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玉带着数百水寇急急逃生,岳绍忠率领兵船在后面紧追。无奈贼人的船是渔船,驾驶轻便,走得很快。那兵船乃是旧式战舰,非同火轮,纯用人力鼓荡,船身过大,自然赶不上渔船。转眼间已相差有半里之路,岳绍忠虽然催着快走,到底还是赶不上。眼看着离岸已不远,数十条渔船都已靠拢了,那兵船却离着仍有一里多路。岳绍忠顿足懊悔,对郭得鹤道:“可惜事前不曾在岸上伏兵,要不然岂不是瓮中捉鳖,一个也跑不脱?”

不表他自悔失策,且说蓝田玉匆匆忙忙弃船登岸,各贼人将船上的金银细软通统系在腰间,一个个托着快枪,如疯犬一般捧着蓝田玉直奔庐山。沿路上见着过往行人,开枪便打。因此商家住户全都闭户关门,路上的人也都早早躲避开了。此处离庐山还有二十里路。走过一片桑林,哪知桑林里边早有伏兵,却是天麒预先派定潘得功,率领二百步队在此等候。一见贼人跑过,睹得身临且近,那快枪便如雨点一般样射击出来,打伤贼人不少。伤轻的仍然舍命前奔,伤重的早已趴伏在地《田玉腿上中了两枪,哪里还走得动?早倒在桑林外边,闭目合睛等死。其余剩了有三四百人,依然往庐山方面进发,哪知庐山前后左右俱有伏兵。可怜这些贼人一个也不曾跑脱,也有死在枪下的,也有被生擒活捉的。仅仅一天工夫,浔阳水寇便已一律肃清。

天麒吩咐将死尸一律掩埋,生擒的捆绑起来,听候审讯。少时潘得功也回来报功,说在桑林打死了贼人六十七名,生擒贼人四十五名。重伤的暂时放在一边,轻伤的一共二十三人,押解前来,听候统领发落。天麒在庙里正殿上吩咐陈设公案,自己要亲讯贼匪。只见他身穿蓝宁绸二龙开气夹袍、青缎子对襟方马褂,足登薄底官靴,头戴青呢秋帽、三品亮蓝顶子,还拖着一根花翎,又戴着一副大光的茶镜。所有营长队长等,前前后后围了一大片,倒是官气满足,威风八面。少时把生擒的贼人一个个带上来,先问了姓名籍贯,然后派归某营看守。问来问去,忽然押上一个人来,两个兵架着,看那神气,必是腿受了伤。此人一上公堂,同天麒打了一个照面,天麒不觉大惊失色,连连把头摇了几摇,故意的一拍桌子,喝道:“我看你这神气,定然是贼头〈,来,来!把他押到我的卧室旁边,派我的书童墨香看守,等他腿上伤好了,本道要细细拷问。”

左右吆喝一声,便把他押下去了。天麒也不再往下问了,吩咐退堂。才退了堂,金顺便拿上一个手本来说,是岳统领禀见。天麒吩咐在客室会见,自己大摇大摆地出来。才到客堂,金顺早吆喝了一声:“大人下来了!”

天麒才一进门,岳绍忠先请了一个安,才要跪下行礼,天麒忙拦住笑道:“只行绸罢!副戎是军界老前辈,兄弟实不敢当。”

绍忠又谦逊了一番,方才深深又请了一个安。天麒拱他上坐,自己在下首相陪。绍忠先欠身说道:“统领大驾早到庐山,末将理宜先来伺候。适因剿匪,不克分身,还求大人格外原谅。”

天麒笑道:“太谦太谦。兄弟奉所钧谕,即日带兵前来,不曾先到副戎处领教一切,实在抱歉得很。此次浔阳水寇一律肃清,全赖副戎追捕得力。你若不将他赶上岸来,兄弟虽有千军万马,也无可施展。如今大功已成,兄弟必据实详报抚宪,贵军出力人员,请详细开一清单过来,所有异常寻常各劳勋,兄弟必照原拟请奖,决不挑剔。”

岳绍忠听了这一片话,不觉喜出望外,心中如一块石头落地,连忙立起身来,又深深请安道谢。彼此略谈了几句,便告辞退下。天麒将他送走,自己回至卧室,先将值夜的巡兵派到庙外去瞭望,卧室之中仅剩书童墨香一人。少时吃过晚饭,天已昏黑,传出话去:统领劳顿,要早早休息,所有营内外各官员一概免见,无论有什么紧要公事,等明日早晨再回。传谕已毕,随手点上一支洋灯,低声吩咐墨香:“将白天交你看管的那个贼头搀他到我屋中,我要当面讯问。”

墨香去不多时,把蓝田玉扶进来。才进屋中,天麒抢一步,拉了他的手,低低叫了一声贤弟,蓝田玉也回叫了一声大哥。天麒吩咐墨香在门外把守,如果有人前来,以咳嗽为号。自己却同蓝田玉手拉手对面坐下,皱着眉问道:“贤弟,你我在日本留学时,转眼已有四年不见。你为何跑到这里来,当了水寇?今天幸亏是遇着愚兄,要换一个人,你的性命如何能保得住?你到底是什么宗旨?难道同盟会的盟誓你竟自忘了吗?”

