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张使在未与戈德会面的时候,他心中打算,本想把孙文处死了,将首级送回国去,好向皇上家请功。后来被戈德抢白了一番,闹得他心中的妙计,再不敢公然说出来,只好反而向戈德请教,这本是老官僚最滑的手段。偏巧遇着戈德,也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他一想要行两全的法子,除非他放孙博士私自逃走,或是将孙博士解至中途,寻出两个人来把他劫去,面子上总不是张使故意放的,自然免却干系,便是两全之策。到底这两个主意虽好,倘然说出来,张使不肯听从,反倒多了疑心,将孙博士交付他人看管,反是我害了他了。想到这里,所以说自己也没有两全之策,及至回到自己屋中,把左右伺候人支出去,便将方才的话,全对孙博士说了。孙博士听罢,不觉两眼流下泪来。戈德问他道:“孙先生!你莫非怕死吗?”

博士叹道:“我提倡革命十几年了,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不过我国革命,尚在萌芽时代,同志很少,我如果一死,付托无人,从此革命便算断了种子。我们汉族同胞,永无再见天日之望,想到这里,不免悲从中来。至于个人的死活,有什么要紧的,要怕死就不做这事了。”

这一席话,很动了戈德的感情,自己低头想了半天,遂附在博士耳旁,告诉他如此如此。博士低声道:“你先生高义薄云,我实在感激不尽。但是这样做去,你如何对得过张使呢?”

戈德道:“我给他留一封信,就说他叫我想两全之策,我费尽心思,只想出这一条道儿来。既保全了你,又不连累他。他纵然不乐意,也说不出什么来。”

孙博士道:“好固然好,但是你一月八百元的薪金,岂不完全牺牲了?”

戈德笑道:“先生!你太小看我了,不要说八百元,就是八千元八万元,我为助你的革命事业,也满可牺牲的。你还说这些做什么?”

孙博士听了,又是感激,又是佩服。二人收拾了收拾,只携带了两个大皮包,戈德但把紧要书信及两千多块钱的美国票子,同百十个金镑带好了。天有五更时分,两人搬出一张桌子来,登上桌子,抓住墙头。先叫孙博士向外望一望,见巷内无人,便由墙上跳下去。然后戈德将皮包交他接下,自己也随着跳出来。因为五更时候,使馆守夜更夫俱已睡热。这使馆的后墙临着一条僻巷,虽然有一名警察,到了五更时分,他也就坐在避风阁中休息去了。所以孙戈两人趁此机会逃出使馆。若问二人走向何方,下文自有交代。

却说使馆中的夫役,到了天光大亮,那伺候戈师爷的连忙到他屋中去打扫。哪知进了屋子,却是空空如也,两个人不见了一双。这一惊非同小可,连蒙屋中出来四下张望,见墙根下立着一张桌子,不觉恍然大悟。赶紧跑至内宅,先告诉书童小福,小福忙报与公使知道~使立时起来,先到戈德屋中查看,见所有东西一件未动,只是两人走失。再看桌子上放着一封信,连忙拿起抽出细看,是一封洋文信,上面大意写的是:

公使阁下:仆受阁下之聘请,岁费俸钱,月糜廪粟。种种优待,铭感于心。自蒙委以监视孙文之差,昼夜兢兢不敢疏懈。乃昨晚阁下责仆以两全之策,仆苦心焦思,猝难报命,踌躇半夜,始得一两全之策:由仆挈带孙文一同出馆,在孙既可免去危险,而阁下亦不凳纵之名,彼此两全,实属至妙。仆虽落一逃走之名,然并未窃取阁下一草一木,是虽逃而不得谓之贼也。况使阁下无害贤之名,孙公有感恩之实。明达如阁下,当必掬满腹诚意,为极端之赞成也。前途无限,后会有期,书不尽言。

戈德鞠躬

张使看罢,不觉哑然失笑道:“没料到好人倒叫他做去了!早知如此,我昨晚把孙文开放,岂不省得闹这笑话?”

