一株芭蕉树下。既有了目的地,那渔船益发撑得快了,不大工夫,已来到那个小船的旁边,此时宝芬瞪着两只眼睛,寻觅项宫保,偏偏他同宫保又不曾会过,所以无人介绍,并不认得☆光典虽然来过两次,全都挡驾未见,所以他也不认得。两个人白瞪着眼,见那只小船上坐着两个乡下老头子,年纪在五十开外,头上戴着箬笠,身上披着蓑衣,赤着足,盘膝坐在船头。每人手中拿着一根钓竿,在那芭蕉阴下,凝神定志地钓鱼。宝芬见了。他以为这是乡下人来钓鱼,便高声问道:“喂,你那两个乡民,可曾看见宫保吗?”

问了一声,那边连头也不曾抬。宝芬急了,又大声呼唤,知县李光典也帮着叫起来。那边一个老头儿方才慢腾腾地抬起头来,向这边船上望了一望。宝芬同他一对眼光,不知不觉地低下头去,再也不敢平视。到此时他心里才疑惑着,这便是宫保?本来项宫保的相片到处都有,就是没同他会过的,可以一望而知。怎奈他自下野以后,把连须胡子满留起来,乱蓬蓬的,同画上画的钟馗差不多。又兼他终日在园中汲瓮灌园,循河垂钓,风吹日炙,将从前雪白的脸,罩了一层黑油。身上穿的衣服,全是毛蓝粗布,家做的青布单梁鞋,又肥又大。他光着脚,也不穿着袜子,猛然看去,直是一个多年种地的老农,谁还能辨出是宫贝?所以远远看着,宝、李二人谁也不认得。及至一对眼光,宝芬才觉出来,乡下农民眼光中哪有这样的威棱,一定是宫保了。但是宫保何等身份,怎儿穿出这一套衣服来,未免太失身份。他心里狐疑着,那边却问请:“这位长官,打听宫保做什么,你莫非是要会他吗?”

宝芬道:“本院是河南巡抚,特来拜会宫保,有要事相商,没想到园中寻了半天,不曾寻着。你们要知道宫保在哪里,快些指引指引,省得本院着急。”

只听那边哎呀了一声道:“原来是大公祖驾到,治晚真真该死。你为何不早送个信来,愚兄弟也好在家迎候。这样不速之客,却叫我怎样接待?”

说着已经跳过这边船上,同宝芬握手。此时却把李光典吓慌了手脚,一面整整帽子,一面掏出手本,抢行几步,高高举着手本,自己唱名道:“辉县知县李光典,给宫保叩头。”

说着便跪下去。冒冒失失的,倒把子城吓了一愣,妹左手一提,从地上将李知县提起来,真仿佛鹰提燕雀一般。笑道:“老父台行此大礼,却不是故意与我为难?连朝廷全矜恤我的足疾,放我回山,你怎么一定要叫我陪着你跪拜,这太也不近情了。”

李光典平白吃了这一碰,马屁不曾拍着,倒拍到马脚上了。只得忸怩答道:“卑职参见宫保,是应该的,怎敢当宫保还礼呢?”

子城笑道:“岂敢岂敢。你是我们河南父母官,我又在你的治下,怎敢失礼。”

此时项子阶也过来了,又同二人见礼。子阶在江南做过多年的州县官,清廉爱民,大家都管他叫“项青天”。后来过班道台在省城候补,恰赶上项宫保回籍。本来官情如纸薄,两江制台同子城本是盟兄弟,子阶奔了去,本希望得一两份优差,岂知他哥哥这一开缺,制台便不肯买这笔账了,面子上极力敷衍他,一见着便是老弟长老弟短,把老弟叫得非常亲热。又说:“你我是自己弟兄,用不着客气。我必替你拣选一两份又清闲又肥美的差事,因为你多病,也好安心地将息将息。”

岂知口上春风,实惠不至,等了两三个月,哪有一点声息。子阶也明白了,便请了半年假,回籍省亲,陪着子城,倒着实享了几天清福。这次在辉县园中,登山玩水,很有佳趣。宝芬来访他哥哥,他当然也得过来会见。

怎奈船小人多,晃晃悠悠的,直要翻船。子城笑道:“咱们舍船登岸吧。”

大家全赞成这话,一个个步上湖岸,在芭蕉树下休息。宝芬乘势刺探子城的口气道:“老前辈这次回籍,晚生很抱不平。两宫晏驾,幼主登基,朝廷正在用人之际,老前辈两朝柱石,反倒投闲置散,真真令人不解。”

子城听了这话,吓得变貌变色,低声说道:“大公祖快不要这样说。我们做臣子的,世受皇恩,无论朝廷怎样次,全是感激涕零,难道还有不足的意思吗?再说治晚足疾甚剧,步履艰难,难得王爷这样体恤,准我回籍养疴。这正是殊恩旷典,优待老臣,我再存一点旁的意思,便是天地鬼神,也不见容。”

子城说到这里,很表示出一种义形于色的神气来。宝芬不觉暗暗赞叹,项宫保真不愧是一位纯臣!怎么王爷这样糊涂,还一定要扳他的差头?子阶插嘴道:“家兄足疾很厉害,连行路全得有人搀扶,在外封疆,还可以将就两年,若在朝中充军机大臣,实在是虐政了。虽说他赏有二人肩舆,但是到了内庭,依然还得走路,他如何能行。王爷叫他回籍,正是格外成全,天高地厚。如今优游林下,真乃天赐之福。大公祖既来到舍间,当此溽暑酷阳,多多住上几日,也领略领略山野风味。咱们何不到湖中水阁上,畅叙幽情〈来来,叫他们换一只花船来,咱们四位荡湖为乐。”

