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易过,一晃两个多月,裴师竟未回转,陈进却来看望了两次。狄武、倚剑本就想念,又见父亲常时背人默坐,面上渐有愁容,知道父母与贼党仇深恨重,上次群贼全数伏诛,必不甘休。裴师必是往赴金光亮的约会,闻说对方也有几个会飞剑的同党,不知胜败如何。父母平日镇静,竟会现出愁容,分明心中有事,关系不小,想问不敢,心中愁急。不觉又是九月将尽,父母当人时还不显,只与母亲对坐房中,无人在侧定必发愁,有时低声密语,似在争执。暗中窥探了几次,均是如此,后来实忍不住,便去上房,恰巧又是二老对坐,愁颜相向,便借词探询道:“爹爹,裴老师怎还不回?儿子已将金丸练成,连珠收发,五十步内百发百中,并能双手连打,每发十二九,一个打一个,一连串打将出去,后丸打前丸,全能打中,九丸不空,爹娘可要看看?”狄父刚把眉头一皱,狄母已笑道:“乖儿,娘正要看你的武艺。”狄武见父母意似不快,欲言又止,母亲神色却甚高兴,意更坚决。说完,便令狄武去将倚剑喊来,同到佛堂后面小院之中。

原来狄氏父母年仅五旬上下,终年信佛,佛堂设在卧房后进小院以内。室只两重,墙垣高大,地势宽广,有一小门相通。老夫妇早晚念经,一进去便把门关上,从不许人在侧,已有多年,时闻经鱼之声隐隐传出,每月命人打扫两次,已成习惯。狄武曾经去过,因见里面除佛像外,问壁另设两座神龛,大约方丈,佛幔低垂,内里木门紧闭,设有暗锁,照例不许下人上去,此外全是空地,别无好玩,也就不去。这时进门一看,原来里面竟是陈设完备的一个练武场子,各种兵刃暗器无不齐备,更有不少奇怪兵刃,从未见过。正在挨次观玩,忽听倚剑在呼:“大哥快来!娘伤心呢。”狄武素孝,连忙赶过一看,母亲面容悲愤,眼有泪痕,父亲也面带愁急,正在低声劝慰,倚剑侍立一旁,同在佛堂门前,似有什事发生,忙喊:“爹娘!何事伤心?可是前逃贼党又有信息来么?”狄母慨然说道:“乖儿,你哪知道爹娘这些年来的苦处?剑儿到佛堂把那拜垫取来,我夫妻母子坐下再谈,话长着呢。”倚剑应命,取了两个大蒲团出来,老少四人促膝对坐。狄母叹道:“你知娘的来历么?”狄武答说:“儿子不知。”

狄母道:“娘便是昔年名震江南的女侠聂云燕,彼时娘在哑师姑空尘师大门下练就一身武功和一套越女剑法,人又年轻美貌,江湖上人虽对我礼敬害怕,大都生了异心,只是震于我师徒的威名,谁也不敢说一错字,我也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也是娘不好,以为你师祖虽不为我祝发披度,和两位师姊一样,但我立志决不嫁人。那对我稍存妄念的人,死我剑下的实在不少,渐渐江湖上人闻风丧胆,凭我这一身武功从未失手,又服过师门秘制灵药,多厉害的蒙药薰香俱都无害,越发胆大。心高好胜,年轻无知,明明看不起那伙绿林中人,一则在外行侠作义,手又豪爽,用钱甚多,师命不许行窃,必须在这班强盗身上打主意,他们对我又是奉命惟谨,争相接待,敬若天神,自觉威风十足,豪气干云,日久成习,渐和他们常时来往。

“老贼金光亮,起初原是江南侠盗,党羽不多,为想娶我为妻,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无如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此人本领并不在娘以下,大江南北、绿林中人以他最高。娘本前明宦裔、殉国孤臣之后,就肯嫁人,如何肯嫁与强盗?此贼偏是追逐不舍。不久,我往广西寻师,归途中了毒瘴,勉强走到浙江境内,也是恃强大甚,身带重病,依然骑了心爱快马,疾驰八百里,想赶到杭州我一个好友家中养病延医,未在中途城镇停留。

