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被青苔滑倒,太监将他抬到宫中,一时间竟缓不上气来。当时由张德立、王保真二人分往皇太后、皇后宫中报信。皇后听了,不觉大吃一惊,连忙三脚两步地跑了来。一进宫门,见光绪直挺挺躺在床上,面如白纸,不觉“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的贴身太监张德成忙劝道:“娘娘先不要哭,快快摸一摸主子的脉还有没有,他的心口窝还温不温。赶紧传御医进来,好评脉开方要紧,净哭一阵子当得什么?”
皇后听这话有理,忙不迭地拉了光绪的手腕,坐在龙床上替他评脉,又伸手到他胸口上试一试。问德成道:“脉息很微,胸口倒还温热,你赶紧传御医去吧。”
张德成才要出宫,忽见王保真匆匆进来向皇后道:“快接老佛爷,他老人家自己看主子来了。”
皇后吓得忙站起来,跑至宫门外,见太后扶着李得用已经走至面前。皇后连忙跪下,说:“臣媳跪接圣驾。”
太后扬着头,只说了一句你起来吧。皇后连忙起来,随在太后后边进到宫中。
太后坐在床边,看了看光绪,皱着眉道:“这人是不中用了。你们伺候主子管什么的,会眼看着叫他跌倒?他倘然要有三差两错,你们这几个奴才休想活命,我把你们全交到慎刑司,活活打死。”
张德立等一干伺候光绪的太监一听此言,全吓得真魂出窍,一个个趴在地下,只是磕头。太后也不理他们,又掉过脸来向皇后道:“你是管什么的,皇上病成这种样子,你还终日坐在宫中,消受清福,也不知道过来伺候伺候。娶你这种媳妇有何用处?你难道愿意皇上死了,你好守寡吗?清朝就让没有德行,也不至于辈辈儿出寡妇啊!你不用痴心妄想,皇上死了,你当皇太后,好给你过继儿子,你可以垂帘听政,独揽大权,你那是做梦呢。实对你说,当日穆皇后便是一个榜样。皇上死了,我便派你随驾,多一天也休想活。哼哼,真不要脸。”
皇后本来憋着一肚子委屈,又被太后申饬了一顿,心里说平日你不许我们夫妻同宫居住,一旦有了病又怪我不伺候,我这人还有活路儿吗?不知不觉的眼泪直流。太后见她哭了,气益发撞上来,大声喝道:“混账奴才,人还没有死,你哭的是什么?”
太后提高了喉咙喊这一声,没想到却是光绪的救命星,居然把他惊醒,微睁二目。见皇太后坐在身旁,不觉吓了一跳。想要勉强起来,如何挣扎得起。倒是李得用发了慈心,忙拦道:“主子不要动弹,才苏醒过来,哪有气力呢!”
太后见光绪活了,不觉大失所望,面子上却又不肯带出来,先合掌当胸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又按住光绪道:“我儿,你好好躺着,不要起来。为娘的见你病得这样,几乎没有急死。你既醒过来,这就好了,快去传御医,我要立等着听一听病源呢。”
张德立领了懿旨即刻去叫太医,光绪有气无力地对太后道:“臣儿卧病在床,不能迎接慈驾,罪该万死。又劳母后如此挂念,益觉不安。”
太后道:“咱们母子用不着说客气话。”
少时御医传到了,在宫门外候旨,太后说叫他进来。
这御医姓徐,名叫灵忱,在太医院二十年了,资格既老,阅历也深,治病倒是很有把握。今天恰赶他值日,进至宫来,先给太后双腿请安,又给皇后请安。因为光绪躺在病床上,却不敢行礼。因为前清很重迷信,说躺着受礼,犹如死人上祭,是最不吉祥的,所以徐灵忱不敢请安。皇太后说:“你过来给皇上诊一诊脉,倒看他这病是因何而起。”
徐灵忱走到御床前,双膝跪下。太监将光绪的手轻轻挪过来,放在脉枕上。灵忱轻轻将自己手指搭在光绪腕上,低着头,平心静气诊了足有六十呼吸,然后将手抬起。两个太监又扶着光绪把身子掉转过来,灵忱又照样诊了六十呼吸,然后向太后奏道:“小臣徐灵忱诊视万岁爷脉象,左寸微细,心气太亏;左关沉而洪,肝火太旺,却又太郁;左尺沉细,肾气亦亏;右脉寸关尺均沉迟无力;脾虚胃弱,命火太微,有渐入肺病之象。小臣大胆,有一句话得先求老佛爷恕臣无罪,方敢奏明。”
皇太后道:“你有话自管说,我不怪你。”
灵忱又奏道:“据小臣看,万岁爷的病实在不轻,必须峻补,才是治本之方。无奈万岁爷肝郁而旺,必不受补。必须补泻兼施,用清灵之品慢慢挽回,过了今年冬天,明春可望大好。”
太后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赶紧下去拟方吧。”
灵忱磕了一个头,慢慢退下来,写了一个方子,由太监呈与皇太后观看,立刻交至御药房,按方选药,皇太后方才回宫。从此光绪只在宫中养病,不能再临朝了。皇太后却格外忙碌,终日垂帘训政,还要演戏开心,又天天打发李得用探视光绪的病状。她意中以为光绪的病决然不能好了,至多不过挨过今冬,明春是万逃不过。却没想到吃了徐太医的药,居然慢慢地有了起色。太后听见,心中格外不痛快。抓了一点差儿,硬把徐灵忱驱逐出京。又下了一道旨意,说皇上圣躬不豫,着各省督抚访求名医,送来京师,给皇上治病。如能治好,连该省督抚全要特别超升。
