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谭绍闻、盛希瑗合伴娄朴,准拟正月初六日赴京入国子监肄业。年内,盛希侨已将肄业缘由,在祥符县递呈,申详学宪,知会抚台,办好部咨。俱是旧识钱万里包办,满相公跟随,酌给笔资。单等过年启程。

盛希瑗盘费,都是老母所藏宦囊,那有不满给小儿的。至谭绍闻盘费,当疮痍少平之后,不能无藉周章。年内外,王春宇送银八十两,巫家送来二十两。孔耘轩、张类村与侄张正心、程嵩淑、苏霖臣亦得各有赆仪。

初二日,绍闻及篑初同诣道署叩节,禀上京肄业之期。观察道:“成均肄业,亦是上进之阶。留心北闱,能以考中,则春闱在即,可省来年冬春跋涉之苦。篑初侄怎的读书呢?”绍闻把父执张类村课诵,外父孔耘轩批课,一一详禀。观察向篑初道:“每月课艺十五六篇不等,即以原稿原批送署,我还有擘画你成人的话。我吩咐门上,一到即传,断不至守候费时。”

即叫梅克仁说明,梅克仁答了个“是”字而去。观察道:“我还有京邸亲戚书札,明日送去。到京看封皮签子投递。”话完,绍闻父子辞出。

到了次日,书禀四封,赆仪一百二十两,送到谭宅来。这街坊邻亲路菜微赆,又受了几家。到初五日晚夕,母亲王氏赏了家饯酒席,绍闻嘱了家务,合家劝些保重话头。

到了起程之日,绍闻跟的双庆,又收了一个家丁名叫华封。

皮箱竹笼,被套衣褡,装在车上。篑初王象荩跟送,到了盛宅。

见节方毕,娄朴来到,跟人两个,也见了节礼。希瑗跟了家人两个,旧随两个,共四人。盛希侨雇大车五辆,已订明谭、娄不必另雇车辆,共合一帮。

盛希侨设了酒席,娄谭并坐上面,篑初打横,盛氏兄弟对坐相陪。厅上劝酒嘱话,门首捆载箱笼。早饭毕,宾主同出大门,娄谭向希侨作谢上车。希瑗又与哥哥说了几句秘商的话,作揖禀辞,也上了车。各家人等希侨回转,方才上车。车夫一声呼啸,五辆车鱼贯雁翔,出了祥符北门而去。

过黄河,走封丘、涉浊漳,一路无话。单说到邯郸县,恰遇京上下来钦差上钟祥去,将关厢店口占了一半。这盛希瑗五辆车,自南而北,因看店的人到的早,已经讲明牲口草料、主仆饮食,店主与家人门前等候。及车到时,占了上房五间,陪房六间,马棚四间,一座店几无空闲之处。剩余之房,到日夕时,有两个挑担行客困无店可住,情愿多出店钱。店小二见无甚出息,不肯容留,那人只得走开。

及日将落,有个少年孤客,骑了一头骡子,行李甚重。店小二拉住牲口嚼环硬往内拉。那少爷还要往北寻店,店小二道:“北头住了钦差,那有闲房。”说着拉着,已到院子中间。

少年只得下了牲口。先问店钱,店小二道:“一州无二例,上房爷们怎的,你也怎的就是了,难说多要一个钱不成。”一面说着,一面送脸水,提茶壶。那少年洗手漱口已完,少歇一会,便喂牲口,问料麸草价,店小二道:“一个牲口尽喂管饱,总是一百大钱,水钱两个越外。”

傍晚时,店小二提一壶水,到少年住房,笑道:“爷请客罢?”’少年道:“我这里没朋友,请什么客。”店小二道:“请堂客。”少年道:“家兄在柏乡县开京货铺,怕他知道了,我不要。”店小二道:“管保中意就是。”少年道:“院里人多,不要如此。”

上房谭、盛、娄三人听的明白,都说可谓少年老成。闭了上房门,品评起墙上的旅吟来。说这一首苍老奇古,笔力不弱。

又说这首闺秀诗,婉丽姿态,淡雅辞采,自是一首好诗,惜题于店壁,令人有芳卿之呼,是自取没趣。又照烛看墙角一首,令人捧腹,乃是和女郎诗,强押韵脚,百方赶趁,犹不自知其丑。正谈论间,仿佛听的城内定更,说:“咱睡罢。火盆休断了火,明早五更太冷。”果然街上鸣锣,店中敲梆。

