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离乡去国远堪悲,寄迹江南莫可依。
非是刘公成义举,如何事业渐丰肥。
话说这一部小说,出在宋朝仁宗年间时故事。浙江台州府有一个姓孙名大理,系木行生理。一日,与弟文理携眷汤氏并女孝姑,向江南贩卖。走至江口,文理叉路前行,大理找寻无着,只得到凤阳辖下有一定远小县北门大街王小三饭店,暂且居祝王小三夫妇年已半百,并无子侄,为人甚为长厚。大理不觉住了数月,将衣服行囊尽行当净,又欠下许多房饭。王小三夫妇与大理闲谈:“你在我家,住吃虽有,终非良策。”大理说:“我是离乡在外,举目无亲,无衣食可靠。多蒙二位贤夫妇种种盛情,感恩无荆我胸中毫无一点主意,仍仰望二位贤夫妇代酬良策。倘有进益,必以厚报。”王小三说:“我有一处门面房子,与老爹开了酒铺,不知尊意若何?”大理说:“很好!”即日立合同成交,择于正月二十日开市。王小三叫匠人粉饰油漆,置办货物、家伙等件,忙至十八日方闲。十九日悬彩挂灯,与孙大理贺店。
到了次日,天色微明,孙大理同妻汤氏、女孝姑起来嗽口,一同搬到新居,进神放旺鞭开市。众人恭喜未毕,到有人来吃酒,忙乱不至。到二更之后,收了店门,将余菜蔬酒馔,备齐一席,请王小三夫妇,一则谢平日之情,二则复席。三更酒散,各自归家。
次日,孙大理店内生意甚好,自己写账,又要打酒,又要照应,又要跑堂,连辫梢子都忙出汗来了。门前拥挤,开了数日,寻了数十千文,归还王小三房租,代垫酒物钱一并还清。
又开了两三个月,生意仍然茂盛。
一日,有一定远县书吏,姓刘,名公条,到孙大理店内吃酒,问大理:“你口音不是江南人氏?”大理回说:“我是浙江台州府人,出外投亲不遇,流落贵处,手内又无钱钞,又无亲戚可靠,多亏王小三夫妻收下,帮扶开此一小店。”刘公说:“我看你非生意之人,何不另图别事?你可会写会算?”大理说:“俱皆晓得,只是不精。”刘公说:“写算皆会,我荐你到县内做一个贴写书吏。据我看来,比此生意觉得好些。”孙大理颇有此意,奈无门路可钻,每日黎明至晚,并无一刻偷安。
今有刘公一席话满心欢喜,羁住刘公诵谈一番,至晚各散。
大理将欠户逐一讨清,腰内积聚之项,又托刘公代觅买一块空地,起造一所房屋,三间两厢一客座,紧靠着河。房是在城外清风闸旁,不消一月,起造成功。收拾油漆粉饰,各事齐全,择于十六日搬家。先将店内零货俱皆卖完,又雇一小伙帮忙,搬家十分热闹。至期,大理去拜谢王小三夫妇,又向街邻辞谢,回来同汤氏、孝姑进新宅,敬神祗,焚化钱粮纸马,放过旺鞭。
隔了一日,大理备了酒席,请刘公条二老爹,次日就同刘公进衙办事,甚为停当。与同房之中一切人等相好得很,逐日颇有积聚数百金。刘公又要替大理邀请五十两六总会,三个月一摇,会终之日可以买一分缺,上卯应差。众人应允,俱皆称是。
孙大理心满意足,公务无差。家内有汤氏奶奶照应,俗说,“外有寻钱手,家有聚钱斗”,过得丰衣足食。不期好事多磨,忽汤氏奶奶得了病症,请医调治,服药无功。大理天天又要进衙办事,毫无一刻之宁。可怜孝姑娘各庙烧香,拜斗求符,总是不灵,医生都是推手。
看看病了百日之期,二更时分,汤氏大数已到,痰响了一声,身亡气绝。可怜大理哭得昏迷绝过,孝姑娘忙叫人冲生姜汤灌下,有两个时辰,听得大理咽喉内悠悠苏醒回来。姑娘劝解大理:“不要悲伤,娘已去世,忙叫成衣置办装殓要紧。”
次日吉时,收殓设供,下首又挂白布孝幔,白布桌围。桌上摆了风灯、边斗,六碗素菜,一个灵牌位上写着“宋大理孙公原配汤氏之灵位”。两旁摆的童男女,容亭蒲合。蓝白毡条,俱皆齐备,四班头开殓。俗说:“有福之人夫前死,无福之人夫后亡。”可怜苦坏了孝姑娘,哭了三天,连饮食都不进。守七陪客,做了三个斋,打了一个醮,放了一台焰口。到了百期,看了年庚,预备出殡。临期办酒席酬客,四鼓起棺。孙老爹叫一声:“娘子!你好狠心,竟把老夫丢下,还有苦命女儿,叫何人领他!”此刻父女二人大放悲声,旁人解劝方止。老爹意欲跟棺木走,众人说老爹年轻,将来还要续弦,领代姑娘。
殡已出过三日,伏山已毕,老爹逐日到衙办事,早去晚归,未免饥寒饱暖,无人照应。晚上回来,就在奶奶灵前痛哭。孝姑娘解劝,叫声:“爹爹!保重要紧,不可痴呆。爹爹呀!女儿幼小,不知人事,爹爹何不央媒娶一位继母来家,照应门户?”
老爹听了此话,不由心酸,叫了一声:“我的亲儿呀!你望为父说的这一番话,为父心内岂有不明白的?若娶贤惠的一个人还好,倘或娶一个不贤的家来,啕气啕恼,又要作践我亲儿,为父看见,何肯忍心?焉能不气!”
姑娘见爹爹不肯继娶,从此一言就止。老爹虽然如此,心内也还要想娶。老爹从此每天出去进衙办事,十分勤劳,就是晚上回来觉得孤苦。虽然与姑娘谈谈说说,父女各房安歇,老爹进房,未免半床冰冷,不觉心中有要续弦之念,翻来覆去,一夜难眠,胡思乱想。那一日出门,见那些邻居一对对成双,老爹心动,要续娶继配,走到县前进衙,同众人商酌,议娶后婚。不知众位商议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