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源的母亲李氏老娘因为儿子来而复去,母子一别八年,如今只会一面,刚刚住了一夜,他又走了∠年妇人的心性焉能不悲,所以哭得死去活来。倒是志诚明白,劝道:“你算了吧,似这种儿子,要不要不吃紧,我很愿意他走,他走了我心里去一块病。”
李氏哭道:“像你这种狠心的老子,世界上少有。好容易盼着儿子回来,你又乐意他走,当初要不是你逼迫他,哪有今日?我就是朝你要儿子!”
说着又哭起来。志诚道:“你妇人家不明白外事,等我细细地告诉你,你自然不想他了。你要知道,他不是学生,他是革命党。革命党就是反叛,同当日的长毛子是一样的。他此次回来也不是想要做官,更不是想你我老两口子,他是预备着回来造反的。只要有了机会,不定闯出甚样大祸来。我昨夜对他说的一套话,他听着动了心,还算他天良未曾丧尽。恐怕将来带累了你我同他两个弟兄,所以赶忙跑了。你请想这样儿子留在家里,你我的脑袋全在他手里攥着,那是闹着玩的吗?他从此远走高飞,越远越好,但愿他一辈子不回家,才是你我的造化呢!”
李氏听了这才恍然大悟,又恨一回,骂一回的,经大家劝着也慢慢丢开了。
过了一个月,全不管派差人来打听,依着两个儿子的主意,只说没回家∠先生说:“使不得,他此次回国原是结伴同来的,要说他没回家,反倒招当道的疑忌,一定说咱家私藏着他图谋不轨,倒从此引出是非来了。不若实话实说,把他给我留的信呈与地方官,请他转呈宫保,倒可以脱干系。”
两个儿子一想这话很对,便如此回复了差人。差人把这呈交全不管,全不管倒着实为了难,后依着师爷的话禀复上去,没出十天就被项宫保撤了任,还另外记大过一次。说他办事颛顸,轻藐电谕。别的县不属直隶管的,全将学生送到,他近在省垣,却不知张生下落,可见他并未曾亲身访查,临时却用巧言搪塞,实属昏聩已极。着急行撤任,调省查办,遗缺以候补知县松年署理。这位老先生糊里糊涂地交卸来省,按下不提。
却说这六个留学生走了一个张广源,只剩掉五人,金国安、曹玉琳、章敬宗这三人俱在天津。杨修、顾黾,一个家在湖南,一个家在湖北。杨修家里只有一位五十多岁的寡居母亲白氏,还有他的夫人赵氏。赵氏虽然是小家碧玉,却很有几分姿色,乡里间送了她一个绰号,叫她作玉天仙。本来赵氏梳头弄姿,专好穿衣打扮,只因婆家的日子并不宽裕,哪有富余钱供她穿戴,她便时常同婆婆怄气。婆婆老年慈善,诸事全让着她,她越发得了意,每到外边看人家穿一件新衣裳,回来便向婆婆说闲话;见人家戴一头新首饰,回来便对婆婆使嘴脸∠太太忍无可忍,只好到出阁的女儿家里闲住。她女儿家里姓左,是左文襄的本家。女婿左宝珍在德国留学陆军,家中既无父母,又无兄弟,只剩妻子杨氏同他一个胞妹,十分清静。因此白氏老娘同儿媳不和,便到女儿家住着,家中有十几亩稻田,完全交给赵氏经管,自己也不过问。赵氏一人在家又雇了一名女仆,吃喝穿戴,虽然不能满意,倒是无拘无束,一任自由。杨修不时来信说自己毕业便可以出仕做官,赵氏的架子也随着撑起来了。街坊四邻有管她叫娘子的,她便破口骂人,说有心小看她,失了她的官体。后来改口称她为少奶奶,她仍旧不满意,一定示意人家叫人家管她叫太太。街坊有好多嘴的便问她:你现在还有婆婆,要管你叫太太,管你婆婆叫什么呢?她也答得好,说:“自古来就是夫荣妻贵,没有说子荣母贵的。婆婆不过是老婆子的别名,怎能同我并论。你们但管我叫太太,那个婆婆,你们爱叫什么叫什么,老太婆,老乞婆,老秋莲,任凭你们尊便。”
大家听了,全都传为笑柄。有拿她开心的,便管她叫官太太,她兀自洋洋得意。家中的女仆孙嫂,却不敢失了礼,终日把太太两个字叫得山响。杨修有信回来,她那做太太的心,益发热到最高之度。夫妻本来别了五六年,杨修的为人又专门讲究欧化。在日本的时候,他本长于跳舞,每逢开跳舞会,他必一显身手。因此同西洋妇女常有交际,什么握手并肩,交颈接吻,这些礼节他早已身体力行,习见不怪。
