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龙跃奉到勒候檄调,不能从征,忽有人情愿应声代往。龙跃抬头一看,蛮靴帕首,戎服佩刀,却是女弟幺妹。
龙跃拱手道:“吾妹肯行,愚兄无患了。不知随从约要多少?”
幺妹道:“此番勒侯在秦驻守,分征滇、黔、蜀、桂诸省土司,前往辅助,并非天朝无此兵力,实要察土司之顺逆,别土司之强弱。阿哥势难应命,所以妹子有这越俎的举动。至于随从人数,在精不在多,只须挑选三百人足矣。”龙跃亦以为然,遂拨部下三百,归幺妹统率,驰赴勒侯大营听令。
原来这土官龙跃,便是总兵龙由云的孙子。由云系黔苗豪族,康熙时以力抗三桂,保障一隅,三桂亦奈何他不得。后来世璠族灭,清廷论功行赏,便特擢由云为总兵官,为诸苗长。
四传到了龙跃,已经降袭千总,然请苗奉若头目,从无违抗。
此时幺妹点齐苗部人马,浩浩荡荡,径向勒营进发。勒侯接到龙跃复禀,说道暑湿病痢,已派女弟幺妹起程。勒侯回顾幕客道:“不意异族乃有此人。”正在议论间,台妹已随着中军进帐,按着千总的仪注,唱名叩首。勒侯道:“你是龙幺妹么?”
幺妹应声道:“是。”勒侯道:“各省土司的兵,都扎在正南一带,你可安营候遣。”幺妹出去安顿。勒侯又对幕客道:“好呀,你看她雪肤花貌,剑饰弓衣,恐怕燕赵美人,还追纵不上呢!”幕客中有个舒铁云,却也赞美幺妹得很,说什么花木兰,说什么秦良玉。
这舒铁云本是一榜举人,勒侯向来钦佩的。不但运筹帷幄,倚如左右,便是赋诗饮酒,与勒侯尤相契合。勒侯听了铁云的话,笑道:“你羡幺妹吗?将来奏凯归来,我替你聘做结发夫人好吗?”铁云道:“侯爷不要闲话,中军要传鼓升帐了。”
勒侯派了幺妹,专攻南龙。
那南龙却是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幺妹独当一面,虽则搴旗斩将,总不能夺隘而过。这日是八月十五,又系幺妹二十生辰,军中悬灯结彩,大吹大擂,牛酒馈送,不绝于道。
汉苗各将领,都纷纷至营称贺。幺妹卸去戎服。弓鞋蛮袖,花帽锦衣,益发显得从容妩媚。
白莲教料定今日幺妹宴客,必然没有准备。看看日光将落,又是一派鼓乐的声响,远应山谷,起义军偷偷的围着幺妹的营盘埋伏。只听见欢呼畅饮,连臂踏歌。约莫过了黄昏时候,月明如昼,凉风徐来,营里扶出几个吃醉的将领咕噜咕噜说道:“主将果被我辈灌醉了。”起义军总道是真,呜呜一声觱篥,灯球火把,直闯幺妹中营。果有一个妇女隐几而卧。义军首领持矟搠去,那知随势而倒,衣冠蝉蜕,原来是个草缚的人。义军首领情知中计,忙欲寻路退出,背面龙军早已杀来。义军首领且战且走,刚到南龙隘口,月光下现出一面坐纛绣着一个“龙”字。后面幺妹横戈立马,对着义军首领喝道:“南龙在我掌握,你等何以不降?”义军首领受着前后夹攻,部下又登时溃散,只得求幺妹收录,愿为向导。
幺妹捷报上仍写着总兵龙跃的名字。勒侯据报入奏,龙跃升了都司,加了勇号。幺妹更向黔南进去,献俘斩馘,幺妹总增人一倍。至其驾驭部曲,异常严整,烛照数计,洞知敌情,所以战一阵,赢一阵,打一仗,胜一仗。勒俟移镇撤兵,把龙跃保到总兵衔参将;厚犒幺妹,叫她暂时留省,想成就铁云的一段良缘。不道铁云格于种族的识见,终究未谐秦晋,只在《黔中杂诗》里摹写一番。倒是陈云伯先生,有一首《长歌纪事》,道:罗旗金翠翻空绿,鬘云小队弓腰束。乐府重歌花木兰,锦袍再见秦良玉。甲帐香浓丽九华,玉颜龙女出龙家。白围燕玉天机锦,红压蛮云鬼国花。小姑独处春寒重,巫峡闲云不成梦。