继而一想,还是这样好,将来国家知道了,我总不至担不是。想到这里,便吩咐家人不必声张了,也毋庸寻觅。自己无精打采的,仍回后宅去了,暂且不提。

再说钦差载兴到了巴黎,在路易旅馆住了两天,自己觉着毫无趣味,便传谕赶紧预备回国。他一心想到天津,好寻着段毓芝到各处冶游,所以归途之上,一天也不曾耽搁,仍循西伯利亚铁路而回,不到一月,便到了天津。项宫保一切欢迎接风,也不必细赘,行辕仍旧在中州会馆。段毓芝对载兴说:“大哥,此次回来,想在天津多住几日,到各次玩,据我看不必住在中州会馆,一者住在这里,鸣锣响鼓的,全知道是钦差行辕,面子上不能不尊重一点,那晚间冶游的事,便有许多避忌。二者这河北距热闹所在相离太远,往返也诸多不便。依小弟意思,莫若请大哥搬到我家去住。我家住在日坊界,终日车水马龙,非常热闹。而且听戏逛班子,出了大门几步便到,比住在这僻远不便的中州会馆,岂不强得多吗?”

载兴道:“你这主意固然不错,但是我随身的这五六十人向何处安排?你家虽然房多,也未必容开这许多人吧。”

段毓芝道:“依小弟拙见,大哥只将贴身近人留下三五个,其余全打发他们回京销差。小弟家里,无一不方便,何必用这许多人伺候呢?”

载兴被他说活了心,第二天便传谕,把随员翻译及家人厨房全打发回京,身旁只留随员英贤、翻译李子兰、侍卫恒春恒泰一共四个人。他也不知会项子城,便暗暗地迁至段毓芝家中。此时载兴早把查办项子城的话对段毓芝说了,段毓芝暗中早报与项宫保知道,项宫保秘密授计,叫他如此这般,段毓芝会意,便依计而行。从此整日整夜地陪伴载兴,轻易连院全不上了,白日听戏,晚上逛班子。此时天津各园子的戏,正在男女合演、人才鼎盛时代,男的有刘鸿升、李吉瑞、白文奎、双阔亭、尚和玉、苏廷奎一班角色,女的有小兰英、金月梅、恩小峰、冯子梅、小莲芬、张凤仙几个名伶。载兴看了,却还不十分满意。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载兴的为人,别看他文不文,武不武,稂不稂,莠不莠,唯独说到唱戏,却是一个大内行。他在北京时,曾拜谭鑫培为师,又经汪桂芬指点,真乃六场通头,文武不挡。每逢各王府演戏,他必要串演一两出,好过他的戏瘾,而且梆子二黄无一不会,他生平最得意的戏,二黄中是《让成都》,梆子里是《铁冠图》,实在是气死汪大头,不让孙佩亭。这天津戏虽然唱得热闹,他总说,是外江派不合规矩,因此一班男角他是绝对的不赞成。倒是各女角中,他还倒不时光顾,其实不为听戏,不过看脸子而已。段毓芝抱的是哄哥儿的宗旨,你赞成哪一个,我便随着说好;你反对哪一个,我便随着说不好,但求大爷欢喜,便算好差使。这几个女角全听烦了,便问段毓芝道:“我从前临行时候,你告诉我说,有一个上海的坤角,叫什么谢宝珊,说不日便到天津来。此人不但唱得好,而且天姿国色,怎么我此次回天津来,住了十几天,还没有看见这个角色,别是老弟你诳我吧。”

段毓芝听了,鼓掌大笑道:“到底还是王爷是天亶的聪明,不同我们俗子凡夫,过了几个月,你居然记得清清楚楚,我早已忘掉了。好好好!也是活该爷的福命大,你想谁,谁就来。那谢宝珊从上海到奉天去唱,大概唱了有两个月了,昨天见着一位奉天新来的朋友,他说宝珊再有三五日准到天津,搭在下天仙唱。大哥你耐点性儿,不出十天,小弟必将谢宝珊送至你的眼前。”

载兴笑道:“只要有盼望,我就不着急了,咱们今天到何处去逛呢?”

段毓芝道:“各园子的戏,你全听烦了,今天到中华听一听落子。他那里有王鸿宝的大鼓、德二姑娘的二黄,全都很好。并且今天晚上,刘宝全也来了,他的大鼓是海内第一人,都奉为大鼓中的谭鑫培,我很乐意听,不知大哥赞成不赞成?”

载兴道:“你这人高明得很,居然懂得听刘宝全的大鼓,我一定陪你去。”

二人吃罢晚饭,也不坐车,顺着马路步行,奔中华而来。载兴带的是侍卫恒春,段毓芝带着家人小顺儿,进了中华园一看,楼上楼下的座儿全都满了。段毓芝把看座的招呼过来,笑道:“第三四厢可能腾得出来吗?”