说着取出一管箫来,呜呜地吹了几声。只见远远的由芦苇丛中撑出一只花船,船面上的舱房,俱是玻璃透明窗户。船头上悬着一块匾额,是黑地银字,近了才看出来,是“小沧海”三个字。宝芬赞道:“这名字起得又新颖又阔大,我们驾这出游,真要小沧海了。”

船拢到岸边,宝芬先跳上去,然后由子阶架着他哥哥,慢慢上船,李光典也随着上来。这船里设置很完备,正舱当中,放着楠木方桌、楠木小椅子,桌上放着粉绽的茶盅、盖碗。那一边放一张木床,床上铺着坐褥靠枕。项宫保朝着宝芬拱一拱手笑道:“这半天公祖太劳苦了,在床上倚一倚吧,治晚因为足疾,不能久坐,我们大可以卧谈。”

宝芬也不客气,便同项宫保对面躺下。项宫保絮絮叨叨的,只说乡间的风景怎样好,这园里出的野味怎样香。少时荡至荷花丛中,子阶随手取了不少莲蓬、菱角之类,献与两位客官,请他们尝新。

宝芬此时想要探刺宫保究竟有无野心,只是张不开口。自己无话可谈,便想起被可忠戏弄的事来,一五一十全对宫保说了‖保很抱歉地劝道:“公祖不要生气,小孩子家,太不知道规矩,等治晚见了他,一定请出家法来,重责一回。”

宝芬又说到实地纱袍褂,是从杭州定织来的,一场跪拜,沦于泥涂,言下颇露惋惜之意。子城道:“这也难怪公祖,本来我们宦场中人,衣服是不能不考究的。”

这一句话,打入宝芬心坎,立时将宫保引为知己,彼此谈起衣服的问题来。子城道:“这个问题,不要小看了,常言说得好,三辈子仕宦,也晓得穿衣吃饭。不要说旁的,就以皮衣服说吧,公祖的皮衣服一定很齐全了,治晚说出两样来请教公祖,不知可曾见过没?”

宝芬被这一问,不觉冷冷地答道:“晚生别的事不敢说有研究,至于皮衣,却是专门学问,下自滩羊,上至海龙、倭刀、玄狐,差不多全有几件,不知宫保要问的是什么?”

子城哈哈大笑道:“这几样俗套,治晚问他做什么?”

宝芬很诧异的,心里说:怎么连玄狐全看成俗套了?到底他们项宅是世家,经多见广,与众不同,我倒得请教了。想到这里,不觉蓦地立起身来,朝着宫保请了一个大安,郑重地说道:“晚生好比井底之蛙,求宫保赐教,不要客气才好。”

子城见他这样,不觉好笑,你们旗人,对于军国大事要肯这样用心,国家也不至糟成这样了。一面想,却一面请他坐下,笑道:“治晚所说的衣服,也并没有什么新奇,就是金丝猴、银丝猴两种,公祖一定全见过了?”

宝芬一听这种名词,便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忙追问道:“什么金丝猴,还有银丝猴?怪呀,晚生活了四十八岁,金丝猴的衣裳虽然不曾见过,这种名词倒是耳熟已久。至于银丝猴,不但不曾见过这衣裳,连这名词也不曾听说过‖保既然见教,一定有这衣裳,何妨取出来,也叫晚生饱一饱眼福,今生今世,总算没有白来。”

子城道:“你不要忙,听我细细告诉你。金丝猴这种衣服,统起吾们中国来,不过只有几件。大内有三四件,老恭王有一件,现下老恩王有一件,其余就不知道了。我有一件,还是那一年出使朝鲜,大院君送给我的,我始终不曾穿过。本来是一件圆领宽袖的袍子,后来改作了一件皮袍子,只挂了一个山东土布面子,放在箱子底,每年晒一晒,却不曾穿。”

宝芬在旁边可惜道:“这样好东西,宫保却留着不用,太可惜了。”

子城道:“这往后更用不着了,布衣蔬食,终老林泉,何必再糟蹋这样珍贵之品。”

宝芬乘势逼一句道:“宫保年逾知命,精撂强,朝廷一定是要起用的,怎么会终老林泉呢?”

子城摇头道:“不中用了。当年强国的雄心,早就消磨净尽了,如今唯有闭门种菜,以饯余年。兴国大业,只能望之诸君,老夫得为一盛世老农,余愿足矣。”

说罢又哈哈大笑。宝芬又追问:“金丝猴的来历,承宫保指教,晚生受益良多。还有那银丝猴呢?宫保何不一气说清,晚生也好顿开茅塞。”

