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乾隆预备巡幸,欲下扬州。那第一个起劲的,是汪盐商。汪盐商已经巴结到五品顶戴,算是群商领袖。他单名一个灿字,同和珅的家人刘全,极有交情。每年除着照例的报效和珅不算外,也送刘全一份于脩,所以刘全在和珅面前,替汪盐商着实说几句好话。
乾隆在京起跸,天津住了两日,济南住了两日。一路龙旗凤舰,从长江顺流而下。沿途经棚灯采,热闹异常。迎銮的耆臣,献赋的文士,争先恐后,挨挨挤挤的跪满江岸。汪盐商带着一班群商,也是唱着职名,跟了接驾。行宫里面,早经安排的齐齐整整。内务府随来的人员,以及各项大监,都送了又沉又大的红封,才免得他们挑剔。和珅自然不离左右,同汪盐商尤为密切。乾隆扬州住着,总是听听戏,吃吃酒,看看景致。
来过多次,也有一点厌了。回銮的时候,忽然赏了汪灿一条花翎,大众都说汪盐商竭力办差,应得仰邀异数。从此汪盐商有声有势,排在搢绅队里。谁知不满一月,早已被人暗杀,家中还走失了一个五姨太,一个义女六小姐。有的说是仇杀,有的说是盗杀。江都县模糊定案,出了一角海捕的文书。后来在六小姐房里,发现一封濒行的信,写道:汪灿卖友邀功,业已杀却,实当其罪。我等辞别枌榆,誓图北上。地方官倘欲严缉,当以治汪之法治之,毋悔。汪灿子孙,亦宜懔之。五六。
江都县看了莫名其妙,问到汪灿子孙,也都说道不知。大家沸沸扬扬,总说这条赏的花翎,有点古怪。因为那时的花翎,非常贵重,没军功的督抚,固然想不到一条,便在京的宰相、尚书,也是没有的占着多数、汪盐商算得什么,居然奉旨特赏。
原来这事,内却有一个交换条件,这花翎是一颗血淋淋头颅的代价,这头颅便是六小姐的父亲。
六小姐姓栗名娥,生长在北通州地方。她父亲绰号栗子块,江湖上混了十余年,才改了保镖的行业,替着江盐商冒过多少险事,便成了刎颈之交。起先埋身绿林,劫过和珅一宗银两。
和珅无法捕获,只好暂时隐忍。慢慢知道首犯是栗子块,便满布天罗地网,要他的性命。栗子块料不是事,急忙带了女儿,投奔扬州,求汪盐商保护。汪盐商一口应承,一力担当,就在家里住着。栗子块叫女儿拜在汪盐商膝下。有时出门去跑跑马,打打猎,早被和珅访查的确,叫刘全向汪盐商索人。汪盐商总说没有。究竟南北相隔,和珅也只能罢休。此番听得驾幸扬州,汪盐商对栗子块道:“你的仇人到了,我家里容不得你,你且把女儿留着,你暂到深山穷谷里,去躲避躲避。”栗子块也说不错,竟孑身到城外去了。他却最舍不得女儿,三日两头,总要到汪家来探望。到得和珅知道,暗暗叫刘全来见汪盐商,指名说:“栗于块是你藏着。伯爷若不念交情,早行文扬州府来查抄了。如今伯爷震怒得很,叫我传谕通知你,不要为人受过。
他一翻脸,你立刻要人亡家破的,叫你放明白些。”汪盐商道:“家中委实没有。”刘全道:“那个说在你家?你怕伤情,只须说出窝顿地方,由我们派人去捕便了,决不连累到你。”汪盐商还是犹豫,刘全也怏怏去了。
次日刘全又到,说:“伯爷问你要什么酬谢,我想你钱也够了,官也有了.只为你求了一条花翎。伯爷并不为难,但等事成,便下上谕。你想这花翎是买不到的,借不来的,只要你开一句口,便拱手奉送。你何苦顾全栗子块,违抗伯爷呢!”
