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纪晓岚为着泄漏机事,革职遣戍。晓岚本是滑稽不过的人,因为亲家在两淮运使任上,得了查封的严谴,他密遣干仆,带了一个无字的信封,装了一封的茶叶,信道赶到扬州,去通知亲家。亲家倒也乖觉,将重要物件,一概寄顿开了。
到得江督奉旨派员查抄,只有点箱笼衣具,毫无金宝存储。知道有人走风了,提了仆役严讯,供出北京纪家有人前来下书。
及至查究书中的话语,只有一个空封,一撮茶叶。江督据实奏闻,乾隆便召晓岚诘问。晓岚也不讳饰,磕头认罪。乾隆道:“这是何意?”晓岚奏道:“茶叶者,查也;信封者,封也。”
乾隆道:“你弄得好玄虚。你同亲家要好,你同他一并出口罢。”晓岚谢恩下来,自有一班门生故吏,前来慰藉。晓岚倒也毫不芥蒂,归家去收拾些琴书古玩,带了侍姬明玕、玉台两人起行。有人替他祖饯,晓岚道:“譬如出趟远差罢了。”内中有个同寅会测字的,叫晓岚随口报字,以卜休咎。晓岚说一“口”字,那同寅道:“口字加尹,为君,加刀为召。君命相召,必赐环也。且口字似四非四,此行殆不满四年乎。”晓岚笑了一笑,次晨便随差上道。
出得居庸关来,一片黄沙大漠,衰草垂杨,迥不似首都的富丽。那明玕、玉台,是锦衣玉食中出来的,一路餐风宿露,已有点不舒服了。况且又有差官奉着凭限,按站催促,不许停顿。又是凉秋九月的时候,塞外已有积雪,车里披了大氅,还是寒风砭骨。明玕先支持不住,幸有玉台替她称药量水,总算勉强到了乌鲁木齐。晓岚照例报到。这办事大臣,正是从前大学士温公,一向敬慕晓岚,便委了晓岚一个文案差使,又叫他搬了家眷在衙门里住。
不料乌鲁木齐地方,不但鲜鱼活蟹,通年不能见面,就是黄茄紫苋,也为着地土硗瘠,滋长不来。早餐是羊肉炒麻菇,晚餐是麻菇拌羊肉,明玕是有病的人,如何受得起这般苦楚?
住的虽然是座衙门,芦帘板屋,四面透风,一阵雪花,转瞬便结成冰块。房里烧的是火炕,煤也没有,炭也没有,用的是焙干马粪,烟熏眯目,夹着一股怪气息。连一个好医生,都请不出来,好药料都配不出来。明玕恹恹瘦骨,已不盈把,连一盏清茶,都咽不下去。弄得玉台也啾啾卿卿,磨折出病来了。晓岚闲着无聊,总劝她们耐心等着。一到春气透发,明玕肝火上腾,又添了终朝咳嗽,始而是痰,继而是血。偏遇着正月十五,流官激变,以至昌吉大乱,晓岚随着温公出征去了。幸亏千总刘德,剿平得快,温公布置善后,解散胁从,由八百里加紧捷报,奏了进去。乾隆赏了晓岚六品顶戴,仍着留台办事。
这时已经归住乌鲁木齐,三四月的天气,明玕稍能起坐,玉台又为着水土不服,渐患腹疾。晓岚对了一对病姬,真是爱莫能助。衙门内有个笔帖式,说道这里的风俗,用医不如用巫。
晓岚便托他去请巫师,前来衬禳解。是晚由笔帖式带了巫师来到晓岚住所。晓岚一望,原来三十余岁的中年妇人。向晓岚取了一枝笔,开出一张单子,什么香呀、烛呀、纸钱呀、牲醴呀、锁呀、钱呀、宝剑呀,约定明晚作法。叫晓岚陪到病人房里去约略一看,说道明玕是饿鬼求食,由几千里外跟来的;玉台是木魅作祟,她还有恶梦呢!晓岚半疑半信,看他有何异术。
等到次日薄暮,那巫师换了妆束,上下玄衣玄裳,高髻利屣,还用着玄布扎额。走进门来,燃香点烛,陈牲设醴,用着一缕红绳子,穿了本命钱,甩在锁上,她便仗着宝剑,口中念念有词,跳一回,舞一回,越跳越高,越舞越急,或撑双手,或翘一足,约莫有一时光景,烛光渐黯,香烟渐浓,巫师亦连连呵欠,故作疲倦的态度。晓岚也莫明其妙,只听见巫师大呼道:“我乃当方土神也,查得明玕身畔,有饿鬼刘三、王七,只要大施法食,病即痊了。玉台是桂将军想他作妾,非上表求他赦兔不可。本土神庙里,要焚饷十万,当为保护。”言罢,巫师又连连呵欠,算是醒了。晓岚是读书明理的人,料定是诡言惑众。那明玕、玉台两个人,说得活灵活现,怎样打寒噤,怎样梦魔,晓岚拗他们不过,只得一一遵命。三日和尚,四日道士,上天表,解星宿,拜忏放焰口,闹得七颠八倒。明玕的病格外厉害了。他本有一个小女,才能牙牙学语。明玕知道疾不可为,便将小照交其亲女,并口占一诗道:三十年来梦一场,遗容手付女收藏。
