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载振拟购南妓柳枝,作为诗社冠军的赠品。诸社友你争我赛,都做得盈篇累幅,光彩动人。载振看得矞皇典丽一流,像是应制的文章,不是消闲的吟咏。最后得着一张粉笺,写着寥寥二十个字道:月圆圆似镜,月洁洁如练。
珍重告秋风,莫怨班姬扇。
载振大加赏识,查系前菊部状元韩琴郎所作。这琴郎从前唱过旦角,温柔绵邈的,是如玉可人。他又天性好琴,操缦安弦,飘飘然有点仙致。只是襟怀恬澹,赁你达官贵胄,他总对之落寞。倒是孤寒文士,狠肯周旋一二,因而大众怪他冷僻,嫌他兀傲,门前不免寥落。偏是几个嗜痂的,天天亲临寓所,仰承颜色。他不过请你喝杯茶,抽个烟,算是格外青眼。曾记得一太常寺少卿,本是世袭的官儿,没有什么学问,因为为衙门里公事清简,一月三十日,倒有二十余日来探望琴郎。这日少卿濒行,琴郎随:“明晚我处南斋张老爷宴客,你可无庸枉驾。”少卿道:“张老爷是什么人?”琴郎道:“南斋坐监的。”
少卿想:“我京卿不如他监生?”又妒又气,嘴里虽然答应,心里决定明晚去闯席,看看是何等人物。琴郎知道他不自在,便道:“张老爷难得光顾,你却天天可到,何妨大量些,让他一步呢?”少卿狞笑而散。
次日候到日暮,直向琴郎房里跨入。外厅已陈设两席,琴郎正在招呼。瞥眼看见少卿,又恨他憨,又笑他骏,只好佯为不理。倒是张老爷,通名问姓,请他入座。张老爷名鸣歧,号坚白,留京等待顺天乡试,文兴酒量,均足辟易千人。同少卿阔论高谈,将中外舆图,说得瞭如指掌,少卿着实钦佩。从此结为昆弟,常在琴郎处相叙。
这晚又是少卿柬约,张到席半才来。少卿问他何迟?他说:“山西匪患蔓延,我却拟一条陈,想请堂官转奏。”便从衣袋内检出稿本,递与少卿。少卿向靴统内插入道:“吃酒罢,这事明日再议。”张亦不复再索,过了两天,山西布政使放了岑春煊,张却并不在意,反是少卿赶到南斋,向张作揖道:“尊稿我已代奏了,如今要奉旨出京,特来一别。”张说:“姓岑的与你何干?”他笑道:“我便是岑某。从前在琴郎那边,恐于官箴有玷,所以官阶姓名,都是假的。我名春煊,表字云阶。
你的恩惠,我决不肯相负。若邀你入我幕府,未免阻你的上进。
你是取青紫如拾芥一般,我在山西静听好音便了。至于使用的银两,我自然源源接济。不论明年会试榜后,得翰林,得部曹,我总竭力替你设法。”张坚白此时恍然大悟。既经木已成舟,何必再加絮聒?又借了琴郎地方饯别,让他山西去了。坚白春秋联捷,点入词馆。云阶也抚陕西,督两广,把坚白一个编修,特保到广西右江道。后来云阶还将督印叫他护理。琴郎得了岑家两人津贴,不复再上舞台。一种喜欢捧角的,偏要称他的抬步,赞他的嗓音,便有这“菊部状元”的雅号。他却并不以此为乐,只喜在文人队里,这随鞭镫,这班社友并不憎嫌他,听他按期附骥。不道这一课,他竟裒然居首,压倒群英。这虽是载振的衡鉴不虚,在牝牡骊黄以外,也系琴郎同柳枝姻缘簿上,早系红丝,故有这番举动。柳枝也认识琴郎的,看他温如卫玠,美比潘安,反有点自惭形秽。只是振大爷有意作合,借此跳出火坑,未始非计。琴郎万料不到有此佳遇,知道柳枝风尘已倦,不至重入旋涡。自念半世欢场,于兹结束,也感振大爷不置。
还有几多社友,不怨自己落第,反说应让琴郎,将柳枝称作“状元夫人”,择定九月重阳,替他俩举行嘉礼。鸳鸯福禄,鹣鲽神仙。那些送对联的道:得意夜调弦,蜀郡借挑司马曲。
多情春结带,燕台许乞义山诗。
又有一联道:流水亦知音,回思一柱一弦,何处闻声写清远?