这道旨意传下去,各省督抚谁不想巴结这差使?自然全要加意访求,多方遴选,好预备送上北京。内中却有一个走好运的医生,居然得膺首选。此人生长在江西南昌府,姓吕名文绅,字子书,乃是府学的秀才。十三岁便进了学,南昌的人全呼他为神童。哪知这位神童天资虽高,却不肯专心求学。自从进学以后,志气发舒,目空一切。以为中举人、会进士直然是探囊取物,手到擒来。及至十五岁上,他父母希望早抱孙子,便给他娶了一房媳妇。媳妇娘家姓洪,丈人洪道生,是一位老学究。洪氏名叫孝荌,倒也知书识字,比文绅长三岁。娶过来没有三年,公婆全都死了,家中只剩他小两口二人。文绅丁忧在家,一时既不能赴考,又去了父母两层管束,他便渐渐地昵比匪人,什么吃喝嫖赌吸鸦片,慢慢地全学习会了。他家在南昌城中,虽算不得富户,却薄有资产,足敷日度之需。自从他这一荒唐,可就渐渐地支撑不住了。始而将两三处房子典的典,卖的卖,全都属了人家。继而连家中的衣服家具也一件一件地入了典铺,最后索性连住的房子也换了钱。他夫妻此时已有了两个孩子,大的是个女儿,名叫白妮;小的是个男孩,名叫升官。可怜他四口儿没有安身之处,只得在丈人家的后院三间茅屋权且借住。穷到这个样子,文绅仍然是不肯回头,每天总得吸两份鸦片烟。要富余几十个钱,也得跑到赌场上,将它输光,心里才觉着受用。他妻洪氏又气又恨,见了面便指天画地地笑骂他。他却是天生的厚脸皮,一概置之不理。横竖家中没了饭,他丈人总不能袖手旁观,无论如何得供给他米面柴炭,外管零花。哪知洪道生因为老病侵加,又见女婿不成材,心中多添了一份郁闷。这一年春天,竟自呜呼哀哉了。
他的两个儿子洪大经、洪大纬全是刻薄不过的人,一见父亲死了,便提议分家,一草一木全要平均分开。三间茅草房却分在大经名下,大经便催他妹子同妹夫赶紧搬家,说这房子要拆了,重新另盖。孝荌至再恳求,他哪里肯答应。后来求他弟兄,拿出几个钱,好赁房搬家。大经更急了,说你们四口儿白占我的房子,三四年工夫我不要房钱,这就是看在兄妹的义气上,如今反倒朝我要钱,这不是讹赖吗?我限你们三天工夫,如果不搬家,我便叫下人即刻将你们驱逐出门。到那时,可别怨我不留面子。大纬在旁边,也冷讥热嘲地说了许多很难听的话。洪氏见所求无效,也就不往下说了。夫妻领着一对儿女,回至茅草房中。孝荌放声大哭,只哭她死去的老爹。升官在旁边,还拉着她的衣襟嚷道:“娘呀,我饿了,从昨天就没吃饽饽,今天还不做饭吗?我这小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响,娘你也不管吗?”
升官这几句话,听在洪氏耳中,仿佛小刀子扎心一般,那眼泪益发的多了,只得忍哭说道:“儿呀,你忍着一点吧,谁叫你爹爹不成器,就会花钱,不会挣钱呢!咱娘儿们挨饿是应当的。等明天到大街上娘替你要上一碗饭来,你再吃吧。”
升官到底太小,有她娘哄,便不吵了。白妮大几岁,心中稍明白一点,听见她娘要去讨饭,小心中一难过,哇的一声便哭起来。
此时文绅坐在旁边,看见这种情景,心中痛极了,忽然大彻大悟,对他妻子侃然说道:“你们也不用哭了,已往从前,总怨我吕文绅的不是。从今以后,只要有我这三分气在,我若不能恢复祖业,使我的妻子得享幸福,我誓不为人。”
洪氏自从嫁了他十几年的工夫,从未听见他说过这样有志气的话,如今还算是第一回,闻所未闻,立时间觉得有了一点生气,忙回道:“你果然有这志气,也是我们娘儿三个的造化。但怕你口不应心,说过去就算没事,那倒不如不说了。”
文绅道:“贤妻,这也难怪你信不及,以后请你慢慢地看吧。你两位哥哥既然驱逐咱们,咱们也不便再往下住了。现在我心中已经有了成算∨松吟老伯同我父亲是换帖弟兄,近年因我做的事见不起人,所以没敢寻他去。如今走投无路,只得求一求这位盟叔。他老人家古道照人,万不能袖手不管。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吧。”
好在家中也没有什么可携之物,连铺盖全当净了。于是大小四口,偷偷地出了屋门,从后门出去,到百恢古家,去寻这位老翁。
古松吟见了他们,十分怜惜,立刻将跨院两间平房让给他们居住,一切饮食零用之物全都送过来,甚至连铺盖枕头都一齐替他们备妥∠头儿膝下有两个儿子,全未抱孙,看见这两个小孩子格外爱惜,立时拾出几盘糕点来,叫白妮、升官吃。孩子饿了两天,看见点心,欢喜得不住跳跃,抓着向嘴里送,吃了不少∨先生又问文绅,因何四五年不到我家来。文绅跪在地下哭诉已往从前不成材的历史,自言从今以后,既承盟叔援救,必然要改过自新。松吟道:“人孰无过?过而能改,不失为圣贤。你如今既然醒悟了,可住在我家,不许出门,我看你三个月再说。”