原来这蓝田玉是九江人,在日本留学陆军最早,他比徐天麒早二年卒业。二人既是同学,又是同盟会的同志。因为天麒比他长三岁,所以呼为大哥《田玉被这一问,不觉问上气来,恶狠狠看了天麒一眼,又从鼻子里哼一声,慢吞吞地答道:“大哥你说我变了宗旨,我不过做强盗,却未做满清的官僚。并且我日前曾淹毙绿军二百人,全是驻防旗籍,总算我替汉族小小出一口怨气。似大哥你枉作了铁血团领袖,如今翎顶辉煌,居然成了候补道,给满清做了监司大员。到底谁变宗旨,谁没变宗旨,请大哥平心静气想一想。我蓝田玉虽然被擒,杀剐军流,满不放在心上。你要想顺说我投降了你,以后报效满清,及早不必作此妄想。”

天麒一片至诚,反被他迎头抢白了一顿,自己纳着气儿,赔着笑脸说道:“贤弟,你不要错怪了愚兄。你要知道,我此次捐官,专为养成革命势力,并非背叛同盟会。常言说‘射人先射马,擒贼须擒王’。愚兄抱的是擒王主义,故此才低声下气,混入宦途。将来如有机会可乘,揭竿一呼,全国响应,我们也轰轰烈烈地做一场。纵然没得机会,但能将满人中铮铮佼佼、足为革命之梗的除掉一两个,也不枉牺牲一回。似贤弟淹毙的那些旗兵,全是鸦片烟鬼,纵然死净了,不过少糟蹋粮食,究竟与革命前途并无丝毫裨补。以贤弟之才,宜往大处着想,为此小事牺牲,可真真有点不值。如今咱弟兄二人既遇在一处,彼此要开诚布公讨论一番,千万别存成见才好。”

蓝田玉被这一席话唤醒了一大半,立时脸上现出笑容来,答道:“大哥说得很是。如今最要紧是兄弟既入网罗,要明明把我放了,你如何担得起这个声气?倘然解到省去,那铭新是旗人,一定恨我入骨,我的性命岂能保存?这个问题便有些不易解决。大哥你可有什么高明法子吗?”

天麒笑道:“这件事不难,贤弟自请放心,我决有法子安然保你出险。但是这江西地面决没有你存身之地,你到何处去?”

蓝田玉低头想了一想,答道:“去的地方倒到有。好在我上无父母,下无妻子,孤零一身,到处为家。我想到关外走一趟,大哥以为何如?”

天麒道:“你要到关外去,好极了,我指引你一个去处。你在日本时同安大本不是至好吗?我上月接到他一封信,他现住吉林长春府城内二道街福星客栈楼上二十八号,改姓换名叫石之宗,冒中国籍,以贩笔墨为业。他的心事你是知道的。你投了他去,将来遇机会助他成功,也不枉朋友相好一场。”

蓝田玉听了,不觉喜上眉梢,笑道:“原来安二哥现在长春,我一定寻他去。可惜我早不知道,我如果知道,又不惹这一场是非了。但是我怎样脱离江西呢?”

天麒忙附在他耳边,告知如此如此《田玉道:“妙极妙极。”

原来他精通水性,在日本海水浴时曾考过第一名,在海中能潜伏行走二十里路,天麒是知道的,因此向他定下水逃之计。又问他腿上的枪伤是否剧烈,蓝田玉道:“伤倒不吃紧,只将肉穿了两个洞,并未伤着筋骨。如有好药,三五日内便可痊愈。”

天麒从自己皮包中取出一包药末付与他说:“这是日本新出治枪伤的灵药,敷上之后立刻止痛,三日内便能平复。”

说罢仍命墨香将他搀回屋中。

第二天又坐堂审讯,并请岳绍忠陪审。先把蓝田玉带上来,大声喝道:“你这贼徒是不是蓝田玉?从实招来。”

蓝田玉也瞪眼喝道:“你老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蓝田玉蓝大天王便是我。你这两个狗官,要杀要剐,快快发落,眨一眨眼的不是英雄好汉。”

天麒怒道:“好大胆的强盗,现被擒获,还敢倔强。日前二百名绿军全丧在你一人之手,罪大恶极,一死不足以蔽其辜。我只问你,当日将贾营官踢在河中的是何人,献这条毒计淹死二百生命的是何人,你要从实招上来,免得动刑拷问。”