这一天回到自己家门,拉了有两车行李,乡下人少见多怪,全说杨少爷发财做官回来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聚集了有一二百人,全围在他门前看热闹。他那夫人赵氏才吃过饭,坐在屋里计算行程,心说今天该来到了。正在盘算,忽见孙嫂笑嘻嘻跑进来,说:“太太,老爷来了。两辆车全停在门前,东西多着呢!太太还不快去看看。”
赵氏听了,三步并两步跑出大门,直瞪着两只眼睛寻她丈夫。忽见人群中跳出一个洋鬼子来,光着头,穿一身短装,脚登两只黄皮鞋,匆匆跑到她跟前,用手一拢她的脖子,伸过嘴来便要同她接吻。吓得赵氏狼嚎怪叫,躲闪不迭,高低脸上沾了好多唾沫。赵氏定睛细看,才看出是她丈夫杨修,因为比在家时胖了,又换了短装,所以仓促认不出来,几乎没把她吓死。此时旁边看的人,也全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少时明白过来,年轻的童子俱都鼓掌大笑。青年的妇女,俱都臊得抹头就跑。上年纪的老人俱都生了气,低声骂他禽兽,不知羞耻,也慢慢走开了。唯有这位赵氏夫人此时又羞又气,又愤又惊,无名火高三千丈,如何捺得下去?便指着杨修骂道:“我把你这没心肝不要脸的东西,你离家五六年才回来,把自己的妻子抛在九霄云外。我青年守活寡,保你的脸面,你回来却拿我当粉面娼妓看待,当着大众这般羞辱我,我今天不活着了,非跳井不可!”
说着抹转头便直奔村外的公井。这一来可把杨修吓坏了,赶忙追过去拦着,赵氏撒泼撞头,哪里肯听。杨修又将人群里几位老太太央求出来调停,街坊的张太太、李太太全看不过了,一齐上来把赵氏扯住,扯进家门去。杨修先看着赶车的将行李卸完,将车钱开发了,然后进门来向夫人解释说:“这接吻礼在东西洋夫妇是最普通的礼,并不是小看人,污辱了你。”
夫人仍是哭喊不答应。街坊老太太也劝不好,后来高低又由杨修行了一回中国的跪拜礼,这位赵氏夫人的气方才消了。杨修打听他娘因何不在家中,赵氏说娘的脾气大,总嫌我伺候不周,赌气上姑奶奶家住着去了。我三番五次派人去接,后来又亲自去接,她老人家执意不回来,我可有什么法子呢?
第二天,杨修亲自把他娘接回来,随着连他妹妹也接到娘家。白氏老太太见儿子才回来,也不便说媳妇的不是↓了几天,湘阴县知县亲自前来,催促他早些起程。先到南京谒见庄宫保,然后再到天津谒见项宫保。又封了三百两银子做盘费,请他千万不要耽延。杨修同母妻商量,月内便要起身。他母亲虽然舍不得儿子,转念功名事大,也只好由他。唯有赵氏哭着喊着,一定要随她丈夫同行。杨修面子上因为有娘,总不肯答应∠太太却很赞成,说:“我的身子还康健,也用不着人伺候,叫她随你去吧。你们走后,我便实行迁到你妹夫家里,母女在一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杨修答应是,便收拾行李,择了日子,夫妻两口带着女仆孙嫂,还有他的妻弟赵小二,一同赴南京去了∠太太把家里收拾一空,把房子赁给街坊,十几亩稻田也租给街坊去种,自己一心妥实地住在女儿家,反倒少生了许多闷气。
再说杨修带着家眷来至南京,在城里升官店住下,占了两间房子。休息了一天,便拿着名帖去拜见庄宫保。但见这总督衙门车水马龙,好不热闹。自己先到号房挂号,无意中遇着一位文巡捕,也是湖南湘阴人,名叫秦文禄。彼此谈起来既是同乡,又牵连着有一点亲戚,自然十分亲热。杨修又送了他十两银子的门敬,秦文禄更同他要好,便指点他快回去换衣服、学官礼,然后再来禀见。说:“这位宫保,脾气很大,他生平最不欢喜洋装,要再剪了发,更讨他的厌了。你老哥剪发洋服,不用说,见他面一定是行鞠躬礼了。就这样一开场便要砸锅,至不济挨他一顿申饬,碰巧连功名全耽误了。你快回店买一身袍褂,大帽官靴、金顶,全预备好,再买条假发辫安上,在店里学会了庭参礼,然后再来禀见,以免碰钉子。咱两人又乡又亲,你丢了体面,我脸上也无光彩,你急速回去办理吧。”
杨修谢了指教,连忙到估衣店将袍褂买齐,又托店里人替他买了一份靴帽、一条假发辫。对他夫人赵氏将上项情由说了,赵氏道:“本来好好的人要充洋鬼子,怎怨人家说呢?但是这庭参是怎样的行法,你没有打听明白吗?”