从此他四口儿住在古家,果然规规矩矩的↓了三个月,古松吟见他心神安定,鸦片烟瘾已经断绝,脸上吃得胖胖的,不似来的时候那般难看。这一天将他叫到自己屋中,拿出一部书来,乃是张景岳先生《内经注解》,交与文绅,对他说道:“你将这部书带回自己屋中,下力读它一年。俟等一年后,我却要当面考试。”
文绅连声答应,接过书来,恭恭敬敬地拿回屋中仔细阅看,原来是《灵枢》、《素问》,上部是原文,下部是张景岳的注释。他便专心致志从头读起。始而还觉着无甚滋味,及至日子长了,慢慢地有些领悟。知道这部书,实在是卫生却病的圣经,益寿延年的妙术,便下真功夫去揣摩研究,心领神会,日子久了,居然能够融会贯通。他本是聪明过顶的人,记性又着实的好,过了一年,已经读得滚瓜烂熟。这一天松吟又把他叫过去,当面考问,果然背得熟,讲得通,发挥一点见解,能补原注所不及∨老头儿听了,这一喜非同小可,不觉赞道:“好,好!贤侄真是有志之士,不枉了老夫一番苦心。实对你说,老夫幼年也在科举上很用过几天工夫,后来看破了那是无用之学,才弃儒学医。当初范文正有言:‘不为良相,当为良医。’我们既不能发迹,良相是没得指望了,所以立志要做良医←然老天不负苦心人,这南昌城中,古松吟的医道总算薄负微名。我家的财产事业,也全由医道而来。如今老了,跑不动了,有心将这一点学业传给儿子,可惜我那两个小孩天资鲁钝,够不上学医的材料。自从贤侄前来,我便有这意思,恐怕你不能专心,所以拿这书先作一个引子,试一试你的志向如何。却没想到你居然能这样用心,好极了,你随我来看吧。”
文绅随着松吟来至一间书房,只见两座书橱。满满的全摆着医书,一共有四百多种。指与文绅看,又告诉他应在什么书入手,那样书有何长处,那样书有何短处,便将文绅安置在这屋中居住,松吟又天天来给他讲解。
又过了两年,凡有寻松吟看病的,松吟便叫文绅先诊脉立方,然后自己再参酌改正↓了几个月,松吟看他进步很快,居然能独立给人看病,便叫他挂牌行医,把家中的小房子借给他一所居住,叫他领妻子自立门户,每月还贴他钱米。文绅初学行医,名望很浅,当然请的不多。到底每月挣的钱还能对付着吃饭,总算是有了自立的本事了。又过了两年,古松吟也病故了。临死时候,将自己著的一部医书,名叫《医学权衡》,一共八十四卷,完全赠予文绅。这部医书乃是荟萃数百种医书的精华,断章取义,细大不遗,又参以他生平的阅历见解,总算一部极完美的医书。文绅自得此物,医学更有进步,无奈他命途多舛,始终不能享名。越是贫苦人家,寻他诊治的,一剂药准好。富贵人家,多多许钱,他格外用心,反倒不能见效。因此同道的人全讥诮他,不管他叫“文绅”,都管他叫“瘟生”。
这一年活该他要露脸了,正赶上冯旭做江西抚台。冯旭已经六十三岁了,膝下只有五个小姐,并无公子,他盼儿盼得眼穿。他的太太卞氏,乃是续娶的,也有四十八岁了,只生过两位小姐,近十年以内,并未生育。依着大家的主意,全撺掇冯旭纳妾,冯旭执意不肯,说我该有儿子,太太自然会生;不该有儿子,纵然纳十房妾,也不中用。再说我这大年纪,何必再糟蹋人家的女孩子?因此纳妾的事,便搁住了。就是他升巡抚的这一年,太太忽然病了,终日呕吐饮食不进,又嚷着肚子发胀。先把官医院的院长叫了来,这院长姓陈字兰甫,是上海最出名的医生。庄之山饼他知县,后来又保到同知。庄大琐两江总督时候,特把他荐到江西,便派了这官医院院长的差。到差二年,很捞摸几个钱。也又惯于逢迎,历任抚帅全都另眼看待。他一面做着官,一面还行着医。出诊是二十块的脉金,两块钱的车费。在司道以上请他,是不要钱的。可是看好了,不是委他一个兼差,便是一千八百地送银子。因此他一个人身上,总兼着有十七八份差事,在本省佐贰班中,算得是第一红官了。这一次冯旭的太太病了,巡捕房用电话招呼他马上就来。他哪敢怠慢,只恨爹娘少生两只翅膀,要不然一飞便可到了。连忙坐上轿子,箭一般地跑到抚院衙门,手本递上去,立刻就请。直让到内宅,冯旭亲自招待甫见面,请过安,先说道:“卑职不知帅太太坤驾违和,不曾早来伺候,求大帅恕罪。”
冯旭笑道:“太客气了,内人身体平素倒是很健壮的,这一次忽然腹胀作呕,闹得很厉害。你老哥医道高明,快快给她诊诊脉,立个方子,早一点好了,也省得家事这头,兄弟又得多操一份心。”
兰甫道:“大嗽请万安,这倒不是什么大病,卑职先诊诊脉,回头再议方子。”
冯旭亲自将他引至卧室。此时卞夫人才吐过,躺在白洋绉的帐子里不住地哼哼。女仆见先生进来,忙将帐子打起,将卞夫人扶起来,用枕头靠住身子。然后端过一个凳子来,请兰甫坐下诊脉甫先朝着太太请了安,方才侧着身子,坐在凳儿上。女仆放上一个小炕几,炕几上又放上脉枕,将夫人的手轻轻扶到脉枕上甫低着头,伸过手去评脉,用浮中沈三取法子诊了好大工夫,然后又换手诊。诊过了,问女仆道:“太太这病是新得的,还是旧日就有这病根?”
