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李伯行漫游日本,采风问俗,算是輶轩的太史。
这日本国原与我国同文同种。有人还说是秦始皇使徐福求仙东海,带着童男童女,徐福便叫他们自为夫妇,遂立了日本的国基。唐、宋以来,朝鲜渐次衰弱,日本便在东方做了日出天子。
虽有元世祖的雄才大略,毕竟不曾取胜。明季侵略沿海,戚继光、胡宗宪一班人,也只能拒绝他不来。什么子女玉帛,倒也牺牲得不少。但是那时还是幕府时代,君权不曾统一。后来为着西欧各国,通商传教,利原外溢,明治天皇锐意变法,将旧制扫除殆尽,提倡维新,伊藤博文确是一个功臣。同治年间,日本同我国订了条约,聘问不绝,我国绅商东渡的,每年也不在少数。日本的男子,大半短襟窄袖,显出他尚武精神。只有女子木屐高鬟,长衣曳地,尚是旧时的装束。有些小家碧玉,经商的经商,办事的办事,大都各勤职业,不敢嬉游,那缝纫、烹饪这几桩,又是能干得很。便论到名门闺秀,在这交际场里,也着实温柔敦厚,不露一点骄矜的样子。伯行住在东京,确是繁华所在,酒楼餐馆,軿列餐者,放肆的什么下女,更弄得雪肤花貌,一半句留,不要说挟瑟弹筝,鬻歌市上的人了。伯行原不至随意冶游,这些故国旧交,友邦新侣,在离宫别馆,肆筵设席,总须有繁弦急管,点缀这嘉宾的雅座。日本有班艺妓,歌衫舞扇,另有靡靡的声音,客邸天涯,无不令人心醉。一般南国的屈原,束家的宋玉,自然久与俱化。好事的曾有一首《鸳鸯曲》道:朝从鸳鸯塘,暮从鸳鸯澳。水从鸳鸯明,路从鸳鸯熟。朝来鸳鸯飞,鸳鸯自相逐。暮来鸳鸯栖,鸳鸯不独宿。鸳鸯盛文羽,鸳鸯有奇服。鸳鸯爱并头,鸳鸯同比目。霞为鸳鸯裳,花为鸳鸯屋。月为鸳鸯妆,风为鸳鸯沐。萍为鸳鸯开,莲为鸳鸯覆。澜为鸳鸯回,波为鸳鸯蹴。藻为鸳鸯裀,菰为鸳鸯菽。荇为鸳鸯萦,芙为鸳鸯馥。写入鸳鸯弦,绣作鸳鸯轴。鸳鸯意喈喈,鸳鸯情毣毣。见鸳鸯成行,都鸳鸯卅六。鸳鸯今在梁,鸳鸯宜遐福。
日本最重的,还有三月里的樱花节。说樱花是日本的国花,这花稠密成林,烂如霞锦,梅花没有这样的艳,桃花没有这样的雅,杏花没有这样的娇,梨花没有这样的媚。若在艳阳天气,微烘薄醉,绝好一幅天然图画。便遇着雨丝风片,益发有夜深花睡的态度。所以樱花节的嬉春士女,正是万人空巷,竞斗新妆。连那绣阁名姝、画楼淑女,也是香车宝马,前来赏玩一番。
伊藤原有一个女儿,秀外慧中,确是扶桑翘楚,却又幽闲贞静,熟习汉文,平时简出深居,什么茶会呀、舞场呀,从不轻易涉足。伊藤钟爱得很,觉得国中的政客名流,都是不能满意。这日风和日丽,也逐队去看看樱花。伯行正与几个宾朋,连镰过市,却在无意中一瞥,真当得“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这八个字。不道对面秋波微转,也视作洋车里的璧人。