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福建耿精忠已经纳降,还剩了平凉王辅臣一路。
这王辅臣原是大同料某的健儿,绰号马鹞子,顺治最为赏识。
后来随着洪经略入滇,便隶在三桂戏下。顺治因他在滇有功,便补了平凉提督。辅臣面貌白皙,眉如卧蚕。本来却是姓李,王进朝抚他为子,又将女儿招他为婿,从此便改姓为王。他在大同的时候,却算得一员勇将。到得姜瑰降清,大同自然被清兵蹂躏,辅臣没入奴籍,那里还顾得来结发妻子?王氏虽则出身寒俭,倒也能知大体,料定辅臣被掠,存亡死活未可预卜。
进朝归入叛党,田庐家室,荡析一空,东窜西逃,苟延着这条苦命。若使一朝被辱,如何对得起辅臣?偏是这班无耻的妇人,情愿献身清营,供那北兵玩弄,偶然分得一金一帛,便觉得满面骄矜,还要替那北兵遍做雉媒,玷人清白。大同的贞魂毅魄,却也项背相望。王氏处此环境,只得学那匹夫匹妇,自经沟渎了。进朝草草收拾,寄梓僧舍,总说辅臣是吕温侯的后身,不怕不达,只怕不得其死。果然顺治在奴籍中拔他做头等待卫,从征河南等处。奏凯以后,乘便到大同一转,却仍扮做一个落魄的人,走到从前进朝的旧居。只见蔓草荒烟,映着颓垣一角,连几家邻舍,均已一无孑遗。辅臣伥伥何之,却遇着一个旧伍,现充营中鼓卒。看见辅臣风尘憔悴,不免有绨袍之感,便邀他回营一饭,暂度今宵。辅臣也想趁此探听进朝,与旧伍在谯楼闲话。那旧伍告诉他进朝近况,已搬在城外三家村上,你的嫂子,如何艰苦,如何节烈,灵柩是进朝管着。辅臣不听犹可,听罢以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说道:“老兄,时候尚早,何妨带我城外一行?”旧伍因为职守所羁,不肯答应。辅臣央求再四,便托了一卒替代,同辅臣一路走来。堞影参差,笳声悲壮,黑魆魆平芜一片,便是昔日战场。看看挨出城门,益觉杳无人迹。约莫有二三里光景,只见东倒西歪有几间破屋,屋内露出一点灯光。旧伍把门敲了几声,只听一个带咳带问的口音道:“是什么人?”辅臣接应道:“王辅臣回来了。”呀的一响,早看见一个苍髯老者。辅臣二人踏进了门限,代老者闭户携灯,走入屋内,只有一灶一榻,还是破旧不堪。辅臣拜了下去道:“父亲,孩儿远离膝下,负罪深重了。”进朝道:“这也不必说起,你既然能够回来,小女的遗骸,老朽便有了交代。
只是老伴也故世了,孤孤伶伶,剩我一身。你究竟现在何处?
还是当兵,还是做工?”辅臣急于要见妻柩,想同进朝连夜到寺。进朝道:“阴阳隔重板,你也见她不来了。老朽夜间也行走不便,明日罢。”那旧伍说要辞别,辅臣道:“且慢。”从身边取出一锭银子,约有六七两重,交给旧伍道:“你去买点酒肉吃吃罢!”旧伍道:“我看老哥光景,并不有余,何敢领此厚惠?”二人一再推让。进朝道:“时候不早了,你也不必进城,明日与我们到寺里走遭。”旧伍也猜不出辅臣的情形,想乘机听他几句。三人在床沿上坐着,辅臣把前后际遇说了一遍,进朝自然快活,那旧伍也从此跟着辅臣了。当夜也拜进朝为义父,取名王吉贞,同辅臣算是弟兄呢。
辅臣次朝,在店里买点香烛楮纸,与进朝、吉贞同往僧寺。
全是蛛丝幅粪,护着三尺桐棺。吉贞相帮点烛焚香,辅臣拜了几拜。想到从前结褵的时候,彼此年貌相当,总想同偕白首。