女仆道:“从前有时候也吐些清水,却没有这次厉害。”
兰甫点点头,对冯旭道:“帅太太这病纯粹是停饮,略微地消散消散,一两剂药便可大好。不过太太的贵体不比寻常人家,禁不得猛烈之剂。必须于消散之中,还要少施清补,才不至过伤元气。卑职到外边缮写药方好了。”
冯旭又陪他到书房甫恭恭敬敬,拟了一个方子。不过是茯苓、半夏、槟榔、砂仁、当归、白芍之类,又另外加了二钱洋参,一钱半炙耆。冯旭见了,连声夸赞高明。等把他送走,便立刻派人将药取来煮好了。
卞夫人吃下去过了一刻,又大吐起来,而且吐得比前尤重。冯旭吓慌了手脚,连骂陈兰甫无用奴才,这一点小病全治不好,反倒给添了病。立刻又派人将西医请来。这位西医是德国人,名叫班弟,听说还是医学博士呢。及至将他请来,诊完了脉,又听了听脏腑,说是血寒壅滞,叫到他医院去取药水。药水取来,叫一次吃半格,如果见效,再吃一格。卞夫人吃下半格去,倒是不呕吐了,却喊着心里堵截,喘不上气来,要闷死了。这一来可真把冯旭吓慌,心说中西的两大名医全请到了,依然有增无灭。这样看起来怕没有指望了,急得在书房中只有跺脚。还是教他女儿念书的老夫子欧阳先生灵机一动,便献计道:“东翁何不把全城的文武官全请了来,问问他们,可有靠得住医生急速请来,也未见得不能治好,岂不比袖手着急强吗?”
一句话提醒了老头子,便立刻派武巡捕,拿着自己的名片,将本城现任候补人员一齐请来,一个也不剩。大家听说抚帅请,谁敢迟慢?不一刻将一座巡抚衙门全挤满了。冯旭也来不及一一招呼,只站在人群中,对大家宣布说:“内人病势沉重,诸位老寅台如有可靠的医生,请荐举一位。如能将内人治好,兄弟必要格外酬劳。”
他这番话说出去,自以为众人必争先恐后地荐人了,哪知迟了片刻,并无一人应声。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因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晓得这位太太的病连大名鼎鼎的中医陈兰甫、西医班第全没治好,可知是一种疑难大症了。要贸然荐上一个人去,治好了固然得脸,倘然小有参差,如何担架得起?因此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多事。没想到正在此时,由知县班中抢出一个人来,向冯旭道:“卑职意中倒有一个医生,此人虽不十分有名,却真正是一位儒医,学有根底,经验又多。倘令他给帅太太诊治,必能妙手回春。卑职家人,经他治好的不止一次,所以卑职才敢大胆保驾。”
冯旭一看此人,认得是候补知县秦颖士。此人是山东蓬莱县人,以举人大挑知县来江西候补,已经三四年了,不但没署过缺,连差事上的红点子也不曾落到他头上一次,要算本省第一名黑知县了。此番出头荐医,大家全看着他,暗暗发笑。心里说这位秦老先生多半是想差事想疯了,愣敢向大帅荐医。这种倒霉鬼荐的医生,避一剂送终,他大半是不想在江西混了。等帅太太咽了气,他还不是滚蛋大吉吗?哪知冯旭此时却不作如是想。他见众人袖手无言,唯独秦颖士这样热心,足见此人性情直爽,不善趋避,倒还是书生本色。不觉满面堆笑,对颖士道:“难得秦兄如此关切,兄弟一事不烦二主,索性请你老哥辛苦一趟,将这位先生陪了来吧!”
