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禇家母子婆媳,从巡抚部院回到家中,自有一辈子邻居未曾跟去听审者,前来问信,七张八嘴,挤满一屋子。褚莲生对答闲人,说当堂并未有何动作,不过汤大人子细问了一遍口供,我亦照稟单上从实讲了一番。这件官司祇有原告并无被告,一面头官司,正是万难处理。并且被告是无形无蹤的妖怪,教他如何办理呢。除非包龙图转世,方可审断清楚。汤大人说过几日他老人家自己亲自要出城来踏勘。众邻居三长两短的乱讲了一场,也有说三大宪正印官江南小天子,何等威武显赫,正能剋邪。一待抚台大驾到来,自然妖魔肃静,诸邪廻避。也有说须到江西龙虎山去请张天师作法降妖捉怪,也有说佛法无边,还是到甯波落伽山烧香,求佛菩萨保佑。也有说以后邪神再来,只消多喊几个年轻力壮的男子,在房门口敲锣击鼓吓退他,阳气一重,自然阴气消除。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所谓闲人只说闲话。褚莲生心裏再是忧闷不堪,七嘈八杂闹了一回,众人络续散去。莲生陪了妻子凌氏进房,关门下闼,烧了夜饭睡觉。

家中弄得七颠八倒,生意也无心经营,一条娄门塘,那一家不讲禇家哺坊裏的新闻?茶坊酒肆也都作为话柄,一个风说,晓得抚台大人要出城来踏勘,倒是各茶馆小饭店裏做着几主外快生意。这外快生意,都是城内外好事之人,想来看新任汤抚台捉妖怪的,所以闲常日脚,下縴埠不甚热闹,现在彷彿像了阊胥观前大街。并无信息几时来,所以这班吃饱宕空筲箕饭的老朋友,借看汤抚台拿妖捉怪踏勘为名,成群结队的都到下縴埠来,两户两岸的茶馆酒楼,倒因此做着一笔好交易。月半那一日,忽起一个谣头,说汤抚台出城来哉,听得镗镗两声铜锣,大家侍立拱手的看,那裏晓得是王衙矗灯娶新娘好日;忽然又是一声金锣,大家认得汤抚台来了,那裏晓得又是一个空心汤糰衙牌掮过来,一看乃是诰封恭人晋封淑人钦加五品衔布政司理问候选县左堂钱府上老太太出棺材。看的人触了霉头,不想他今朝出城了。有人说今朝月半,或者大关帝庙拈香,顺便出城,亦未可知。正在三丛丛四测测的当儿,只听得一阵吆喝之声,远远地连一接二的越听越近,大家肃静无声,抚台轿子到了。

褚莲生晓得汤大人已到,吓得手足无措,连忙整整衣袖,跪在当街迎接。四邻看客,都静悄悄的立在两岸观看。汤抚台叫褚莲生立起,自己出轿,即命莲生引领到他哺坊裏来。说也希奇古怪,刚巧抚台大人出轿,脚步尚未跨上阶沿,这凌氏已坐在房中床沿上,擞擞抖抖个不住,嘴裏极喊救命王菩萨,“不得了不得了不得了!玉皇大帝来了!太上老君元始天尊,王灵官陆压真人,四金刚八臂哪咤温天君,元坛韦陀斗姆王母,太白金星吕纯阳曹国舅蓝采和韩湘子铁拐李,上八洞神仙,下八洞神仙统统来了!婆婆来救救媳妇!”那婆婆晓得抚台大人已来,前日虽然到过衙门见过,今日他亲身大驾光临,也要出去迎接;现在听得媳妇叫救连天,只得进房来看顾。正待动脚要进媳妇房来,早见儿子莲生领了一羣人,簇拥了抚台大人缓步进来,莲生请母亲来迎接抚台,老年人颠笪,欲得前来叩头迎接,汤抚台是爱老存心的,随即双手去扶,说:“不必如此。”言未毕,走进房中。小人家的卧室,床榻之外,无非衣橱、箱笼、春櫈、坐杌、马桶、夜壶之类,加之房裏卧了病人,并且有妖魔纠缠,如何会乾净清爽呢?所以房间里面的物件,都是七纵八横,灰尘龌龊,一榻糊涂,莫说好坐,连搭立也不能立。莲生心中又是吓又是难为情,勉强拖了一张春橙,用衣袖管拂了几拂,遂请抚台大人坐。好在这个汤抚台大人不比别个大员,他素来欢喜节俭的,所以到了此地,并不以为骯髒,坐在矮春櫈上颇觉舒服。其余跟进来的一班差役顶马戈什哈等人,约有二十余个,房中侍立了几个,余多在房外,拥挤得不亦乐乎。莲生向众人告了一声罪,众人倒也非常客气,点了点头,说“不客气,不客气”。远近的看客闲人,也不敢直闯进来,也不敢卤嘈喧嚷,反寂静立在街上门口,或者庭心裏面,好看好听。