子城道:“这话说起来很长。还是先伯文诚公当左帅平西之时,总管粮台,随同出征在新疆地方。正赶上雨雪连绵,天气非常寒冷,大有堕指裂肤之苦。先伯身体素弱,哪里禁得起这样酷寒。彼时带的皮衣服倒实在不少,什么猞猁、倭刀、海龙、玄狐,全穿遍了,哪里济得一点事。后来实在无法,只可派人在本地收买御寒的皮衣。买了几件,也都寻常。高低是一个喇嘛僧,秘密对先伯说:‘钦差要寻御寒衣服,除非是这庙中主事的大喇嘛,他有一件银丝猴僧袍,乃是无价之宝。这件袍子尺寸很大,要披起来,连头带脚全裹在袍子里边。不要说在屋中不知寒冷,便是卧在山坡雪道上,可以安然睡觉,睡醒了还要出汗。’先伯听说有这御寒衣服,自然要托这说话的喇嘛僧出银去买‘嘛僧却摇头摆手,连说不成功不成功,这件东西乃是大喇嘛心爱之物,无论花多少钱,也是买不来的。先伯很为难,说照这样,可怎么好呢?喇嘛僧秘密献策,说除非钦差能应我一件事,我便能将这东西取了来。先伯道,只要你能取来,无论什么事,只要与人无害,我便能帮你做成‘嘛僧道:‘小僧出家,并非出自本愿。只因此地人全在僧籍,大喇嘛看中了谁,便强迫叫谁出家,无论何人,不敢违拗。小僧先代,本做过尚书,只因得罪皇上,远戍新疆,万里荷戈,来至此地。后来尚书死了,无力还家,后代子孙便在此落户,已经四五辈了。虽然沦为贫贱,却仍然辈辈读书。可怜到了小僧这一辈,却被大喇嘛硬要去为僧,小僧引为终身恨事。钦差大人,如能开天地父母之恩,将小僧拔出僧籍,并将我一家老幼带回中原,小僧情愿将那银丝猴皮袍盗出来,献与钦差大人,作为进见之礼。’先伯听了大为赞赏,说难得你这样有志气,真乃下幽谷而升乔木,不管此物能拿来与不能拿来,本官必将你带回中原,并将你全家一同带去‘嘛僧再三致谢,方才去了。这一天晨光始动,喇嘛僧领着他的父母,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前来谒见先伯。先伯当时接见,才知道银丝猴皮袍已经随他带来。先伯喜出望外,忙取出细看,是一件黄哔叽僧袍,里面挂的皮桶,其白如银,毛头甚厚,平结在一处,如天衣无缝,分不出丝缕来。用针挑出猴毛一根,足有六七寸长,扯直后一放手,它仍然缩回去,团结在一处,并无丝毫痕迹。先伯看了,爱不释手,立时披到身上。不大工夫,觉得一股温暖之气透入肌肤,直沁心脾,霎时间连五脏六腑全和暖起来。其实这件衣服,我也曾披过一次,到底它那暖性与众不同,真当得起和平深厚四字。至于金丝猴,就未免来得暴一点了。”

宝芬又问那喇嘛僧后来怎样安置呢?子城道:“此人姓陈名国华,后来由先伯委了他一个押运委员,把头发也留起来了。他的家眷,却派了四名护兵,护送着来到我们老家,叫家人带他找了一所房子,暂为安置。直待西夏已平,陈国华也保了知县,归河南候补。他还做过一任辉县呢!不信,请李老父台回去查一查县志,那历任知县姓名录中,准有此人。他报的却是浙江籍。”

李光典忙接着说道:“不错,果然有这么一个人。”

宝芬到此时,一个脑子里满贮的是金丝猴、银丝猴,恨不即刻向子城将这两件衣裳要过来,披在身上,才如了他的志愿。自己却又张不开口,后来实在急了,只得老着脸说道:“常言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到底老前辈府上世代簪缨,所以才有这种稀世之宝。晚生真是寒酸措大,哪里看见过这样好东西。今天也是天假之缘,可以饱一饱眼福了。”

子城摸着胡子笑道:“公祖真是有福不在忙。那一件金丝猴皮袄,恰恰存在这辉县园中,我这就差人取来,请公祖赏识赏识。”

说着由子阶发出暗令,叫了一个家人来,正是从前伺候庄中堂的小兴儿。子城吩咐道:“兴儿,你到园北后楼十三号,寻六姨太太的使女秋鹃,叫她开开皮衣箱子,将箱底上那件金丝猴粗布面皮袄取出来,用包袱包好,即刻送到凉亭上。快去快去。”

说着将随身带的一把小钥匙交给他。小兴儿答应一声,扭头去了。不大工夫,果然将衣裳取来。子城亲手打开,提出来给宝芬看。只见金光闪烁,照眼生致。又用手担着毛儿给宝芬看,说:“你看这毛儿,其细如丝,其柔如脂,其黄如金,一根毛足有七八寸长,却不散不乱。这真是无价之宝!”

宝芬看了又看,除啧啧称羡之外,更答不上一句话来,意思间恨不得即刻将这件衣裳披到身上,才算如了心头之愿。子城何等精明,哪有看不出的道理,故意说道:“咳,这件衣裳也算事非其主了。我是一个傲啸烟霞隐居避世的人,还穿这种衣服做什么?可惜遇不着一位衣服知己。这件衣服如果遇着知己,我情愿双手奉送给他,决不吝惜。”

此时宝芬真忍不住了,朝着子城深深请了一个大安,嘻嘻笑道:“老宫保,老前辈,老世叔!你老人家既然想替这件宝贝衣裳寻一位知己,小侄便好毛遂自荐。别的事小侄不敢担承,要说给衣服做知己,小侄却自信可以当之无愧∠世叔如肯把这件衣裳赏给小侄,小侄拿回家去,一定要朝参夕拜,鲜花供养,特给它做一只金丝楠的箱子,好收藏这件金丝猴皮袄∠世叔请想,总可对得过这件衣裳了。”

子城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老公祖何不早说,我直接痛快地送给你就完了,何必绕这许多弯子呢?”