杨修道:“怪不好意思的,叫人说,想做官,连庭参礼全不懂,太难为情了。”
赵氏道:“这是朝参大典,你能假充聪明吗?你到外洋去了五六年,难道就学会接吻一样吗?见了堂堂总督大帅,你难道也行接吻礼吗?杀不了你,也发了你!世界上哪找你这样废物人去。”
杨修道:“你就知道埋怨人,你哪知道官场的事,啰唣得很呢。你是聪明人,倒替我想一想,这庭参礼应当什么架势?咱们在私下里先演习一回,等演习好了再去禀见,也省得失了仪。我的太太,你怎么连这一点忙全不帮我。”
赵氏笑道:“难为你连这一点子事全参不透,你没看见过我们妇人在庙里参拜观音吗?那总督的威风一定比观音又大了,就仿照我们参拜观音菩萨那样参法,是决不会错的。”
杨修道:“我何曾看见过参拜观音?既然如此,我先假装观音,你参拜一回。我看看,也好学这一点乖。”
赵氏听了将嘴一撇,哼了一声道:“你倒乖啊!我先给你行个四起八拜礼,你坐在上面安然享受,也不怕折了草料?”
杨修道:“这是正经事,并不是我讨你的便宜,你这人心太多了。”
赵氏道:“你要这样说,我先当一回观音你先拜我,看好不好?”
杨修道:“这有何难?就请你坐在上面当观音,等我穿好了袍褂,戴上顶帽,登上靴子,安上假辫子,咱们试验一回看。如果不合仪式,再想法子改良,你可要端庄严肃的,别闹笑话。”
赵氏道:“这个自然,我先帮着给你穿衣服。”
说着将袍褂取出来给杨修穿好,然后登上靴子,勒上假发辫,戴上帽子。赵氏相看了一回,笑道:“有了做官的架子了,这大模大样的也像一个上等人物,比洋鬼子不强得多吗?但是我也得装扮装扮,不能这样儿就充观音。”
想了半天,到底穿什么好呢?忽然想起箱子底上有一件大红洋绉的狐皮斗篷,是当年她爹亡故时,从弟兄手里夺过来的。因为乡间,从来没披过一回,如今取出来披在身上假充观音,同戏台上的菩萨差不多,这倒是绝好一件行头。立时翻天倒地找出来,想往身上披。杨修拦她道:“算了吧,现在七月天气,热得气喘汗流,你穿上狐皮斗篷,不要热死吗?”
赵氏道:“你休管闲事,咱们逢场作戏,装什么得像什么,你看戏台上的人,还有怕热的吗?”