又是隔一两天一发,越往后,越厉害,行至仙霞岭深山之中,忽然病发,孤身下马,勉强寻到一座破庙,刚走进门,便倒地不起,你爹恰在当地打猎,被马引来,将我救起。

时正天热,当是中暑,用他家藏痧药将娘救醒。当地不远,本隐有我一个对头,如被发觉,娘不但难逃活命,还受污辱。不料会遇救星,妙在是你爹所用痧药无意巧合,虽然不曾治愈,命先保住。事情真巧,你祖父又是前明武官,曾驻钦、廉诸州,海南各县都是蛮烟瘴雨之乡,家中藏有各种专治瘴虫之药,奇效如神,但我中毒太深,不是十天半月可好,你爹便雇山轿,连马一齐带走。我见你爹富贵人家子弟,疑有纨绔气习,去时心还顾忌。无如四肢疲乏,人不能动,只得听之。哪知你爹竟是至诚君子,到家之后,每日静心调养,汤药躬尝。他那么好交的人,终日为我这病操心,谢绝亲友,步门不出,几次死里逃生,终于将我医好。这还不说,因他少年英俊,富贵人家,提亲的人不知多少,均因眼界太高,年过二十尚未娶亲,家中只他一人和一居孀老姊。为避男女之嫌,只管对我尽心尽力,除每日中午陪了医生看我一次,问完病状便走而外,从不单人进门,终日守在对面房内,由你姑母出面照料,他随时询问病状。病后,无论想什么东西,稍微一提,当时命人办来,最难得是直到我病好起身,从未露出他对我这番情意,一切均在暗中行事。你姑母自然知他对我爱极之意,几次想和我说,均被阻住。他道,似此天仙化人,自然醉心,一则问出我的来历,有守贞不字之言,二则我是他所救,一提亲事,变成救我是有为而发,执意不令泄漏,本心只想和我交一知心之友,常时往来,能得相见,于愿已足。便这些话,也是后来我在暗中发现,见他姊为他不肯讨亲,与之争论,恰值我有急用,和他去借,因你姑母对我也情如骨肉,深夜前往不避嫌疑,到时已是半夜,正值除夕守岁,偷听得来。我对他虽然感动,仍无想嫁之心。另一面,金贼追逐更急,快要蛮来,曾经两次约出有力同党埋伏暗算。一次巧遇好友相助,侥幸得脱。一次我已被围,金贼忽率同党来援,假装好人,不料诡计被我看破,因见他们人多,表面装着不知,心中实是痛恨,由此便留了神。你师祖便在事前圆寂,否则金贼也无如此大胆。

我与你父来往,因他家中富有,恐防连累,从来踪迹隐僻,不令外人得知,自从金贼阴谋败露,越发谨慎,每次都是深夜出入。这时金贼势力越大,党羽越多,恐中圈套,偶然用钱济人,多由你父捐赠,已不再向群贼索取。我本无家,日久成习,一住经月,我对你父本感救命之恩,又见他对我痴情,心性诚厚,相处日久,情分越来越深。另一面,金贼到处搜寻我的下落。到了冬天,我因事往寻两位师姊,这两人虽是师父嫡传弟子,本领却和我差不多,庙在山东曹州。金贼疑心我藏在她们庙内,已往寻了好几次,如非恐我生出反感,早就翻脸,暗命同党守伺庙侧。我因久别往访,并不知道你父早听人说金贼对我生心,志在必得,执意送我同往,推辞不允,只得同行,离家才数百里,便被贼党发现踪迹。始而我还大意,年轻任性,以为你父也是能手,二人同行,就有什事也易打发,后来风声越紧,贼也遇见好几次,全仗你父智勇双全,沿途相机应付,才免于难。

“好容易赶到曹州白云庵,刚与两位师姊见面,金贼便率同党寻上门来。我问出前情,知躲不过,一时负气出见,问他寻我何为。金贼居然当众声言,爱我非只一日,如允嫁他便罢,否则便要和我同死。我怒极责问,说他人面兽心,家有妻子,以前也是爱好为婚,如何生此邪念?此贼不知怎的昏心错想,当时冷笑而去,你父看出他行时满面凶煞之气,决不会对我死心,必是另有凶谋,催我师姊妹三人同往湖南姑父衙中暂避。

师姊既不肯离庙他去,我又恃强,心想以前孤身独行,往来大江南北,从未受过人欺,何况还有三个好帮手,怕他何来?在庙中住了些日,迟疑不决。这日天下大雪,夜来雪住,你父又在苦口相劝。说完,金贼忽由房上跳下,一见面,便由包袱中抖出一个人头。

原来此贼疑我不愿作妾,竟将他发妻杀死。我见这类禽兽固是气极,大师姊激于义愤,又恨此贼污秽禅门静地,几句话不合便动了手。这时,外间和房上均埋伏有不少贼党,个个厉害,本来众寡不敌。金贼准备善说不行,立发号令夹攻,将我擒走,强迫为婚。

最厉害是贼党有两人均会剑术,内中一贼并还练有子母连环套网,对敌擒人向无虚发。

本来我非败不可,仗着你父机警多谋,从未与金贼对过面,当晚又先听出房上有人,不等纵落,和我打一手势,便先避入里间房内,乘大师姊与贼动手之际,去在后房将墙开了一洞。金贼素性好强,见只一人与他动手,暂时还不好意思招集同党。你父开好壁洞之后,乘着双方院中动手之际,由右禅房内招手。我已听出金贼口发狂言,并非虚语,心正愁急,以为你父有什主意,假说往取兵器,进房询问。你父急道:‘你真糊涂!照今日来贼形势,再加我们四人也非其敌,何苦白送!金贼志在得你,你如逃走,为留异日相见之地,二位师姊或可活命。否则凶多吉少,玉石俱焚。不如乘着雪后天阴,我和你暂且逃走,然后声东击西,引他往相反路上追赶,比较要好得多。’我本担心身落贼手,二位师姊听出对方所约能手,出名厉害,又想起师父所留遗偈,知道不妙,当观战时,二师姊早催我快逃,说她二人年已七旬,能活几时,你如为贼擒去,却是师门大辱。

几次催我速逃,免落敌手。你父再一苦劝,只得随同逃走。庙中地势,金贼早就探明,知道前后门和墙上均有贼党埋伏,插翅难逃,没料到我们会破壁而出。你父手巧力大,洞开甚快,大只尺许,毫无声响,主意打定,立由壁洞中逃出,回手又将先准备好的一个小立柜轻轻掩住洞口,隔壁是一大家祠堂,墙外恰是停灵枢的所在,过去便各藏在人家寄存的空棺之内。金贼打了好一会,见我不再出现,心中生疑,招呼同党下来分敌二位师姊,自往房中察看,见后窗户大开,用火一照,窗外是一菜园,大雪之后,地上现有两行男女脚印,一通后园门,一通西墙,只有去迹,并无回印,不知你父自金贼日前走后,心中忧急,早察看好了地势,暗中布置好些逃走道路,见下大雪,忽然心动,无意中下此一着闲棋,不料贼党果在当晚前来。金贼误以为我由窗外逃走,又见有男子同行,越发妒愤,喝问埋伏的人,均说未见人影。庵后这些贼党又多庸手,吃他骂了几句,立率同党四出穷追,做梦也没想到,人还在隔壁祠堂空棺之内。两师姊,一个已为金贼钢镖打中左肩,一个又被贼党围困,本是奇险,金贼这一追人,同党全被喊去,才得负伤保命。金贼也是吃了狡诈的亏,断定逃人不会回来,一味穷追,也未再寻师姊晦气。