宝芬发急道:“老世叔,为何这样公祖公祖的叫个不住,这不是有意折寿我吗?”

子城只得改口叫他的号道:“叔芳,你不可误会,谁叫你做了我们省的行政长官呢?我怎敢对本省长官失了礼仪!”

宝芬道:“我们旗人没有那些讲究。你们这一群汉杓子,总是酸酸款款,叫人肉麻。”

几句话将子城兄弟同李光典,全招笑了。

宝芬乘势往子城手中把皮袄接过来,便想往身上披。子阶忙拦住道:“我的大中丞,你怎么六月披裘?再说你一身的汗,尚未落下,披在身上,岂不把这件衣服糟蹋了吗?”

宝芬停住手,却很踌躇的,意思间还是想披一披。子城便替他出主意道:“我们携来的有雨衣,你先把雨衣穿上,然后再穿皮袄,就不怕汗了。”

一句话提醒了宝芬,连说妙极妙极。此时李光典巴结上司,情愿尽长班的责任,先取过雨衣来,替宝芬穿好,然后将这件又肥又大的金丝猴,披在宝芬身上。宝芬的身材本比项宫保高三寸,只是没有项宫保魁梧,披起来略微的短一点,却也对付着可以穿得。子城在旁边看着,心中好笑。这三伏的天气,一件金丝猴皮袄披在身上,真可称亘古未有之奇闻,可见你的程度比旱魃还高出十倍。但不知披的主儿,心里是什么滋味,或者得意之余,觉不出热来,也未可知。想到这里,再细看宝芬脸上的神色,只见他满头大汗,全有豆粒大小,好似戴了一顶珠冠,口中气喘如牛,还一个劲地在亭内摇摇摆摆,表示他那一番得意。旁边看的人,连小兴儿同掌船的,莫不掩口,仿佛看电影中的怪物,较比看卓别林尤觉滑稽可笑。到底项子城深识大礼,恐怕他热死在自己园中,一个封疆大员,如何担当得起?倘然朝廷疑惑,是我害死他,以后便有老大不便。我何必无是无非的,寻这个对头?忙向李光典道:“你还不快替抚帅脱下来,这样热的天气,倘然捂出一个好歹来,你担得起吗?”

一句话提醒了李光典,连忙过去解扣剥衣,小兴儿也帮着。及至脱下来,宝芬觉着头一沉,眼一黑,扑地便倒了。霎时间,大家全吓慌了手脚。子城却很镇定的,说:“不妨事。你们将他抬至亭子外边,用凉风吹一吹,立刻就好了。”

大家遵照而行←然不大工夫,宝芬已醒转过来。小兴儿又开了一瓶荷兰汽水,斟出一盅来,端着请他喝下去,即刻精神恢复。

从此,子城留他在园中住了两日,用话套出他的来意来,便恳他复奏时,多说几句好话。宝芬得了金丝猴的贿赂,自然是满口应承,无可不可,并且在辉县就将复折拟好,亲手呈与项宫饼目。子城又将他原折中不妥之处,又更换了几句,然后眼看着缮写清楚。好在宝芬此次出巡,原把印带出来,是预备查办子城,如有不妥之处,立时就可拜折。没想到真用着了,不过是为人利用,不是他自己用罢了。项子城拿出一件金丝猴皮袄来,便将这天大的事化作烟云,枭雄的手段,诚然不可企及。但是旗人的贪小利忘大事,完全无用,也就可想而知了。

闲言少叙。却说宝芬在项子城花园中将复折办好,便即刻由这里拜发了。子城见折子已经发出,方才放了心,又同宝芬周旋了两天,他这才带着随员回开封去了。摄政王接到宝芬的复折,仔细阅看。见他内中所叙,总是说项子城足疾甚剧,需人而行,近来在家中闭门思过,从不同外界往来。而且门户萧条,以养鱼种菜为活,布衣蔬食,终老林泉,已久无仕宦的思想。奴才随时试探,每提起朝廷来,该大臣感激涕零,自言世受国恩,未尽报效万一,如今以足疾渐成废人,有负皇上曲赐矜全之德。奴才观该大臣所言,出于至诚,自未便壅于上闻,云云。摄政王见了,将信将疑的,把胸中嫉视之心,总算减去了一半。少时庄之山入见,便将这复折给他看。之山看完了,叹道:“子城世受皇恩,他无论怎样没心肝,也不至对于我圣清怀抱异志。王爷自请万安,臣之山敢以百口保之。”

摄政王听了这套话,将心中的猜忌已然去了八九分。

不料之山去后,偏偏陆军部尚书铁木贤、陆军部侍郎兼步军统领善辅,因为禁卫军统领问题,一同见摄政王。王爷因为他二人是自己的心腹,便把宝芬的复折递给他们观看。铁木贤看完了,从鼻子中哼了一声道:“宝芬这东西,实是废物!他不但不能体贴朝廷的意思,反倒给项子城作辩护人。这种人,真乃太无心肝!他愣敢下断语,说项子城闭门思过,终老林泉。试问他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这不是小孩子话吗?”