看座的见这两个人气度轩昂,衣服华丽,又带着两个跟人,知道来头不小,怎敢怠慢,忙说道:“二位老爷少候,我上楼去看。”

少时回来,皱眉道:“对不起二位老爷,包厢全是人家定的,实在腾不出来。屈尊两位老爷,在池子里坐吧。”

依着载兴的意思,倒是无可不可。段毓芝一想,凭我的势力,又架着一位王爷,在天津要不出一个包厢来,面子上实在难看。便向看座的道:“人家定的厢,我不能夺。那巡警局的官厢,你叫他腾出来,我们坐一坐。”

看座的为难道:“我的老爷,那巡警局的人岂是好惹的?我说叫他腾,他们先打我嘴巴,况且今儿南段吴大人在这厢里请客,他此时还没来,已经派巡警占上了∠爷你不信,请自己上楼向他说去,小的可实在没有这大胆子。”

段毓芝从鼻子里笑了一声道:“就凭吴孙子,他敢不让给我包厢?大哥走!咱们上楼。”

载兴本来也是一个好惹是非的荡子,如今见小段要制气,他反倒高起兴来,一边随着小段上楼,一边嘱咐恒春说:“我叫你打你便打。”

看座的一看这神气,知道要出是非,赶忙到柜上报告。一面又找了几个看座的,预备劝架。

却说段毓芝等来到楼上,见第七厢中有三个穿制服的巡警,正在那里直眉瞪眼地听唱。段毓芝走过去,便高声说道:“朋友!请出来,让我们坐一坐。”

巡警正听得高兴,被这一喝,倒吓了一跳。三人举目一看,见这四人来头不善,内中要有明白的,让给他们,也倒省得吃眼前苦了。哪知这三个全是浑人,又倚着警局的势力,况且又是他们大人派他三人看守包厢,有此三种原因,他哪里肯让。内中一个年纪最轻的,先瞪起眼来,说:“你们是做嘛的?要包厢早来定啊!这是官厢,难道也不睁开眼看看吗?”

段毓芝道:“因为是官厢,所以才要占呢!你们有眼睛的,趁早出来,不用废话!”

那少年急了,大声喝道:“反了反了!你们真不想好日子过啦!”

又转过脸对那两个说道:“二哥四哥!咱们把这几个土棍带局子吧,这是有意来搅园子的。”

那两个尚未答言,这里恒春隔着厢的栏杆伸进手去,抓住少年胸脯的衣服,一用劲,早提出包厢来,摔在楼板上,又踹了两脚,立时少年疼得乱嚷,只是爬不起来。恒春又对那两个说:“你们还等我伸手抓吗?”

这两个一看神气,光棍不吃眼前亏,把包厢后门开开,全溜出来绕至前边,架起那个少年,一言不发便下楼去了。这里早把几个看座的吓得战战兢兢,走过来都朝着段毓芝请安,口口声声,只求老爷开恩,少时巡警局倘然前来问话,老爷们要自己担起来,可别连累我们。段毓芝笑道:“快去沏茶!巡警局没人敢来问你们,只管放心。”

此时楼上楼下听唱的人,全注意这四个人,纷纷议论,说回来巡警局一定不饶,只怕这园子里就得打架。也有说这四人来头大,巡警局未必敢惹他们。那胆子小的,早纷纷去了。胆子大的,倒要看一个水落石出。

却说这三个巡警出了落子厢,赶紧回局禀知南段巡警总办吴昆生,又故甚其词,说这四人怎样凶横。这吴昆生乃行伍出身,是本省候补道中著名的毛净,项宫保因见他有胆子,能剿匪,能服勤劳,所以委他为南段巡警局总办。他今日晚上,本约好了本局中几个委员到中华听落子,因为有一件公事没完,耽延着尚未曾去,特派了三个巡警去看守座位,没料到巡警全被人打回来。他这一听,真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立时点派了二十名精壮巡警,自己带着,叫那两个巡警在前引路,便直奔中华落子馆来。进了园门,早把众人吓得没处藏躲,吴昆生也不看看楼上是谁,便一马当先,闯上楼来。各看座的远远哨看,谁敢向前讨苦,听唱的此时也不往台上看了,全注目那第七号包厢。只见吴昆生怒气冲天,来至七号厢前,才要吩咐巡警捉人,猛一抬头,蓦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深深请安,口中还说道:“请爷安。”

一侧身又请了一个安说道:“原来是馨公同着贝子爷到此消遣,为何不早赏给小弟一个信,也好前来伺候?”