“天明之后,你父和我又悄悄赶回庵去,告知两师姊应付之法,索性守在庵中,金贼必想留此两人,以便异日寻找线索,查探我的踪迹,并令将墙砖补好,掩去痕迹,无事时,便照所教的话谈话咒骂,故意任其听去。匆匆要了些食物,仍回隔壁棺中藏起。

那藏棺之所停满灵枢寿材,甚是宽大,常年锁闭尘封,即便金贼寻来,也决看不出入在里面。我和你父共此患难,日夜一起厮守。他出身富家,几时受过这等大罪?虽幸他想得周到,饮食衣物无一遗漏,日处暗室之中,白天他怕我烦闷,只管温言劝慰,从无一句不庄重的话出口,连在棺中睡了七日夜。我虽自命侠女,平日豪爽大方,女孩儿家终有避人的事,不知怎的,对于你父格外害羞。他总是体贴我的心意,每遇有事,他必困入棺内预先躲起,连经多日,不特毫无倦容,对我反更体贴敬重。人非木石,我已感动了。第八天半夜间,二师姊忽然越墙而来,由窗眼里塞进一信,用千里火筒一照,得知金贼日前深夜来探,恰值二位师姊正照你父所说,埋怨我引鬼入室,并说同行男子乃我同门师叔铁钵禅师老友,已将我送往黄山投一姓江姊妹,金贼后又命人来探了三次,得知大师姊已定昨日起身,往黄山寻我商计报仇之事,这才信以为真。昨日有一老友来访,说起途中曾遇金贼率人追踪,并还听说,金贼知道我与狄家往来亲密、一住多日之事,为了你父好交,江湖上颇有声气,金贼也曾见过数次。金贼由疑生妒,说同行男子十分可疑,只查出嫁与狄某,不将他夫妻碎尸万段,誓不为人,已然命人去往杭州打听等语。

你父一听,立时和我商计,说北京有一好友是个大商家,忠实可靠,令持他的书信,换了衣装连夜上路,他独自赶回家去,事完立即赶回北京相见,再打主意。

“我夫妻分手,南北分驰,他在途中买到一匹好马,造些假信礼物带上,连夜奔驰,故意现些形迹在贼党眼里,假说由京访友初回,贼党暗中尾随窥探了数日,毫无可疑之状,再偷看他书信内有一封竟是在京向人求婚,已蒙女家答应的回信,忙去报告。金贼特在途中相待,向你父盘问,与我如何相识,你父竟将前半养病的事直言无隐,说:

‘此女武功美貌均是上等,一则她守贞不字,不便存此妄想,再则又有挟惠之嫌,虽然常来我家,只与家姊同榻,相见时少,此时也许尚在我家,如有什事往见,不妨同往一叙。’金贼见他词色从容,又带着北京土产,不知是在途中向出京客人用重金换来,疑念全消,谈得反倒投机,自去黄山寻我,一面分人尾随,看我是否回了狄家。幸而你父早有防备,我来往狄家均在夜间,内宅与外隔绝,行时又是分头上路,不曾同行,为免贼党疑心,进门便问下人:‘聂小姐可曾在家?’下人答道:‘主人走后,聂小姐不久他去,因由后园往来,不知以后来过没有,这几日却是未见。’事有凑巧,你姑母乃前房婆婆所生,年已衰老,正染时疫,到家不几天便自身死。你父推说往北京娶亲,把家中金银和贵重物品全数分交妥人送往北京,把田产暗派近亲族人,约定走后二年,再由族长照单分配,次早便骑快马,带了大批聘物晓夜起程,到了北京,已先有人租好了房子,全照举办喜事神气,半夜里寻到友家与我相见,仍令暂避,自往甘肃暗中置下田业,一面和好友商计,故意改缓婚期,一面每日挟妓饮酒,外表像个花花公子,实则毫无沾染。金贼也曾生疑,暗中又查探他多次,后见你父夜宿妓院,知道我如嫁他,怎会这样?

方始绝念。你父在此一年期中诸事就绪,才择好日子,乔装同我逃来甘肃。我见他这等痴情,实在于心不忍,到前自行吐口,问他此行诸事皆备,防生枝节,连好友也都不明我们去向,只不知他准备结婚的东西带来没有?你父此时既不愿自食前言,素性刚强,更不愿强我所难。无如连共患难,情爱日深,此后孤男寡女同居一处也不是事,分开非但不舍,又恐遇险,为狗贼所算,本意结为兄妹以了今生,闻言自是心喜,便在凉州所开店铺中住下,然后择吉行礼,再来这里隐居为商。仗着聪明善于经营,本多利厚,帮手得人,难得亲自出马,人又慷慨,不消两年便财雄一方,成了当地首富,不论地方有什争执,只他出头,无不化解,人缘极好,夫妻情厚自不必说。