不道经此一番变故,弄得举家星散,父亲老了,无人侍奉。便将他殡葬妥贴。这纸钱麦饭,将来又交给何人?万矢攒心,痛定思痛,连进朝也扑籁籁流下泪来。吉贞从旁婉劝。辅臣寻着寺僧,做了三天佛事,将灵柩重加髹漆,题着“诰封淑人元配王淑人”一行金字。更在左近择了一块吉地,托吉贞经营起来。
购了一所房屋,请进朝搬进城住,叫吉贞权时作伴。临行对进朝说道:“誓不再娶!”后来到得平凉任上,果然只纳了六七个妾。三桂知道辅臣是勇将,平凉更是要隘,一夫当关,万夫莫御,如何好不去联络他?辅臣拘系了三桂来使,便遣吉贞亲解京师。这时吉贞也是一员总兵官,自然效忠清廷。不道秦州兵变,将辅臣坐在炉火之上,连吉贞也受叛兵胁制。辅臣在西安,被张勇逼迫回来,觉得清尚有人,三桂万难久恃,平凉边境,更无发展之希望。如今外惭清议,内疚神明,不能流芳,徒然贻臭,尚有什么补救?回想到发妻王氏,他虽是个妇人,居然视死如归,一无瞻顾。我是堂堂男子,竟至悖恩事敌,落一个万人唾骂的名声,在后见了发妻,怕还要受他奚落。
心中正在纳闷,这不解事的姬妾,又来争妍献媚,拥做一团。辅臣狞笑道:“我要与你们长别了,你们也不久做他家人了。但我想死大同者,今无其人矣。”诸妾不知所云,定要问个原委。辅臣道:“我从前大同被掠,结发王夫人,义不受辱,甘以身殉。现在清军环匝,我虽然屡战屡胜,单靠着孤城壁立,如何能够久支?我死固由自取,你们绮年玉貌,尽有后半世的享用。又与我不是嫡体,自然各寻去路。方才想起旧情,不觉冲口一句,你们倒追问得严呢!”七人同声道:“是了。”便纷纷散开,归房去了。辅臣亦不在意,仍乘马向城上去巡守。
次早回第,管家婆报大姨太、三姨太、四姨太、五姨太、六姨太、七姨太,都房门大开,踪迹杳然,只有二姨太房门紧闭,内中一无声息,请老爷的示,如何办法?辅臣道:“他们竟不等我死都走了。”便步入内堂,踢开二姨太房门,只见地下横七竖八,都是个人,七位姨太,结做一串,如拴群马,加贯众鱼。辅臣叫了几声,全然不应,用手抚摩额角,觉已其冷如冰了。桌上还摆着些残肴剩酒,另有一封书信,辅臣拆开看道:贱妾某氏等上书主人座前,窃闻金匪畏铄,玉不求全。既备衾裯,敢羞帷薄?况经雉之祸,已鉴于前车。而毁鸮之谋,将及于我室。既难借箸,相与分忧;复未荷戈,偕行敌忾。蒲柳本先零之质,熏莸作同器之观。若教生入关中,岂无越女不幸?困居垓下,预作虞姬。贱妾某氏等绝笔。
辅臣看罢,说:“好了好了,难得难得。”叫管家婆—一解开,预备棺殓。将各房金珠首饰,一齐封锁。
正闹得烟尘抖乱,外面传进一角公文来,是清廷经略图海所发。声明钻刀为誓,决不相负。辅臣帆随湘转,献出城池。
此后又是花翎黄袿的恩旨,络绎而来,只是苦了自缢的七妾。
图海知道辅臣无偶,又送了一个艳姬。在清廷并不疑心辅臣,辅臣终是心虚胆颤。听得康熙召他陛见,他便将艳姬遣去,封好库银,分开家产,叫吉贞乘他极醉,蒙纸,噀水,以痰厥申报上去。清廷去了辅臣,免得惴惴西顾,只有广东尚氏之孝、之信,余威犹在。康熙叫尚氏弟兄,包围延龄,他反与延龄并从三桂。
之信的恣眼暴戾,连乃父可喜都无法节制。他受了三桂伪命,便自称暂管辅德将军。可喜被之信幽禁,积海生愤,那得不死?