段毓芝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但求贵巡警不打我们,就算阁下特别关照了。”

这一句话,说得吴昆生满脸绯红,连弥请安赔礼。转过脸来,又骂那两个巡警:“瞎了眼的糊涂东西!贝子爷不常在天津,你不认得,也还罢了。段大人天天上院,你们难道也不认得吗?还不快过来给贝子爷段大人磕头赔礼。”

两个巡警适才雄赳赳地前来捉人,忽看见他们头儿矮下半截儿去,便晓得这事不妙,继而听说是贝子爷,心里一害怕,几乎没把尿撒在裤子里。吴昆生叫他二人过来赔礼,二人便跪在楼板上,咚咚咚直磕响头,战战兢兢的连话也说不上来。此时楼上楼下的人,也有吃惊的,也有发笑的,大家暗暗议论,说原来这就是段观察同兴贝子。你道小段在天津做了几年候补道,为何社会上不识得他?这其中也有一个缘故,因为前清时代的官,不同民国,一到了监司大员,平素非坐车坐轿不能出门,一切玩笑场中,除去巡警总办借稽查为名,可以不时看看,其余不能随便进去,进去便算失了官礼。至于娼寮妓院,更须躲避。及至民国,哪还有这些讲究,督军巡阅使,全可以公然宿娼。可见民国平等,不是由下而上将人格提高,反是由上而下,将人格堕落了。

闲言少叙,却说载兴见这两巡警给他磕头,怪可怜的,倒起了一种恻隐之心,笑道:“我不怪你们,全起来吧。”

二人叩谢了,站起来,载兴又问:“方才你们那一个伙伴,可曾踢伤了哪里?”

二人回道:“并未踢伤。”

载兴掏出靴掖来,点了二十元洋钱票,说:“这二十块,给那挨打的十元,给你二人每人五元,你二人今天就在这里伺候我们吧!”

二人不敢接,吴昆生道:“贝子爷赏的,你们就收了吧!”

二人接过来,请安谢了,吴昆生也请安道谢。少时王鸿宝唱大鼓,载兴很为称许,自己点了一支《昭君出塞》,鸿宝便拿出十二分气力来,巴结贝子爷,临完赏了五十块钱。鸿宝自己上包厢来,面谢贝子爷。载兴见她虽然有二十五六岁,面貌却还丰丽。段毓芝凑趣,便留她同贝子爷一路回家。少时刘宝全唱的李逵夺鱼同张顺打架,唱过了便歇台。此时段宅的马车已停在园前等候,吴昆生陪着他们出了园子,载兴段毓芝王鸿宝三个人坐一辆车回公馆去,这里吴昆生才敢率巡警回局。王鸿宝陪着载兴一连三日每日夜里到中华听唱,吴昆生也连着伺候了三夜。到第四日谢宝珊在下天仙打炮,头一天的戏是《拜寿算粮》,带《回龙阁》、《大登殿》。载兴头一夜便看中了,说谢宝珊不但唱作俱佳,而且容华绝代。第二天是《三娘教子》,带《双官诰》。第三天是《柳林池》,带《清官断》。把一个载兴迷得睡里梦中,脑筋里老印着一个谢宝珊的小影。依他的意思,恨不立时得亲香泽。段毓芝对他说:“那谢宝珊是卖脸不卖身的,不要说陪着睡觉做不到,就是陪陪酒说说话,也不易成功。”

迎头把载兴碰回去,闹得载兴茶不思,饭不想,终日如醉如痴,看神气是要害单思病。哪知正在郁闷之际,又迎头打了一个焦雷。这一天项宫保忽然来一密信,说有要事相商,刻不容缓,立等他到院中密议。他看了,也不知是什么事,便同段毓芝商量,打算不去。段毓芝道:“这一定是重大的事,怎能不去?小弟陪你去一趟,如果有要事,也好效劳。”

载兴硬着头皮,二人一同上院。项宫保把他二人让至后宅密室,取出一封英文电报来递给他看。载兴接过来,看了看,电报认得他,他不认得电报。便皱着眉道:“四哥你为何拿冷字考我,我分明不会英文,你给我英文电报看,这不是为难我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请你直言无隐。咱们自己弟兄,还用得着绕弯子吗?”