颖士连声答应,连头也不回,便去了。冯旭又向大家道了一声劳驾,众人索然无味地各自散去。
却说颖士荐的医生到底是谁?原来就是运蹇时乖、绰号“瘟生”的吕文绅。因为颖士同文绅住在一条巷中,颖士没有差事,闲极无聊,常寻文绅去闲谈。彼此都是读书人,便结了文字之交。有时候颖士家中人有病,便请文绅来看,手到病除,却从来不曾要过他家的脉金。不过偶然预备一点酒菜,请文绅吃吃喝喝,权当酬劳,文绅却也不计较他。后来文绅的夫人洪氏同颖士的夫人白氏二人,结为干姐妹,便益发走得亲密。这一天白氏跑到吕家去闲谈,带着八岁的小儿长禄,同升官在一处玩耍。文绅正拿着一本《聊斋志异》讲故事给他们听,正讲到“宫梦弼埋石成金”的故事,洪氏、白氏全听入了神,齐说像我们两家这样穷苦,不知什么时候才掘着金子呢。文绅笑道:“你们不要着急,我同秦大哥发迹的日子,眼前就快到了。”
正说到此处,忽见颖士慌张张地跑进来,对文绅道:“子书,你快穿上袍子马褂,随我到院上去。大帅的太太病了,立等着你去看呢。”
文绅听了,不觉喜出望外,对洪、白二氏笑道:“你们看如何?”
一面说着,便披上马褂,又戴上大帽子金顶儿,写了一个府学生员的手本,匆匆地随着颖士去了。这一次到院,巡捕房哪敢怠慢,立刻拿手本上去回,即时延至后宅。一切应酬俗套,不必细表。及至诊脉之后,文绅的头一句话,便将这位大帅同帅太太说得乐不可支,这病也去了一大半。你道他说些什么?原来头一句便正颜厉色地对冯旭道:“生员给大帅道喜。帅太太的脉,确是喜脉。他们按停饮治,按血寒治,全错了。”
这几句话,把一位冯老先生欢喜得几乎跳起来。卞氏夫人听了,也觉着精神一振。旁边的女仆,却几乎没有笑出来。心里说六十岁的老爹,五十岁的老娘,还会有喜?可真奇怪了!冯旭定了定神,笑道:“先生可拿得准吗?”
文绅道:“如果不是喜,生员从此摘下牌子去,永不行医。大帅是全国的老名宿,岂不知《内经》上说:‘女子七七而天癸绝,男子八八而精竭’?这还是照普通人说,像大帅同帅太太,聪明寿考,又可多延三五年,怎见得不能有喜呢?如今但用安胎养血之剂,定能收效。所喜上项消散的方中,分量轻,而且有参耆为佐。要不然可就要出危险了。”
冯旭连连称谢,陪文绅到书房开了一个方子,立时取药,煎好。卞夫人吃下去,呕吐也止了,腹胀也好了,心口堵截的病也去了。这一来,合署中全把文绅看成活神仙。冯旭又请他天天到署中来,给太太诊脉调理。又过了一个月,怀孕居然证实。两口子又强着文绅,叫他给评断是男是女。文绅断定是男胎。冯旭益发欢喜,过了没有两个月,便下公事,把陈兰甫的官医院院长撤掉,另委吕文绅为院长,也保了他一个知县班子。秦颖士荐贤有功,高高挂出牌去,委他署理南昌首县。这两个人真是平地一声雷,天外飞来的富贵。却可怜陈兰甫从此在江西立脚不得,只好请了长假,依然回至上海,挂牌行医。
却说江西抚署这一天忽然悬灯结彩,车马盈门,凡本城的文武官僚,一个个顶冠束带,俱来院署道喜。原来是卞夫人十月满足,生下一位公子来,方面大耳,又白又胖,直把这位六十三岁的老抚台乐得手舞足蹈。到了三天开汤饼大会,各官员又来道贺。冯旭特备了上好的酒席,自己执杯让坐,一定要叫吕文绅坐首席首座,叫秦颖士坐首席二座相陪。文绅至再不肯,说现有许多位大公祖、老公祖在此,生员一介寒儒,怎敢僭坐。冯旭笑道:“今天由不得你,今天的酒乃是庆功酒,老夫年逾花甲,幸免伯道之优,全是出于先生所赐。你不坐首座,更有何人肯坐?”
众司道也跟着凑趣,同声说道:“老帅年高德劭,天赐麒麟,所以扁鹊应运而来,调元赞化。吕先生神医济世,我们大家全仰为神仙,这首座正是仙翁的座位,谁人敢僭?请吕先生老实坐下,不要客气了。”
文绅无法再让,只得说一声有罪,慢慢坐下。冯旭又让秦颖士,颖士如何敢坐?他现署着南昌首县,睁眼一看,全是他的上司。虽说是大帅有命,究竟官礼怎敢不讲?闹得他谦又不敢谦,坐又不敢坐,蹐跼不安,进退两难,反倒成了可怜虫了。后来高低是藩台发话道:“从古以来,进贤者受上赏。吕先生医道虽高,若非秦大哥推荐,也不能进身帅署。当日魏无知荐陈平,得受五百黄金之赐,今日区区二座,尚未足以酬秦令之劳。你就老实坐下,兄弟敢代表大家,决没有人嗔怪你的。”
颖士听藩台这样说,方才放心,告罪坐下。以下俱按着次序坐下。大家开怀畅饮↓了几天,冯旭又保文绅过班直隶州,委他兼充官药局总办,秦颖士又升署石鼓营同知。
此时文绅居然是大人了,出门也是四人大轿。他的夫人洪氏又时常进院署,同卞夫人闲谈。卞夫人感激她丈夫看病的好处,对于洪氏自然特别优待,便将自己生的公子天保寄在洪氏膝下做义子,从此便是干亲家了。合城的官绅,谁不巴结他夫妻?文绅倒也不忘本,将古松吟的两个儿子,一个叫古忠,一个叫古义的,全叫至官药局中,委古忠管理庶务,委古义为采买员。此时他的两个大舅子洪大经、洪大纬,因为父死之后不务正业,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二三年工夫将祖产花了个精光。洪大经做了一名更夫,洪大纬在烟馆中当小伙计,日食三餐,也顾不周全。后来听说文绅阔了,有心去寻上门,回想从前没一点亲情,这时候还有什么脸去见人家,只得忍耐着,不敢出头。这一天实在饿急了,洪大经溜到吕公馆门前。只见门前放着三四辆马车,大门内立着几个下人,全都穿绸着缎。自己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哪里还敢上前?远远地瞧着,少时见文绅送客出来,身披狐裘,头戴貂帽,面上红白光亮,与前几年判如两人。有心过去叫一声妹丈,只是胆怯怯的,不敢迈步。直待文绅进去,马车全走净了,这才蹑足潜踪地来至门前。又不敢一直进门房去,只立在门前张望,被看门的赵二看见了,大喝一声:“哪里来的小贼,敢跑到公馆来溜门子,还不快滚!等喊巡警来,牵到局子去,休想活命!”