蓝田玉哈哈大笑道:“狗官,你们真乃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你要问当日献计是何人,便是与老爷同被擒的张三、王四。你要问害死贾营官的是何人,便是一同被擒的李六、冯八。那四个人全是你老爷的盟兄弟》官,你们尽情次,老爷弟兄们生在一方,死在一处,倒也快活极了〈,来,来!怎样发落,只求一个速快,也不用三推六问,假作惺惺。”

天麒笑道:“你们要想快死,本统领偏不叫你们快死。墨香,将这贼徒仍然押在你屋中看管。”

又吩咐左右,把昨日擒来的贼人一齐带上来拷问←然内中有叫张三、王四、李六、冯八的,天麒叫把这四人一同上了大刑,又另押在一处。

过了三天,蓝田玉的伤痕已经平复。天麒暗暗地将自己一只白金马表、一条白金表链赠与蓝田玉,作为出关路费。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原来天麒心思周密,早预备好了叫蓝田玉从浔阳江中逃生。只有路费一层很是作难。有心赠他三五百元,若带现金,一者怕露了马脚,二者现金沉重,在江中游泳诸多不便;要赠他钞票,这十几里的水路岂不完全湿毁?思索了两天,才想出这个法子来。此两宗物件,论分量不过六七两之数,论价值却实值七八百元。纵然当时售卖不及,就是典当,也值二三百元,足够出关的路费了《田玉将他紧带在身边,又加上二十元钱,不过十几两重,在水中尚不至十分吃力,诸事全都预备妥协。这一日,天有掌灯时分,天麒又传谕出来,单提蓝田玉、张三、王四、李六、冯八这五个贼头,当堂发落,仍然是岳绍忠陪审。天麒略问了几句,便向岳绍忠道:“兄弟对这五个贼人们特别愤恨,因为当日他们下那样毒手,残害咱们的袍泽。如今若一刀一个将他们杀了,未免太便宜他们。如若解往省中,他们党羽众多,又怕半路中发生意外。兄弟倒想了一条次的法子:趁今日天黑月暗,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这五个人也照样捆起来,由你我二人押解着,送至浔阳江边,把他们活活推入水中,也算给当日死的二百人报了仇恨,不知老副戎以为何如?”

岳绍忠答道:“统领次的法子实在高妙,他们既以此害人,我们也叫他尝一尝此中滋味。这正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天麒见岳绍忠赞成此议,随自己跳下位来,向左右要过麻绳,亲自动手,先把蓝田玉捆绑起来,束了又束,紧了又紧,嘴里还念念叨叨地说道:“我把你这强贼,当日下狠心害我同胞,今天照样将你缚起来。本统领亲自下手,叫你无封脱,也消一消我胸中的怨毒。”

蓝田玉闭目合睛,假装等死。左右的兵将俱都叹息着,窃窃私议说:“这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天叫他遇着我们统领,要想活命,怎得能够。你看统领亲自下手,恐怕绑得不结实被他挣开了,在水中兔脱。这样细心的人在军界中真是少有。”

天麒将蓝田玉绑好,又吩咐左右将张三、王四、李六、冯八也一律上了绑绳。特带四十名卫队,自己与岳绍忠、孙豹文、熊金标、潘得功五人俱骑上马,押解着向江边进发。一路之上还吹号鸣鼓,仿佛过会似的。直往江边而来,登时惊动了许多商民。听说徐统领发落贼头,要在浔阳江前次,大家全闻风而至。不大工夫,人山人海,拥挤不动。眼看到了江边,天麒及一干人甩蹬离鞍,下了坐骑,早有护兵把马鞍子取下来,请统领坐地。天麒坐下,也让岳绍忠同三个营官一齐坐下。然后传令,押五个贼头上来。天麒发言道:“今天是你们的末日。本统领本应先将你们斩首,然后投入江中。如今给你们留个全身,请你们在江中多喝几口水,他日风清月白,正好同从前那二百溺鬼携手同游。这是本统领格外恩施,你们不要忘了。”

话未说完,早激恼了蓝田玉,大声喝道:“胡说,你蓝天王岂是怕死之人,甘受你的奚落?你睁开眼看,也不用你们下手,看老爷自行投入。”

说罢纵身一跳,跳出有两丈多远,但听“扑通!”