项宫保便又取出一张翻成的底稿来,交给他看。说:“老弟!这是一份汉文的,与那英文一样,才翻出来的,你看吧。”

载兴接过这一张底稿来,举目细看,只见上面写道:

大清国北洋大臣项宫保鉴:

敝国皇帝加冕,蒙贵国大皇帝特派全权大使前来与贺,赐以无上之光荣。敝国臣民,何胜感激!但贵国之大使,既为天潢贵胄,定系出色人物,不料初到敝国,即在旅馆张灯吸鸦片,破坏敝国之烟禁。敝国看贵国大皇帝面上,只得隐忍不言,不料觐贺之时,该大使身发奇臭,致将敝国皇帝熏病,赖御医诊视,救治七日始痊。后来宴会时,醉后失仪,僵卧地上,致各国使臣均吃惊不小〉敝国大公亲自送伊回馆调治,迨调治痊愈,竟不辞而别。似此种大使,对于国际礼仪一概不晓,贵国皇帝竟派之来,是有意轻蔑我国。本大臣以宫保为贵国长于外交之唯一人物,故先发书质问,请即赐答,以便将来与贵国正式交涉。

大英吉利外交次长罗俊鞠躬

载兴看完了,登时满脸羞得通红,连忙离座向项宫保深深请安,低声说道:“这事得求四哥设法保全我才好,倘然叫太后老佛爷知道,轻者罚俸,重者连我这贝子前程,全怕保不住。再说叫老王爷知道了,岂肯饶恕于我。临行时候,他老人家本就不放心,如今高低闹出笑话来,这一辈子岂不死在他老人家口中。再说老爷子一世英名,被我给丧尽了,我什么脸对他老人家?”

说到这里,竟自哭了。此时段毓芝在旁边,也帮着他请安,说无论如何,宫保得费心替想主意,莫不成看着贝子爷为难吗?项宫保此时已立起身来,携了载兴的手,只是皱眉吸气,说:“老弟!你太荒唐了,出了这样大丑,外国人怎肯轻饶?愚兄焉有不为力的,愚兄受师王爷栽培提拔,恩同父子,老弟丢人,即是愚兄现眼。不过外国人很难说话,他倘然提出正式交涉来,却如何对待呢?我纵然去电疏通,他不肯听,岂非白碰钉子,这事倒要从长计议∠弟你先不必着急,他既肯给我来电,料想我不给他复电,他总不能骤然向外务部去捣乱。你先安心住几日,俟等我这里有什么妙计,然后再通知你,你先请回吧。”

载兴临行时,又作揖请安,求项宫保千万替他想法子。项宫保答应了,他才同段毓芝回家。当日晚上,愁眉不展,也不去听谢宝珊了,唉声叹气,懊悔得了不得,自恨当初错了主意,不应当就这差使。又向段毓芝央求,叫他再去见项宫保,速速设法疏通。小段也假装为难,说事已如此,着急也当不了什么。大哥索性放开了,咱们想一条主意,叫宫保不能不替为力,那才是妙策。要净指催他,他一天许多事,哪有闲工夫办这个。载兴道:“你说的固然好,但是有什么妙主意呢?”

小段低着头,苦心焦思地想了足有一个钟头,忽然从床上蹦起来,拍着巴掌大笑道:“有了有了!现放着这一条好门路,为何不走呢?”

载兴见他如此,知道一定是智多星有了锦囊妙计,立时也不愁了,忙拉了小段的手,问道:“老弟!你有什么妙计?快快说与为兄知道。”

小段伏在他耳边,唧唧哝哝说了半天,载兴不觉也跳起来,直嚷妙妙,果然好,就请老弟赶紧去办吧!小段笑道:“我的哥哥!哪有这样忙的,太忙了,岂不叫他多心?说这是你们用着我了,要不用着我,还不参我一本吗?那一来岂不反闹僵了。”

载兴点头称是,说果然老弟想得周到,从此又不愁了,立时喊套车,又到下天仙去听谢宝珊。

第二天,小段一个人上院回来,欢欢喜喜地对载兴说:“恭喜大哥!诸事全办妥了,但不知你怎样谢我?”

载兴道:“如果办妥,不出一年,我放你做巡抚,你看如何?”