善赣着说道:“这也难怪。宝芬本来是一个庸才,凭项子城那样诡诈机变,要玩耍他,还不是弄之股掌之上吗?只消几碗米汤灌下去,管保叫他说什么就说什么。这个折子,据奴才看,未必不是项子城的手笔,不过叫他出名盖印就是了。”

摄政王被这两人用话一激,不觉又生起气来,拍着桌子,道:“这还了得,这还了得!我这就下旨意,革宝芬的职。”

善辅忙谏道:“王爷请息雷霆之怒,这件事也不可太操切了。一者宝芬虽然糊涂,总是满洲的大员,既无大过,岂可自剪羽翼;二者打草惊蛇,益使项子城心中不安,他倘然铤而走险,朝廷岂不从此多事。依奴才的主意,面子上对项子城大度包荒,使其不疑,骨子里将兵权全收入满人手中,使他们汉人没有造反的余地,这是最好的法子。千万不可彰明较著,与汉人为敌。”

铁木贤也赞成此议,说:“奴才们今天来见王爷,就是因为禁卫军统领冯国华本是项子城的部下,此人精于兵法,骁勇善战,是今世的韩信。他统带禁卫军,将来恐怕有些不便。虽然善辅有节制该军之权,到时候他受节制不受节制,谁也没有这个把握,总是早早想法子,更换更换才好。”

摄政王听了,很踌躇地问道:“更换谁呢?咱们满人中,有胜任的人吗?”

善辅道:“冯国华专能收买军心,这一万多禁卫军,同他感情极好,要骤然换人,还怕带不了呢。依奴才的主意,暂时先不必换人,最好由亲贵中派一位作监军使兼管粮饷,便可操纵一切,不怕他不受指挥了。”

摄政王道:“这个主意不错,就派载滔去吧。”

说罢拿起笔来,便写了一道上谕:载滔着兼充禁卫军监军使,总管粮饷事宜,钦此。

你道这载滔是谁?原来是摄政王的亲胞弟。摄政王一共弟兄四人,大爷便是光绪皇帝,乃醇亲王正福晋所生,二爷便是摄政王载沣,三爷是贝勒载洵,四爷是贝勒载滔。这兄弟三人,是醇王侧福晋所生。载沣当过几年军机大臣,虽然懦弱无能,倒还是规规矩矩,不敢任性胡为。到了载洵、载滔,可就大大不然了。载洵的脾气是视财如命,终日持筹握算,专会赚钱,甚至十元八元,他全不肯放过。载滔的脾气却与他完全相反,把金钱看得不如粪土,随意浪费,毫无一点节度。他二人各有一种癖好。载洵撞口腹之欲,一日三餐,非常的讲究。凡各省甚至各国出名的中西菜品,他全要亲口尝过,比较高低。并且他还有一样绝技,凡调和五味,煎炒烹炸,满汉全席,中西大餐,凡厨子有知识技能,他是无一不精,无一不晓。每逢满汉大员宅中办什么婚丧大事,他总是戴着宝石顶子,穿着四开气八团龙的袍子,杏黄缎八团龙马褂子,打扮得很威武的。不拘谁看见,都知道这必是亲王贝勒,怎敢不格外恭维。哪知这位爷进门之后,同主人略作周旋,他便要打听厨房在哪里。伺候爷的侍卫,全晓得他这脾气,不等他问,便过来回,厨房是在东院或在西院,管厨的是何人。他听了也不坐一坐,便一直奔了去,连头上的帽子全顾不得摘下来,便一头钻进厨房。九城的满汉厨子,没有不认得他的,一见爷进来连秒安,高高地说一声请爷安。他头一句先问:“预备齐了吗?”

厨子照例回道:“调和预备齐了,候爷来指教怎样下手。”

载洵此时得意极了,先把帽子摘下来,交给侍卫,然后将黄马褂子脱下来,也叫侍卫包好。此时侍卫早把他的油裙取出来,系在团龙袍子上。他便对厨子道:“小子们,调和次序预备好了,等我自己下手。”

此时但听刀勺乱响。这位大贝勒在厨房中,实地试验这代庖的技艺,果然炒的菜另有滋味。等炒过几样来,他的瘾也过足了,便将炒勺向旁边一放,将油裙解下来。侍卫赶忙把帽子替他戴好,马褂替他穿好,他摇摇摆摆地,仍旧走入客厅。此时厅上坐席吃酒的人,见他进来,连忙全离座拱手道:“爷辛苦了,我们不知是哪世修来的口福,今天得尝着贝勒爷亲手调和的滋味。我们在这里谢谢了!”

他听了这套奉承,立时欢喜得手舞足蹈。其实大家是拿他开胃,凭一位堂堂的贝勒,光绪皇帝的亲弟弟,宣统皇帝的亲叔叔,偏要去当厨役,这不是自轻自贱吗?然而性之所好,自然是乐此不疲。按说摄政王既知道胞弟是这种材料,最好派他管御缮房,才算是用当其才;哪知这位王爷真是奇想天开,硬派这位乃弟管理海军处。彼时还没有海军部,因为项、庄两军机大臣力倡维新,以为世界交通,非海军不能立国,硬主张着设了一个海军处,总管全国海军事宜。请摄政王简派一位王大臣,管理这个机关。摄政王一想,这是关系全国军权,万不能叫汉人掌管,必须由满人中选一位亲支近派的人,这事才觉着妥当。想来想去,便想到自己兄弟身上,特派载洵为管理海军处大臣。其实海军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用处,他连影儿也不知道。