东风齐着力。莫道三眠三起,有人顾影想娉婷。
柳枝出阁的时候,各社友一钗一珥,都要留个纪念。琴郎洞房红烛,新学画眉,这一对可意人儿十余年风月场中,也算阅历够了。此番消除绮障,解脱情关,组织一个小家庭。他僻的舞扇歌衫,尽皆抛却。柳枝支持内政,却也井井有条。粗服乱头,比不得曩年修饰。琴郎开着古玩铺,商彝夏鼎,汉碣秦碑,固然应该点缀,那翡翠的扳指,玛瑙的烟壶,珊瑚的顶珠,白玉的如意,以及炉瓶瓷石,陈设得十分精彩。他不是同金店掌柜拉拢,便是同王府太监联络,高车驷马,生涯颇多不恶。
琴郎自在铺中居住,将柳枝卜居魏染胡同。
这胡同里尽是京曹,虽则小小一官,门榜封条,轩昂万状。
琴郎间壁,寓着个姓雷的吏部司员,门上大书“吏部雷寓”。
那司员原是陕西人,从甲榜出身,未曾带得家眷。只在京里纳个妾,年纪才二十岁。司员骗他已经断弦了,他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太太。司员待他却是和睦得很,有时出去酬应,倒也朝珠补褂,像是正室妆束,大众都称他雷太太。
不道吏部母员同官里,还有姓雷的,不过是浙江人,拔贡出身,却住在南横街。两家虽同姓同官同司,男子自然相识,妇女是不曾往还的。浙江这个雷司员,却是风流人物,吟诗赌酒,喜在胡同里逛逛。他太太是个宁波人,满嘴“阿达、阿达”,拈酸吃醋是他的本分,口口声声说:“你这样的欢喜窑姐儿,有时把我访着,一定打得他落花流水。”他丈夫偏要呕他,偶然在朋友家里借宿一宵,他总疑心他在胡同里。其实吏部里的候补司员,每月有得几两俸?油盐柴米,人情份子,还怕不够,哪里有余钱去干意外的事?但那做太太的,不管丈夫入不敷出,总说丈夫眠花宿柳,有意奚落他。这雷太太有这蓄气,只是钻缝打眼,想寻丈夫的破绽。谁知他所用的家人,也帮着主母,攻讦主人。这日行经魏染胡同,看见“吏部雷寓”的门条,便悄悄告诉同侪道:“我老爷果然纳妾了,住在某处,太太管得这样凶,依然没用。这不是新闻吗?”一传两,两传三,早有婢媪送入太太耳朵里。太太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忙传家人进来问话,说:“你跟老爷干得好事。”家人道:“太太明鉴,这与奴才何干?奴才只是看见门条,嘴闲说了一句,究不知是也不是?”太太道:“姓雷的或者还有,吏部里怕还有姓雷吗?你导我前去走遭,我决不说你露风的。”家人拗不过太太,只得替他套车子,带了仆妇,一迳来到魏梁胡同。
仆妇是鸡毛当令箭似的,敲开了门,大呼:“太太来了!”
那陕西雷司员的妾还道来的是女客,赶忙出来迎接。不道雷太太跨下车子,便指着雷妾骂道:“不要脸的淫婢,你竟敢躲在这里,不来见我吗?”雷妾朝他一望,头上梳个圆髻,身上穿件半新不旧的绸衫,一双八字脚,短而且扁,满面横生的肉纹,气吽吽地指手画脚,却听不懂他说的话。雷妾是北京人,固然不知道宁波话,也不知道陕西话。看了这种神气,料定是正室太太由原籍赶来。想起雷司员娶他时候,何等恩爱,后来也不曾有甚龃龉。今番到了这颗魔星,后半世如何过活?所以打了这个青天霹雳,只是呜呜咽咽地哭,一句话不曾回答。雷太太更加扬威耀武。雷妾身边的家人仆妇,再三相劝。说:“且待老爷回来再讲。”雷太太还是唠叨不休。只见门外走进个人来,年约三十以外,长袍短褂,足登乌靴。家人忙迎出去,叫声:“老爷!”雷太太倒怔了一怔,那雷妾带哭带喊,扭住那人道:“你不是说太太殁了吗?我才嫁你,如今走出太太来骂我,你如果要撵我,我立刻便走,用不着他来赶我!”那人惊惶失措道:“放手罢!我的太太死了三四年,你不要活见鬼!