洪大经借着这一吆喝,索性跨进门来,先朝着赵二请安,叫一声:“二爷,在下有一点事,求你老人家。”
赵二不等说完,又喝道:“快滚,这里不打发,讨饭也要长眼啊!”
大经赔着笑脸道:“二爷不要生气,在下并不是讨饭,是来寻亲戚。”
看门的又喝道:“胡说!你睁开眼看,这公馆里上上下下谁有你这一门亲戚!”
大经又笑道:“二爷不要这般说,常言皇上家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你老自当行好,替我说一声,我就沾了大光了。”
看门的道:“你到底寻谁?也得有名有姓,我好替你说去啊!”
大经道:“我寻的是这公馆里的主人吕文绅。”
这一句不要紧,可把看门的气炸了,大声骂道:“混账东西,你有多大胆子,敢跑来同我家老爷冒认亲戚,还敢直叫我们老爷的官印!你这个化子,可真是疯了!我叫巡警来,把你牵走吧。”
大经一听这话,早吓得魂不附体,战战兢兢地央告道:“二爷千万别叫巡警。据实对你老说,我实在不是冒认亲戚,你们老爷是我的妹夫,你们的太太是我嫡亲的妹子。因为七八年没有走动,所以二爷不认得我,请你老替回一声,就说洪大经求见。倘或上边可怜我,给我一点好处,我情愿分给二爷三成,不叫你老人家白受累。”
看门的仰头一想,不错,我家太太娘家仿佛是姓洪,可始终没看见走动过,这或者倒许不假。也许是这位舅老爷出外去了,没有混好,如今寻上门来。我要不给他回,将来叫太太知道了,我这碗饭还吃得成吗?再说他许我三成好处,至少给他一百块钱,有我三十,这样俏事为什么不做呢?想到这里,立刻换了一副面容,笑道:“原来还是舅老爷到了,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你老人家千万别怪,先请到门房坐吧,我这就替你老回去。”
一面说着,将大经让到门房中坐下,叫同事的陪着,“千万别怠慢了舅老爷,我上去回话。”
说罢掉头便往里跑。门房的人全都很诧异,彼此面面相觑,说哪里来的这位花子舅老爷,赵二别是气迷心吧。
不表众人诧疑,且说赵二跑进后宅,在堂屋立住脚,先对女仆郭嫂笑道:“郭大娘,劳你驾,向老爷太太回一声,说外边有舅老爷求见。”
郭嫂也觉着奇怪,但舅老爷是太太的内亲,怎敢不回。连忙进屋中,先对洪氏笑道:“太太,外面有一位自称是舅老爷,前来望看,请示太太,可让他进来吗?”
洪氏一听,不觉脸上一红,心里一跳,连忙定了定神,向郭嫂发话道:“糊涂东西,你不知道我娘家人全死绝了吗!哪里来的舅老爷,不要顺嘴胡说了。”
郭嫂吃了这一碰,连忙退出屋门,要想朝赵二发作两句。睁眼一看,哪里还有赵二的影儿。原来赵二隔着帘子听见太太发作,心说不好,我快走吧,别再饶上一个,一直跑到前边。才进门房,大经忙站起来,想听好消息,冷不防被赵二左右开弓,打了两个大嘴巴子,打得大经直翻白眼。旁人看着也莫名其妙,心说方才恭恭敬敬的,派我们招待舅老爷,怎么才一转脸,便打起来?这事可真奇怪,大概赵二是气迷心,一定不错。众人心里猜着,却听赵二发作道:“你是哪儿来的饿不死的野驴,跑到这里来胡认亲戚!就凭我家太太,会有你这样现眼的舅老爷?快滚开吧,别等叫巡警来,牵你上局子。”
大经一听这话不对,心想这必是他夫妻不肯相认,管门的挨了申饬,所以拿我来出气。有心再问一问,又怕再吃苦子,只得忍气吞声地走出门房,蹭至大街上慢慢地走开,再想法子吧。
偏巧正在这个时候,忽见郭嫂慌慌张张地从里面跑出来,直奔门房,问赵二道:“舅老爷在哪里?快请里面坐∠爷叫问一问,这位舅老爷可是姓洪吗?如果姓洪,千万不要慢待,那是太太的嫡亲哥哥。”
郭嫂这一套话不要紧,把赵二吓得几乎屙出粪来。连忙三步并两步跑到街上,见大经已经走出有半箭远了,撒开腿便追,嘴里还直喊:“舅老爷!舅老爷!快请回来!快请回来!”
