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秀才被刺,县令远逃,这案系出在徐州萧县。那秀才姓李名弼,家中历代举贡,算是萧县绅士。他有一个姑母,嫁在同县孙姓。姑夫增洪,亦是府学秀才。所生两子一女。子皆不慧,只有幼女静姑,性既聪颖,貌亦韶秀,孙秀才爱如掌珠,每谓人曰:“此不栉进士也,将来楹书付吾女矣!”垂髫时候,即许字城东洪氏子。女母李氏,授女刺绣针黹,亦均楚楚有致。不意李氏一病,遽与仙游。孙秀才伉俪情深,做了数十首悼亡诗句。李粥谊属姑侄,赞襄丧事,尽礼尽情。孙秀才偶尔周转不灵,李弼无不代为划策。孙秀才所以极爱李弼,总说两儿豚犬,将来还仗李弼维持。那知李弼居心不良,早将表妹静姑,看在眼里。只为静姑已经受聘.转不出他样念头,只好在无意中挑逗一二。静姑看那中表兄挤眉弄眼,觉得羞人答答,总是留心避开。谁料祸不单行,洪氏子又中途夭折。孙秀才得了凶信,还想螨着爱女。李弼偏故意漏泄,复欣欣向人道:“我此后婿孙氏矣!”静姑本不满意李弼,闻这消息后,乃谓老父曰:“从一而终,古之训也。柏舟这诗,共姜是未婚自守,如今不废。父老了,母又早逝,兄未娶,儿学婴儿不嫁了。”

孙秀才虽不赞成她,总想从缓相劝。那李弼二连三叫人前来作伐,孙秀才并不坚拒。后来逼得急了,才回说女儿不愿,无从相强。李弼恼羞成怒,居然以势相压。孙秀才道:“李生吾内侄耳,今欲以势夺吾女,吾当鸣之官,彼其如我何!”人或以告李,李亦怒道:“孙虽为余姑丈,然穷措大,奚能与我抗?吾誓必得此女。”从此登门谢过,馈遗不绝。女告父日:“李弼叵测,宜预防也。”孙秀才曰:“彼自知悔耳。”李每至,静姑必深匿。一日猝遇于庭,綦巾缟袂,潇洒绝尘,李以为可欺也,挑之不答,迫而欲相犯。女狂呼无应者,那父兄早他出了。邻妇闻声至,李始跄踉遁。孙秀才傍晚归,女泣告父日:“女团知李弼非人也,今果然,非邻媪,女自裁矣。”孙秀才连夜叩李门诟之,并欲鸣官,旁人劝之始已。于是绝往来者月余。

李又挽鲁仲连邀孙酌,女又告父曰:“筵无好筵,会无好会,盖辞之。”孙秀才日:“某余挚交也,决弗给我?”至则李弼执礼敬,尽欢而散。孙秀才归即病,病即死。静姑知李弼谋,苦无证据,又不忍父尸受检验,姑隐忍几时再说。这夜忽然火发,将孙家的屋庐器具,焚毁一空。孙秀才的两子,因夜间为烟火所迷,双双葬身陷阱。只剩了静姑,被女道士救出,模模糊糊,并不知道身在何所。这女道士庵居不远,却将静姑暂时安顿。静姑详告家世,女道士道:“命之不犹,复何所怨?

你既是霜闺弱息,怕遭强暴,不如隐居我处,可以免却危险。”

静姑叫女道士寻访兄尸父柩,女道士道:“是谁放火,是谁收火,你只听着便了。”

果然次早李弼到场大哭,买棺盛殓,却只有两个男尸,连同孙秀才烬余的柩,一同埋葬。一面要探听静姑下落。女道士回庵,告诉静姑。静姑道:“父兄之仇,不能不报。”女道士道:“你一弱女子,报仇却非易事。你不如息了这个念头,早晚焚修,得点来生善果罢。李弼这厮,自有人替你报仇的。”

静姑虽不为然,却也无法可使。

女道士已知道孙秀才是李弼药死的,孙秀才二子,是李弼烧死的。以为静姑父兄既殁,静姑好随他操纵。到得火已熄灭,不见静姑,起初还四处寻觅,不几时渐渐冷了,只当她同付一炬,遂亦置不复念。静姑惟有朝祈夕祷,愿神佛显灵,忽报李弼身死大街,首断腹裂。经县官派役巡缉,在城门阙上,寻到李弼首级;在城外山麓树上,寻到李弼肚肠,正在乱乱哄哄。