伯行返寓调查,才知是伊藤的爱女,虽则未曾受聘,谅不肯屈作英皇。但这一面的因缘,终究委决不下。对面是个女儿家,见了这风度翩翩,又要详求家世,有人说道:“中国李爵相的世子,正好门当户对,结这异域的同牢。”缓缓的向伊藤陈明。伊藤久慕爵相的勋名,自然非凡忻喜。况且伯行周旋坛坫,伊藤亦颇相推重,女儿既愿偕秦晋,冰清玉润,还怕不后先济美吗?便托人与伯行提议。伯行正打中心坎,回说:“须要发电禀父,不能自定进止。”爵相是通权达变的人,料定两国通婚,于邦交极有关系,伊藤在日本炙手可热,将来彼此都有借重的事,此举他来俯就,倒也不便坚拒。只是京里一功都老爷,为着议和的事,叫我做秦桧、贾似道,这事发现,不又叫我张邦昌吗?急忙将大概情迹,奏了一本,静候上谕处分。老佛爷落得做个顺水人情,额外赏了一副封诰。从此东鹣西鲽,果然联合拢来,这海外朱陈,要算破题儿第一遭呢。那贺伯行的诗道:记曾屧响绕回廊,高髻云鬟别样妆。秾李夭桃同烂漫,一齐俯首拜东皇。
郎君宝马女香车,王榭门楣宰相家。试问春风谁管领?良媒毕竟是樱花。
仙槎一水自盈盈,片石支机剧有情。跨凤乘鸾双比翼,蓬莱山色最分明。
画眉依样问新娘,且把他乡作婿乡。听遍笙璈与歌舞,众仙相约咏霓裳。
伯行在日本住了几时,带着这新夫人遄归中国,飚轮驰骤,佳偶神仙。邮船到了上海,便也小驻征骖,领略这淞滨风景。
顺便道出南京,去谒见总督曾忠襄公,谈起俄人为着伊犁这案,几至决裂,廷议已将全权专使崇厚褫职拿问,特派曾袭侯前往改约,俄人强横,恐不能俯首就范,东北一路,都已布防了。
伯行归见爵相,已奉到筹备战舰的密谕,将新夫人见过阖家眷属,虽则语言、服色,微有不同,而性质安详,举止娴雅,更不失为大家风范。爵相为着布防的事,军书络绎,不遑宁息。
伯行也分劳一二。问起伊犁起衅的缘故,爵相道:“伊犁却在新疆的西北,从前回众扰乱时候,俄人说替我国暂管。到得西北事之,我国自然要索回伊犁,朝廷却派了吏部侍郎崇厚,前赴磋汉。崇厚上了俄臣布策的当,定了条约十八款,轻易画押,只收回伊犁一座空城,把西境的霍尔果斯河左岸,及南境的帖克斯河上流两岸,一齐断送,还要索偿俄银五百万卢布。第一个左爵相不答应,激昂慷慨,上了一道封事,才下这惩办崇厚的严旨。如今派劼刚去挽回,劼刚较之崇厚,机警得多呢。”
伯行知道劼刚便是曾袭侯的表字,他系文正长子,名叫纪泽。文正薨后,袭了毅勇侯,官至大理寺少卿。这时已简命出使英法大臣,因为俄事紧迫,叫他先到俄国去走一趟。劼刚对着爵相,虽是世弟兄,究竟爵相勋高望重,出京后先来请教方略。爵相总劝他随机应变,不宜一味执拗。劼刚是各国语言文字,都有门径的,一部《万国公法》更加烂熟胸中;手下几个参赞随员,不是练达老成,便是能言善辩。到俄国见了布策,责备他种种不合,反复诘难,说要尽翻前约。布策那里肯听?
