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德菱、龙菱,入宫伺候老佛爷。这两个跟着他母亲,学了外国语言文字,又跟了父亲出使,实地练习交际,茶会呀,跳舞会呀,都是十分娴熟。只是他俩已经皈过基督教,又都身着西装,到了宫里,似乎有点不便。老佛爷赏他几袭旗袍,几双旗履,他只得遵旨更换,好在德菱圆姿替月,脸晕羞霞,无论西装旗装,总觉清丽芊绵,别饶丰致。龙菱年纪小一点,丰肌柔骨,举步姗姗,这对解语花,真有我见犹怜的感想。

光绪本来很聪明的,看见外交文牍,都要仗着翻译,未免有点不自在。如今德菱留在宫里,不妨叫他从容教授,或者可一知半解。德菱也乐于从事,每日以一小时为限。惟光绪发音不甚清晰,什么读短篇故事呢,默书呢,都能够井井有条。并且英文书法异常秀丽,临摹古体同装饰品用的英字,更显得整齐佳妙,德菱自叹不及。老佛爷高兴起来,也想学习,料定进步非常迅捷,谁知才授两课,便戛然中止。德菱也无从相强,只是预备宴饮使馆各夫人的礼节。地点固然在海宴堂,什么时候觐见,什么时候入座,什么时候散席,总共来的有几国,每国有几位,均须开单排定。外务部接到使馆照会,订定日期。

老佛爷御着福寿黄袍,高鬟厚舄,用猊炉雉扇,拥护出来。升了宝座,外面领袖公使夫人,带着一群夫人姑娘,从台阶转上纳陛,深红浅碧,非麝非兰,排齐了朝上鞠躬。老佛爷慈颜有喜,领袖公使夫人展开一纸颂词,叽哩咕噜读着。老佛爷亲手接受,座旁两个旗装少女,走过来念了答词。一面说:“敝国大皇帝问皇太后、皇帝好。”一面说:“予问贵国大皇帝好。”

各夫人姑娘再两鞠躬,才传旨分别入席。老佛爷亲自周旋一过,德菱、龙菱代了主位。尊罍错杂,刀匕骈罗,脍凤炮龙,说不尽天家富贵。各夫人姑娘看这德菱、龙菱活泼周到,问他曾否出洋?他便说明是前法使裕庚的女儿,座中着实钦敬。这领袖公使夫人,还想到宫中游览一过。德菱奏明老佛爷,亲自引导。一路兽含金锁,螭绕玉阶。最后到了老佛爷寝宫,觉得异馥奇芬,刺人鼻观。望见老佛爷卧榻,却从毡上置褥,均用黄缎。褥上被单,则以云龙为绣饰。被单上积被凡六,有月白的,有枣红的,有淡红的,有青的绿的紫的。此外平列绣枕,虫鱼花鸟,备极灿烂。床上悬白色绣花绉帐,尺绘寸锦,薄衬轻镶。各夫人、姑娘如入阆苑仙宫,无不喷啧称羡。德菱又翻成英语,逐一指点。老佛爷还取出几种古玩,算是赠品。各夫人姑娘经此一番优待,知道老佛爷有意修好,还有德菱等能够通译,得暇也常来燕见。

老佛爷着实感激德菱,想把他指婚醇亲王载沣。偏是德菱再三辞谢,老佛爷只索罢休。原来德菱系皈教的人,依着教规,结婚时要向牧师宣誓,便嫁着一教外的人,也须这样办理。德菱在老佛爷面前,瞒过皈教,却不能再迁就婚事,况且,德菱是海外鲸鹏,天边鸿鹄,一到醇王府里,做了福晋,怕不是笯鸾囚凤,永失自由吗?当时曾有人作诗道:莲花为貌玉为肤,能读旁行异国书。