小段一听,立时爬在地下,便大磕其头,口称谢主隆恩。载兴连忙拉他起来说:“馨岩你是疯了吗?幸亏在天津,要是在北京叫御史知道了,参上一本,你我担得起吗?”

小段笑道:“你是当今的兄弟,有什么担不起的?”

说罢,怀中掏出一张折稿来,对载兴讲述道:“方才见了宫保,我把爷的一番意思对他说了。他说这件事呢,我自己问心无愧,老铁蛊惑圣聪,是非自有公论。不过贝子爷我们是同门兄弟,他自然要袒护我,替我洗刷,所怕的他手下幕府所拟的奏折,立言未必得体,不如由我这里师爷主稿,索性连觐贺英皇复旨的折子,也由我这里替他拟。至于查办我的事,只用一个附片就好,倒不用小题大做的。这个折子上去,也安一安根,将来纵然英国外交部捣乱,也不怕他,这倒是一举而三善备的勾当。我听了自然赞成,这个折子是曹玉琳拟的,曹的新旧学全好,真乃是八面玲珑。拟好了宫保叫我带来,呈给贝子爷看一看,明天便缮清,借北洋大臣的关防拜发。这折子里叙着贝子爷同宫保有要政协商,你再玩上两个月回去不迟。”

载兴一听,十分高兴,便把折底接过来阅看。见前面一个折稿,后边一个附片,上面写道:

镇国将军固山贝子衔奴才载兴,跪奏为觐贺事竣,历陈经过情形,恭折仰祈圣鉴事:奴才前蒙皇太后懿旨,派充觐贺英皇加冕大使,遵即请训出京沿路未敢逗留。乘京奉火车,改由西伯利亚铁路,直赴欧洲。首至俄国,与驻俄使臣刘正言会见,该国外部大臣特来问候皇太后皇上圣躬康健。并蒙俄皇召见,亦殷殷询及皇太后皇上起居,奴才奉宣德意,力陈两宫倾慕俄皇之心,及两国敦笃邦交之雅。并将我皇上御照,献之俄皇,俄皇亦回奉一幅,以表如兄如弟之忱。奴才住俄三日,未敢久停,即绕道赴英。路经德意志、奥地利、法兰西,仰仗皇太后皇上威灵,备承各国优待,其情形与在俄时相同。及至英国,下船之始,即由英皇特派御弟亨利大公,率同外交次官罗俊、警视总监杜讷亲至码头欢迎,驻英使臣张善伦,亦先此来船,除跪请圣安外,并代奴才翻译一切。到英两日,即蒙英皇召见,殷殷致谢皇太后皇上派使觐贺之隆情,并希望两国邦交益加辑睦。奴才因畅言我皇上与英皇均在春秋鼎盛之年,将来友助扶持,必能称雄欧亚。英皇聆言甚喜,彼此倾谈半日,极为欢洽∈加冕之日,又蒙英皇特别优待,位以首席,礼以上宾,一堂济济跄跄,皆为世界之英彦。奴才上秉皇太后皇上天威,得以躬与其盛,荣幸何如。觐贺事竣,则向英皇辞行就道,现已回至天津,本应即日入都,泥首金门,瞻仰圣颜,少伸葵藿。复因与北洋大臣项子城有要政协商,非三五日所能毕议,因此先将奴才奉旨觐贺经过情形,恭折驰陈,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训示。谨奏奴才载兴片再:奴才前在京请训时,蒙皇太后面谕,于回国后,在津查看项子城居官情形。因此奴才在津,事前并未知照地方官。到津后,即寓于河北客栈内,奴才便服在天津市面游行,与该地人民谈话。借以询悉项子城居官之情形。据本地人民口述,项子城于每月朔望必至万讲寿宫,率文武官僚向北京泥首,为皇太后祝福。于宣圣谕广训时,必称述大清列圣相承之深仁厚泽,皇太后为全国人民宵旰忧劳,以古稀之年,犹复躬亲庶政,无非子惠元元。凡有血气之伦,均应戴德感恩,沦肌浃髓。其对人民之演说,犹复若此,可谓出于至诚。及奴才会晤该大臣时,每道及皇太后知遇之恩,辄感激涕零,自谓有生之年,皆皇太后之赐,所有兴学练兵,创办实业,图富图强,无非仰答皇太后知遇之恩于万一。并时时以自己勤劳过度,心力交亏,盼望皇太后另简贤能,该大臣情愿退处闲曹。但能追随圣驾,望见龙颜,少伸爱恋之忱,自问于愿已足。奴才见其诚恳之状,又聆其肺腑之言,实堪为臣子忠慕君上者之楷模。因此附片陈明,伏乞圣鉴。

载兴阅毕,鼓掌赞成道:“果然说得十分圆满,不愧是折奏大手笔。至于附片的立言,尤为得体,因为太后富贵已极,她就是怕死。如今为她祝福祝寿,她看了一定欢喜。但是我的事呢?他到底有什么妙法替我弥缝?”