汪盐商始而被他威吓,既而被他利诱,胸中有什么把握,说了句栗子块住处不知道,他却常进城的。刘全道;“谢谢你,花翎到手了。”汪盐商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又何必同他作对呢!”刘全道:“你不必管,稳戴花翎罢。”
刘全自去告知和珅。和珅只要手谕城门上盘查,第二日栗子块已被擒戮了。汪盐商有点抱愧故人,用着上好棺衾,将栗子块葬在绿杨城郭,只瞒了一个六小姐。
六小姐连日等着父亲不到,不免动了疑心。问问汪盐商,一味支吾。六小姐料定有了变卦,究竟汪盐商家中人又多,嘴又杂,不知不觉,流入六小姐耳中。六小姐在汪家住了半年,知己的只有五姨太。那五姨太也是北方出产,善舞双剑,与六小姐的武艺,不相上下。两人同起同卧,形影不离。此次遭此惨变,便带哭带诉叫五姨太划策。五姨太道:“怪不得这几日鬼鬼祟祟,原来作此勾当。你哭煞也是无益,倒是报仇要紧。”
六小姐道:“我今夜便去行刺和珅罢。”五姨太道:“和珅爪牙森列,你一个柔弱女子,仗着一柄青锋,如何能够成事?
那时被他获住,真是破巢之下无完卵了。这事须到北京去动手,弄得他人亡家破,才吐得这口恶气。我们这个人只索一命抵一命便了。”又竖起左手拇指道:“我连他都饶不过。和珅没有他,那里有这样骄横呢?”六小姐道:“事不宜迟,我单身便要走了。”五姨太道:“我们这个人交给我,趁着明日纷乱的时候,我同你改妆去罢。”
果然次早汪盐商被刺。五姨太、六小姐扮着仆人奔出扬州城,一径到北京住下。
这时已是嘉庆三年,乾隆早经禅位。然南巡回京的时候,还有人献了一个美人,称为伍佳氏。嘉庆宫中,也由某邸进了一女。赐姓陆佳,生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嘉庆虽疏远声色,经不得陆佳氏百般体贴,万种温存。有时提起和珅,嘉庆总说太上旧臣,不宜过加贬谪。陆佳氏引着康熙对鳌拜,雍正对隆科多的事,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嘉庆听了这话,便起意要倾倒和珅。然总碍着上皇,暂时容忍。
这年除夕,嘉庆率领后妃,向上皇晋酒道贺。书翻时宪,帖挂宜春。上皇还写了几个“福”字、“寿”字,预备元旦赏赍王公,高高兴兴听了一出戏,回到寝宫,传呼伍佳氏承值。
谁知当夜便晏了驾。到得大医前来诊脉,但说酒后中寒,年高气弱。伍佳氏侍寝不谨,贬入永巷。后来为着正朔大典,才把忌辰改到正月初三。
和珅忙着上皇治丧,嗣君亲政,倒也小心寅畏。不道嘉庆痛恶和珅,旬日间便下了严谕,命侍卫锁拿大学士和珅。和珅连日知道消息不好,想要乘机告退,早有侍卫随着钦差前来宣旨。和珅迅雷不及掩耳,只得素衣素冠,出来跪着。钦差朗声道:和珅欺罔擅专,罪情重大,着即革职,锁交刑部严讯。钦此。和珅听罢,真是青天霹雳,躲无可躲,避无可避。钦差忙招呼侍卫,将伯相伺候到部,一面便把守前后门,准备查抄。
宅中自和母以下,男女都分拘一室,只放出十公主入宫求情。
侍卫按着金库、银库、钱库、人参库、玉器库、珠宝库、银器库、古玩库、绸缎库、皮张库、铜锡库、瓷器库、文房库、珍馐库,以及住屋内、上房内、夹墙内、地窖内,连同家人妇女,一概登载簿籍,奏了上去。幸亏嘉庆看了公主的颜面,只将和珅一人赐帛,其余家属,概不牵累。犹记和珅狱中有一诗道:夜色明如许,嗟予困不伸。百年原是梦,卅载枉劳神。室暗难挨暮,墙高不见春。星辰环冷月,缧绁泣孤臣。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身。余生料无几,辜负九重仁。