可喜的福晋万氏,尚居旧府,同着之孝、之节二子,想替可喜上疏辩诬,免得日后波及。其中只有总兵李天植,最为忠勇,先设计灭了负恩卖主的王国栋,决令之信反正待罪。金巡抚怕之信又要扰乱,密请将天植同诸谋者正法。天植的舒夫人,知道丈夫因忠殒命,将家财尽付部卒,说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尚氏家难,正未已也。”手中执着白刃,呼二女至前曰:“汝不幸生我家,命不长,与其污而生,不如洁而死。”挥刃各劈其首,尸骸应声而倒,旁边却血淋淋剩着两颗人头。舒夫人又令姬妾自杀,才在中堂刎颈。
万福晋听了,何等哀痛,何等怜惜!分遗侍卫前去探问,回报:“夫人同十位姨太太,都是血花飞溅,委蜕庭阶。只不见了两个小姐的头,不知飞向何处去了。”万福晋正在诧异,之信的内监来报:之信午餐时候,忽然空中落下两颗头来,云鬓蓬松,还有珠环在耳,面色已经洁白,眉梢眼角,却合着许多幽怨。对着之信跃了三跃,之信早吓得魂不附体。一时哄动上下男女。不知此是谁人的头,如何又有两个?之信本没有主意,旁边七张八嘴;有的说香烛膜拜,他会飞去的;有的说不如秘密掩埋的;有的说应该呈报官厅,前来检验的;有的说是来求伸冤的;有的说是不祥之兆的。正在嚷成一片,忽传福晋驾到。之信勉强迎了出去。福晋将舒夫人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之信,之信才恍然大悟。福晋见了两个头,摆在地下,便轻轻跪了下去道:“夫人殉节,小姐殉烈,应该据实奏闻,吁乞旌表。夫人同姨太太,已经次第属纩,小姐身首异处,亦非久计。老妇当亲身送府,以便一同营墓。”之信亦趁势跪下道:“之信知道小姐哀情苦志,即日会同巡抚拜表,只须上谕一到,当为建祠致祭。”于是上下男女,没一个不相率而拜,还有暗中下泪的。万福晋将两头用红巾裹着,带了升辇。一面早沸沸扬扬,把飞头的事,传开出去。大众诧为异事。有人还做了一篇《飞头记》,道:古有飞头之国,夜则飞去,朝则飞回。或曰:“此幻术也。”
今二女之头,胡为乎飞来哉,其为肆厉欤?见之者因无损毫末也。其为乞旌欤?谁人采风?谁人守土?亦未忍从而湮没也!其为呼冤欤?手刃者由其亲母,亦非外人所能干涉也!况其母亦相从以殉耶。头无知欤?何以双矗?头有知而无知欤?
又何以三跃?头欤头欤,李氏之烈,而尚氏之祟欤?两头为谁?盖李天植之二女也。
广东金巡抚不待之信会衔,已将舒氏及十妾、二女阖家殉难的事,奏了出去,连带之信野心未死,宜防未雨的话头,一齐叙入,将李天植的罪案,也推在之信身上。康熙正在没法摆布,得了此奏,便谕金巡抚把尚氏一网打尽。之信虽则倔强犹昔,经不起官面似铁,国法如炉的办起来,将从前刃剸王监、日曝王化的凶迹,逐一供认,这便死有余辜了。金巡抚更将可喜的棺木,掘开刨视,却穿着清朝服饰,才免戮尸,送了万福晋回旗安插。咳,当年孔有德、耿继茂、尚可喜三将,从皮岛航海归命,立了多少战功,才巴到一个王位,谁知仅传一代,早已髫龀无遗。尚氏剩了一个万福晋,孔氏剩了一个孔郡主,此后也不复提及。这是康熙十五六年的事。
三桂虽羽翼尽剪,依然盘踞湖南。到得十七年三月,忽然在衡州自称皇帝,改元昭武,置百官,封诸将,立继妻张氏为皇后。陈圆圆是出家久了,应该辞封。连那八面观音何氏,四面观音苏氏,一律僭称贵妃。以下嫔呢、贵人呢、常在呢、答应呢,共有百十。三桂自春徂秋,听见各路败仗,未免不乐。
况且年将七十,有这些四面观音、八面观音,双斧伐树,弄得吐痰带喘,咯血成丝。宰相夏国相,元帅胡国柱、马宝,觉得医药无效,病入膏盲,晏驾是不久了。国相密嘱两观音切勿痛哭,又谕众宫妾垂下帐幔,听三桂安睡。私下专差心腹,到云南去迎太孙世璠。不几日,张氏带了世璠至湘,才得举哀发表成礼,这是国相稳固军心的一法。世璠袭了伪位,看看衡州不能久守,便遣郭壮图、谭延祚几个人,奉着张氏、世璠同两观音何氏、苏氏,一并云南去了。正是:魏帝未成三国局,息妫早有二夫心。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