段毓芝道:“那件事,你从今以后不必记在心上,我避烟消火灭‖保已托付一个精于英文的人,替他拟回电了。回电不卑不亢,很为得体。英国外部看了,从此以后不至再有话说,你只管放心吧!”

载兴从此益发高兴起来,一定要纳谢宝珊为妾,高低由段毓芝花了三万两银子,硬把谢宝珊买过来,孝敬给贝子爷。载兴心满意足,在天津住了三个月方才回京。回京之后,又同项子城合递了一道奏折,是条陈奉天吉林黑龙江宜改为省治,以资整顿,并保荐余双仁堪为三省总督,唐有威堪任奉天巡抚,段毓芝堪任吉林巡抚,朱宝善堪任黑龙江巡抚。这个折子上去,居然照准,从此项子城的势林伸张到东三省去了。当时哪有英国的电报,不过借此吓吓载兴,好叫他入套。小段早晚伴着载兴,时常打几个金戒指,撕几件衣裳料,送给侍卫恒春恒泰及随员英贤,慢慢地从他们口中把载兴丢人出丑的勾当全套出来,对项宫保说了,彼此定计。一面用威吓手段使他反而求我,一面用美人计叫他死心塌地听我指挥,果然三个月大功告成。不但铁木贤的谗言云消雾散,更借此得了东三省好大的一块地盘,把自己三个近人,全安置到东三省去做督抚。从此项宫保的势力,更是如虎附翼。

国内满汉争权,形势一天比一天复杂;海外革命蜂起,呼声也一天比一天提高。如今却说孙逸仙博士,自那日五更随戈德逃出使馆,赶紧到他亲戚的货店里。宋樵夫及他那位老长亲见了,真乃喜出望外。大家问他为何一去数日不归,几乎没把我们急死。孙博士倒不肯说出店伙陷卖来,只说由使馆经过,硬被他们拖进去了。多亏了这位戈德先生,才得逃出虎穴≡夫忙向戈德致谢,三人商量,英国不可久居,第二天便乘船到法国去了。到了法国无意中会见了张广源,各述别后景况,广源说:“初到法国,很受了许多困苦,后来穷得没有饭吃,只得卖菜度日。幸亏遇着了一位同乡,此人名叫李焜,在巴黎开设食品公司,生意很好。蒙他将我招致了去,替他司账,从此衣食住才不发愁。”

孙博士叹道:“我们还是回日本去吧,到底那里同志人数众多,大家聚集起来,讨论一个进行的法子。长此不死不生,岂是永久之计?”

樵夫同广源俱都赞成,戈德也想到东瀛去看一看三岛的风景。大家议定,乘船经过南洋,先到台湾调查人民是否仍有故国之思,然后北渡。此次到东京,却是偷着来的,因为上一回鸣锣响鼓,大会欢迎,闹出许多是非来。所以今番无声无息地到了东京,也并未拜访同乡,只寻了一个小小的下宿,在小石川区一个山套子里。孙博士同戈德恐怕招人注意,未敢出门≡夫同广源第二天一同去访徐天麒,天麒见樵夫回来了,又带了一个张广源来,直乐得手舞足蹈,忙问他们别后的景况。二人全细细说了,又把孙博士同来的话也告诉他。天麒益发欢喜,说此次你们来得正巧,要再晚一个月,大家便会不着了。宋张忙问缘由,天麒道:“现在铁血团的同志全到了士官毕业之期,只等日本陆军省发出少尉的委任状来,大家便要分头回国了。此番回国,成败利钝,不敢预期;祸福存亡,但凭天定。再想同你们会面,岂是容易的?”