大经在前边,却不曾听见。赵二腿快,转眼已经赶上,一把揪住大经的破棉袄。大经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是赵二,连妹两只手将脸捂上,央告道:“二爷饶了我吧,我再不敢去了。”
赵二此时闹得哭不得,笑不得,只得给他请安,叫了一声:“舅老爷,你老人家不要生气,方才是小的同你老人家闹着玩呢。你老快请回吧,我们老爷在家里恭候呢。”
哪知大经一听此言,立刻拿起来了,摇头摆手道:“算了吧,拿轿子抬我,我也不回去了。”
赵二见他不肯回去,急得跪下,说无论如何,你老也得回去一趟。要不然,我们怎样交代呀?大人不见小人怪,你老人家如果不出气,我这里有现成的嘴脸,你老自管用力地打。说着,便将脸递过去,闹得大经怪不好意思的,只得转回头来,说咱们走吧。你总算罢了,饶打了我,我还得听你的招呼。二人走进大门,郭嫂还在门房候着呢,一见这位舅老爷,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向赵二道:“你领这位舅老爷到里边来吧。”
说罢便进去了。赵二带着他直奔内宅,先在堂屋候着,叫郭嫂进去回话※嫂对文绅道:“舅老爷已经请了来了。”
文绅一听这话,忙躲进套间去,先叫洪氏与他相见。大经一进屋子,不敢骤然抬头,倒是洪氏先叫了一声大哥,他这才仰起头来。猛然看去,仿佛不认得了。若非在此处相逢,他决然不敢说是他妹妹。只见洪氏身穿一件血灰库缎的白狐皮袄,青库缎的大坎肩,却未穿裙子。满头珠翠,耀眼生光。再看面上,较比前数年倒像小了几岁。大经到此时,羞惭满面,只得老着脸硬着头皮向洪氏做了一个大揖,低声问了一句妹妹好。洪氏笑道:“大哥这几年发福,为什么一趟也不到我家来?幸亏妹妹是一个长寿的,要不然没了这口气,你们还不知道呢。”
大经乘势说道:“妹妹是有福之人,福大寿长,为何说出这样话来?”
洪氏让他在上首椅子上坐,大经见椅子上铺着大红库缎平金绣花的椅披,自己一身泥土,怎敢在上面坐?笑向女仆道:“请你搬一个凳子来我坐吧。”
郭嫂也倒识趣,立刻到外间搬进一个花黎小杌凳,上面罩着红缎子素套,大经跨着一点坐下。洪氏又问他道:“嫂子同二哥二嫂都好吗?”
大经应了一声好。洪氏又问道:“大哥今天来,是专为看妹子来,还是有旁的事呢?”
这一句话把大经问得直翻白眼,迟疑了片刻,方才答道:“愚兄还有什么脸来见妹妹,如今迫不得已,一者来看望你,二者……”
说到这里,又咽住。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二者愚兄近年时运不佳,家里穷得一无所有。可怜你嫂子、侄儿全饿了两三天了。无论怎样,求大贤大德的妹妹看在死去爹娘的面上,救我们一救。愚兄今生今世也忘不了你的好处。”
说着,流下泪来。洪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自当大哥是来看妹子,原来是为求帮。当日咱爹爹死时,妹妹穷无立椎,不过借你家房子遮一遮身体,并不是向你们要吃要穿,你们哥儿两个拿着鞭子硬赶。那时候我们一家大小出来,要是投河觅井,只怕今天大哥也没地方寻妹妹来了。可叹我们走后,七年工夫,你们并不访问访问这个妹子是否还活在人世。如今没有饭吃,又想起妹妹来了。你叫我看在爹娘面上,你先要问一问自己,当日为什么不看在爹娘面上?算了吧,咱们从前虽是同胞,从出家门那一天起,早已变成陌路。你不必认我是妹妹,我也不愿认你是哥哥。我这屋子狭小,也容不开你久坐,请你早点回家,另想法子吧。”
这一套话,把大经说得目瞪口呆,不知不觉地跪在地下放声大哭道:“妹妹责备我的话,没有一句不是。我如今也不敢同你认兄妹,只当我是一个讨饭的花子,请你救苦怜贫,随意施舍我几个钱。我拿这钱做一个小本营生,家里大大小小不致饿死,以后再也不来麻烦你了。”
他一壁说着,一壁又哭起来。
正哭得难解难分之际,忽然从里间走出一人,叫了一声大哥,亲自走过来将他搀起。大经一看,正是他妹夫吕文绅,不觉羞得满面通红,忙立起身来,朝着文绅又是作揖,又是请安。说妹丈原来在家,我今天特来给你请安。文绅连说不敢当,让他坐下,慨然说道:“方才你兄妹二位口角纷争,小弟全听见了。岳父老大人在日,待我恩重如山,我一刻也不曾忘记。只是久不见大哥的面,总以为你家里还可以过得,没想到竟自一贫至此。大哥为什么不早来寻我,我也可以替你想想主意,怎么偏要等待挨了饿,才上门呢?咳,可怜呀可怜。”
大经听了这番怜惜话,益发觉得惭愧无地,低着头一声也答不上来。文绅掏出靴掖儿来,点了五十两银票,双手递与大经笑道:“这五十两银子大哥先拿回去,买一点柴米好度日。容我再替你想主意,大小弄一点事做做,好养家糊口。”
大经羞羞惭惭地将银票接过去,老着脸向他夫妻道:“妹丈同妹妹是大人大量,不记念我当初的过恶,我实在感激你们。从今以后,只有祝妹丈官星高照,早早地戴红顶子吧。”
文绅笑道:“你我至亲,也用不着说客气话。今天还有事,不能留你吃饭,改天再会吧。”
大经又作揖道谢,方才退出去。走到院中,郭嫂低声向他说道:“舅老爷,请你随我来,还有事呢。”
大经错会了意,认着是郭嫂要分他的银子,说有事改天再说吧,我急等着回家呢※嫂发急道:“我的舅老爷,你不要胡疑惑,我们太太叫我传你几句话,你怎么不识好歹,非走不成呢!”