算从接了这个差事以后,倒是时刻留心,想得一点海军知识,好在这海军处里边充一充行家。倒很调用了几位老手,全是当年李文忠公派赴英美,留学海军毕业回国的学生。这里边很有几个翘楚,回国之后,可怜朝廷不知爱惜人才,一个个不是用非其才,便是闲起来没有事做,也有赏举人的,也有赏进士的,也有派在各部当差的,也有派往各省效力的。内中第一有名的,叫严复。这位严老先生在英国学海军时,他的学业较比英国及各国的留学生,全高出许多,考列第一。哪知回国以后,朝廷糊里糊涂地赏了他一个举人出身、内阁中书的职衔。他连中国字全不认得,如今却派他掌管敕书诰命,这不是活活开玩笑吗?哪知这样难为他,倒是成就了他的学业。他每逢上衙门去,各同僚全拿他当外国人看待,处处同他开胃。有时候拿几本官衔册来,请他撰拟诰封的四六文;有时候拿一道阁令来,请他办公事稿。可怜他不认得字,却从哪里办起?只可作揖请安,说许多好话,请同人代为偏劳。无奈日久天长,总觉着十分可愧。好在这位先生本是福建的世家,家中很有几个钱,他便立志读书,先将差事完全辞掉,特在寓中请了一位学问渊博、精通汉文的大儒,专门教他中国文字。他是昼夜攻苦,寒暑无闲∠天不负苦心人,整整读了十年,居然经史子集融会贯通,下笔为文,沉博绝丽。多少名师宿儒,皆以为望尘莫及。从此严先生便成了一位淹贯中西的家,反把海军学业放在一边儿,无人提及了。

他捐了一个候补道台,到江苏去候差。那一年抚帅派他到上海去,欢迎一位英国的海军少将。这位海军少将,乃是青年新进,论起学业来,还是严复晚生后辈。他名叫白登,同严复并不认识,此次驾着一只三号巡洋舰,游历到上海。省城知道了,因为少将名位已崇,当然派人欢迎招待。抚帅想起严复是海军出身,精通英文英语,这差事派他去,非常合宜。便从藩库中提了五千银子,交给他去到上海,欢迎白登少将。严复得了这意外的优差,便喜孜孜到上捍,打听白登少将的巡洋舰泊在什么地方,自己便坐着轿子,到船上来拜。白登听说是抚帅的代表,也不敢怠慢,忙吩咐升炮欢迎,自己却穿着少将制服迎接出来。此时严复是监司大员了,顶着二品顶戴,穿蓝宁绸开气袍子,青宁绸大马褂,是行装打扮。白登看见这腐败神气,便有些瞧不起,又兼严复的鸦片嗜好甚深,一脸灰气,十分难看。二人见面握手,让至客厅,彼此打着英语谈了几句。严复问他这军舰上的设置何如?白登笑道:“严先生,这军舰上的设置,岂是三言五语能够说清的?你要知道详细,除非自上轮梯,到司机室、罗盘室、炮台种种地方实地调查一番,自然了如指掌。你要叫我告诉你,这未免是难我了。”

严复听了他的话,哈哈大笑道:“好极好极,就请少将同下官到各处看一看吧。”

白登说这话,本是奚落他,看他是一个烟鬼式的官僚,不要说上绳梯,便平白放在船面上,稍微有一点风浪,料想他也站立不稳。哪知他竟要实地调查,倒将白登吓了一愣,只得立起身来,说了一声请。严复也毫不客气,立刻把靴帽袍褂脱下来,里面却穿的海军制服,只用一块青绉帕子将头包起来,脚下换了一双海军的软皮靴子。扎束停当,便随白登出来。此时白登心中,却有些拿不定了,他既穿海军的制服,当然不是外行,到底他那种孱弱样子,纵然学过海军,也未必有甚出色的艺业。二人出来,白登先将他领至了望台下。这了望台足有五丈多高,是孤孤零零一根绳梯,从船面直通到台上。在不曾学过海军的人,对于这种梯子,不要说盘到顶上是做不到的,便是上三两蹬,也绝对立不住脚。二人来至梯边,彼此逊让。白登却执意请严复先上,他所为是看一看严复的本事。严复也不推辞,说:“这样吧,我在前你在后,咱们一同到台上去,省得耽误工夫。”

白登点头赞成。严复拱手说一声请,那身子已经盘到梯上了。白登也随着上去。但见严复身轻如燕,矫捷如猿,好似一般炊烟,随风直上,转眼已到台上,却将白登落后有两丈多远。及至白登上来,人家在台上已经从容眺望,意态安闲。这位白登少将,却有些吁吁作喘。严复笑道:“少将青年,何至如此?”

白登此时,却惭愧得无地可容,只得老着脸向严复道:“严先生真是绝技。似你这样身手,在我国海军界中,非前二十年老班毕业的,再也寻不出了。”

严复此时绺着小胡子笑道:“岂敢岂敢,在下便是前二十年在贵国毕业的。”

当时又将同班的人,说了几位,也有做海军总长的,也有做海军大将的。白登听了,不觉向严复行了极敬的海军礼,笑道:“晚生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老前辈降临,多多亵渎,求你海涵吧。”

严复见他认错,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彼此又参观了一回,方才告辞回寓。可怜前清有这样人才,偏偏不肯用,屈在末僚,做了一个无声无臭的候补道。直到北京成立海军处,才想起他来,特地调到京城,派在海军处差遣委用。载洵格外提拔他,叫他在土木处作提调,他便终日哄着贝勒爷,在处内玩耍。载洵也不时地问他,海军是一个什么东西?这位老先生,便从外国洋行里,买了几只军舰的模型,赠给载洵,做玩耍品,放在水中。将煤油汽锅点起来,也能呜呜地响,在池中飞行自如。载洵见了,欢喜得手舞足蹈,问严复道:“这就叫海军吗?”