“以前深居简出,偶然出去,也只往本省备商号察看,从不远游。我因无有子息,你父又是单传,劝他纳妾,固执不听,以为上人之女他看不中,又以久离江南,想念故土,事隔十余年,仇敌决想不到会突然回去,欲返故乡一行,就便物色一妾。你父原因先莹久未祭扫,不知别有用意,平日,从不肯拂我心意,一说即允。哪知金贼发现你父忽然失踪,苦寻不见,明白受了愚弄,仇恨更深,同党全奉有他随时留意,一经发现立即尾随归报之命,悬有重赏,因黄山之行上当怀恨,迁怒两师姊,先后被其害死,我夫妻如被擒去,身受之惨,何堪设想!幸而你父早防到此,乔装极巧,又同学会甘肃口音,处处小心,才保无事。在族长堂叔别墅中只住了两日,便发现金贼用心阴险,料定你父祖莹所在早晚必回祭扫,这多年来均有专人守伺,总算运气还好,守贼是个饭桶,上坟时又由堂叔出面,我夫妻装成男女仆婢,随同叩拜,我恰巧有了身孕,你父问知我的心意,再四坚持,我也觉出危机,只得同回。第一次仇敌并未发觉,平安到家。生产之后,隔了两年,我和你父俱都悬念先人丘垄、江南风物,二次又去。才到山东地界,便听人说起金贼父子的凶威势力较前更大,小贼玉面神猿金炎也出了道,年纪虽轻,武功甚好,比起贼父,性更凶残。我夫妻仗恃年貌已变,乔装又好,依然前往,一直回到家乡。也是我不好,以为你父在途中曾与金贼对面,未被看破,长途万里,来之不易,不舍就回,想要看望几家好友,并去曹州访看恩师灵塔,回以半途,便被贼党发现踪迹,起了疑心,发下传牌,到处搜寻。全仗你父灵机应变,才脱毒手,那苦处也不知受了多少。到家待了几年,日久淡忘,又起南归之念。这次却是大糟,到家第二日便被贼党看破,间关万里,辗转逃回,几次都是九死一生,由此胆寒,不敢再作还乡之念。前数年你父单人去了一次,因我心喜南中土产,带有不少,行路较慢,回到山东邹县,被金贼分寨擒去,总算天幸,贼党误认寻常客商,虽挨了一顿皮鞭,夜里便挣断绳索逃走,连所带土产也被带了一半回来。行时,还救了一个姓武的难友,也是一个会家,与你父途中相遇,谈得投机,日间同受贼党围困。你父深知贼党势盛,金贼父子刚离开当地不远,同行有崆峒派两个妖道,只一动手,定被惊觉回援,立露马脚,劝他不要动手,先和自己一样束手被擒,等金贼走远再想法子逃走。他偏不听,以致被擒后受了许多凌辱,逃时气愤不过,将看守贼党杀死,又放了一把火烧掉贼的谷仓,然后分路逃走。金贼得报,一听逃人形貌行径与前数年所疑的人相合,越发猜出多半,报仇之心更急,终于被他寻来。

“幸而命不该绝,自从我儿六七岁上便请陈老师教你武功,我因陈师武功人品虽好,论本领还不是我夫妇对手,心想扎好根基,再由娘亲身传授,这座佛堂便是练功之所,一面物色异人为师,如寻不到,等随我学上两年,再持我的书信往寻名师。本意金贼有两个会飞剑的帮手,不是人力所敌,只想学点防身本领,到了事急之时仗以自保,为我家留这一线香烟。没想到机缘巧合,你父去往兰州,我不放心,暗中跟去,在皋兰山下发现裴师踪迹。这位老前辈,乃秦岭青门峡隐居的老少十四位剑侠中有名人物,他那飞剑自成一派。我前随你师祖哑师姑空尘,曾在泰山日观峰见过一面,忙告你父同往跪求,想令我儿随他学剑。裴老前辈立时应允,并还说起封剑之事,肯来我家暂住。上月裴师忽告你父,说金贼己然命人寻来,有他老人家在自然不怕。不料金贼竟会发现裴师在此,两事归一,所幸仇敌还不知道主人便是怀恨多年的情敌,人又骄狂,以为先派出的贼党个个厉害,足可成功。没想到前派贼党,只有一人在甘、凉路上无意中发现你父踪迹,立时归报,贪功自私未吐实情,奉到贼命,便和同党起身,也认为是手到擒来之事。你父与裴师早有密计,恰巧又来了几个好帮手,一面将来贼全数杀死,使其断了信息无法寻踪,一面由裴师同了几个朋友前往赴约,作为避祸隐名在此教读,被他手下贼党请去,已不再回,再托两人用移花接木之计去往大江南北,作出我夫妻仍在江南深山之中隐居,不在西北诸省,所杀贼党也是樊、简二位仙师所杀。老贼见那多贼党全数失踪,尸骨无存,除了几位丐仙,只樊、简二老前辈身有自炼化骨药粉,谁能做得这等干净?二老前辈又在斗剑时当面宣扬,把事情搅了过去,一点不曾疑心。平时自命侠盗,不杀好人,当场再受裴师一激,反倒传令手下,说狄某善名在外,对头借地隐身,事出不知,与主人无干,不许再来骚扰。