他时话我生平事,认取姑苏沈五娘。
晓岚看得明玕已是灯烬油干,奄奄一息,便叫玉台挣扎起来,料理后事,又匆匆到温公那边去了。是晚得着赦回的谕旨,并赏还编修,温公又赏了宫傅衔。忙着谢恩折子,不能归宅。
夜间恍惚梦见明玕,不意壁间钢瓶堕地,一悸而醒。次早赶紧往告消息,博她一喜。她仍是昏昏若睡。玉台道:“明姊说昨宵似见主人,忽有大声若雷,至今尚是惴惴。”晓岚道:“我亦梦之。她生魂已离,不可救矣。”明玕张目向晓岚一顾,含泪而逝。晓岚念她随行万里,扶病登程,现在已有归期,他竟遽然怛但化,青磷飞血,紫玉成烟,晓岚便抚棺痛哭了一番。
在那遗照上题着二绝道:几分相似几分非,可是香魂月下归?春梦无痕时一瞥,最关情处在依稀。
到死春蚕尚有丝,离魂倩女不须疑。一声惊破梨花梦,恰记钢瓶堕地时。
又将她的经过事实,纂入笔记道:侍姬沈氏,余字之曰明玕。其祖长洲人,流寓河间。其父因家焉,生二女,姬其次也。神思朗彻,殊不类小家女。常私语其姊曰:“我不能为田家妇。高门华族,亦必不以我为妇,或者其贵家媵乎?”其母微闻之,竞如其志。性慧黠,平生未尝忤一人。初归余时,拜见马夫人,夫人曰:“闻汝自愿为媵,腰亦殊不易为。”敛衽对曰:“惟不愿为媵,故难为耳!既愿为媵,亦何难?”故马夫人始终爱之如娇女。尝语余曰:“女子当以四十以前死,人犹悼惜,青裙白发,作孤篱腐鼠,吾不愿也。”亦竞如其志,卒时年仅三十耳。
明玕的遗梓,暂停僧寺。将所有文书章奏,晓岚一一交代温公,预备长车入关。晓岚带着一妾一女,一棺一仆,迤逦进了京城。请安召对,今在四库馆纂修上行走。明玕的柩,叫女儿伴着回籍。这里又纳了一两个妾,前前后后,不止十二金钗。
这是乾隆全盛时代,京官的妾,莫多于纪晓岚;外官的妾,莫多于毕秋帆。
这秋帆更是风流不羁的人物。他原籍是江苏镇洋,却一直在京中处馆。所有服装衣履,都是伶人琴言接济他的。到得秋帆状元及第,琴言还称他做状元夫人。不到十年,已拜陕西巡抚的官阶。秋帆深知寒畯况味,凡有一技一艺的,无不搜罗幕下。那孙渊如、洪稚存这一班名士,尤其礼隆币重,待作上宾。
每年更提出积俸万金,遍惠贫窭,实是宋牧仲后的一人。平时诗酒遨游,一部笙歌,并不回避群客。朔嘲髡职,举座粲然。
秋帆尤喜积聚古书,宋椠元刊,往往爱不释手。有时中宵校勘,竟不归房。
这班列屋而居的,春月秋花,那里肯等闲度郤?目成心许,难免各有知音。秋帆不痴不聋,难作家翁。料定此辈女流,见色色好,见财财好,谁能防范得许多。只要面前清清白白,不留痕迹,也就罢了。毕夫人更不来管这等闲事,妍的媸的,长的矮的,她总对待得和颜悦色,从没有一点妒忌。秋帆喜得无拘无束,把那闲花野草,都捧上玉宇琼楼。这班人不但不感激你抬举她,反要埋怨你冷落他。这个道:“主人年也老了,那里养赡得到底?”那个道:“主人宠也多了,那里欢爱得到底?”起初不过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弄到后来,少年幕客,竟带了侍姬,双飞而去了。秋帆想着这幕客,马工枚速,确是有用的材料,那侍姬来不数月,只在宴会上,与幕客见过一二次,居然灵犀互通,彩凤相随,这不是昆仑奴盗红绡的手段吗?