说着把斗篷一抖便披在身上,蹬着椅子便上了桌子,在桌子当中端端正正地坐下,合掌当胸,垂眉闭目,便充起观音来。杨修果然躬身下拜,口称观音菩萨在上,弟子杨修参见。继而一想不对,我学习的是庭参,是谒见上司的礼,不是谒见观音的礼,倘然叫顺了嘴,将来见总督时候,开口称他为观音菩萨,那岂不成了大笑话吗?可见她虽假充观音,我却要拿她当上司看待,免得将来失仪。想到这里,便又改口道:“大帅在上,学生参见。”
说着便跪了下去。一个头尚未磕完,忽听吱的一声,房门开处,走进一个人来,吓得两口子连滚带爬。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是督署的文巡捕秦文禄。杨修住的屋子,同孙嫂赵小二的下房相离很远,一在楼上,一在楼下,平日赵氏又有吩咐,非经呼唤不准到她屋里来,所以两个人乐得躲在楼下睡觉。秦文禄因为杨修是乡亲,特来回拜,到了升官店账房,问湖南的杨老爷住在几号房,账房先生见是督署秦老爷,怎敢怠慢,便要亲身领他上楼。文禄说:“不用,我们是乡亲,又系亲戚,你告诉我几号房我自己会找去。”
先生道:“楼上十四号房,请秦老爷自便吧。”
文禄记住了,便独自一人循梯上楼,数至十四号房,见门外垂着竹帘,他原不知杨修是带着家眷来的,以为他一个人在屋里睡晌觉呢,便用力将房门推开,嘴里还喊着杨修的号,说:“子曾你醒醒吧,我来看你。”
一脚踏进屋中,举目一看,却将自己吓得目瞪口呆:见八仙桌上坐着一位花枝招展的婆娘,身上披着一件大红洋绉狐皮斗篷,地下跪着一位靴其帽、袍其套、金顶辉煌的官儿,仿佛还听他说什么大帅在上,学生参见。此时文禄闹得进又不能,退又不可。桌上的妇人见有进来,吓得一闪身从桌上掉下来,摔得山嚷怪叫。地下的官儿羞得藏没处藏,躲没处躲,只得红着脸站起来招呼。到底文禄是个宦场老滑头,看这情形心里早明白八九,只得老着脸抹稀泥,笑道:“子曾你快先把嫂夫人搀起来,有话再慢慢说。”
杨修忙过来将赵氏扶起,把斗篷替她脱下来,撩在床上。好在有皮衣垫着,摔得并不重。文禄叫杨修搀着夫人在地上遛一遛,又喊店里伙计沏白糖水,请赵氏喝两口定一定神,然后才由杨修引见,说:“这位秦先生,就是方才我同你说的那位同乡。叙起亲戚来,他也是赵家的外孙,不过支派太远了,所以你不认得。”
又向文禄说:“这是你弟妹赵氏。”
文禄说:“我们是表兄妹,不必从你身上论了。”
赵氏见是她娘家的亲戚,自然格外亲热,便将表哥叫得山响。又说方才出丑,实在叫表哥笑话。文禄笑道:“这有什么,你夫妻演习官礼,为的是功名大事,当初谁会这些劳什子!我也曾这样学过,自己还笑不来,还敢笑人呢!总怨早晨我忙忙碌碌的,未对子曾说清,当时要将庭参两个字解释明白,也就没有这一回笑话了。”
杨修乘势便请教他。文禄道:“说破了不值半文钱,这是我国数千年相沿的一种官礼,见皇上行礼,谓之朝参;见宰相行礼,谓之阁参;见御史中丞行礼,谓之台参;见督抚司道行礼,便谓之庭参。见了面也不用作揖请安,在屋子正当中,朝着上面趴下便磕头。磕头时,只将头点三点,站起来请一个安,越快越好。这就是目前流行的庭参礼。遇着上司谦恭,他也陪着磕头。骄傲的再上了年纪,不过弯弯腰就是了。极不要紧的一件事,你未免小题大做了。”
一席话说得杨修怪不好意思的,搭讪着又谈了几句,文禄告辞去了。临行对杨修说:“宫保这几天因睡觉未醒,不能会客,你暂候一候吧。等何时有见的机会,我派人来知会你。”
杨修诧异道:“宫保睡觉难道说几天不醒吗?”