睡到将近五更,忽听院内一片嚷声,只听店小二说:“八两银算那一样儿罢,江瑶柱,沙鱼翅,好官燕碟子,够那一样儿钱?状元红一百壶,我们该替你赔银子打酒么?单说送梳笼匣子,我们怕惊动客长,就替你赏了两吊大钱。”又听的一个人要打媳妇子,说:“这半个月,通不够房钱。”又听女人哭声,越吵越厉害。通听不的那少年卿一声气儿。

嚷闹中间,听的车夫添草声,马索草声,车夫张冻口,唱《压压油》:乡里老头儿,压压油,出门遇见山羊,吓了一跤。两根骨头朝上长,四只蹄子,一根尾巴,望着我咩咩叫。瞧,下嘴唇底下,滴流着一撮毛。

唱完,打了个呵欠,喊道:“老爷们起来罢。”

这院内七嘴八舌还嚷的不定交。盛希瑗早已起来,心中有老大哩不耐。开了上房门,叫当槽的。店小二飞也似上来,说道:“要添炭呀。”盛希瑗道:“添炭,拿开水来。”店小二急忙回去。到院中又吵起来,说:“江瑶柱、燕窝碟子,就得十两!”希瑗道:“添炭呀!”店小二道:“就到。”希瑗道:“人家小孩子,给十两银子,也就罢了,胡吵的聒人,是怎的。”

店小二笑道:“委实不够碟子钱。”希瑗道:“胡说!江瑶柱,燕窝,是饤碟子东西么?这江瑶柱,慢说您店家饤碟子,就您邯郸老张,还不曾见过哩。”店小二道:“老爷只管起身高升,事不干己,棒不打腿,多管闲事做什么哩?”这盛希瑗也是公子性儿,骂道:“好贼忘八蛋子!”那店小二道:“那小屋住的,真真是忘八蛋子。”这盛宅家人,早已劈脸一耳刮子,又一个一掌打倒。店小二喊道:“打死人了!”

忽听的街上喝道之声,自南而北。原是钦差四更起身,张公送钦差回来进城。忽见这两三个车上灯笼,两个国子监,一个济南府,照着三个主人。七八个家人,拦住轿子禀道:-贵治在御路开店,店主包揽土娼,讹诈客商。”邯郸县是吏员出身,深明下情,明白廉干,一声叫当槽过来,按的跪下。轿中只说一个打字,衙役按倒在地,扒了裤子,乒乒乓乓二十大板。

轿上说:“本该查拿土娼,根究店主,但黑夜之间,恐怕有失尊客的行李,误了上京公干。班上差头留下两个。押住当槽的,与老爷叩头,速送老爷们起身。限今晨早堂,连土娼、店主一齐带到衙门严处。”轿夫喝了一声,前大后小,一簇长道子,喝着进城去了。

这店中开钱起身,那少年到上房磕了头。娄朴道:“你也跟的走罢。”绍闻道:“天明了你各自开交。”于是一同出店北行。

那两个差头,白白的又发了一注子大财,只以“查无实据”禀报县公完事。这店小二全不后悔,只笑道:“点儿低,说什么呢?”

按下这店中常事,不必饶舌。单说娄、谭、盛三人各上了车,八个家人也各上了车。走到“黄粱梦”,家人各看行李,三位上卢生庙看做梦处。

进门处,照壁嵌四块石板,上写“蓬莱仙境”四字。中殿是汉钟离像,头挽双髻,长须,袒腹,塑的模样,果有些仙风道骨。再进一层殿,乃是石雕卢生睡像,鼾然入梦,想是正当加官封爵之候,争乃万古不会醒的。两旁垩白墙头,题句纵横。

三位正在吟哦,庙祝来请吃茶,三人进了道舍。庙祝奉过香茗,三人吃毕。娄朴见案上笔砚精良,诗兴勃发,庙祝送过滑润彩笺,淋淋漓漓写将起来:路出丛台晓气新,道逢莫笑满征尘。驱车直造神仙府,题壁应多闻达人。争向仕途觅捷径,谁从宦海识迷津?灶头忽见炊烟歇,惊问行装可是真?