一声,早跳入江心,踪影不见。只见水波摇动,冒了几个泡儿,波面已平。左右看的人忘其所以,如春雷一般的喝了一声彩。紧跟着那四个贼头也全跳入江中。这其间真乃是有幸有不幸,作书的人不必言明,看小说的诸君当然可以心领神会。天麒叹息着对大家演说道:“这五个人倒很有勇敢义侠之风,只可线错了路。要不然,岂不是国家有用之才?所以本统领劝大家千万要学正业,自然终身快乐,不致有这样结果。”

大家鼓掌赞成,然后骑上马,如风驰电掣一般仍回行辕去了。众商民也随着一哄而散。从此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浔阳江水寇蓝田玉被徐统领淹死在江中。天麒也就据实详报抚宪,说贼人党羽众多,若解回省垣,恐怕途中生事,已在江边正法,为淹死贾营五百人报仇雪恨,轻轻把这一篇文章便揭过去了。至于请奖励、开保案种种照例的事也不必去表它。

单说那不死的蓝田玉当日投在江中,他身上的麻绳虽然捆得很紧,却缚的是活扣儿,用力一挣,便完全开放。他天生两只眼睛,能在水中视物。自己伏在江底用目细看,却见张三、王四、李六、冯八四个人投入江中便沉了底,身子哪能动一动?虽然看着可怜,却又不敢过去救他们,落了几点英雄泪,也算是哭送替死鬼。然后扭转身躯,在江底游泳着,向前进行,一气走出有四五里路,方才慢慢伸出一点头来。向江岸上窥看,只见月色朦胧,并无一人。这才放了心,伸出头来,吸了半天空气。再看这边岸上,已经相距不远∧勇前进,不大工夫已连彼岸。跳上岸去,回手向衣袋中摸了一摸,白金表同二十元钱依然存在,这才放了心。看不远便是一个村庄,有心投了去安宿一宵,心说不好,倘然风声传到这边,村中人看我衣服淋漓,一定疑我是水寇逃生,要再将我擒住,送往营中请功,死活事小,岂不辜负徐大哥一片好心?想到此间,便不肯一刻停留,乘着朦胧的月色迈开大步,一直往前走去。此时天气渐凉,又兼他才从水中出来,浑身的衣服,满都湿淋淋的,犹如汤鸡一般。尖尖的风儿吹到湿衣上,犹如针刺,他此时也顾不得了,遗牙一气走出有三四十里。此时天已微明,再看对面隐隐有一处村落,却不甚大《田玉但觉身上发噤,肚内发饥,实在可走不动了。只得努力紧行几步,好投到村中休息一番。谁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才走到村边,看前面坦平平的一块光土地。向前一迈步,觉干身不由主,呼啦啦陷入大土坑中。原来前面的光地是峙芦席,土面铺着极薄的一层土。他自顾紧走,哪里料到是陷马坑?及至陷身其中,又听得叮叮当当一阵铃响,早有村中人围拢上来。内中一个年轻的挺着长矛,便要向坑中刺下,幸亏旁边有一位年长的老者忙伸手将他拉住,喝道:“小二休得动手!你看人家是孤身一人,手中又无兵器,说不定是孤行客旅,误陷其中。我们不问明白了,便行凶刺人,倘然杀错了,你难道不要抵偿吗?”

几句话把少年人拦住,然后向坑中问道:“兀那汉子,你五更跑到我村中做何勾当?莫非是要行窃吗?”

蓝田玉急中生智,忙在坑中向老者下了一跪,哭泣着诉道:“老伯伯!老爷子!我姓花,名叫花木荣,乃是贩瓷器的客人。昨天从景德镇上贩了一船瓷器,预备运往省城售卖。不料半夜三更遇着水贼的船只在浔阳江中逡巡,便跳上我们船来索要金银。我说只有瓷货,并无金银。他们不信,在船上搜检了一回,我贩货剩下的一百七十几元钱全数被他搜去。他仍然不肯甘心,又对船家说什么大王的水寨中缺少瓷器,叫船家将这一船货物随他运走。我再三央求,反倒把他招恼了,拔出利刃来迎头便砍。我翻身跳入水中,幸未被他杀死。他们以为我必然葬身鱼腹,便一齐开船走了。幸亏我幼时练习水性,伏在江底逃生,好容易才奔到岸上。又怕被他们看见,用枪打死,连夜向前飞跑。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好容易才看见贵庄。实指望投到这里,求一口热水喝,把身上湿衣烤一烤,没想到又陷身罗网。这样看起来,小人的性命是不得活了,倒不如请那位少爷把我一枪刺死吧。”

说罢便放声大哭起来。

到底是上年纪人心慈面软,听了这一套话,早动了不忍之心,忙答道:“花客官,你不要伤心,先到我老夫家中休息休息吧。”

忙叫左右的人用绳子将蓝田玉拉上来。看他浑身的衣服俱都沾在身上,冻得打战,委实可怜∠人携了他的手在前面行走,众人在后跟随〈至一家茅草房中,老人吩咐方才持矛的后生快去取一套干衣来给他换上,又叫烧开水煮热粥,叫他吃一点,好暖和暖和《田玉是极精的人,换衣之时特意将白金表取出来叹道:“一百多块钱,还有一千多银子货,全被人劫去,只剩了这看时刻的铁表,不值三块钱。”