大经道:“算了吧,你们太太好嘴脸,我看够了,若非你们老爷怜惜我,早就要乘热赶出门了,还有什么好话对我说的。”
郭嫂道:“你这人真糊涂。你是我们太太的亲哥哥,太太心里无论怎样疼顾你,面子上不能不把好人让给老爷去做,你怎样倒错怪她呢?”
这几句话提醒了大经,忙答道:“我真是穷糊涂了。”
说着忙随郭嫂来至下房※嫂提过一个包袱来,交给大经道:“这是太太叫我偷偷地给你的,里面有几件衣服,还有五十两银子,叫舅老爷拿这钱做一个小本营生。以后千万不可炒,倘然有要紧的事,必须前来,这包袱中几件衣裳,可以拆改拆改,穿整齐一点再来,省得太太脸上不好看。”
郭嫂说一句,大经答应一句。临走时候,又央求郭嫂,将他送出大门,恐怕赵二要履行前约,同他分银子※妈笑道:“我的舅老爷,你自管走吧,赵二有多大胆子敢路劫你?”
大经这才放心去了。以后被大纬知道,也照样寻了一回。他夫妻却也无偏无倚,又照样送给大纬一份。足见文绅不念旧恶,所以能够飞黄腾达。
这一年二月,皇太后访求名医的懿旨来到江西,冯旭见了,便想到吕文绅。但是他心中又有点踌躇不决,以为皇上的体质不同凡人,如今荐了医官去,要是治好了,固然是一件大功;倘然治错了,不但文绅有性命之忧,连我江西巡抚的前程也要不保,这真不是闹着玩的。正在思索,夫人卞氏迸公子天保坐在他面前。此时天保已然能够牙牙学语,伸着小手儿,意思叫冯旭来抱他∠头子忙把他接过来,把着他的小手儿,替自己捋胡子,心中说不出来的快活。向夫人卞氏道:“我们夫妻,以风烛残年保有这一点骨血,不可忘了吕文绅的好处。假如当日不遇着他,不但这孩子毫无指望,连你的性命还要不保呢。”
卞氏道:“老爷的话诚然不错,我们对于文绅总要想一个特别的法子,叫他大阔一阔,才算得知恩报恩。仅仅派他做一个医长,据我看,还有点对不起他呢。”
冯旭道:“目前倒有一个大阔的机会,只是我又游移着不敢叫他去,恐怕是爱之适以寒。”
夫人忙追问什么缘故,冯旭将朝廷求医的事说了。夫人笑道:“这怕什么?你自管荐他前去。我敢保皇上的病若遇着了他,必然能手到病除。有这样好机会,你又畏首畏尾起来,真真可笑。”
冯抚台被太太说活了心,便立刻叫文案处缮具奏折,又将吕文绅请来,将这番意思向他说知。文绅对答得好,说生员医学疏浅,本不敢冒渎天威,但既出于大帅知遇,我们做臣子的,理应报答皇恩。生员前去,叨庇圣天子的威灵,或者能药到回春,也可表明大帅爱国忠君的美德。冯旭听他肯去,心中十分欢喜。立刻传谕藩署,支给他一千银子做路费,并催他早日前往,不可迟延。文绅答应下来,回至家中,叫他夫人洪氏收拾行装,定于三月三日起程。起程以前,又到抚藩学县道府各署去辞行。这些人都知道文绅此去,是要觐见天颜。皇太后、皇上也许要问他江西的民风吏治,大家全盼望他说一句好话,谁不格外巴结?藩台送路费一千元,学台送三百元,县台送三百元。其余府道也有三百的,二百的,一百八十的。这一次秋风,足足打了三千多块。
文绅起程赴京,一路之上不必细表。及至到了北京,先赴太医院报到。此时太医院院长姓萧,是北京人,资格很老,还是同治皇上最得意的御医,历数十年资格,升到院长。文绅拿手本去参谒,萧院长传见,问了问他的履历,又口试他的医学,文绅对答如流。萧院长倒是很佩服的,谈了许多工夫。院长忽然长叹了一口气,向文绅道:“冯抚台太多事了,你老哥此来,就擎着担一个充军的罪名吧!”
文绅听了,不觉大惊失色。若问所因何故,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