汤抚台坐在矮春櫈上望四壁厢,东看西看,并无什幺花样痕蹟,只见那媳妇凌氏,坐在卧床沿,四肢抖个不住,牙齿捉对儿似的厮打,面皮一块青一块白,忽而一阵红忽而一阵紫,好像强盗破了案,将画供定罪时的光景。汤抚台宛比坐堂审询,亲自问那凌氏,汤大人问一句,凌氏头低一低;抚台问了十几句,凌氏只管低下去,低下去……低到低无可低,头在下,背朝前,一个鹞子翻身簿弄筒,一个倒垂葱,两脚向上,一交觔斗跌出床沿,像元宝一只跌在地上,动也不动。差役等都在那裏抿嘴暗笑,汤抚台吩咐褚莲生把妻子抱起来,仍旧坐在床沿上再问,看他有何回答,听听他出言吐语,声音若何。孰知莲生过来,想抱再也休想抱得起,动也不能动,移也不能移,一移直挺挺的横在地板上,宛有千百觔重。抚台回过头去,再唤手下差役前来相帮,过来两个年轻力壮的戈什哈,抠下身体,把凌氏两手想一把提起。奇哉怪哉,凌氏未曾提起,倒被凌氏把手一拖,那两个少壮的长大的戈什将军,扑翻身踢倒了平定旁宕,(平定旁宕四字,见西湖志余,谓声音之震动也)一齐爬在地板上。汤大人看了又惊又怒,料想此中必有崎峣,否则一个年轻的病女子,如何三个力壮的男子都扶抱不起来,非但扶抱不起来,反而会被他一拖,两个人都会扑翻身体?其间定有邪魔作祟。汤抚台见了这种情形,怒不可遏,从矮春櫈上立起来,自己走过来搀扶凌氏。真是奇怪之至,不待汤大人动手,那凌氏早已骨碌的爬起来,口中忽作男子声音,说“弗敢当,弗敢当”,又听得一声“三老爷去了”,似乎有一人脚步声音出去。抚台正想凝神观看,只见凌氏神志清爽,见了抚台,即慌忙叩头。汤公见他已知人事,随即问他自己邪魔来时如何光景,凌氏羞颜答答不肯多说,只有双泪如流,呜呜咽咽的哭起来。这时地上跌交的差役与戈什哈爬了起来,个个额角上有几处红碎,又痒又痛。汤大人明知一定妖魔,问了莲生,说这邪神在胥门外十里上方山。汤公听了,晓得此乃江南之五通,既属五通,当必有法取缔。一面吩咐好好看视病人,遂即立起来动身回衙。

褚莲生送了抚台上轿,街上的闲人看客,挤得浑如春社迎神赛会,张三说长,李四说短,足足闹了一两个时辰,方始渐渐稀疏。时光不早,莲生去请了几个道士来家,铙钹喧天的闹了一夜,道士画了几道符,大门上、房门上、后门上、灶门上,连那狗洞上都贴满,这是道士得人钱财与人消灾的老规矩,明知无益,做与闲人看看的交易。大家自从汤抚台来过之后,更加请了道士念了经,做了法事,贴了灵符。事有凑巧,凌氏面色复旧,作事照常,那位三老爷亦影蹤不来。一班邻居都说抚台正能剋邪,也有人说道士灵符有验,但是苏州城裏城外,都把这件事作新闻资料。

却说汤抚台回转院门,走到刑名师爷书房裏,谈起这件神怪的案子。师爷听了,倒劝主人翁敬鬼神而远之,不必与妖魔对垒,劳而无益,还是不去管代。汤公听了,颇不为然,虽是师爷劝我敬鬼神而远之,孔圣名言,果是不差。但是这是害人的邪神,如何可以敬远呢?总要想个妙法,把他驱除消灭纔是。绍兴师爷何等鉴貌辩色,冷眼一看话不投机,顿时回过头来,说:这种邪神,应当想法驱除。江南五通,犹北道的狐仙,颇为民害。但是根深蒂固,一旦欲刬灭,也非容易。现在褚莲生一案,想是城外的一家;恐防城内也有这种情形。据我愚见,不如请大人出示,若有邪神缠绕的人家,儘十日内前来起诉。等到收齐状子,饬县查办,然后申奏朝廷,奉旨烧燬淫祀,最是光明正大。否则事过境迁,苏人迷信甚深,牢不可破,再加师巫邪觋从中播弄,踵事增华,装头添脚,为害伊于何底。主翁既有志为民除害,最好亲至上方山察看情状,俟民间多数被蛊人家起诉,把状纸上被害一切稀奇古怪的花样胪列案牍,然后烧燬,使愚民亦可恍然醒悟。未识主翁尊意若何?汤公听了,句句真碻,头头是道,点头称是,準其照此而行。头门上悬挂虎牌招告,下縴埠褚哺坊裏这件事早已讲动全城,现在又贴招告,自然一班被害受累的人家纷纷前来呈状起诉,不到七日,收发处共收诉呈三十三张。汤公阅了大怒,暗想如此邪魔,可恶之至,杀不可赦。一个性起,立命统兵三百,随本部院出城到上方山顶察勘邪神殿宇。号房传出命令,自有中军旗牌官料理,点齐三百护兵,听候调遣。三百兵齐集辕门,不离左右,只待令下,立即护座出城。未知汤抚台到上方山如何摆布,且听下回分解。

文中描写汤巡抚捉妖一节,笔下颇有异致,是殆摹仿西游记者。

刑名师爷对汤巡抚一段,始则劝其远祸,继则劝其剗除,察言观色,自是老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