说罢又擦抹眼泪∠人倒很开导了他一番,说:“你留得这条性命,将来有钱赚呢。年轻轻的人,何必这样心窄。”

蓝田玉千恩万谢,又请问老者贵姓∠人道:“我姓麻行四,因为有几岁年纪,本村的人全呼我为麻四老爷。方才拿长矛的后生是我孙儿,名叫麻宝琳。我们这小小村庄虽然人口不多,却有一定规约。因为近来土匪水寇闹得很凶,时常有匪人前来窥伺,因此设下这陷马坑,不过是防患未然,没想到客人竟自误投罗网。你今天可以不必走了,在此休息一日,明日清晨再赶路不迟。”

蓝田玉道:“承老爹如此错爱,使我穷途失意之人感激无地。怎奈我归心似箭,叨扰老人家一顿早饭,我即刻便须起身。倘将来得有寸进,再来登门叩谢。”

麻四老爹见他不肯久留,也不便拦阻,随催促家人烧好了饭《田玉饱餐一顿,把心里的冷气立刻冲散,精神顿觉壮旺。临行之时向老人叩头致谢。又说孤身行路,没有防身家伙,求老人赏一宗器械。麻老爹连声答应,从自己卧室中取出一条杆棒递与蓝田玉道:“此棒不同凡品,乃是南洋槟榔屿出的一种槟榔木,不怕火烧,不怕刀剁,而且柔软不脆,永不至于折断。这是昔年到南洋为商,带回几十柄来,除送人之外所剩无几。你带在身边,倒是极好的一宗兵器。”

蓝田玉接过来,又谢过了。

然后出离村庄,顺大路向前赶行。自己打算:我仍须坐江轮先到上海,到了上海,将金表出脱了,再做出关之计。幸亏他早有预备,身边带着假面具、假胡须这两样东西,是他们当绿林的时刻不离之物。所为一朝失败,好改变容貌,早早逃生。此时却用着了,打扮起来,竟变作五十多岁的老客人。买好江轮,直到上海,住在客栈中。心想徐大哥送我这贵重之品,我若典当,未必能得二百元钱。何不将他变卖了,倒可多凑几文盘费,将来倘有寸进,再照样买上一份送还他也就是了。主意拿定,便到马路上寻觅大钟表行,后来寻到有威洋行,拿进去看,被在座一位美国人看见,很是爱惜。据他说这确是瑞典出的白金表。净这一块表实值美金二百元;那个表链按分两合算也值美金一百元;折合中国洋钱,实值一千元。不过这是当日买的价值,你今日出卖,只能给你六百块中国钱,再多是没人要的《田玉一想,六百不算少了,便慨然卖与那美国人。美国人很是欢喜,说他为人诚实,又格外多给了他五十元钱。二人叙起闲话来,蓝田玉说自己要到关外访友。美国人笑道:“妙极了,我三日内便到大连,贩运一点俄国货,你最好与我同船前往。到了大连,你再坐火车,愿意到什么地方俱可随便了。”

蓝田玉喜出望外,秒问美国人大名贵姓。美国人笑道:“我姓戈,名叫戈德。这近几年来时常同中国人往来,因此也能说你们贵国的话。你如不弃嫌,可以到我寓处,咱们谈一谈,岂不好吗?”

蓝田玉满口答应,并拉着美国人到自己栈房,把账算清了。好在自己又无行李,便同到美国人的寓处,原来在英国租界,一位美国传教士的家里。戈德便把他让到一间屋中,二人谈了片刻。忽见从外面走进一位人来,四十上下年纪,掩口黑须,穿着西服,戴着博士帽儿。

蓝田玉不看犹可,看了不觉大吃一惊,心说这不是我们老同盟会的首领吗?何以来到此处?他两只眼净顾望着那位博士,哪知这博士倒被他看慌了,扭转头便往外走《田玉不由己地立起身来,直追到屋外,口中喊道:“孙先生!孙博士!你难道不认得我吗?为何见面就走?”

前面的人听他说出真姓来,益发走得飞快。屋中的戈德见他追赶孙博士,认为他是政府派来的侦探,忙将手枪掏出,也追到外边。此时蓝田玉已追过转角的楼房,他见孙博士仍不肯住步,方才大声说道:“孙先生,我是蓝田玉,咱们同盟会中的老友,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孙先生听他说出真名姓来,方才站住,扭转头,又仔细端详,不住地摇头,说:“你这面庞不是蓝田玉啊,为什么要假充他?”