娄朴写完,笑道:“旅次推敲未稳,恳二位老弟斧正。”

绍闻道:“七步八叉,浑如夙构。”盛希瑗道:“一剂清凉,可称敏妙。”庙祝道:“声律素所不谙,只这字写的龙飞凤舞,待墨迹稍干,即当敬悬蓬室,俟知音来赏。”娄朴道:“不堪疥壁,俟收贮伏酱,糊罐口罢。”

谭绍闻道:“还有一句话商量,各坐各车,未免征途岑寂,就以今日为始,三人同车,路上便宜说话。”盛希瑗道:“正好,咱就坐娄兄车,把贵纪挪移在咱两个车上。他们也有他们的话,叫他们也说着,大家省的瞌睡。”娄朴道:“二位贤弟坐我的车,我该坐辕以供执鞭。”谭、盛二人齐声道:“我二人年纪少幼,理宜前驱。”三人大笑。

辞了庙祝,到了车边。吩咐明自。各家人换移铺垫,三人坐了一车,以后便有朋友讲习之乐”。绍闻笑道:“世兄诗云‘路出丛台晓气新’,唐人诗句亦云‘有客新从赵地回,自言曾上古丛台’。此丛台驿,定然是邯郸之丛台。此台是古迹,毕竟还会有遗址,昨日不知道,不曾游得一游。明日我们回去,我有一句好诗:‘有客新从赵地回,自言未上古丛台’。谁敢说我蹈常习故?”娄朴笑道:“我会试回数多了,该云:‘有客频从赵地回,自言叠上古丛台’。谁不说我袭字不袭意呢?”

大家齐笑起来。

盛希瑗道:“毕竟丛台在那里?”娄朴道:“在邯郸城东北角上,上边还有云台,马武与光武议事的遗迹,用砖砌个小台子。”盛希瑗道:“昨晚住在南关,该去看看。”娄朴道:“今日五更出北关时,却有个遗迹,天黑不曾看见。”谭绍闻道:“什么古迹?”娄朴道:“学步桥。”盛希瑗道:“是‘邯郸学步,失其故步’么。”娄朴道:“正是哩。我怕下的车来,到桥上走上几步,把咱这独步青云那一步万一失了,岂不可惜?”三人又大笑起来。

谭绍闻道:“方才过的‘黄粱梦’,果有其事?”娄朴道:“小说家言,原有此一说。但卢是范阳之卢,这梦在长安地方。俗下扯在这里,加上些汉钟离、吕洞宾话头。要之也不论真与不真,庙修在大路边上,正可为巧宦以求速仕者,下一剂清凉散也好。”盛希瑗道:“难说道旁古迹,尽是假的么?”

娄朴道:“士人俗见多。即如咱前日过黄河到封丘,封丘古虫牢,人不说韩凭之妻‘妾是庶人,不乐宋王’的诗,却说昆腔戏上黄陵集周愈旅店认子,是封丘县的一个大典故。且不说戏。

咱前日过卫辉汲县,那正是魏安厘王墓中掘出‘涿冢竹书’的地方。这是埋在地下成千年的,那书上却有太申杀伊尹的事,此亦不可解者。且如汲县北比干墓,有武王《铜盘铭》云‘左林右泉,后冈前道,万世之灵,于焉是宝。’这是偃师邙山下何比干墓中铭,乃汉时大廷尉何比干,却说是殷比干。此等事存而不论可也。总之,过彰德只说韩魏公的《安阳集》不必说声伯之洹水琼瑰;过汤阴只说岳武穆之精忠报国,不必说朱亥之椎晋鄙于汤阴。考往探徂,贵于观其大,得其正,若求琐屑之轶事,是徒资谈柄学问,不足尚的。更如前日之涉漳河,只说西门豹之沉巫,史起之穿渠,不必更向东北,必望曹孟德之铜雀、冰井,向西北,定求认得高欢天子之大坟。”谭、盛二人,无不后悔这数日不曾同车,把一个高挹群言的老哥先生,白白耽搁了聆教。娄朴道:“我如何当得起!只如过宜沟驿,谁曾谒过端木祠?过麦洺水河,却不曾到演易台。这是我之大错处,何尚聆教之有?自此以后,每日同车,万万不可错过就是。”