唤到芳名只自怜,前身应是桐花凤,一卷龙韬荐褥薰,登坛姽婳自成军。金衔台树森兵气,玉柴阑干起阵云。昔年叛将滇池起,金马无声碧鸡死。水落昆池战血斑,多少降旛尽南指。铜鼓无声夜渡河,独从大帅挽天戈。百年宣慰家声在,铁券声名定不磨。起家得袭千夫长,阿兄意气凌云上。改土归流近百年,传家犹宝云台仗。雪点秋花走玉骢,李波小妹更英雄。星驰蓬水鱼婆箭,月抱罗洋凤女弓。白莲花压黔云黑,九驿龙场搭烽逼。一纸飞书起段功,督师羽檄催军急。阿兄卧病未从征,阿妹从容代请缨。玄女兵符亲教战,拿龙小部毒媌娙。红玉春营三百骑,美人虹越鸦军避。战血红簸蛱蝶裙,军符花銮鸳鸯字。
秋夜谈兵绣镼凉,白头老将愧红妆。围香共指花鬘市,(走票)
雪争看云亸娘。敌中妖女金蚕蛊,甲仗弥空腾白羽。金虎宵传罗曼刀,红螺夜演天魔舞。八队云旗夜踏空,擒渠争向月明中。
晋阳扫净无传箭,都让萧娘第一功。春山云满桃花路,铸铜定有铭勋处。八百明驼阿监归,三千铜弩兰珠去。当年有客赋从戎,睹见瑶仙玉帐中。珠髻翠(曼毛)虽天人样,艳夺胭脂一角红。军书更有簪花格,蛮笺小帽珍金碧。谁傍相思塞畔居?
铃名红晕芙蓉石。功成归去定何如?跳月姻缘梦有无。惆怅金钟花落夜,丹青谁写美人图?
幺妹归到旧部,龙跃应该慰劳。这些近境苗族,齐来庆贺。
幺妹见过天朝人物,看了苗疆旧俗,颇觉椎鲁不文,又为着铁云姻事成空,意中尤为怏怏。那班土司纷来作伐,龙跃问到幺妹,总说:“匈奴未灭,奚以家为?此时关陇尚未肃清,滇蜀犹然蠢动,便是阿哥也须厉兵秣马,这还不是安枕的时候呢!
妹子现好辅助阿哥几年,若一遣嫁,便是他家人了,弄得身不由,那里顾得到阿哥呢!”龙跃也以为然。幺妹姻事,从此搁过一边了。
那些白莲教徒本来惧怕龙幺妹的兵力,退出贵州,却不曾全数扑灭。勒侯屡奉严旨,终究此伏彼起,不能全数净尽。嘉庆急如星火,调明亮,谪恒瑞,派那彦威,用额勒登保,川楚数千里,输兵转饷,糜费不资,渐渐将陕冉军徐天德扫除。不料又有冉天元扰乱陕境。额帅亲自督剿,派了穆克登布,领着右翼。穆军轻视冉军,在仓溪中了冉计,几乎挣扎不脱。一直驰至老虎垩大山,稳遂踞巅立寨,又被冉军步步逼迫,那营帐竟从山巅坠下。这些副参游守,断头折臂,全军俱乱。冉军乘势掩杀过来,却有一员副将,姓郭名麓,孑身抵敌。冉军先颇披靡,后来看得只有孤将,便一层围一层,一层厚一层,包裹拢来。郭副将见众寡不敌,却想乘间突出,自辰至午,马力已疲,竟将郭副将颠蹶在地。义军正待擒拿,郭副将早经反枪自刺。郭副将的女儿淑仪,本是英雄巾帼,使着两口柳叶刀,所向无敌。此时随营效力,驻在十里以外,听得老虎垩的警信,已经准备接应。她部下却练着两队女兵,都是生龙活虎,不避矢石。知道淑仪欲赴前敌,大家争请随行。淑仪留着左队守营,带了右队,一径风驰电掣,望着大山进发。看看行到半路,遇着败兵数十,说道:“主将被围殉难。”淑仪听了这信,大吼一声,催着坐骑直奔而去。远远望见尘头起处,料是大股义军。