蓝田玉到此时方才恍然大悟,只见他别转头,用手向脸上一掠,又向怀中一揣,然后回过头来笑道:“你看我是蓝田玉不是?”

孙先生见了,不觉哈哈大笑,忙跑过来拉了他的手,叫一声老弟,你何时学会的易形妙术,倒把愚兄吓了一跳。此时戈德早追过来,先听他说出姓名,知道不是侦探了,忙将手枪仍然放入袋中。后来见他变了形,益发如坠五里雾中,也赶过来同他拉手,又问孙博士是怎么一回事情。博士忙将他二人拉入自己屋中,倒顾不得同蓝田玉叙别后的契阔,先将以前情形报告与戈德道:“我同这位蓝君认识最早。当年在东京组织同盟会时他首先入党,并承他慨捐本党经费数十元。后来我到日本,又同他盘桓过数次。此君是一位血性男儿,不愧同盟会中的健将。及至后来会他不着,方知他已毕业回国。我久想与他通信,只是不知他的地址。不期今日却在此处相逢,这也算得天假之缘了。”

孙先生告诉完了戈德,又回过头来动问蓝田玉因何来至此处,这四五年工夫你可曾建立什么功业《田玉叹一口气道:“一言难尽。我回国后,拿着文凭,本想在本省投效,在军界中鬼混几年。倘然握有兵权,也好达咱们革命的目的。却没想到本省长官弃而不用,始而说留学生靠不住。继而又托人进去疏通,他竟张口索要贿赂。先生是知道的,我家境并不宽裕,我哪里有钱去运动官?只得仍回家乡,再想门路。不料天降大祸,使我父母双亡,未过半年,亡妻又下世去了。我既不得志于外,又遭凶变于家,走投无路,遂愤而投身海洋,甘与大盗为伍,在浔阳江中也算横行了两年。没想到近中却遇见了敌手,真是犁庭扫穴,将我打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所以才跑到此处躲避。”

孙先生不待他说完,忙问道:“什么人这样厉害?想来不是虐我汉族的旗官,必是效忠满清的汉贼。”

蓝田玉连连摇头,又是摆手道:“错了,错了,你先生一万年也猜不到。要提起这个人来,真是大大有名,不愧同盟会中第一员健将。”

孙先生很是诧异道:“倒是何人呢?怎么同盟会中健将倒去帮助满清杀自家人?这个闷葫芦我可实在打不破了,请你直截了当地说了吧!”

蓝田玉哈哈大笑道:“我断定孙先生你也猜不着。此人并非他个,正是同盟会的发起人、铁血团的大首领、你孙先生的贵同乡徐天麒是也。”

蓝田玉的话尚未说完,把一位老博士气得跳起来,口中喊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真真有些不信,你别是错看了人吧。”

蓝田玉正色说道:“并未错看。”

孙先生道:“这就奇了,他在江西做官,我倒知道。前两个月他还给我有英文信,是托安大本转交的,内中叙述他的近况。说在江西暗中进行革命,颇为顺手,目前已经有了极好的内线。上下通气,早晚有机可乘,定然要在江西取一块地盘,为我们革命家发祥之地。他既对我说出这样话来,为何又帮着旗人自残同类呢?这个问题我真真有些不解。到底伯锡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他决不至变节。要果然变节,老弟你也就没有性命了。”

这一句话说得蓝田玉点头叹服道:“孙先生,你真不愧是老革命家,眼光真远,心思真快。我们当日的情形,你这一句话就仿佛亲眼看见一般,怎的不叫人佩服。”

遂将天麒怎样夜间同他相认,怎样彼此谈话,怎样定计放他逃生,怎样赠他白金手表表链,种种情形详细述了一遍。孙先生鼓掌道:“何如?我同伯锡是神交,非同泛泛,所以知道得格外真切。”

此时戈德听了蓝田玉一席话,忙忙地跑回自己屋中将金表同表链一齐拿来,双手还与蓝田玉道:“这东西既然是徐先生的,我怎好要呢?方才的洋钱,作为我赠与你先生的路费吧。咱们虽是萍水相逢,然而与孙博士志同道合,便都是一家人。几百块钱,算得什么?”

蓝田玉哪里肯接?说:“你如此认真,我岂不是有意取巧,叫旁人看着,不成了篾片了吗?”