文禄笑道:“你哪里知道?这位大帅的脾气怪得很呢!他能十天八天不合眼办公事、会客、阅操,还同一班幕友作诗饮酒,把旁人耗得精神疲倦,睡眼蒙眬,他仍是谈笑风生,神采焕发。等到他要睡了觉,多者十天八天,少者也得三日三夜,不定伏在桌上,也不定坐在椅上,便昏沉沉地睡去。茶也不喝,饭也不吃,直待他睡饱了,自然会醒。就是他左右伺候人,也没人敢叫他。你说这种人怪不怪,前天夜里正闹着脾气,他有一个最得意的武巡捕头儿,名叫张豹,不知因甚得罪了他老人家,打了两个嘴巴,还罚在地下跪着。他坐在椅子上生着气就睡着了,不定几天才醒。可怜张豹不敢起来,仍在地下跪着,等他醒了好发落。要擅自起来,他醒了看不见人,那罪过可就大了。”
杨修听罢,伸了伸舌头,说一个总督,就这大威风,要做了皇上,一天还不得杀七个宰八个呀!说着把文禄送出店门,见门外车马喧阗,好不热闹。
看了一会儿,才要进来,忽听有人喊道:“子曾大哥,你就住在这店里吗?”
杨修举目一看,见一个人坐在洋车上,后面还跟着个车子拉着行李,紧后像一个夫役随着,皮包网篮衣箱,东西很多,在店前停住了。杨修细看,才认得是顾黾。因他改了中国装,猛看认不出来,及到面前,杨修一面招呼,一面喊店伙出来搬行李。二人握手问了好,行李大小八件点清了,由店里开了车钱。杨修拉着顾黾上楼,恰好楼上十七十八两间楼房才腾出来,收拾了收拾,顾黾住在十八号,叫他那尊价住在十七号中。又告他那尊价说,这位是杨大老爷,这是小仆陈贵。陈贵朝着杨修作了一个大揖,弯着腰,蜷着腿,真正是一躬到地∷黾骂道:“糊涂东西,嘱咐叫你见了老爷请安,偏要作揖,这是什么样子?”
杨修忙拦道:“作揖请安是一样,我们自己人,还讲什么礼?”
说着仔细端详他这家人,见他不过三十上下岁,漆黑的脸,挺长的头发,穿着一件蓝粗布大褂子,脚上穿着两只蓝布鞋,尺寸很大,像是个庄稼人模样。可是举止动作又带着一点酸气,不像是伺候人的人∷黾又指着他叹一口气道:“大哥,不怕你笑话,这还是我们村里教书的先生呢。放着村塾不教,一定要出来伺候我,比牛马还笨,说什么他也听不明白,真是活受罪了。”
杨修道:“怨不得呢,人家是斯文中人,你怎么屈人做使役,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顾黾道:“我怎敢屈他,他一定乐意。说什么宰相门前七品官,跟长久了,将来会发迹的,比教书强得多。在我家里麻烦了好几天,又有家严说着,我只得带他出来。走到路上,连东西南北也分不清,处处得我教导。哪是他伺候我,简直是我伺候他嘛!”
杨修点点头,忙叫店伙打脸水、叫饭。吃着饭,问他别后的事情,顾黾叹道:“咱二人无故地多罚一趟南京,其实此次被召的六个人,全是项宫保主张,庄宫保不过列一个衔,并不过问∠项因为咱两个,是老庄在湖广总督任上送出洋的,不能抹他的面子,所以叫咱二人先来见他,其实不过敷衍一场,他也不见得留用,不过仍叫咱们到天津罢了。白白多费几十两银子盘费,这不是无味吗?”
杨修道:“究竟也不白来,多少长一点见识。”
遂将遇见秦文禄的话对顾黾说了,顾黾笑道:“这样看起来,我也得如法办理呀!”
杨修道:“那是自然。”
第二天,杨修陪着他到估衣店也照样买了一套,回到店来,杨修又教给他怎样穿,怎样戴,又教给他怎样行庭参礼∷黾全学会了,心里自然很感激杨修,便叫陈贵到街上买几样新鲜食品,送给杨修的夫人作为谢仪。谁知陈贵去了半日,方才回来,所买的食品不是大饼,便是馍馍∷黾见了,无名火高三千丈,指着骂道:“混账糊涂东西,你买的这叫什么?”
陈贵瞪着眼道:“老二,你不是叫我买吃食吗?我买的这些东西,请问哪一样吃不得?你为何张口就骂人呢?”
顾黾一听气更大了,说:“好好,反啦!反啦!奴才竟敢顶撞起主人来了。叫店家拿我的片子,送这奴才到上元县去打板子,递解回籍,可真要气死我了。”
杨修听见他这屋里吵嚷,连忙过来劝解,问他因为什么∷黾把方才的事说了,杨修埋怨道:“你这何必呢!我们自己弟兄,你送的哪一门子礼?”