“依樊、简二老前辈的心意,本打算借此一场约会,将仇敌和两妖道一同除去。忽奉你太师伯密令,说崆峒派一伙余孽近又死灰复燃,声势渐盛,只为前受各正派仙侠诛戮,创巨痛深,除有限几人外,多半还在山中隐迹,准备炼好飞剑邪法再图大举,最好略占上风即止,以便将他们引出,一网打尽。裴师性刚好胜,不愿因人成事,也打算二次约会,由自己一人出场,不借朋友之力,予敌人一个厉害。樊、简二老前辈仍气不过金贼父子,动手时,忽有一位本是异派、后又改邪归正的剑侠,为了以前受过金贼好处,得信赶来解围。双方和他均有交情,金贼和两妖道没想到裴师几个帮手全是飞仙剑侠,贼党空自人多,绝非其敌,首先乘机下台。裴师这面因来人力言只管这一次闲事,下次不再过问,只得卖他情面,各自回山。因那晚所杀三刁一张,在江湖上交情甚宽,来时路遇一个同党,乃丐仙叶神翁的徒弟,因和淫贼张玉秀交厚,便被约来,擒到之后自吐来历,看他师父面上,自然不便杀死。又知他和张贼新交不久,受人愚弄而来,人虽凶横,无甚恶迹,被擒之后再四苦求,说乃师家法最严,如知今日之事,必受惨刑,如肯成全,务望不要泄漏,否则请赐一死,以免活受。裴师已答应他,只命守口,不知怎的叶神翁竟会知道,仍然家法处治。裴师得信往救,已自无及。总算这厮人尚耿直,虽受惨刑,知道不是裴师所说,并未泄漏真情,但在审问时,被旁立同门听去两句,渐渐传到仇敌耳中,由此生疑。虽因老贼深谋远虑,知我夫妻即便是在西北一带,有这几位异人相助,仇终难报,一面命人四出查访,一面托两妖道代约能手,准备将崆峒派几个最厉害的人物全请出来,索性双方拼个死活。

“你父见风声越紧,老贼并还亲自出动,已往甘肃走来,打算亲身寻访,相机下手,就便查探虚实,知道早晚寻上门来,盘算了好几天才想出一个缓兵之计,不等他来,先自迎上前去,当面叫破,说:‘双方势不两立,你不寻我,我也寻你。不过我尚有事未了,是好的,缓我两年期限,到第三年九月,我夫妻必到你山中登高,领你重阳一杯酒。

否则,我妻现在秦岭青门峡,好汉打不过人多,杀剐任便。’老贼素性恃强,你父措词又妙,连僵带激,竟自中计,又知青门十四侠与我夫妻有交,如杀你父一人,恨也难消,乐得大方,当时应诺,说了几句狠话,便率同党退去。事情虽然还有两年,但是光阴易过,一晃即至,裴师崆峒的约会至少要在三数年后,就说可以求助,这几位老前辈都是飞行绝迹,宛如天上神龙偶露鳞爪,难于捉摸,无法寻踪。裴师本有再来之言,又为事耽延,已回秦岭,想来想去,只命我两个乖儿同往青门峡从师学剑。在此两年之中如能有成,自是更好,否则守在裴师身侧,到时求他相助必蒙应允。还有简仙师对于剑儿甚是器重,已有收徒之意,虽然一去不来,遇上必蒙收录。此行当有遇合,无如秦岭远隔数千里,金贼已尽知我家底细,你弟兄如在家中,金贼说话算数,自不致上门侵害;如在外面远游,休说本人,便遇他手下贼党,也必不会放过,你父自不放心,争论多日。

我想祸福前定,为谋久远之计,最忌因循,当然早走一天好一天。此去途中,须照娘所开途向,所行不是沙漠便是乱山之中,虎狼盗贼俱都可虑。所幸你弟兄武功已有根底,又有红线金丸,只不遇见真正强敌,当可无碍。你弟兄炼金丸时,我已在暗中看过,少时再试演习一下,只要照你方才所说,日内便可上路。不过,那六粒带红线的千万不可妄用,就用,也要寻回,免生枝节。等我儿秦岭学成回来,就不怕了。”

两小弟兄闻言,早已满腹悲愤,同声答道:“爹娘只管放心,儿子近日武功实有进境,便是那日来的强盗,看去甚凶,只一照面便全打倒,何况现在功夫又长了许多,不信,练给娘看。”狄父正色说道:“你两个年幼无知,哪晓得江湖上的厉害!看事容易,便非吃亏不可。你娘心意已定,非要早去,我也无法,此去对人必须谦和,不到万分过不去不可动手。深山穷谷之中,颇有异人能手隐居,一存轻视,寸步难行。陈师江湖情形较我更熟。以前日常谈起,我们未必留心,明日将他请来指教上几天,到底要好得多。

你们先炼金丸再练武功,看是能否去得?”狄武便同倚剑脱了长衣,去往当场,先将金丸取出对打。二老见他相隔二三十步,将二十四粒假金丸连珠对打,丸丸相撞,激得火星乱溅,一连串丁丁之声响过,无一虚发。跟着又练接取暗器和各种拳脚兵刃,无一不是上等手法,功候也颇精纯,难得倚剑居然也和狄武差不多,全都大喜。恐长小孩志气,表面不显,练完,反倒数说了几句。狄武灵慧,早看出父母心意,心中欢喜,也不显出,第二日便将陈进请来,暗中告以前事。陈进闻说要命两小兄弟远行数千里,颇不放心,再一考查武功,知果去得,便把江湖上的过节门径一一告知,惟恐不尽。两老夫妻只此独子,也是不舍,谈说指点,连经十数日,方令起身,时已秋去冬来。