戈德道:“你要不收,这明明看我是外国人,不如徐先生近。你要知道,我同孙博士的交情并不比徐先生远,你就老实收下吧。”

蓝田玉闹得进退两难。高低还是孙博士替出主意,说这只表暂时先存在戈先生手中,俟等见了伯锡,再交给他也是一样的《田玉鼓掌赞成,说这主意最好了,就是这样办吧!戈德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又纳入自己衣袋中。孙先生吩咐开饭,三人同坐饮酒《田玉又问安大本的下落,说方才先生曾说伯锡有信由他转交,料想他现在何处,先生一定是知道的了。孙先生未曾答言,先叹了一口气,方才说道:“安大本这个人虽然是三韩之民,却堪为我们全国人民的模范。他本是天主教信徒,平日戒律守得很严,真可称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在社会中总算是一位洁己爱人的君子,而且胆识魄力无不加人一等。自从朝鲜覆亡之后,他真是泣血椎心,时时刻刻不忘恢复祖国。无奈同志的人太少,他又不敢露真名实姓,却冒充我们中国人。自从在日本毕业之后,他并未回过高丽一次。二三年来,只在东三省游历,以贩卖笔墨为生。因为他书法很好,自己又能造笔,到各处很受欢迎。他说一口东三省话,所以无人疑惑他。其实他醉翁之意并不在酒,不过借此遮掩身子罢了。他前两月与我通信时尚在吉林长春府二道街福星客栈。可是他信上说,下月便要往哈尔滨去。并且他那信上隐隐烁烁地说,此次到哈尔滨迸很大的志愿,如果目的得达,也为祖国吐一口怨愤之气。虽身化骨、骨化灰,皆非所惜。我看了他的信,很动感情。因为不止这几句话,他在信的后边还郑重地注了一行小字,写的是:‘再者,此信恐成最末次之通函。承先生厚爱,无以为报,但愿保存此手迹,他日见信,如见我也。’他可始终不曾提明到底是图谋什么事,因此我很不放心,想要到东三省访一访他。倘或能见着面,我好探听一个底细。如果可做呢,我也未便阻拦;倘然有商量的余地,我总不愿他轻于牺牲∠弟你以为何如?”

蓝田玉听了,也为之吁气道:“先生的话何尝不是,我也是这样想呢。既然先生要去看他,何妨挈带着我,咱们一同去?如能见着他,倘然有用人辅助之处,赴汤蹈火,我蓝田玉誓不推辞。”

戈德此时也学中国人挑起大拇指来,连声赞道:“好朋友,好汉子!”

连孙先生也招笑了。

三人正在高谈阔论,忽然帘笼启处进来一人,一进门便哈哈大笑道:“我今天真可称不速之客了。”

孙先生见着这位,仿佛见了亲人一般,立刻站起来同他握手,戈德也起来握手《田玉见此人生得面如少女,只是太瘦弱些,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只是急切间想不起来。只好也站起来,想同他握手。谁知此人却认得蓝田玉,脱口便喊着他的号叫道:“秀生!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今天可称得小聚义了。”

说罢抢过来同蓝田玉握手《田玉灵机一动,才想起便是大名鼎鼎的宋樵夫,自己也不觉哑然失笑道:“原来是樵哥,我这脑子可真坏透了。”

二人握过手,宋樵夫也入了座。戈德便给他斟酒,樵夫也不逊让,一连饮了三杯白兰地,方才开口先问蓝田玉什么时候到的上海,近年做何事业《田玉又略略地说了一遍,樵夫叹道:“我那伯锡大哥也算得智勇深沉了。”

回过头来又对孙先生道:“东三省之行可以作罢了。”

孙先生诧异道:“这是什么道理呢?”

樵夫道:“天下事不到一处,不知一处。幸亏先生谨慎,没敢以身试险,先派我到东三省,做了一回探马。要不然,便真真陷入网里去了。”

大家忙问东三省近况何如?樵夫又饮了一杯酒,才慢慢答道:“东三省的情形与前二年又迥不相同了。前二年增祺做将军,他是一个无能之人,胡子闹得很凶,他既不能剿,又不能抚,终日敷衍了事,所以胡子横行。就是我们这一班革命家也有立足之地。如果同胡子勾连好了,倒很有机会可乘。没想到自去年冬天,将军换了宋耳顺,这个东西,就很难缠的。又添上一个东边道张和銮,此人是行伍出身,能上马剿贼,下马划策。彼此拿定主意,专门与我们革命家为难。胡奴又嘉奖他们,因此他们益发放手去做。最近两件事情,提起来真叫人灰心丧气。”

众人忙问什么事情,樵夫叹道:“当日北京大学堂被革的两个学生,一个叫张容,一个叫潘智谦,这二人孙先生总应当还记得吧?”

博士忙答道:“怎么不记得,这全是我们同盟会中的健全分子。听说潘智谦被革之后,已经埋头不出。这也怨不得他,因为他家中有老亲在堂,再迟几年出头,也还不晚。那个张容是奉天人,听说他被革回家,仍然进行革命,不肯罢手,却不知他近况何如?”