一日一日延挨下去。
劼刚趁着议约余暇,浏览俄京的风景,刚刚在赛马期内,锦鞍玉勒,认识了俄将少女。那俄将却仰慕动劼刚,听女儿同劼刚聚在一起,郊坰并辔,城市联镳,有时还带着小队弓刀,围场纵猎。劼刚虽有这种艳遇,却仍以国事为重,同布策和平交涉,还乘那新皇嗣位的机会,才改定了前约七条:一、归还伊犁南境。
二、喀什噶尔界务,不据崇厚所定之界。
三、塔尔巴哈台界务,照原约修改。
四、嘉峪关通商照天津条约办理。西安、汉中及汉口字样,均删去。
五、废松花江行船至伯都讷专条。
六、仅许在吐鲁番增一领事,其余缓议。
七、俄商至新疆贸易,改均不纳税为暂不纳税。此外续添卢布四百万元。
劼刚迭电请旨,算将俄案结束,便要驰赴英京接任去了。
偏是俄女碍着国禁,凡不曾正式结婚的,不能携带出境。劼刚躬膺使命,也不便贸然履行婚约,只好暂时话别,徐待将来。
江文通说得好:“黯然**者,别而已矣!况且皇华四牡,万里长征,那得不潸焉出涕?”劼刚也顾不得许多,早在英京欣然驻节了。俄女为着劼刚,矢志不嫁,俄将亦未便相强。好在鱼腹雁足,消息常通,每到秋高马肥,依然弄那逐狗鞲鹰的豪兴,只有陌头杨柳,春日凝妆,不免有夫婿封侯的后悔了。劼刚往来英法,转瞬三年,复命还朝,已经升任侍郎,颇想圆成俄女的好事,谁知年甫五十,病不能兴。光绪眷念前劳,赐谥“惠敏”,那俄女竟成虚望了。近人责备劼刚,发现一段笔记道:文正长子纪泽,使俄纳洋妇,用夷俗。女自相婿,则得郭嵩焘门下能刻石者。华夷婚礼之乱,乃始硕儒元辅之门。纪泽出详,文正早失算。文正功名人也!以功名论,夷方骄陵,华方怯懦。夷权势所占,常十**。华口舌所争,常十一二,恶所言功名。以富贵论,文正蒙适,即不出洋,承恩守资,终不失袭侯侍郎。出洋富贵固无所增。纪泽既倡变家风,其他子弟之不如纪泽者,何怪夷言夷服,哄然一堂。且乐入外国籍,天下将被其毒。曾发天下之难,固当先客于邪!天道感应,初何尝以文正之善言德行而或逭也!
劼刚在英法的时候,中国的大局,还不至十分败坏。偏是前使郭筠仙侍郎,称赞得英法诸国,政教修明,工商繁庶。中国这班守旧大僚,都有点不能满意。到得劼刚继任,又有这俄女交际的嫌疑,连从前曾文正办理天津教案这件旧事,也都一齐翻起。湖南人只记曾氏的罪,不记曾氏的功。北京的会馆里,既容不得曾氏,湖南的原籍地方,更容不得曾氏。劼刚的名誉声价,又被这种笔记贬损。余却记得俞荫甫先生为惠敏所撰墓志道:公自幼究心经史,喜读《庄子》、《离骚》,所为诗古文辞,卓然成家,兼通小学,旁涉篆刻、丹青、音律、骑射,靡不通晓。又精习西国语言文字?讲论天算之学,访求制器之法,海外诸大洲,地形国俗,鳞罗布列,如指诸掌。乃年甫及艾,一病不起。惜哉!
这样看来,劼刚留心外交,注意舆地,其识见极为远到,那些小德出入,也不必一定苛求。不料他未竟所用,连季父忠襄都说少一帮手。劼刚逝世以后,曾氏弟兄子侄,幼的幼,弱的弱,祗袭个现成的世爵,及岁后带领引见。赏了郎中员外,分部行走,偶然升到卿贰,也没有什么建树。只有忠襄是长江锁钥,与李爵相南北对峙,练船制械,事事不遗余力;听得劼刚中折,渐觉意兴索然,幸而法越敉平,海疆无事。光绪十五年大婚礼成,便议撤帘归政,忠襄年已七十有奇,次年遽薨于位。
这两江总督的缺,从文正至今,都用着湖南人补授。忠襄事出仓猝,一时难得人选,照例谕知安徽巡抚沈秉成署理。秉成字叫仲馥,是浙江湖州归安人,论他久任封圻,循谨无过,虽不足绾两江重任,那暂时升擢,未尝不可萧规曹随。那知接篆不到几时,接着山东巡抚一角咨文,仲馥拆开一看,不觉大惊失色。究竟咨文里说着什么话呢?正是:急报不辞千里远,奇谋突使一军惊。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