天麒说到这里,三人全有些黯然神伤的意思。少停了片刻,天麒忽然立起来,携了二人的手笑道:“二位老弟,这一两年不见,你们可知道咱那铁血团中,益发有了进步了。如今不但多添了几位男同志,而且又加入四位女同志。那四位女生,虽然是巾帼,然而英风飒飒,胜似须眉。后天咱们仍在上野公园召集一个会议,一者欢迎孙先生,二者大家筹划进行的方法。今天请伯渊弟回去陪伴孙先生,樵夫你便住在我这里,也好帮着我照料一切。”

二人答应了,广源告辞回去,樵夫忙帮着写知单,又去拜会几个同盟弟兄。

到了后日,大家齐集公园,在林下散步而议,也并没有主席,所为遮掩外人的耳目。这铁血团中,除了徐天麒、安大本、蔡镰、朱端、柏其豹、唐绍虞、李大光、陈明远、赵善辅、彭国珍、宋樵夫之外,又加添男团员吴樗、邹永、汪杜鹃、张式芬、刘云熊,女团员又添了秋玉、唐英、沈灼华、欧阳文兰,一共不多不少,整整的二十人。张广源因为双亲在堂,不能以身许国;孙博士是党魁,将来担当建设的人,大家不赞成他入这铁血团,但求他指点进行的方法。孙博士便将此次在英伦怎样遇见载兴,载兴觐英皇怎样出丑,各报怎样大加攻击,中国怎样被降为三等国,自己怎样愤恨,与宋樵夫商量买人行刺,后来怎样被使馆骗去,几乎丧了性命,多亏美人戈德救出,才得逃至东京。满人如此出乖露丑,连我们汉人全带累着遭人唾骂,若不早早设法把满清推倒,将来世界上还有我们立足之地吗?

  一席话说得大家瞠目切齿,摩掌擦拳,恨不立时回国率领革命健儿,直杀到北京城下。彼此你言我语,互相讨论,最后仍是宋樵夫足智多谋,向大家宣言:“诸兄弟姐妹!不要过于急进,须知满清立国将近三百年,根深蒂固,枝叶扶持。凡一切重要地位,全是满人盘踞。又兼我们汉族中,不要脸没心肝的汉奸偏给他效死力,自残同种。我们大家手无寸柄,净指着空口号召哪能济事。据小弟看,目前诸兄已经卒业,最好回国去,不动声色,分往京外各省投效,自能谋得一点位置。然后浸润滋灌,能将革命的道理输入一班军人脑中,将来出其不意,揭竿而起,此为上策。如上策不易做到,能有机会把那满汉大员中,有些本事,能为革命障碍的,治死他一个,便去掉一个祸害;治死他十个,也能使清廷丧胆。这虽然是中策,然而在目前,也是急不可缓。至于四位同志的姐妹,虽然是女子,要据我看,进行革命事业比男子反倒容易。一者因为我国习惯,看女子是无能力者。并且男子不能到的地方,女子能到;男子不能接近的人,女子能设法与他接近。只要能与革命有济,援救我们汉族三万万同胞,也不必拘泥小节。这是小弟对于男女同志的意见,不知诸位可赞成吗?”

言未毕,只见沈灼华对大众宣言道:“小妹虽系女子,自问志向,却不在男子之下。如今既投入铁血团中做事,早把这一个身体,看得虚空粉碎,只要能有益革命,为秦良玉可,为费娥可,就是去为貂蝉,也无不可。并非是灼华不顾廉耻贞操,因为牺牲我一人之身,能援救万千同胞之身,我一身又何足惜?但要晓得中国的旧道德,什么节烈咧,柔顺咧,幽娴贞静咧,便应当不出闺门,做一个世俗的好女子,又何必投身在革命队中?灼华一人如此,更愿我同志的三位姐妹也全能如此,才不枉我们大家盟誓了一场。早晚灼华同众位哥哥姐姐回国,从此海角天涯,必要寻一点机会,做出一桩事业来。也给我们中国两万万女同胞争一口气,也叫外人知道,罗兰夫人,不仅仅法国独有其人。到那时就是身为骨、骨为灰,也算偿了我的心愿。”

灼华演说到这里,声泪俱下,大家也有拍掌赞成的,也有泣不可抑的。孙博士叹道:“聆沈先生的伟论,真真愧死须眉了,但是你们二十位同志,也不能一齐回国,总要留在海外两三个人通通声气,也好保住这东京的大本营。”

徐天麒应道:“当然如此,但不知哪位兄弟情甘留守?”

但见内中两个少年齐声应道:“小弟情愿留守。”

众人忙举目观看,要知此二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