人走数日,狄氏夫妻才想起上月初头,前行正当雪季封山之时,所行途径多在深山之中,虽然行囊衣履均是精心特制,又轻又暖,两个十六七岁的幼童初次出门便遇大雪寒天,绕行数千里山路,诸多可虑,深悔不令早行,人已去远。又知两小性急脚快,早就催走,上路必定飞跑,追他们不上。好在这条路昔年走过几次,里程单开得仔细,所行只有两条捷径须要翻山,余者多傍山麓绕行,除盼早到外,只有听命,也就罢了。两小兄弟却是兴高采烈,恨不能早日赶到,一上路便加急飞驰。开头一段,各人骑着一匹快马,带一个随身大包裹和一个干粮口袋,连同兵刃暗器,行李尚不甚累赘。等由陇西到了天水,走近秦岭北面深山之中,到处乱山杂沓,不但不能纵马急驰,有时人还要服侍两马。狄武生自富家,练功虽甚勤苦,起居饮食何等舒适,便是倚剑以前虽是下人,也未尝过这等长途跋涉之劳。当地已早离开驿路,连个像样一点的山村都没有,狄武几次想要将马弃去,空身走要好得多,倚剑不舍两马,再三劝阻,说此马甚好,丢了可惜,不如寻一人家寄存,托其代养,或是托人带回也好,省得丢在深山之中为虎狼所食,岂不可惜?狄武也觉连日山中已发现虎豹等猛兽脚印,此是父母爱马,如送虎口也实可怜。

没奈何,只得半骑半走,准备寻到可靠人家托其代养。

这日行经一条横岭之上,为嫌上下费事,见岭甚长,一路蜿蜒向前,岭脊地势也颇平坦,便不再下降,径由岭上纵马前行;一口气跑出数十里,见那一带气候甚是温和,虽在初冬天气,到处苍松翠柏,满山红叶,犹是暮秋景色。加以天高气清,碧空千里,秦岭云多,但又不是一片浑茫,时见白云如带,环绕浮沉于青松红树之间,再不便是朵云丽空,片帆孤举,冉冉飞渡,倏忽百变,宛如置身画图之中。凌风纵马,豪快无伦,方觉这几日来难得遇到这等好的地势和天气,照此走法,有多痛快!弟兄二人正互相指点云风烟树,笑语称快,忽见岭势转折,不能再进。一看右侧,恰现出一片盆地,种着不少菜蔬,前面还有一座平岗,广约数十亩。岗上有一大庙,庙前一株古松,苍鳞虬枝,如起龙蛇,荫被数亩。姿态奇古,已是少见,老干上更悬着一口大钟,一时好奇,意欲顺路往看,忘了先前只顾岭上纵马,已将途径走偏,与乃母里程单所开不符。一同牵马下岭,由麦田中走向高岗上面。初意绕路无多,去往松下稍微歇息,吃点干粮便可赶路。

到了松下,则把粮袋取出吃了一些,忽见坡下山凹中跑来两匹快马,翻蹄亮掌,其行如飞,转眼便蹿上岗来,直往庙中山门内驰去。马上一男一女,一戴毡笠,一扎青布包头,身材相貌似颇秀美,过时朝两小弟兄看了一眼,已然驰过。女的到了山门犹自回顾,笑了一笑,方始纵马人庙。

二人长路奔驰,惟觉饥疲,又无什机心,上崖只顾看松,背向着庙,不曾留意身后。

及见来骑由身侧驰过,方始回顾,见那庙又高又大,内里松柏森秀,看去甚深,静悄悄的。先前两马,好似深入庙后,已然不见。倚剑方说:“庙中怎有女人?”狄武闻言,忽想起陈师常说深山古庙每有盗党恶人隐藏,这里四面荒山并无人烟,怎会建有这等大庙?莫要误走贼巢,却是惹厌,便和倚剑说了,令其收拾上路,刚把马的肚带勒好,忽见庙中走出一个和尚,老远便喊:“二位施主留步!”二人不知何意,年轻气盛,虽起疑心,不愿示怯,各自立定等候。那和尚神态甚是和气,见面便道:“二位施主长路劳乏,何不请往小庙小坐,吃杯清茶,问明道路再走?”狄武终是初次出门,年轻吃捧,见和尚人甚和气,反因途径走岔,不见母亲所画标志,心意方一活动,和尚又道:“这里地名神钟岗,四外山重岭复,生人到此最易走迷。前行更有两处险地,一是小天门五里松,惯出豺狼虎豹,更有毒蟒盘踞。此时虽是冬初,这一带山中气候温和,遇上那蟒出来晒鳞,稍微触怒,休想活命。这条路,除骑马危险,路又难行,必须中途弃去而外,只要手疾眼快,力大身轻,再会武功,能够爬山,知道路径方向,也并非不能过去。另一路离此四十六里,地名好春坪安乐村,村中人家多是蛮横,专与外人为难。为首的一男二女姓田,更是可恶,即此已难通过,中途须要经过丹枫岭,左近又出了两个怪物,前日曾伤不少的人,撞上更是凶多吉少。我看施主来路方向,必是想往离此七十里的文公庙,转入驿路。再不便是去往山中访友。无论如何走法,这两条路必要经过一条。此时天近黄昏,前途凶险,最好能在小庙暂宿一宵,明早起身要好得多。否则也请稍微歇息,问明道路再走,路中遇险也好躲避。这两匹马万去不得,不论哪一条路全是白送,到时人马不能兼顾,反受其累,不如让与小庙施主,多带一点川资,贫僧们也有好些用处,不知尊意如何?”