樵夫听到这里,将手中一杯白兰地酒完全淋在地下,高声唤道:“张容之魂,张容之魂,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孙博士一听这几句话,登时脸上颜色惨变,手中的玻璃杯不知不觉扔在地下,摔了一个粉碎。忙问樵夫道:“你你你快说,张容怎么样了?”

樵夫此时早滴下几点英雄泪来,哽咽说道:“可怜这位烈士被恶官僚暗算了,已经不在人世了。”

樵夫的话尚未说完,孙博士早已放声大哭,哭着说道:“他一个人是东三省革命的种子,他既不在,我们对于东三省的希望便算完全断绝了,但不知他是怎么被人害的。”

樵夫道:“一言难尽。张容在东三省本是富家,他又好客,平日在他家吃闲饭的说不下二三百人。他是往者不追,来的不拒。他家中有快枪二百支,原为防备胡子,后来他回到家中专与胡子结交,彼此往来得很是密切,因此快枪倒用不着了。在他的意思本想联络一班胡子,遇着机会,便可以揭竿起事。却没料宋耳顺招抚了一帮胡子,内中有与张容接近的,便完全卖了底。宋耳顺得知此信,便小题大做,秘密地申奏清廷,说张容是一个胡子头儿,若不剪灭此人,将来必为大害。清廷见了此奏,吓得屁滚尿流,立时便传了一道密旨,限于一个月内务将张容擒获正法。宋耳顺安好了根,便同张和銮商议擒张之法。张和銮设计,所招安的胡子仍行投往张容家中,里应外合,先将住在他家的人游说好了,许以升官发财。本来那些人还讲什么信义,平日见张容家中有钱,便涎垂三尺,只是碍于情面,不好下手。如今得着这样机会,正中下怀,全预备好了。却将官兵扮作胡匪模样,夜间明火执仗,硬砸进张家去。张家的住房原有园子,不易攻入。只因内中有人作线,早将出路入路绘图说明,自然一攻而进。始而张容还不介意,以为家中有这许多快枪,又有住闲的朋友,大家齐心努力,足可将外贼打跑。哪知这些人操起快枪来,不往外攻,却往里打。张容一看情形不对,连忙率领自己家丁,保护眷属逃生。哪知来的人偏要追他。张容的枪法极好,一连被他打倒了四五个。这些人全想要生擒他,好去擎功,因此不肯还枪。后来见生擒他不着,自己倒赔上了七八条性命,实在有些不合算,这才开枪还击。可怜这位张烈士身中四枪,独自以一人抵挡这一班狐群狗党。他是枪不虚发,直打死了十三条人命。那些人见他中枪不倒,全有些畏惧不敢上前,因此他的家眷倒得安然逃出虎口。可怜后来一个枪弹正中他的脑海,方才倒地身亡,一点英魂不知飞向何处去了。第二天他的家眷回来,这才收尸殡殓。查点家中,所有金钱细软早被搜掠一空。他并无弟兄,只有一位未出阁的姐姐。这位女豪杰为弟鸣冤,告到将军署中,将军却置之不理。听说近来已经上北京,呈诉于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还不知如何了结呢。这真是一种奇冤,我们革命家的不幸。更有一件事,是东三省的胡子领袖章春林,竟被宋耳顺说降了,如今投在他的麾下去做统领。我们从前对于此人的希望也算完全消灭。听说他投降之后很替满人效力,专与革命家作对。凡到东三省去的,只要口音不对,形迹可疑,多被他们拿去。博士请想一想,我们还能去吗?”

此时不但孙先生白瞪着两眼,无计可施,连蓝田玉在旁边也犯起踌躇来了。迟一刻,孙先生又问道:“这两件事固然是我们的失意,但是我此番派你到东三省去,一半也为访问安大本的下落。此人现在何处,有无危险,你可知道一二吗?”

樵夫道:“提起安大本来,我倒同他盘桓了七八天。他现住哈尔滨天主教堂旁边一个极小的客栈内,终日背着包袱到各家去卖笔。有一点工夫,便到教堂去瞻礼。我还同他到教堂去过几次。每逢进了大堂,不知不觉间有一种严肃之气,还夹着无限和爱之风沁人心脾,不觉令我五体投地。我从前本不信宗教,自经受了他的熏陶渐染,近来很有倾向宗教之心。我出堂后问他祈祷什么,他两眼垂泪,只说早晚叩求上主,速速叫我脱离苦海。我问他迸什么宗旨,他又不肯对我说↓了几天,他便催我急速回南,不必在此逗留,免得将来受了他的带累。其实带累不带累我倒满不放在心上,只是他想做什么事业,要达什么目的,无论如何,我总想从他嘴里讨出一句实话来,才不辜负这一回的山川跋涉。”

樵夫才说至此处,忽见一人匆匆进来,向大家道:“你们可知道东三省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新闻吗?”

要问新闻为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