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英舰攻浙,定海失守。这定海虽是一个县城,却是海外孤岛,无险可扼。从前明季的张名振、张煌言,奉着鲁王,僻居此地,做那岛上的田横,舟中的帝昺。清廷为着海盗出没,曾经浙江巡抚阮元、提督李长庚,严加防卫。此番英舰突至,总兵张朝发,不去袭击外海,专事把守海口,却被英舰在桅墙上开炮,接连轰进。朝发便抵挡不住,负伤而退,兵械船只,一齐拱手让敌。英兵奋力登岸,围攻县城。知县姚怀祥,同了典史金福,只募得几百乡勇,哪里敌得过英兵?英兵架起云梯,缘城而上,怀祥等只有一死报国。眼见英兵斩关入郭,驻扎县署。这班乡勇,原是积年无赖,趁此县城无主,焚劫掳掠,无所不为。县城里店铺居民,固然蹂躏殆尽,便是小康各户,也弄得髫龀无遗。焦土荒凉,满街喋血。英兵官也曾发贴布告,叫百姓各安生业。不道多勇头目,又向四乡滋扰。
那南乡富户乌姓,本是聚族而居。村后村前,约有二百余家,男女亲丁,以及佣役婢媪,共计一千左右。乌姓最有积蓄的,却是一个寡妇。他丈夫乌大生,向做海船生意,奔走闽粤,运货经商,确有一二百万财产。乌妇母家姓忻,本是镇海县人。
十八岁继配大生,二十三岁大生病故。前妻所生二子,他替二子娶妻成业。二子亦恪遵母命,上慈下孝,并无闲言。同族中的造宗祠,制义田,立家塾,都是忻氏一房办理。还提出什么科第费、祭祀费、婚嫁费、丧葬费,应有尽有。阖族都感激忻氏。忻氏听见县城已失,知道四乡必不能免。便开了宗祠,请到族长、房长,说道:“英国远隔重洋,取了这定海县城,必不久守。况且他志在通商赔费,局促在弹丸黑子里面,还从何处发展?若他逼进镇海、宁波腹地,更是自走绝路。英兵倒不必惧怕的,只有这几百乡勇,从前散在各处,不过偷鸡吊狗,没有什么党羽。如今聚集一处,乘乱淫杀,城中的菁华,已收拾干净了。东乡西乡,都是渔家贩户,只有南乡较为殷实。闻说乡勇裹胁,不止二三千人,来势汹涌,不得不预为之备。我想本村外面,分筑几座土堡,可以就近抵御。我等同族壮了及佣役等类,应行全数编练,分班轮守。一切饷械先由我处筹垫。
族中有资的助钱,无资的助力。若有邻村肯来联络,也可互相呼应。总期这班乡勇,不进我南乡一步。我是妇人,总求诸位决议。”旅长道:“这是保全阖族的事,那个敢不赞同?只是编练须有头目,饷械须有管理,却不可草率开办的。”房长道:“同族四房的得彪侄,他从武秀才,保到千总,署过汛地,编练托了他罢。这管理的事,还请族长带同忻氏两子合办。我等专认募集款项,结合邻里。事不宜迟,可请得彪侄先来挑选,同族壮了佣役,若有不到的,从严处罚。这土堡也须得彪侄相定地址,才可兴筑。”旅长甚以为然,忙与得彪接洽。得彪自然允诺,鸠工营堡,择地操兵,树起一面大旗,写着“乌氏保族团”。左近几个小村庄,都来助饷求庇。忻氏发出五万现银,交与旅长,米谷鱼鲞蔬菜,概由同族合捐。忻氏带着两个媳妇,督率婢媪,埋锅造饭。凡有十五以上、五十以下妇女,均须帮同执爨。