午后,到临洺关,同谒冉伯牛祠,还说有伯牛墓。谭绍闻道:“‘伯牛有疾’,见于《鲁论》。伯牛鲁人也,为何远葬于此?”娄朴道:“唐宋间农民赛牛神,例画百牛于壁,名百牛庙,后来讹起来,便成冉伯牛庙。这也是没要紧的话。总之,过临洺关,只说李文靖公沆;再往前行过沙河,只说宋广平璟;至于罗士信大战于狗山——今名娄山,都是无关至要的闲帐。”

又一日早晨,到赵州桥,坐在饭铺过早。对门一座画铺,画的是张果老骑驴过桥,鲁班怕压塌了桥,在桥下一手撑祝人买此画者,贴在家里,可以御火灾。三人用了早膳,来看张果老驴蹄迹、鲁班手掌印儿。娄朴道:“此皆三家村小儿语。桥乃隋朝匠人李椿所造,那的鲁班——公输子呢?要之此处却有个紧要踪迹,人却不留心:那桥两边小孔,是防秋潦以杀水势的,内中多有宋之使臣,北使于金,题名于此;也有乘闲游览于此,题诗记名于小孔者。咱们看一看,不妨叫人解笔砚来,抄录以入行箧。可补正史所未备,亦可以广异闻。所谓壮游海内则文章益进者,此也。”当即三人各抄录一纸。娄朴道:“到京邸时合在一处,各写一部,叫装洪潢氏裱成册页,名曰《赵州洨河桥石刻集览》。这便不用买蹄迹、掌印画儿,合上用印的‘天官赐福’条子送人,说是我从京城来,一份大人情也。”

三人一发大笑起来。

这谭绍闻诗兴勃发,笑道:“我有一首诗,只怕贻笑两兄,口占,念念罢:万柳城南路,巨桥共说仙。地犹称赵邑,碑已剥隋年。虹影横长玦,蟾光吐半铉。题名多宋使,细认慨前贤。”

娄朴道:“好!”谭绍闻道:“咱们至诚相交,无庸面谀。”盛希瑗笑道:“也将就得去,何如。”谭绍闻道:“强填硬砌,如何去得呢。”

三人回到饭铺,将抄录大观、政和北使的题咏夹入行箧,又复同坐一车而行。后来过栾城说颖滨;过定州说东坡;过庆都说犯了尧母圣讳,但非书生所敢议,将来必有圣天子御赐嘉名,以尊十四月诞毓如天圣人之皇母者。我们生于嘉靖年间,不敢预度在何代耳。

晓行夜住,将近京都。到了涿州,谒桓侯庙。只见庙上悬六个字的匾:“唐留姓宋留名’,盛希瑗道:“这是怎的讲哩?”娄朴道:“乃唐之张睢阳,宋之岳武穆耳。”谭绍闻道:“此齐东也,岂不怕后人捧腹?”盛希瑗道:“那后边落款,不是赐进士出身么?”娄朴道:“谁说他不是进士哩。总之,张桓侯风雅儒将,叫唱梆子戏的,唱作黑脸白眉,直是一个粗蠢愚鲁的汉子。桓侯《刁斗铭》,真汉人风味,《阃外春秋》称其不独以武功显,文墨亦自佳。总因打戏的窠臼,要一个三髯,一个红脸,一个黑脸,好配脚色。唐则秦叔宝、程知节,一个红脸,一个黑脸。宋则宋太祖红脸,而郑子明是黑脸。士大夫若是目不识史,眼里看了戏,心中也就‘或者’‘或者’起来。”

离了涿州将近良乡,车夫喊道:“老爷们看见昊天塔了么?这是杨六郎盗他大杨继业骨殖地方。”盛希瑗道:“听后边车夫也是这般说,这是怎的?”娄朴道:“是胡说哩。当日杨业对敌,王侁、潘美料定杨无敌必胜,不曾接援,以致杨业独力难支,陷于陈家谷。怎的骨殖到这良乡塔上。”

本日五辆车飞奔人京。到了芦沟桥报税,彰仪门验票。那个刁难逗留,讹诈侮慢,越是个官儿,一发更受难为。胜之不武,不胜为笑,况且必不能胜。税役们只有五个字,说“这个办不了”,任凭什么官,再不会有法了。何况举人、贡士,一发不济事。挨到天晚,再无可争,乃得进城。急赶入正阳门内城河南会馆。——缘江米巷有李邓州文达居第,乃天顺所赐者,文达去后,遂成中州会馆,合并著明。

至于投咨考到,收录成均肄业,下回再为详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