严复道:“规模虽有大小,道理却是一般。爷看见这几条军舰,那英美的海军,也不过如此。”

载洵信以为实,从此便在海军处掘了一座大方池,从各洋行中搜寻了几十条军舰模型,终日领着本处人员在池子旁大演海军。他还对摄政王说:“海军这一门学问,我可毕业了。”

摄政王不问所以然,还以为自己兄弟真能专心考究,学有心得呢。

二人正谈着,四爷载滔从外面进来,贸然对他哥哥道:“我同猴子鳔了三天三夜,可把艳阳楼的几套家伙学会了。敢情好难,一抬腿一动手,全得有锣鼓点儿。就这一样,非有过人聪明,是学不会的。”

言下很露着洋洋自得的神气。摄政王听了,却有些不耐烦,拧眉叹气地问道:“老四,我从上月就叫你到通州去一趟,阅一阅毅军的操法。你搁了这许多日子,不去做一点正事,却髋杨小楼学艳阳楼,也未免太不长进了。”

载滔受了他哥哥的教训,很不自在的,便发话道:“阅操有什么用处?练的是真才实学。就凭我这手底下那些扛洋炮的大兵,有个三十五十的,到不了跟前。我们旗人,要人人学得同杨猴子一样,不要说大清的天下准保得牢,便是那外国的洋鬼子,也得甘拜下风。”

摄政王听他的话,越说越不像了,便着实地又申斥了几句。载滔偏不服,弟兄二人不免口角起来。后来载洵将四爷劝开,背地抱怨他,说:“咱二哥现在代理着皇上,乃是一国之主。咱们是他的亲弟弟,怎好倒先拆他的台呢?他叫你到通州去,你乐得逛一趟。阅操不过是个名儿,你想怎样玩,便怎样玩,谁还敢拦你吗?”

一句话提醒了载滔,立刻便去见他哥哥辞行。摄政王很是欢喜,以为兄弟肯听话,是真有志气了。立时下一道手谕:“特派载滔为检阅毅军大臣,善辅为副大臣,由军咨处、陆军部各调随员八名,即日驰往通州检阅。由该军统领姜桂题敬谨预备,钦此。”

这道旨意下去,陆军部即刻通知邮传部预备专车,又一面打电报给姜桂题,叫他伺候接差。

第二天一早,载滔、善辅全坐着马车,到车站来。北京文武官员到车站送行的,也很不少。一时人声嘈杂,军乐飞鸣。十六名随从,还有三四十荷枪挎刀的护兵待卫,如流星捧月一般,捧着载滔、善辅步上花车。只听汽笛一声,鼓号又狠敲起来,转眼车已开行。好在北京距通州才四十里的路程,又是专车,路上不停,转瞬已到。姜桂题带着军乐队,还有营官统领,全带着大帽子,拿着手本,乌压压地站满了站台。更有本城的州道府各文官,也是靴帽整齐地来接钦差。少时花车到了,军乐大作,这些文武官全抢着递手本。只见一个侍卫带着四品顶儿,先下车来,对大家说:“贝勒爷有谕:着毅军统领姜桂题、通永兵备道衡吉上车接见,其余留下手本,俟到行辕后,再按班次传见。”

众人应了一声。姜桂题、衡吉上火车见过载滔、善辅,然后一同下车。行辕预备在东关教场演武厅内。这座演武厅,还是当日马忠武公亲手建筑的,形势非常雄壮,房间又大又多,钦差住在里边,仍然绰有余裕。至于饮食铺垫,全由通州知州备办。早晚两遍燕菜席,贝勒爷吃着,十分可口,很夸奖通州的厨役烹调得法,却忘记这一天的嚼用,便是中人十家之产。姜桂题因为这两位钦差,全是为看操来的,他只得早晚伺候,请示某日大阅。按说阅操的事,善辅本是行家,到底他不敢自主,一者载滔是正钦差,他是副钦差;二者载滔是当今皇叔,他虽然也是宗室,可是较比载滔却晚着两辈呢,他怎敢做主?只得帮着姜桂题催问载滔,到底何日开始阅看?载滔大不耐烦道:“你忙的是什么?咱们来到通州城,闷在行辕里,大门不出,三门不迈,却一个劲地逼着阅操阅操,有什么要紧的!常言一京二卫三通州,我们来到这里,难道也不逛一逛吗?”

善辅无法,只得陪着他出去逛′了几天,觉得没有什么可开心的,只得定日阅操。阅了两天,姜桂题在旁边陪着,总不见这位钦差说好说坏,心中不免打起鼓来,不知他对于本军的操法,到底是赞成是不赞成,自己却又不敢动问。

到了第三天,钦差传谕,说不要看了。这一来,把老姜吓得手足无措。心说可坏了,一定是看不中,只得硬着头皮上来请示,说:“敝军操法生疏,诸事得要求贝勒爷海涵。有甚欠缺地方,还得求爷指教。”

此时善辅坐在旁边一声儿也不响,只用眼看着载滔,倒看他怎样回答。只见载滔不慌不忙地对姜桂题道:“你们这操法,是向哪一国学的?”