也等不及追呼后队,握了两口刀,在义军前面拦住。却好义军首领割了郭副将的头,要去献功,撞着这员女将,倒也并不在意。偏是这淑仪让开各兵只向义军首领冲突,将郭副将的首级劈手夺过,拨转马头就走。仍旧回到山麓,郭副将的尸首,还躺在地下。淑仪抱住父尸,大哭一场,才将首级用线缝上,抬回营中,买棺盛殓。一面驰报额帅。额帅令淑仪暂辖旧部,将郭麓死事,淑仪败敌的大概,奏闻嘉庆。奉旨郭麓照提督阵亡例赐恤,予谥果烈,赏云骑尉世职,即令淑仪承袭,并谕以都司交额勒登保差遣。淑仪本是将门之子,得此恩遇,自然感激涕零,遂叫全营都穿白甲白盔,仿着明朝沈云英的故事,冲锋陷阵,不落人后。大众便称淑仪为“赛云英”。
淑仪自从得了这个雅号,益发勇气百倍,跟了额帅,出陕西,援甘肃,下湖北,定四川。冉天元堕崖了,王廷诏献馘了,刘之协遭俘了。嘉庆又制了一篇《邪教说》,声明但治从逆,不治从教的宗旨。到得嘉庆六年,白莲教一律平靖。嘉庆封额勒登保为一等威勇侯,以下侯、伯、子、男有差。淑仪也晋阶总兵,带了父柩,回籍安葬。曾见有一篇《赛云英传》道:赛云英,姓郭氏,名淑仪,湖南湘乡人。父麓,以武科起家。初闻鄂匪炽,始投袂入行伍,叙阶得把总,由鄂而秦。屡冒险击匪,历保至二品。旋以副将候补,娶祁氏,生女一,曰淑仪。淑仪幼好弄,且膂力过男子。虽颜色娇艳,而挽劲弓,驶飞马,观者成辟易。会祁氏歾,淑仪无所倚,疾走千里投父营。父曰:“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无使我取戾也。”淑仪曰:“然则儿愿为花木兰。”乃易男子装,遇敌辄先父出。
经略额候知其事,召麓问之曰:“闻若女随营信平?”麓曰:“信已易装矣!”额侯曰:“扑朔迷离,非计也。女何害!速返服。我署其名于军籍。”从此淑仪自练女兵,成一队矣。适冉军势骤张,御者辗转投绝地。麓以孤军犯巨敌,被围十数重,马踬遂自裁。淑仪恐父有失,急率队为后应,未至地而凶耗至矣。淑仪锐迎敌,见敌目挟父首行,乘间攫之。敌目遁,追里许,始掷刃伤匪目臂。捧父首与尸缀之,渴葬于营左。事闻,天子赐恤予谥,淑仪亦袭荫得千总。人辄呼为“赛云英”,淑仪笑受之。由是从征者凡三载,乃奏凯归,晋二品矣。葬父母于湘乡北郭外。上书巡抚,纳还官诰,归江苏狼山镇总兵郎玉,封夫人。每见其由署中鼓吹出,则雕鞍戎服,英气不减在军时也。生二子,曰俊、曰佶。夫人先郎玉卒,归葬父母墓侧。
赛云英自回籍以后,将父柩安顿在湘乡北山,又迎母柩前来合窆。佳城葱郁,夹道松揪,墓碍上刻着“诰封建威将军予谥果烈显考凌云府君、诰封一品夫人显妣祁太夫人合葬之墓”。淑仪将葬事摒挡完备,归来将历年保案奖札等件检齐,写了一封禀帖,大致说从前因父仇未报,国事未宁,是以权宜拜职;如今解甲归里,何可滥厕搢绅,且女子从人,礼所不废。
现已与江苏狼山镇总兵郎玉订婚,将来应从夫封。是以将保案奖札纳还,恳请转奏注销。至云骑尉应袭世职,查有从弟郭咸,已为父嗣,应否唯袭,乞并奏闻等语。果然郭咸袭了世职,收入湖南抚标。那北山郭氏墓旁,有一巍峨高冢,便是淑仪的葬所。
嘉庆仗着额勒登保这班人,削平了白莲教。那些东坍西涨的伏莽,同一切游兵冗勇,亦都次第就范,总算恢复了“升平”两个字。嘉庆又急急的澄清吏治,平反冤狱。这年正在办理秋审,忽然刑部尚书联衔上了一本,要叫顺天京兆县解案提讯,却不知为着何事?正是:棠薄雨甘官听讼,草飞霜肃表陈情。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