又转过来对陈贵道:“你是伺候人的仆役,怎敢跟主人顶嘴?把你送到县里,二百板子一面枷,枷号过了递解回籍,不但皮肉受苦,还有什么脸见同乡?你自己想想,不是找苦吃吗?”
陈贵听说要送官打板子,心里也害了怕,忙给杨修作了一个大揖,思想不是滋味,又请一个大安,然后央告道:“求你老替我讲个情吧,我虽然当仆役,也是体面人,从没挨过屁股板子。这二百下我怎么受得了?你老那不是积德存阴功,替我求求主人吧!”
说着又请一个大安。杨修便替他说情,始而顾黾还不答应,后来算是看着杨修的面子,不送官了,可是不能容留他,叫他立刻滚蛋回家。陈贵急得哭了,说:“离家水旱不到两千里,身上分文无有,我讨饭吃也回不去呀!无论如何求你老开恩,把我留下吧。”
杨修又替他说情,顾黾沉吟了半刻道:“不是我一定不留你,你一点官礼官规全不懂,众目之下叫我太没有面子,我要你做什么?”
陈贵道:“从今以后,你老叫我怎样我就怎样,还不成吗?”
顾黾道:“不用说别的,像你这张口你老、合口你老,便不像一句人话。从今以后,你张口要先把老爷叫出来,我无论吩咐你什么话,你只能回答‘老爷是’三个字,说旁的便算没规矩,你能记得住吗?”
陈贵道:“老爷是,是老爷,我全记住了,就求老爷赏饭吃吧。”
杨修哈哈大笑道:“成了成了,这一句老爷赏饭吃真难为你说,可见你不是那不堪造就的人,冲着这一句也得收下你的。”
又叫着顾黾的号,说:“仲勉,你算了吧,别闹闲气了,你这尊价有出息有长进了。”
招得顾黾也笑起来,说:“陈贵,今天要不看杨老爷的面子,一定不能饶你。你把那大饼馍馍拿了吃去吧,别摆在眼里头气我了。”
陈贵道:“老爷是。”
连忙把买的食物拣到自己屋中去了∷黾便约同杨修夫妻到春帆楼去吃大餐,三人吃罢饭回店,秦文禄在店中已经等候多时了。杨修忙给顾黾引见,彼此寒暄了几句,顾黾也拿出十两银子来做门敬,文禄一定不收。赵氏道:“表哥你客气什么,收了吧,顾先生是至诚人,你不收他倒说看不起他了。”
文禄笑着收下,说:“我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大帅今天早晨才睡醒,办了一天公事,明天会客,你二位明天午后去吧。他这次醒了很高兴,你二位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二人再三致谢,文禄去了。
第二天早早吃过饭,预备到督辕谒见宫保。杨修的袍褂自然有他夫人帮着穿,打扮得很整齐∷黾穿上袍子,叫陈贵替他捏折,好系带子,捏了半天,哪里捏得好。气得顾黾乱嚷乱叫,高低凑到杨修屋里,赵氏替他捏好系好,穿上外褂,然后安上假发辫,戴上帽子。彼此相看了一回,居然把洋学生的面目完全脱去,换一副县太爷的威仪,二人心中自然是十分高兴∷黾道:“到底还是做官,当一辈子学生有什么出息?”
杨修笑道:“你也不要忘本,咱们要不当学生,终日吵嚷革命,只怕雨点似的官也轮不到咱们头上。”
顾黾点头称是。此时店伙已经雇了两乘轿子,来在门外候着。二人下楼,上了轿子,陈贵同赵小二全扶着轿杆,夹着护书随了去。店里又借给他二人两顶红缨帽子,戴在头上,居然也有了长班气度。抬到总督衙门,离大堂老远便下了轿子,一直上巡捕房。文禄见他二人到了,自然招呼,带他二人到州县官厅去坐。原来这总督衙门不比寻常,净官厅就有八处。第一等是司道官厅,专预备藩学臬三司同现任候补各道台坐的,收拾得也非寻阔绰。其次便是知府官厅,专预备现任太尊同候补黄堂坐的。再次是佐二官厅,专预备同知直隶州通判等官坐的。再次便是州县官厅。最下等的是佐杂官厅,同下人的下房也就差不多了。此外还有提镇官厅、将弁官厅,是给武人预备的,轻易没有人坐。杨顾两人不过是学生,并无职官,所以文禄将他们让到州县官厅,以为不卑不亢,恰合身份。二人进了官厅,见里面坐着一人,戴四品蓝顶,穿着蓝实地纱袍子,系着凉带,并未穿着外褂,年纪在四十上下,一脸的大麻子,看样儿倒是很威武的,跟人在旁边立着给他装烟。杨顾两人进来,他并不起立。后来文禄进来了,他才欠身招呼,叫着文禄的号说:“子元吃过饭了吗?你今天忙得很?”