布置大定,东西两乡的乡勇,早已围攻外堡。得彪登堡遥望,那帕首短衣的乡勇,有的短刀,有的土枪,为首的骑在马上,背着洋枪,前面还飘着“蜈蚣旗”,如临大敌一般。为首的一声口令,枪子打在堡上,终究洞穿不过。得彪也用木石滚下,乡勇退了几步,重新挤了上来。自晨至午,为首的发了几枪,击破东南堡角,想要乘势抢入。得彪立马堡口,登时修复。
乡勇再接再厉,得彪昼夜死守。
相持约有一月,陡闻英兵退出县城,航海北上。浙江巡抚乌尔慕额,会同钦差大臣伊里布,派员来接县印,已将殉难总兵张朝发,知县姚怀祥、典史金福,分别请恤。查明城乡被害绅民男妇,汇案奏圣。所有前券乡勇,一律解散。并简葛云飞为定海总镇。新任定海知县杨孔彰,看得全县糜烂,一时难以恢复,只有南乡乌氏,未曾遭难,便亲自下乡去拜会乌氏族长。
乌氏知道乡勇全退,族中复操故业。族长接见知县,陈明乌忻氏青年守节,一意抚孤,此番倡捐巨金,保全族众,询能深明大义。千总乌得彪,练众御敌,不避艰险,保卫桑梓,厥功亦伟,要求知县详省办理。知县答应下来,想向乌忻氏借银五万,筹备善后,忻氏亦慷慨捐缴。不到几时,浙江乌巡抚,奏准旌节,并颁给匾额。乌巡抚又加了一副对联道:巴妇怀清节贞松竹恒嫠行义谊笃梓桑杨知县亲自带着鼓吹花彩,前来道贺。忻氏礼服接旨谢恩,衙役都有犒赏。乌得彪加了都司职衔,族长、房长,及忻氏二子,也给予五品翎顶。定海总算安谧。
英兵统将伯麦同了领事义律,带着兵舰八只,居然直犯天津。直督琦善,张皇入告。他有了权相穆彰阿的线索,竟敢倡言议抚,接受条约。林、邓两总督,反得了操切偾事的罪名,褫职遣戍。这里琦善呀、伊里布呀、奕山呀,忽和忽战,一无把握。最后算奕山叫广州知府余保纯,暂定和议四条,还靠美国人从中说项。哪四条呢?
第一条广东允于烟价外,先偿英国兵费六百万元,限五日内付清。
第二条将军及外省兵,退屯城外六十里。
第三条割让香港问题,待后再商。
第四条英舰退出虎门。
这约订定以后,奕山勉强苟安。偏是粤民又竖着平英团名义,伤伯麦,围义律,吐了一口怨气。英国那肯干休?又派濮鼎查、巴尔克,分领海陆,于道光二十一年七月,先在闽海骚扰。总督颜伯焘、提督普陀保、总兵那丹珠,防御抵抗,都能尽力,只得再从浙江取道。
这时钦差裕谦,由两江总督来浙视师,驻节镇海。知道定海镇总兵葛云飞,是个谋勇兼全的名将,把定海双手交付。还怕他兵单力弱,又檄调处州镇总兵郑国鸿、安徽寿春镇总兵王锡朋,前来协助。
这葛总兵却是绍兴山阴人,由武进士出身,洊升此职。只随带一妾,来镇定海。他见这定海残破不堪的现状,便想三面筑城,环列巨炮,堵住竹山门深港,使不复通舟。南路再增立土城,与五奎山诸岛,互相犄角,才可保得海口。不道道光听了穆彰阿的话,一味裁兵节饷,弄得裕钦差不敢擅主。这浙江提督余步云,借着上谕,把定海只留兵五千。葛总兵料定分拨不够,先同郑、王两总兵,认定防地。郑国鸿愿守竹山门,王锡朋愿守晓峰岭,留着道头街一带,归葛云飞扼守。葛总兵看看兵单械少,一面详钦差,一面详提督,终究不曾添得一卒一炮。英兵先从竹山门冲进,被郑军迎头痛击,打断了几根桅杆。