你说的话,我不懂,哪里有我的太太?”雷妾道:“坐在左边的,究竟是谁?”那人打量了雷太太一眼道,“怪吓!这何曾是我的太太?”雷妾听了这话,登时转悲为怒,指着雷太太道:“那里来的泼妇,闯到别家宅子里来,冒认丈夫?真真太不爱脸了!”雷太太被他一骂,觉得那人不是丈夫,这妇人当然不是丈夫的妾。正在为难的时候,那人道:“太太不是浙江雷司员的夫人吗?我也姓雷,我也是吏部司员,不过我的籍贯是陕西罢了。你太太要管你家老爷纳妾,应该打听明白才是,这样胡闹,是不兴的!我看同官分上,全不计较。太太请回府罢,以后须得放慎重一点。”雷太太如同春雷梦醒,知道误入桃源。
听了陕雷的热讽冷嘲,不怪自己的卤莽,反怪家人的错误,含着一包眼泪,刚刚返身走了几步,跨下台阶,雷妾同饥鹰扑食一般,两手抓住道:“你看我们老爷长得俊,所以来登门求售的。既然认我们老爷是你的丈夫,今夜你陪着老爷睡罢,我到情愿奉让。来得去不得,我要看你这三头六臂的妇人。老妈子,你把这妇人拖进来,叫他到房里同老爷亲热亲热,横竖都是姓雷,都是司官,并不辱没他呢!”雷太太到了这地位,真是进退维谷,幸亏陕雷不为已甚,叫雷妾放他去罢。雷太太臊得满面通红,飞步跳上车子,雷妾还拍手大笑。
雷太太回到家里,撵掉了误报的家人,受了丈夫一顿埋怨,说道:“这是你极便宜的。陕雷又忠厚,又讲交情,才肯立刻放手。不然,他送你到坊里,不认你是我的妻子,弄得明白,你也脸丢尽了。便做不到这样刻薄,他听了如君的话,将你留住一夜,虽则他不曾侮辱你,叫我用什么面目见人呢?我叫你安静些,原谅些,你等我回来问一声,都来不及,闹出这样笑话,我只好送你到南边去了。”雷太太起初倒俯首无辞,后来听要送他回南,便大嚷道:“我知道你是有心驱逐我,好让你心上人来过日子。你倒不说姓雷的小老婆期待我,反噜噜苏苏,只是说我。要回南,同回南。我不希罕这司员太太,你也不许在京城做官!”旁边仆妇插嘴道:“老爷、太太是一家人,不要再多话了。老爷合得到魏染胡同走一趟,明日衙门里可以相见,不然是怪臊呢。”这话提醒了浙雷,便到陕雷那里负荆请罪。浙雷再三道歉,陕雷反付诸一笑。浙雷道:“我还请姨太太一见。”陕雷也说:“小妾无状,我已责备一过。此后不再芥蒂了。”浙雷同陕雷彼此闲话,陕雷道:“妇人对待丈夫,严加管束,原是妇人的天职。但须要有点分寸,顾全丈夫的的体面,保护丈夫的官声。若是逞着性子地闹,对于自己,固然没什么效果,对于丈夫,弄得他心伤气索,究竟有何趣味呢?
前日我的同年那苏州吴,你不是说他南人北相的吗?他是庚午的举人,到庚寅才中进士,这二十年的北道,寒士如何跑得起呢!全亏他夫人家中主持。那年中了探花,病中纳了一个如君,听得妻妾倒极和睦的。不知为什么事,苏州吴将他姨太太送兵马司递解回籍了。大约也是吴夫人的雌威呢!”浙雷兴辞归去。
此事已传遍通国,同那苏州吴这案,都说是都元帅的结果。正是:惊鸳打鸭偏逢怒,剖鲽分鹣善弄乖。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