次夜李弼家中妻妾三人,一律被杀,都是衣散裤解,胸如刀划。

壁上还题着一首词道:同是身亡家破,何须巧用机谋!害人放火究何仇?只是所谋不遂。天道本容报复,人情那肯干休!天涯苍莽向谁搜?记取峨嵋山后。

这词颜色殷赤,不知是墨是血?县官正弄得走投无路,又报失首的两人:一个是从前替李弼请酒的鲁仲连,一个是李的谋士,尸在家里,首级却在后面粪窖里。县官一连三日,出了杀人四案,只得严行分缉。这晚在寝室里,从窗外飞进一信,面署某县官亲拆。县官拆开一看,只有“党恶庇凶,勒令退休,若不辞职,白刃无情”十六个字。县官料定此案不破,前程难保;此案若破,性命难保,所以带着家眷,连夜弃印走了。次早合署的人役,不见了本官,只得请县丞暂行护印,一面飞报徐州本府,赶紧派了委员,来县查办,一无头绪。

有人来县报告,说尼庵女道士,踪迹诡秘,私藏妇女,这案恐与女道士有点关系。委员点齐人役,包围尼庵,偏是庵门紧闭,猛扣不应。委员命破扉而入,只见庭花自笑,树鸟争迎,并没有女道士的影子。此外尽是残烛断香,废檠破几。一直搜索到云房里面,桌上斜插一把闪闪的刀,旁边写着“来者懔此”。委员拔起刀来,尚有溅着的血迹,便传里邻问话,都说三日前已不见女道士,连同住的静姑娘,也没有了。委员问静姑娘是什么人?回说系孙秀才遗女,将静姑如何守贞,如何被逼,如何破家,如何入庵,详详细细说了一遍。委员点头会意,知道李弼血案,必从静姑起来,女道士料定是个侠客。只因道听途说,不便上闻,姑将凶刀带回。这案已经发现多月,毫无一些影响。江苏巡抚专咨到部,请发火票,是严缉前任萧县知县,及不知姓名的女道士。终究没头没脑,宕成疑案了。

只有山西太原这一案,尤其牵连得多,奔逃得远,冤冤相报。亏得交城陈令,总算水落石出。这一僧的死,一叟的囚,以及屠人夫妇,枝枝节节,可谓一误再误,实则咎在张翁一人。

那张翁本是太原富家,所生二女:长叫金姑,幼叫玉姑。

金姑已嫁而寡,潜与某僧有染。玉姑则字同邑曹姓,尚未于归。

曹翁是在南中服贾的。带着儿子同往,久久不曾回籍。外面沸沸扬扬,都说曹翁父子,业败客死。张翁将玉始改字姚姓,玉姑却恋恋旧聘,只是碍于父命,无从挽回。正在筹备奁具的时候,忽闻曹子来谒。料定老父必有异谋,暗中令婢子打听,才知张翁要焚毙曹子,将女嫁姚。玉姑这时顾不得羞耻,避不得嫌疑,逞向曹子房中谈话,说道:“妾已许君为妇,非私奔可比。今父将妾别字,你之来将有所不利,故不得不冒险而来,同你商量偕遁。”曹子道:“两人远行,费用在那里有呢?”

玉姑道:“这倒无虑,妾却有点私蓄,即千里亦可敷衍的。”

两人便跨了双卫出来,投奔到金姑家里。那某僧正与金姑结不解缘,忽闻妹与未婚夫至,便隔户告妹道:“妹速他往,毋累我。父必来搜索我所,我当替你遮瞒。”妹亦不俟启门而去。

张翁知一计不售,双双偕亡。这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心里如何下得去!况且姚家喜期在迩,将来如何对付?料两人行必不远,连夜赶寻金姑。偏是某僧恋着不走,金姑听见父亲声音,依然闭而不纳。张翁情知有异,坚欲入室穷搜。金姑身颤面红,连呼没有。张翁寻见床后大柜,即呼从人启视。金姑张皇失措,期期不可。张翁道:“不管他,尔等抬回去便了。”

大众出了金始的门,回家打开木柜,只叫得一声阿呀!原来柜里蜷伏着死僧,缁衣黄鞋,毫无气息。张翁急得手足麻木。还是从人献计,说何不将借饰女,以玉姑暴卒讣姚呢?张翁深赞妙策,将僧尸取了出来,被着女衣,加着假髻,停在内室灵床上面,招众僧前来诵经。刚刚敲过四鼓,忽见死者伸拳舒足,众僧认做尸变,纷纷夺门逃避,某僧如梦方醒,不解身被妇服,姑且莫夜奔归路,经卖浆莫史的门首,便欲求饮。莫史见是女子,疑系大家的逃妾。不料辨是某僧,莫叟即思声张。僧愿纳衣自赎,只穿了一件莫叟敝衣而去,看看将要到寺,遇着寺邻屠妇,当路小道。某僧又动邪思,向屠妇信口调谑,屠妇挈僧共返。屠人正醉后归来,入室见僧,自然要祭起屠刀,请他成佛了。屠妇哀求得免,相将弃尸入并。

