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倪子和娶了李氏醮妇,作为继室,一路从北京带到四川候补。这倪子和本是南省的拔贡,因为入都廷试,得了知县,刚要引见出来,原籍的夫人,竟等不及郎君锦旋了。那夫人同子和却是贫贱夫妻,才盼得一官万里,那知少年薄福,将金章紫诰一齐让与他人。子和满望鹣鲽同舟,溯江直上,中途经此变故,知道一棺料理,自有泰山担任,率性不回故里,勉得空琴遗挂,徒益凄凉。将来解组言归,拚着十万俸钱,营斋营奠。只是在京寓里书空咄咄,几至奉倩神伤。一班同乡、同年,都劝他赶紧续弦,相将入蜀,子和亦点头称是,便托媒媪四出作伐。有的嫌子和境遇太寒,有的嫌四川道途太远。最后谈到李氏醮妇。原系青楼出身,丈夫名叫有恒,多年木厂掌柜,积资巨万,后因陵上的关系,讯实伏法,偌大家财,都归了孤嫠掌管。他本杨花水性,仗着这紫标黄榜,倒不肯人尽可夫,定了约法三章,要合格的始能中选。一是少年正途知县,二是须作正室,三是必须先见。子和自问:“年才逾冠,又系廷试得官,第一项是不生问题了。李氏虽是醮妇,我已先赋悼亡,车来贿迁,尽可使得,四川道远,有谁知道?第二项又可以答应了。只是第三项,仍要吉星拥护,才能成就这段姻缘”。
约会在逛庙时间,彼此预图一面,媒媪前往知照。子和是轻衫团扇,顾影翩翩,那李妇油壁香车,青裙缟袂,大有藐姑仙子的风致。经媒媪双方指点,四目相瞩,已是两心相印。子和得了李妇,居然捐了大花样到省,锦江剑阁,随处流连,不及两年,早已官符在握。
李妇脱不掉勾阑习惯,最喜购买刍女,供他捶楚,子和因爱生畏,却也不曾阻抑。起初不过偶然使性,并不十分厉害,渐渐棒敲棍击,身有伤痕,子和还要将顺妻嗔,助纣为虐。一任未满,又调腴缺。这时李妇志得意满,放出种种手段,虐待诸婢。可怜诸婢,长者只有十五六,幼者只有十一二,贪眠好吃,个个皆然。而且生性健忘,遇事躲懒,像煞有遗传一般。
李妇看他们不过,奈他们不得,创出几种酷烈的刑罚,随意尝试,有的用针刺,有的用火烙,呼号达旦,惨不忍闻,署中饿毙的、自缢的,已是数见不鲜。这些小儿女同父母恩义俱绝,那个替他出来仲冤?
不道子和也为着滥刑毙命,被制军年终甄别,奏参革职,他便在成都买田置宅,做一个安乐寓公。李妇看他宦囊颇丰,还叫他设法出山,潜谋开复。子和倒宦兴倦了,只帮着李妇将摆布强盗的法子,摆布婢女。诸婢里面,有个铁匠女儿,平时也备受虐待。铁匠听得消息,偶来探望,那女儿见了父亲,自然哀哀诉苦。铁匠备价请赎,子和不但不允,反说此婢宣布他的恶状,叫李妇榜掠处死。李妇有了子和做护符,那里还肯轻纵?到得一命呜呼,只暗暗叫人抬出埋葬。铁匠再来省视时,早被阍人拒绝了。铁匠料定内中有点蹊跷,但惧怕子和的声势,不敢冒昧发动。那知这个风声,早传到成都府刘文丹太守面前,太守自从夔州调繁,官声卓著,不好指定子和一桩事,却出了一张告示,大约说:川中官场风气颓坏,常有购民家女为婢妾,一有不合,辄加私刑,甚至治死。应行严禁,且悬赏招告。铁匠正在忿无可泄,看见刘太守牌示,便据实具状控诉。刘太守也知道子和不是善类,若不从速办理,势必毁尸灭迹,人证物证,缺了一样,他便好信口抵赖。便急提子和的阍人严讯,阍人乱以他婢。