狄武听出对方是想将那两匹马留下,想起骑马山行好些不便,此举正合心意,心想如是恶人,不应这等神气,所说文公庙,正是里程单上所载之处,一听尚隔七十里山路,知道先前岭上飞驰把路走错,也想问个明白,脱口答道:“我们本嫌此马累赘,恐为虎狼所伤或是饿死,为此不舍丢掉,既然你们有用,我带有川资,要你添钱做什?我又不是卖马的。”和尚越发喜欢道:“施主美意,贫僧感谢,请到庙中再谈罢。”倚剑想拦,狄武后已出口,命将马上行囊取下,交与和尚,只得将包裹连同那把腰刀、随身兵器一起取下,各人分佩身上,同往庙中走去。进门便有两个短衣香火将马接过,问知和尚名叫法镜,本庙知客,方丈云游未归,先那一男一女乃本山附近的施主,因往山中访友,见天色不早,也为前途有险,来此投宿。二人因见法镜始终谦和,好似得了两匹好马,喜形于色,怎么看也不像陈师所说的江湖匪徒,便不再生疑虑,同往后殿走进。见里面松柏森列,浓荫蔽日,景甚幽静,由右廊甬路绕过前殿,又穿行两处院落,由一月亮门进去,方到后偏殿侧方丈所居禅房以内。那是一幢精舍,两明一暗,四外花木扶疏,松竹颇多,问以白石假山,上缀秋花尚未全谢,室中陈设尤为精雅,为起身以来头次见到,由不得心生美感,尘襟一法。法镜人又殷勤,刚刚坐定,便有小和尚端来茶水洗漱用具。

二人一路风尘,长途跋涉,初次身经,未免劳苦。忽然遇到这么舒适、清丽之地,洗漱之后,连饮两杯香茶,越觉心神爽快,不舍就走。法镜再一指点途程,绘影绘声,说得十分详细。二人听了有趣,渐忘起身。一会,小和尚来请用饭,说是席设里间,佟施主已在等候。二人才看出天已不早,忙起辞别。法镜再四挽留,说:“初来时,起身尚且不可,何况现在?我知二位施主年纪虽轻,武功甚好,毕竟深山夜行,所经又是山中最凶险的地方,何苦自找麻烦?就赶路,也不差这晚上。”狄武一则连日奔驰,好容易遇到这等舒适所在,主人殷勤礼让,其意甚诚。适才饮茶时,曾用母亲所赐银环沾水试验茶中有无蒙药,法静竟如未见,已然断定不是恶人,心想前途没有人家,听和尚说得那么凶险,夜宿荒山委实可虑。此去青门峡尚有不少途程,也不在此半夜迟延,莫如就在庙中睡它一个好觉,天明就走也好,随即应诺。法镜大喜,陪往里间一看,席已设好,先遇马上男女已在相候。

倚剑始终疑念未退,心想这等荒山野地,当然无什香火。岗下所种粮食,连吃的都不够,如何陈设用具这等精美?先前偷觑里间,门帘低垂,空无一人,马上男女忽然出现,先当是由旁边小门走进,故作不经意。闪将过去一看,门内还有一个小房,内设茶酒用具和一些酒茶灶,但是有窗无门,就说酒菜是由窗外递来或是室中所制,这两人也决不会越窗而入。再看席上酒菜丰美,荤素俱备,再看马上男女,男的年约三旬,生得猿臂鸢肩,貌相英悍,一望而知是个会家,女的年约十八九岁,貌相美艳,举止大方,从来不曾见到这等人物,越发奇怪。法镜好似有些察觉,笑对二人道:“本庙因在深山之中,自家清修,不求人知,往来施主有限几人,不忌荤腥,入庙全随客便。这些荤菜多是佟施主兄妹带来,请坐下再谈罢。”随向双方引见,才知女名佟芳霞,男名佟锦,兄妹二人,住在离庙二十里的佟家寨,武功颇有门径,转问二人是何家数,何事深山夜行。二人对这一套话,却经父母指教,编造甚圆,先前已对法镜说过,又重说了一遍。

对于习武一节未吐真情,也不向对方请教,只说从小爱武,又喜游山打猎,此去秦岭,便为寻师访友。那异人以前曾经遇过,只知家居秦岭深山之中,因未交谈,便自走失,连名姓也不知道。佟锦豪爽,虽然不住盘问,并未生疑,女的却抿嘴好笑,两次目视狄武,欲言又止。狄武嫌她轻狂,并不理睬,吃完也无他异。

二人因要赶路,见谈得大久,天已不早,便请主人借榻。法镜笑说:“此是方丈房室,本来不留外客,恰巧云游在外,贫僧另有住处,就请住在里间炕上如何?”狄武见炕上铺盖温适,点头谢诺,约定天一亮起身。二人随去外面解手,回时,瞥见月亮门外人数甚多,僧俗皆有,各持火把走过。倚剑心又一动,暗付此间如非善地,已入虎穴,深更半夜也无法走,还是相机应变,不为点破,到时再说,佟氏兄妹早已辞出,法镜也道了安置,作别自去。随听外面闭门之声。倚剑忽想起那把红毛刀尚在外屋,出去一看,连包裹原样未动,心神略定,忙取进里间,放在炕上。狄武想脱去衣履睡个舒服,明日好走。倚剑低说:“荒山古庙,人地生疏,身边带有不少金银,还是小心些好。”于是二人和衣而卧。睡到半夜,倚剑酒量素豪,先前酒菜吃得太多,起床小解,见室中残灯摇焰,昏影幢幢,里问小室内,月光由窗格射到地上,银霜也似,回顾狄武睡得甚香,暗笑:“大哥到底比我娇惯,如此沉睡,万一有变,如何是好?”因见月色甚好,忘了小解,先去窗前往外一看,见碧空澄霁,素月流天,时见自云浮空飞渡,月光映处幻为银霞。下面又是疏落落矗立着好些松杉古木,玉字无声,清荫在地。大殿上一灯如豆,佛火清荧,影绰绰照在佛面上,金容暗淡,夜景幽绝。因嫌窗稷阻隔,不能畅观,想将窗推开,手才摸到窗上,不禁大惊,原来全窗均是精铁所制,窗格都是寸许粗的铁棍隔成,想起睡前闭门之声有异,忙到外屋一看,所有门窗户壁全是铁制,外加朱漆,所以来时不曾看出,墙更坚厚。断定不妙,忙回榻前悄悄唤醒狄武,正在附耳低说,忽听对墙咝的一声微响,两人连忙纵起,拔刀戒备,在前一看,只见对壁所悬的画忽然卷起,现出一个小门,随纵出一个青绢包头的少女,正是方才同席的佟芳霞。