文禄忙给二人引见,说:“这位也是咱们同乡,他原籍湖北麻城,两榜进士出身,现署上元县的陈剑池,他官印一个砺字。”
又替杨顾二人说了名姓,顾黾道:“我们是近同乡了,兄弟也是麻城人。剑池先生的文名,我在十几岁时便知道,可惜没有会过,今天可称是天赐之缘了。”
陈砺自然也回敬了几句,此时只有陈贵直着两只眼睛看陈剑池,意思是想要说话的样子,三番五次,又咽住不说了。陈砺也看了陈贵两眼,照旧又同杨顾两人周旋,问他们留学几年,现有什么功名。杨修一一说了,陈砺便拿出格外亲热的样子来,说:“有两位宫保的提拔,一定是钦赐翰林。如果外用,至不济也是知府,早晚就是我的上司了。”
二人谦逊道:“我们是后学新进,处处要仰仗老前辈提挈,怎么说出这样话来?”
三人越谈越投契。也是活该闹笑话,顾黾身体肥胖,又赶上七月初旬天气炎热,他又穿着一身袍褂,系着带子。这是初登宦场,乍尝滋味,较比当学生时赤着身体,只穿一件和服,可难过得太多了。直把他热得满头是汗,湿透重衣,实在受不得了,只得站起来抖一抖衣服,凉快凉快。陈贵在他身后立着,见主人站起来,不知为什么事情,忙抖擞精神,睁眼了望。见主人的外套因坐工夫大了被汗湿透,又揉搓多时,紧贴着肉,夹在两片肥臀之内,在后面看着,实在不大雅观。陈贵一时抖机伶多事,忙伸过手去替他往外拉衣∷黾猛可地觉身后有人摸他,连忙一躲,此时陈贵没拉着衣裳,却拉着他的假发辫。那边往前一躲,这面往后一拉,那条假发辫子便齐齐整整地被他拉掉。这一来,顾黾可真急了,恶狠狠地回头一望,便骂道:“混账!”
陈贵战战兢兢地回道:“老爷是。”
顾黾一听,气更大了,便大声骂道:“混账糊涂蛋!”
陈贵又应道:“是老爷。”
这一来,把顾黾的眼也气红了,脸也气白了,也不怕失了官礼,便赶过来打他,嘴里还骂道:“我打死你这杀头的狗才!”
陈贵虽然害怕,嘴里还一个劲地说:“老爷是,是老爷。”
此时杨修陈砺只得过来劝他,说:“你暂时息怒,等会过宫保之后再次他吧,在宫保衙门这样大呼小叫,还成什么事体。”
顾黾只得忍着气不言语了,陈贵呜呜地哭着说道:“不是骂便是打,人家说旁的,愣说犯了官规。当面教给我,就准说老爷是、是老爷这么两句,如今照着样儿说,没敢多添一个字,又不对了。这份差事怎么当啊?”
顾黾听了,立时又跳起来要发作,陈砺忙替解围,说:“这样吧,你这位尊价太不守规矩,交给我带回县里去管教管教,然后再给你先生送过去,你看如何?”
顾黾很是愿意。陈砺便叫他的跟人把陈贵带出去,派随来的差役送回县署,听候发落,却不准难为了他。跟人答应,把陈贵领出去。忽听里面一声喊,叫请杨少爷、顾少爷,又见文禄慌张张走进来,对他二人道:“宫保传见。”
杨修听了,迈步往前便走,顾黾却白瞪着眼,趑趄不前。要知他所因何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