又于自尽后,衣带间得一诗道:五十年前幻梦真,今朝撒手撇红尘。他时睢口安澜日,记取香烟是后身。
和珅既死,朝局一清。阿附他的福长安、苏凌河、吴省兰、李潢、李元云等,监禁的监禁,休致的休致,降革的降革。从前弹劾和珅的,已死的追恤,遣戍的召回,被议的起用。和珅这巨案,总算结束。那宫中的陆佳氏、永巷里的伍佳氏,均报逃逸。嘉庆也不便声张,听其所之。有人说伍佳是五姨太,陆佳是六小姐,蛛丝马迹,仔细可寻。报仇以后,早在西山削发为尼了。
这话也不能全信。倒是和珅籍没的这班姬妾婢女,几个殊艳的,自有达官贵人,储之金屋,仍不失傥来的富贵。那些中驷以下,真是落花无主,弱草谁依?堕溷飘藩,何人援手?内中有个绝色厨娘,辗转流落,在琢州嫁了一位朱校官。这校官原是极冷的衙门,一年到头,不遇祭丁,不见肉面。那厨娘是持粱食肥惯的,每日对着一盘苜蓿,实在淡而无味。然也得过且过,并不敢向校官饶舌。倒是校官坐拥佳丽,着实有点抱愧,便问厨娘前在和邸,所司何事?厨娘道:“我只管一味小炒肉,每月下厨一次。其余鸡鱼鹅鸭,各品有各人办理。”校官道:“你既能够小炒肉,明日叫门斗买半斤肉试试看。”厨娘哼了一声道:“好容易的小炒肉!”校官道:“小炒肉不过脔切肉丝,加点笋韭之类罢了。”厨娘道:“怪不得看的这样轻。和邻里的小炒肉,是把肥猪用豆浆喂养,使它脂泽充满了,生生将豚肩割下,用鸡汤煨着,剔去皮筋,洗净膏血,将利刀薄批缕剁,然后下釜。还要杭州的盐,镇江的醋,成都的椒,才能配合入味,缺一便无用了。”校官道:“据你说来,我一世吃不成了,你将就弄弄罢。”厨娘道:“市上的猪肉,腥秽不堪,决不能炒。你须买只全猪才好。”校官道:“明年春丁,轮着我管。倒是一只全猪,随我宰割,只是死了。”厨娘道:“死了味变了,你既涎着,我也讲究不得许多了。”
校官果然等着,到得春祭下来,扛了一只死猪,立逼厨娘去炒。厨娘磨刀霍霍,放出平生的本领,燖汤沃水,批却导窾,加上些油盐酱醋,早香喷喷的在锅里滚。校官亲入厨下,来看厨娘的烹调。还未炒熟,校官已伸长脖子望着。厨娘道:“横竖有得吃了,何必这样馋呢!”校官出来,安着两副匕著,烫着一壶福酒,准备对酌。厨娘早袅袅婷婷,捧着小炒肉出来了。
校官看她摆下,便是兜头一著,说道:“好嫩呀!”接着又说道:“好痛呀!”厨娘忙问何故?校官半晌后才说道:“我连舌头吞下肚了。”厨娘付之一笑。两人传杯弄盏,吃了多时。校官道:“我平生算是第三乐了。第一乐是我入泮的时候,听得门斗报锣声,我家老太爷,晚间备了几样菜,叫我吃了去复试。第二乐是我第一次娶妻,拜堂归房,最后吃那交杯酒。今日对了你这样美貌,吃这样美味的小炒肉,不是第三乐吗?你在和邸几年,和珅失败的时候,你们这样散开,你也好同我谈谈。”厨娘道:“我本是涿州人,姓聂,六岁卖在和邸,派入厨下。当时有个廖嬷嬷,教会了我小炒肉。她便归去了。我自从十三岁接手,一直已是六年。邸中姬妾,约有六七十人。我们也记不清,认不得,只有老太太。太太,是慈爱我们的。还有一位十公主,生得千娇百媚,邸中上上下下,对着她都要跪了说话。相爷最宠的是长二姑,大家叫她二太太。她却凭权借势,助纣为害。后来什么蒋侍郎献了一个吴卿怜,便分了二太太的宠。如今大约各事其主了。我们出耶,几百人回了三间板屋,杀呀剐呀,犹不知道,居然恩旨赦罪。身边剩得几两碎银,寻到涿州,便同你遇着。只有二太太同吴卿怜,我还有几分记得呢!听说二太太是送相爷归天的,还做了两首诗。我却抄了藏着,改日取出来把你看罢。”正是:妙有闲情聚梁孟,且搜旧事说开天。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