及至指定姓名时日,阍人诿为未见,再三严鞫,才供出某日某仆,指挥抬工舁一画箱出门,不知何事?复提抬工逐一问时,但说遵埋某处,并不知内贮何物。太守遂派干役,押同抬工前往发掘,一面传请成都县随带仵作,来府伺候。干役将画箱抬入郡署,成都县亲督仵作启视,只有血裤一条,里着尸身,上半赤膊,发蓬齿豁。仵作喝报:“木器、铁器伤十七处,靴尖踢伤一处,前阴溃烂,系火烙伤。”太守亲验一过,填明尸格,入禀藩司。以子和本系革员,应先提案拘质,其继妻临蓐在即,暂行停絷,所有婢仆十余口,概行锁候。成都县带回推问,才知该婢伤痕,均系多时积受,此次致命,系用火箸烧红,插入前阴数寸,三出三入,嗥叫而死,皆系倪太太亲自动手,只有靴尖一伤,实是子和帮凶。知县据供详府,太守勃然大怒,说道:“这种恶妇,非到案用火箸治婢之法治之不可!”勒令发审局员,逼子和将妻交出。局员因子和曾经当过审局长官,不肯穷究。太守坚持到底,亲提子和面质。子和力认自己所杀,与妻无预。局员劝他不可画供。他说:“士可杀,不可辱。罪我不过抵命。若我妻到案,不要受大辱吗?”太守打算为子和开脱,令他罚金自赎,只放不过这忍心辣手的倪太太。倪料无可躲避,就投入天主教堂。那天主教士异常蛮横,得了倪的贿赂,每日到府衙门去索子和。太守深恐惹起交涉,无奈罚了子和万金,以二千抚恤苦主,八千充作善举,婢女一律遣散,子和夫妇受了这番挫辱,便匆匆南下,回到仪征另营窟。
子和逍遥法外了。不道李妇陡患巨疽,昼夜惨呼,与婢死时无异,虽经延医调治,他却腐及肠腑,血肉淋漓,真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呢。子和为着官削妻死,十分无聊,把故乡的山色、江声都认做添愁资料。这时正是光绪中叶,京里因慈禧太后生日,只须废员加倍报效,便好开复原官原衔。子和有个同年文仲恭,现在河南补了知府,他却同李莲英有点瓜葛。
子和想托他谋干,于是从仪征直达汉口,雇了驴车,来到开封省城。仲恭却值交卸下来,见着子和,留他在馆住宿。子和谈起续弦再断,仲恭也恰巧新丧爱妾,二人相对凄然。仲恭还捡出一张《绛云小传》的稿来,叫子和斟酌。子和看这篇小传道:侍姬薛绛云,辽东产,年十九,嫠矣。因鬻身葬夫,遂归于余。定情之夕,俨然处于也。询之则云,前夫痿不能人,如蚕僵,如猬缩,以为今生已矣,不图复遇君。时余甫通籍,家贫几不能举火,井臼疱温之役,皆姬任之。暇辄以女红为余佐。
篝灯相对,余读不已,姬必倚熏笼伴余,伺余有隙,殷勤出书画相质。然所临右军《兰亭序》,婀娜绰约,楚楚有致,即摹仿恽本中,裁红刻翠,亦不与尘俗伍。间为小诗,尤婉约可诵。
惜身弱多病,向晨必强起理妆,亭午则厨下羹汤,咄嗟立办,称药量水,不假他人。如是者凡十年,余始出守于汴,姬已骨瘦柴立矣。余于无可慰藉中,为其子纳官阶四品,姬例得封恭人,五花诰至,姬一笑而瞑,呜呼!姬之归余,虽妇而实女,余之视姬,虽妾而若妻。姬以某年月日生,以某年月日殁,仅三十二春秋耳。天何夺余之速耶?倘得玉箫再世,或可遗余之老怀也夫。子和读罢,说道:“情文相生,非此文不能传此人。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转觉词多于意了。”仲恭道:“亡姬才智,世间不患其无,只是他冒了再醮的名,依然完璧,这却是意想不到的。他现在尚未逾月,我已奉调回省,这旺夫运的话,倒也不可不信呢。”子和听他谈吐,料是哀悔过甚,勉强敷衍一会儿,就告别渡河北上了。