英兵知不是路,改绕吉祥门,攻东港浦,又被葛、王夹击,节节退却,便再从竹山嘴登岸。郑总兵悉力拦截。英兵暗从晓峰岭闲道,蛇行匍匐而入。王总兵独挥短刀陷阵,斩馘敌军数百,力竭身死。英兵既得一路,并力攻郑。郑总兵知全局将溃,领兵一队,冲入敌中,荡决纵横,当者披靡。奈以敌军麇至,突围不出,中铳而殁。王。郑两险均失,只剩了葛总兵督守南路土城。手掇四千斤巨炮击敌,复率步队持械巷战。敌首执着绿旗指挥所部,葛怒叱道:“逆贼终污吾刃!”一刀劈去,刀锋遽折。急拔所佩长剑,敌首已刀嫠葛面,仅存左半,葛犹兀立不退。飞炮复从后洞胸,血涔涔流溢而下,然仍握剑弗释,目炯有光。部下见英奠去远,想负葛尸归葬,偏是重不可举。正在访惶无计,忽见一队女军,如飞而至。为首女将,横枪跃马,大呼:“谁知道葛将军下落者?”英兵看他一骑驰突,倒也相顾辟易。转到土城背面,却好与部下徐保打个照面。徐保认得是葛总兵的如夫人,便说:“前面崖石以下,青布帕首,着麻布袍,御铁齿鞋者,将军尸也。”葛妾更不打话,纵马前进。
葛尸已被英兵围住,葛妾叫女军退后,亲将英兵纷纷挑散,裹着葛尸,溃围而出。这时天雨地湿,满地泥泞,葛妾舆尸上船,驰归安葬。后人有《葛将军妾歌》,写其实事道:舟山潮与东溟接,战血模糊留雉堞。废垒犹传诸葛营,行人尚说张巡妾。共道名妹越国生,亭萝村畔早知名。自从嫁得浮云婿,到处相随却月营。清油幕底红灯下,缓带轻裘人隽雅。
月明细柳喜论兵,日暖长揪看走马。一朝开府海门东,歌舞声传画角中。不问孤军悬渤海,但思长剑倚蛮峒。新声休唱下都护,金盒牙旗多内助。虎幄方吹少女风,鲸波急起蚩尤雾。一军如雪阵云高,独凿凶门入怒涛。谁使孝侯空按剑,可怜光弼竞抽刀。凄凉东岳宫前路,消息传来泪如注。三千铁甲尽苍黄,十二金钗齐缟素。绣旗素钺雪纷纷,报主从来岂顾勋!已誓此身排一死,顿教作气动三军。马蹄湿尽胭脂血,战苦绿沉枪欲折。归无先轸面如生,杀贼庞娥心似铁。一从巾帼战场行,雌霓翻成贯日明。不负将军能报国,居然女子也知兵。归来肠断军门柳,犀铠龙旗亦何有?不作孤城李侃妻,尚留遗恨韩家妇。
还乡着取旧时裳,粉黛弓刀尽可伤。风雨曹娥江上住,夜深还梦旧沙场。
这葛妾本来容止闲雅,富有胆略,葛总兵深为倚重。夺得葛总兵尸首回籍,葬事粗了,便跟着葛太夫人一意守志。倒是道光得着浙省战报,知道定海又失,三总镇同时殉难,照例叫部臣议谥。葛总兵得着“壮节”两字,加恩将其子承袭世职。
壮节的儿子,也是克继父志,大众称他银枪小葛。
那英兵自从占据定海渐渐逼近镇海。余提督早在宁波山上,悬挂白旗。裕钦差料不可恃,借着誓神的名目,请余提督一同莅盟。他却托辞足疾,暗与英通、英兵便趋镇海,下宁波,直到余姚、上虞。道光无可措置,又授奕经扬威将军,怡良、牛鉴,分督闽江。倒是浙抚刘韵珂,尚能注重防剿。当是有一副谐联道:扬威威不扬靖逆逆不靖两将军难兄难弟定海海未定宁**未宁一中丞忧国忧民浙江既连失海口,绍兴各属,自然戒严。这消息传到嘉兴,早惊动了乍浦驻防官吏。乍浦原设有副都统一员,以下协领、佐领、防御、骁骑校,无一不备。听得英兵如此厉害,这些旗员,全是吃粮不管事的。副都统却认识一个嘉兴绅士,姓徐名卫,表字淇源。虽是拔贡校官,却能熟谙军政。便差了一员笔帖式,一员领催,专函速驾。谁知到得徐家,淇源正在纳宠,究不知能否应召?正是:前席借筹宜养士,安车束帛且迎贤。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