长信恩深甘薄命,茂陵不聘女相如。

老佛爷为着德菱不肯允婚,私下问过龙菱。龙菱羞羞涩涩,也说不出所以然。传旨特召裕夫人进见,将指婚大意告诉一遍,还说:“醇王的老福晋,同我姊妹。将来遣嫁,仍旧好在我宫中办事。况且醇王同皇帝是弟兄,我并不算辱没他。”裕夫人道:“老佛爷天高地厚的恩典,德菱怕不知感激?只是德菱十三岁时候,裕庚已把他字人。德菱女孩儿家,奏不出口,才敢违旨。”这句话四面圆到。不道老佛爷定要问夫家何姓?新郎几岁?裕夫人敷衍一下子,老佛爷也有点乖觉,渐渐将德菱疏远了。德菱伺候了一场,若不捞点油水,未免入宝山空手回呢。

所以钻头觅缝,想弄笔大宗外快,飘然远行。反是龙菱劝他,不要玩这种把戏,带累父亲。德菱道:“我一不偷窃物件,二不贿赂官爵,有什么带累呢?我八千一万,还是不够,碰着机会,捞他十万八万,要一点不着痕迹的。”龙菱笑道:“你有这能耐吗?你想出去,我也住得怪腻了。”德菱道:“不远了,等着罢。”

恰好俄国的公使夫人,又来谒见老佛爷,彼此谈起画家。

老佛爷道:“从前有个画师艾启蒙,把乾隆佛爷绘《香山九老图》,能够鬚眉毕肖。现在贵国怕没有这画手了。摄影是极像的,觉得不如画的雅致。”便叫德菱搬出几种观音装、渔家装来,把夫人看。夫人道:“摄影不过留个纪念。若说御容,自然画的尊贵。我却有个女友,游历贵国,他在敝国是很有画名的。我替老佛爷叫他来,他决不至推辞。好吗?”老佛爷还在踌躇,德菱一想,生意到了,翻了汉语向老佛爷道:“这是夫人的雅意,老佛爷应该答应他。”老佛爷点了点头。他又翻了英语向夫人道:“老佛爷请你赶紧邀来,仍在海晏堂赐晏。”

夫人欢喜得很,说:“他在天津,我打电报去罢,三日后我带他来觐见。”德菱又同夫人谈了几句,连画师的姓名,画像的价目,都已采听清楚。这画师名叫克姑娘,曾经到过各国,替各国帝后夫人,却画得不少。此番侨寓中国,颇想寻几个伟大人物,摹绘一过,可以增长声价。老佛爷有这画像的意思,夫人想着老佛爷是中国第一贵妇人,若能够将他的慈容,留个副本,寄到本国博物院里去,何等堂皇冠冕。便克姑娘亦显出艺术的优美,所以才肯保荐。那笔资的多寡厚薄,却也并不计较。

德菱早想于中取利,同夫人商定了二万元。夫人极为满意。

果然隔了三日,带着克姑娘来见。克姑娘年近三十,尚是处女,金黄的头发,碧绿的眼睛,绯色上衣,碧色长裙,黄色的高跟皮鞋,举止安雅,态度活泼。见了老佛爷,当然是三鞠躬。传语叫德菱慰劳一番,问他一像几时可成,一日有几时可画,画地何所,画价若干?克姑娘道:“画像是要对坐的。老佛爷政务烦劳,没有闲暇,高年又不能久耐。我看每日只好一小时,三个月可以完工。画像的地方,一要宽大,二要敞亮,将来由我自择一所罢。画价不必说起,自应报效。”德菱译奏老佛爷,只把画价定了十万元。老佛爷叫德菱领他进宫,去觅一间画室,约定三日后入宫试画,以九时至十时,备舆迎送。

画室里面的器具、颜料,一律替他置备。老佛爷御殿下来,便在画室里小坐。吴絙斋学士《清官词》里一首道:朱丹绣厕大秦妆,缇壑人来海晏堂。

高坐璇宫亲赐宴,写真更召克姑娘。老佛爷坐了几日,将眉目鬓发,勾勒得有点模范,便觉有点不自在。一为克姑娘言语不通,总须德菱译过,终嫌有些隔膜。二为克姑娘画的时候,定要老佛爷敛容端坐,不许自由舒展,又嫌有点拘束。便道:“脸蛋儿有了,衣服装束,可以叫人替代的。”便发出许多摄影,叫克姑娘参考。仍叫德菱陪着,好描写各种姿势。画室里面,闹钟、风琴,咖啡茶、香槟酒,无一不具。德菱同克姑娘画余无事,以此为乐。有人咏以诗道:珍珠为帐褥芙蓉,歌舞初停便放慵。梦觉每疑犹作乐,八音新式闹时钟。