老姜回道:“这的的确确是德国操。”

载滔摇头道:“这就错了,我们中国的人,凭什么要练德国操呢?难道本国的操法,就一点也不会吗?”

老姜倒吸了一口凉气回道:“爷高明,请示这本国操,是怎样练法?以后敝军好一律改良。”

老姜这话,以为回得极得体了。哪知载滔听了,蓦地跳起来喊道:“蠢材蠢材,你真是个老废物了,连本国操也不晓得。常言没吃过猪肉,也没看过猪跑?你纵然没练过本国操,难道还没有看见过吗?”

老姜吓得诺诺连声,秒安谢罪,求爷的指示。只见载滔喊一声来来来,早有几名侍卫围拢上来。只听他吩咐道:“快把我的枪刀、软靠、英雄帽、薄底靴全取过来,再传谕他们把锣鼓家伙一齐拿出,就在这演武厅前陈列好了,好等我演中国操,给他们大家观看。”

他这一声令下,姜桂题茫然不知所云。善辅在旁边,羞得面红过耳。各军官及州府道各官,也全白瞪着眼,不知他要变什么戏法儿。善辅实在忍无可忍,只得硬着头皮到载滔面前,深深请了一个安,回道:“爷所练的中国操,系别成一家。军营中全是些粗笨人,急切间不能学会,请爷休息休息,俟等他们走后,再练不迟。”

载滔正在高兴,被善辅迎头一拦,不觉勃然大怒道:“胡说,我的操法,乃防身之宝,人人可学,你怎敢胡言乱语,摇惑军心?我若不看你父亲面上,立时推出午门问斩。”

善辅又是气,又是怕,又是臊,赌气退到自己房里,任凭他出乖露丑,再也顾不得了。

少时,侍卫将衣服、靴帽、刀枪一律取来,全是簇崭新、平金绣花的英雄氅,恰是艳阳楼高登四场更换的行头,连靴子、帽子、大刀、大枪也是那一套。当时七手八脚,替他换起装来。内中一个侍卫叫查良武,尤其会捧场,低声问:“爷还上脸不上?”

载滔还算明白,说这是演操,并不是唱戏,勾脸做什么?少时扎束妥当,步至演武厅前。姜桂题同一班文武官僚,如众星捧月随在后边。这时候锣鼓齐鸣,催他上场。这位贝勒爷,先操起金背刀来,大踏步趟马式地跑了几个回合,然后将这刀舞上舞下,一招一式的,练了许久工夫←然抬腿动脚,全与锣鼓点相合,一切姿势非常好看。看的人不知不觉齐齐喊了一声好。贝勒爷从叫好声中,将家伙收住。然后又换了一条大枪,也照样练了一回。姜桂题领着一些官上前说道:“爷的操法,果然与众不同,我们今天得开眼界,真是见所未见。请爷休息休息吧,倘然累坏了御体,我们大家实在担当不起。”

载滔将枪往地上一扔,哈哈大笑道:“你们要学操法,得跟着我学。凭这样手眼身法步,要冲锋打仗,同那些直腿直眼的洋鬼子打在一处,还有他们的活路儿吗?”

众人齐声应道:“是是。”

姜桂题心想:他这种小孩子儿戏举动,虽然可笑可耻,但是他乃当今的皇叔,摄政御弟,倘然不把他哄欢喜了,转脸回至北京,他不定说些什么,那时连自己的前程全怕有碍。只得昧着良心,先对众军官演说一回:“像贝勒爷这样纡尊降贵,亲自教操,这真是我军莫大的荣誉。从今以后,要一律改练贝勒操,不得有误。”

众军官诺诺连声。旁边却笑坏了一班文官,心想这老头子真有架哥儿的本事。载滔自然是非常满意,又传谕:明天仍在教场看操,要一律改良。

当日晚间,姜桂题将众营官叫至自己公馆,对他们宣布:这叫无可奈何。只得屈尊你几位,各由本营中挑选少年精壮,或学过把式的,或学过演戏的,一律用假枪假刀,到教场合操。如能寻得几件英雄靠,穿戴起来的,尤为特别奖赏。众营官各个撅着嘴,不大乐意,说:“我们在军营多年,从来没见过拿唱戏当演操的。这种儿戏玩耍,哄小孩子的事情,我们不能帮着大帅去做。”

可怜姜老头儿,作揖请安,说了许多好话,众营官才答应下去。到了第二天七八点钟,每营选了二十名演戏队,预备来学贝勒操。一个个全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也有拿藤子枪的,也有拿竹片刀的,也有拿金鞭、银锏的,也有拿虎头勾的,等等不一,全等候贝勒爷传令下操。载滔既预备教操,自然是穿着短靠,披着英雄氅,倒好像莲花湖韩盛比武的神气。可怜此时把一位胸怀大志的善辅,气倒在床上,哪里能动得一动?及至开操之后,不过是乱打一阵。内中有两个唱过戏的,当然会打出手儿。载滔十分欢喜,便派他二人做了全军教练。正在兴高采烈、以军为戏之时,忽然北京来了一封电报。随员译出来,呈与载滔观看。载滔不看犹可,看了不觉哎呀一声,立时传谕:“当日专车回京,一刻也不得迟延。”

若问北京发生什么变故,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