卖浆的、屠豸的,清晨次第入市。喧传井中发现僧尸,市人一哄围观,认得僧人所穿,是卖浆莫叟的衣服。里正鸣官检验,认定莫叟是杀僧凶犯。莫叟坚不肯服,官命到家搜索,又发现女衣等件。正在疑虑,里正又报张女走尸的事。官谕张翁来认衣饰,果然—一符合。莫叟将夜间僧事入供,官皆驳为饰说,又认定莫叟是劫物弃尸凶犯。两罪并发,都在莫叟身上,三拷六问,不怕莫叟不招。只为弃尸未有定所,是以案悬未结。

县令奉檄瓜代,照例移交后任。

这后任便是交城知县陈公。陈公却是一员干吏,交城都称他陈青天。他与太原曹商,本系故友,且有托孤的旧约。所以曹子带了玉姑,便在陈公处住下。陈公委曹书记,将玉姑留伴夫人。曹子萍泊絮飘,有了归宿,往往偷闲出外,沽饮酒家。

那肆主人,亦属太原同乡,杯勺交情,能倾肝鬲。醉后微露杀人情事,曹急乱以他语。此次随陈至任,原想借陈公的介绍,与张翁消释前嫌。那知到任最棘手的一案,便是关系孙翁。曹子反复研求,觉得莫叟年逾六旬,一夜中间,既要劫尸,又要杀人,深恐无此能力。且审其月日,正与潜逃的时间相同。曹子执着文卷,到房中来告玉姑。玉姑听了,也难索解。只将文卷翻了又翻,读了又读,蓦然对曹子道:“这必是我父托言我死,以诳姚氏,暗中贿僧,饰以女服,伪作死人。中夜诈称走尸,纵僧逃逸。但杀僧的那人呢,岂便是我父吗?”曹亦恍然道:“卿言识不误,惟杀僧者非卿父,我已别有所得了。卿弗多虑,这事不难破案了。”乃将前后情形,告之陈公。陈即传张询状,张仍不改前供。问女何病?曰:“暴病。”问走尸何所?曰:“当问莫。”陈公冁然道:“女尸无须问莫,我还你一女何如?”遂令请曹孺人出,拜认其父,且对张道:“事已大白,爹爹宜早自承,毋徒自苦了?”张翁大为惊愕,只得尽吐其实。陈公牒交城提屠,一鞫即服,于是罪屠而释莫。一场疑案,冰消瓦解,太原也称陈公为青天。陈公据案定谳,还发出一首判词道:谁家无女婿,势利起于文人。到处有姣娘,淫恶莫如和尚。

张某女经受聘,应待宜家。曹某子已遄归,何堪毁约?乃始则茑萝别缔,继将竹木同焚。张某祸魁,实难曲贷。幸张女玉姑,既工干蛊,愿附乘龙。虽非绿绮之奔,几类红销之盗。张某力图弋获,计在穷搜。方疑韫椟而藏,不惜舆尸而返。褊衫大袖,谁联鹙秃之姻缘?鬓影衣香,借作鸾骖之色相。孰意谍苏绛市,人散缁衣。自惭巾帼之客,仍入袈裟之座。在该僧叩门索饮,犹可讳优孟衣冠。瞰室寻欢,已先负梵王瓶钵。刀光血影,孽海情天。死纵非辜,色诚近杀。惟莫叟年将就木,冤等覆盆。

只因一念之贪,几受终身之累。着张某量为抚恤,俾免飘零,屠人某虽属惩奸,还应抵罪。已定拟通详在案,呜呼!幻中出幻。有如许蔓引株,连生者俱生,愿勉作冰清玉洁。此判。

这判词流传出来,又说陈公是循吏文苑,合为一手的。这几桩嘉庆间的奇案,大半是为着“财色”两字。还有几桩风流韵事,又都别开生面。这年是嘉庆十二年。浙江巡抚,奏请儒臣重晏鹿鸣。知道是原任侍讲梁同书,他前一年还有重谐花烛的事。正是:新宠分颁看黻佩,旧盟偕老证笄珈。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