玉楼宴罢醉花阴,偏得君王宠爱深。抛却管弦学西乐,御前乞坐打风琴。

龙团凤饼头芳菲,底事春茶进御稀。才罢经筵纾宿食,机炉小火煮咖啡。

迩来佳酿进西欧,品第醇浓酒库收。最怕香槟气升冽,预持金钥试金头。

德菱同克姑娘盘桓了三个月,全像渲染,均已竣工。克姑娘还照着原稿,留了副本,以便寄回本国。

这画像壮严璀璨,奕奕有神,在那苍老的中间,还带几分妩媚。老佛爷颇为欣悦,赏了一席宴,发出内帑十万元,作为润笔。德菱扣出了八万,将二万交公使夫人转致,以符前议。

克姑娘已喜出望外,哪知道居间干没这样许多。老佛爷也不料德菱弄这玄虚,以为外人酬劳,应该丰厚。克姑娘将副本画好,上面题着“清国第一贵妇人慈禧皇太后肖像”十四个英文,同了德菱,谢过老佛爷。

德菱总道此事已告结束,不至再留破绽,只在龙菱前露了点风。龙菱只佩服阿姊手段好,也料不到惹起后患。德菱将八万元交与母亲储蓄。裕夫人却着急得很,怕老佛爷闻讯追究,真是弄出弥天大祸。但已势成骑虎,只索听其自然。德菱自从得此巨金,在老佛爷面前,没有往时的倾心巴结。只为克姑娘有说有笑,确是良好伴侣,老佛爷又古板,又规矩,后妃宫眷,尤其干燥无味,始而懈怠,继而便变为懒惰。老佛爷何等机警,知道他身留心去,何苦把不羁的马,牢牢缚住。决计再召裕夫人,说:“德菱年已长成,未便久居宫内,既经受聘,应予毕姻。”仍令带回,并赏洋千元,算是两年翻译的俸给。龙菱着在宫眷上当差。裕夫人仰承懿旨,也猜不出什么缘由。

德菱出了清宫,认识一班使馆里的夫人、姑娘,依旧回复洋装,尽这八万元挥霍。不上一两个月,连龙菱准他告假了。

裕夫人探听大概,这八万元赚头,竟被老佛爷觉察,只为关系外交体面,不好声张,借个名将他遣去,然后再遣妹子。公使夫人亦有所闻,都说:“德菱诈欺取财,丧失人格。”不复同他交往。

裕夫人北京站不住,率同德菱、龙菱,再到上海。德菱还著部《清官二年记》,表演老佛爷的起居同服御,性情同言语,以及后妃的仪注、宫眷的职司,无不详晰。连克姑娘画像,一并附载在内,只瞒过了这八万元的丑史。德菱到得上海,还有什么顾忌?交游征逐,恣情跳舞,仗着绮年玉貌,连泰西的富商巨贾,都拜倒石榴裙下。裕夫人也是个中能手,欢场驰骋,是由女儿做个幌子。忽忽近二十载,大众总说德菱订婚欧美,不复遄归,讵意年来电影片中,竟呈色相,将那些开天遗事,明明白白地现身说法,你道可怜不可怜呢?裕夫人是不在久了,他的阿哥勋龄、馨龄,都算候补道,馨龄在鄂,固然闹得一塌糊涂;便是勋龄分发江苏,江苏官场里面,也认做旗门子里的败类。有几句口诀道:“勋龄勋龄,有气不挣。榕兴榕兴,有冤不伸。”榕兴也是旗人,曾在江苏候补知府,死于镇江荷花池榷舍的,外面沸沸扬扬,都说榕兴的死,有点不实不尽。

无奈长官马马虎虎过去,也没人出来说话。这榕兴究竟如何死法呢?正是:回首已违同欠誓,伤心谁吊覆盆冤?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