仲恭这人既儿女情长,又功名心热,在河南觊觎这开封府的缺,只是没有机会。后来两宫西幸,道出河南,仲恭为着烟癖甚深,不敢冒昧恶谒,只把屋子关得紧紧的,榜着“此处停灵,闲人免进”八个大字。不知怎样谋到皇差,东搜西括,侵蚀了三万两银子,将一万五千送与李阉,算是开封缺价;一万五千存在京号,预备到任开支。自己却省啬异常,除了几个鸦片烟外,每日只在枕上买个蒸馍馍,据衾大嚼,起来短衣敝屣,也不像是方面大员。只有出外上衙门,见上司,盥面的时候,两颊都敷点胭脂水,掩饰烟色。从前尽是绛姬替他擦烟盘、通烟枪、挖烟灰、打烟泡,什么调脂呀、沃水呀,伏侍的有条井井,自从绛姬殁后,他又舍不得化钱用家丁,只带了几个亲兵,那里能够舒适?他最不喜‘大人’这称呼,只许手下的人叫他‘二爷’。他既然有了这线索,总道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谁知虚牝黄金,把他气得发昏章第一。又想趋跄荣禄,靠他这近水楼台,见着总是请安。荣禄偶然发问一句,满口的‘是是是’,‘着着着’。荣禄是慈眷极优的,料定仲恭倾心巴结,必非一无希望,听得他李阉处一封重贽,竟至石沉大海,也想他从丰馈赠,才肯帮他说话。仲恭爱财若命,那肯一误再误?所以终究不曾实授。他既悔且悟,在扈跸回京时,却有四首题壁诗道:插足尘中客趁虚,独寻僻地转闲居。到门尚有衣冠客,薰穴微闻徵辟书。岛国累人追窜鼠,泥涂笑我驾疲驴。归来倦倚楼窗看,绕屋风芦绝倒如?
为看青山一卷帘,楼中景物望中添。槐柯众蚁才醒梦,灯火飞蛾枉附炎。置兔都因贪捷跃,网鱼应悔不深潜。举头明月群星淡,皎洁清辉爱素蟾。
乱树丛中昼闭关,药炉茗碗任消闲。眼前光景随缘法,耳畔秋风任往还。酒国尽堪容盛世,书城何必住名山?乡鸡午唱惊浓睡,心在巢由沮溺间。
我思无极独哀吟,旷野人稀草树森。世事如云殊变幻,禅机指水悟深沉。衔泥燕又营新垒,避网鸿宜有去心。赁个书楼石城下,未妨拥鼻日登临。
仲恭这几首诗,词旨幽怨得很,将那顽固卑鄙的旧癖,居然洗刷殆尽,只是补不着开封这缺,以头触壁,人类风狂。大众才知前此的诗,不是有心怨艾,实是叹息李阉。还传他咏汉末时《陈宫捉放》一诗道:伯奢本来是好意,一旦全家遭惨祸。可恨该县陈前令,为何卖放曹盂德?当年开封若是我,定将该令记大过。
同寅看他如醉如痴,劝他带了绛姬的柩,暂行回京。他在西山深处,替绛姬野花杂树,筑了个小小坟茔,一树一封,并不十分奢丽。及至回到京城里面,一班王公贵族、文武大臣,正在商量迎銮的典礼,把那联军的各种蹂躏,一概丢付爪哇国里。仲恭先授着李阉的激刺,后受着荣相的奚落,自此神经有点感觉,比那班藉口变法的臣僚,格外来得镇静。老佛爷暮年苦境,连光绪都不能相谅,每到殿前召见,终有不豫的颜色。
翁同解是逐了,汪鸣銮是摈了,朝臣你争我夺,与荣相国相抗的,只有个庆亲王。庆亲王名叫奕劻,从四品宗室,连升带袭,竟至赏食亲王双俸,确是满人的领袖、枢府的机关。朝臣为着变法自强,不特奉天、吉、黑要改行省,连江苏、江宁两部分外,还要添个江淮巡抚。庆亲王是悬格招贤,这江淮巡抚议定后,便叫江苏巡抚恩寿调补。这恩寿便是替沈仲馥调停家事的。
恩中丞正待摒挡就道,不意在江苏任上,闹出一段秽史来。正是:符竹遥颁方拜命,墙茨不扫竟贴羞。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