二人正待喝问,芳霞已先摇手示意,不令开口,又向门内侧耳听了一听,然后赶近前来,悄声说道:“此非善地,你弟兄二人还不随我快逃!等到天明,老方丈回来,十九便难活命了。”狄武间故。芳霞急道:“这里不是讲话之所。等到逃出虎穴,我日内追上你们,再说不迟。”说罢,令二人带了随身包裹,一同走到门外,导往门侧推按两下,便将机簧扳开,伸手一推门便开放。令二人暂候,匆匆回到里问,将壁上暗门复原关上,再将外屋门轻轻合拢一推,门自锁闭。然后纵身上墙,伸手想拉狄武上去,二人也自纵上。芳霞见二人身法如此轻灵,立现喜容,随领二人纵下。那一带墙虽不甚高,外面形势却甚陡峭,乃是岗后野地,山石确落,罗列满地,大是难行,仗着有人领路,一会便走了二三里地。芳霞方始停住,说道:“我用了不少心机,才得赶回救你二人出险,现时我哥哥和全庙的人,正和隔山敌人火并,我尚须回去助战。你由此往西二三十里,遇见两山谷交错之地,由西南直走,翻过山头,便是去往安乐村的正路。那田氏兄妹虽是庙中对头,并非恶人,途中歧径甚多,务要记准方向,不到谷径交错处不可转折。

否则误走小天门,只不遇见毒蟒,凭你弟兄本领,便遇虎狼也不妨事,最怕误走螺丝峡,那你们就走不出来了。后会有期,我为救你弟兄身犯奇险,如被老方丈发觉,必遭惨死。

无暇多言,前途保重。你二人虽不肯说实话,我料所去之处必是诸葛岭青门峡,对不对吧?”狄武天性忠厚,见对方一个弱女,舍命相救,回去吉凶莫测,料定庙中那伙人,必是陈师所说的江洋大盗,不由激动义愤,一面点头称谢,便要随去。芳霞急道:“他们人多,你弟兄如何能是敌手?你只与方才所说两处的人有点渊缘,迟早必有相逢之日。

照着山规,我虽必死,但我还有一救星,只不被金光亮总寨主知道,仍可无害。你二人尚未脱去危机,快些走罢。”

二人一听,庙中竟是金贼党羽,想不到相隔这远还有老贼分寨,知非敌手,忙即分手。走了一段,回顾芳霞绕行山凹之中,其行如飞,不时回身挥手示意,手中好似拿着一个人头,晃眼不知去向。因法镜所说途向还有虚实,前往歧径甚多,又恐群贼追来,寡不敌众,一路留心,加急飞驰。山路难行,一口气跑出甘多里,天还未亮,四山渐渐起雾,月影也自沉西,光影越发昏暗。再往前走不多远,那雾越来越盛,四顾浑茫,对面不能见人,隐闻远远呐喊之声,料是贼党追来,心想贼党脚程如此快法,必非易与,心中发慌,路又险滑难行,因见前面似有两条歧路分裂,当中横倒一株大树,雾影中没有看清,只当到了芳霞所说之处,忙往左边走去。走了一阵,觉着山径回环,与芳霞所说不同,雾气又浓。二人为防撞在山石上面,用刀斫了两根树枝,试探前进,见此情形,立定商计,说此时天己大明,方才呐喊之声已听不见,与其雾中乱僮,反正不能快走,莫如等到日出雾散,辨明道路再走,便停了下来。

倚剑暗中摸索,觉着前面不远有一山石,甚是平滑,二人同去石上坐下等候。约有半个时辰过去,耳听草树间嘘嘘响了一阵,当是初冬未死的秋虫,也未在意。跟着便见日光下透,那雾和刚出锅的蒸笼一样,始而白气蒸腾,渐渐稀淡,忽然一阵山风吹过,林木萧萧之声宛如潮涌,洒了半空轻烟断絮,随风卷去。当时晴阳斜照,依旧云白天青,清光大来,才知天早大亮,日头已高。因见对面崖势有异,低头一看,不由心胆皆寒。

原来那地方乃是绝壑尽头,二人坐处正是绝壑边上,相差不过尺许,并且还是斜坡,两边危崖壁立,直下百丈,俯视云烟冥杏,望不见底。如非命不该绝,昨晚休说再往前走,只在坐时稍微朝前迈上一步,立时葬身壑底,尸骨无存。方自触目惊心,忙着往后倒退。

忽听狂风大作,身侧嘘嘘之声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