料想走亦不远,便唤得力武弁,飞骑追获,取那两颗首级复命。
武弁领了一口刀,正要出去,毕夫人走进笺押房来,指着秋帆道:“老爷你太不达了,此种侍姬来也不增,去也不减。她既然不愿居此,天空海阔,任她去罢。况且这事也算不得家丑,老爷弄这班侍姬,未必个个想她三贞九烈的。她只是糟蹋她的身体,老爷何尝关碍你的名誉?这幕客更不必追究了,他两人一无所有,未尝取你一草一木,何必造孽,使他骈首受戮呢!”秋帆哈哈大笑道:“夫人言之成理,我也恍然大悟了。”
便在桌上提起笔来,疏疏落落写着几行道:执事有桑中之喜,竟学中公巫臣。窃妻以逃,若能早为我言,此等无主名花,尽可移根而去也。惟闻濒行仓猝,襆被相偕,计亦左矣!白金三百,聊壮行色。后会有期,各宜努力。
写里便收回武弁的刀,取银三百两,连同这信,必须追给,武弁匆匆走了。夫人又对秋帆道:“老爷署内朝朝寒食,夜夜元宵,要算得‘门迎珠履三千客,屏列金钗十二行’了。这些表章以贤路,润色儒林的事,封疆大臣应该提倡的,妾身何敢相阻!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爷官居极品,位高责重,设或稍有磋跌,自问何恃不恐?所以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苦苦认真呢!俗语说得好,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老爷总须从脚踏实地地去,不要纯盗虚声了。如今在任一日,这些经师骚客,奕叟琴仙,自然接踵而来,分尝这鼎中一脔。若使飘然解组,恐怕梧桐风倒,都如劳燕分飞。老爷你是聪敏不过,明白不过的,妾身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鉴于今日这件事,胆敢参赞一二。”秋帆听了,终觉不以为然。毕夫人也无可如何。
到得第二日,武弁回署,呈上复信,说:“沐恩追到十里外一家容寓里,才得找着。他俩见了沐恩,惊慌得很!见了大帅的信同银子,又感激得很!写了一封回信,赏了沐恩四两银子,还留了沐恩一宿。说道有此盘费,上京求赶功名去了。”
秋帆拆看复信道:红拂私奔李景武,越公不加罪谴,已属万幸,何图慨赐厚赆。雪中之炭,能不欣然!秋间就试京兆,倘有寸进,誓必相报。雀环蛇珠,惟力是视。统维垂察,不尽欲言。
秋帆也并不在意。那知为了川陕军包饷,身后还得了查抄的处分。亏那幕客暗中斡旋,秋帆犹留了一点财产。这是后话。
那川陕的兵事,秋帆也算得鞫躬尽瘁了。只是遇着这嘉勇贝子福康安,比从前年羹尧还要骄纵。他只仗着椒房声势,往往坐收成效。这些督抚官儿,没有在他眼里。西事平定以后,督蜀督滇,异常炫赫。那时安南国尚是清藩,乾隆传谕福康安,叫国王阮光平前来朝觐。福康安接到此旨,摹然一惊。正是:汉代使符初出塞,周家王会待成图。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