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谭绍闻在署中住了一月,日与娄氏昆仲相处。娄樗经营一切杂务,无暇常谈。娄朴学问淹博,这绍闻久不亲书,已成门外汉。有时说及书典,大半茫然。与之谈史,则《腐史》《汉书》,绍闻已忘了前后,更说什么陈承祚、姚思廉的著述;与之谈诗,则少陵、谪仙,绍闻已忘了崖略,更说什么谢康乐、鲍明远的清逸;与之谈文,则《两京》《三都》,绍闻已忘了姓氏,还说什么郭景纯、江文通的藻采。这娄朴与谭绍闻话不对路,也渐渐淡了。此非世谊中有轩轾,竟是学问间判了炎凉。

绍闻在娄朴面前,不免自惭形秽。欲待出衙游玩,争乃娄潜斋森肃的衙规,宅门上防闲谨严,出入有些不便。幸有莫慎若一个小幕友,新学号件,时常说话。究之,也不过《三国》上“六出”“七擒”,《西游》上“九厄”“八难”,《水浒传》李逵、武松厮打的厉害,《西厢记》红娘、张生调笑的风流而已。

绍闻虽是学业荒芜,毕竟是有传授的耳朵,也觉其言无滋味。

迟了两天,这二十几岁的小幕友,学问竟告了干,也就更无他话。

绍闻此时在署中,好不心焦。忽一日听说老师会课的消息,暗地自揣“千策万策,走为上策”八个字,便是《参同契》秘传的丹诀。因此把走的话头,先述于娄樗、娄朴,后来便径禀于老师。潜斋又强留了两日。绍闻坚执要走,潜斋吩咐,摆个饯席。席完,命拿出银子二百五十两,说道:“贤契此来,我已知你有带的东西销售,一来我不销货,不荐人,从不曾开此端;二来也不肯叫你溜到这个地位。但既来投任,岂肯叫你自伤资本。这五十两便是物价,你连物件东西带回。或留自用,或仍返铺家。不必以仍返物件为羞。这二百两,乃朝廷与我的养廉,没有一分一厘不明白的钱。我今以师赠弟,亦属理所当然。但你不可浪用,或嫖或赌,于我谓之伤惠;于你爹爹相与之情,反是助你为匪。回家去,或仍理旧业,或不能读书照料家事,也为正当。外与盘费钱四千文,以充路用。银子装在行李,便不用动他。号马一匹,你骑回去送到我家,缘此马甚良善,跑差已将次近老,到我家可替个脚力,亦可充碾磨之用。

我拣一个人送你到家,我才放心。到路上,日未落就住宿,天大明方可出店,万不可急归贪路。你带的有银两,千万你要小心,外有书四封,乃是贺你外父耘老荣选;你类村伯晚子之喜;你程叔书一封,外有银二十两,帮他镌书之费;苏霖臣问候书一封。至于我家包封一个,内有邻近街坊、亲戚通讯字儿,我家自会分送。总之,贤契呀,我赠你几句话儿,原是古人成语:‘为善,思贻父母令名必果。为不善,思贻父母羞辱必不果。’你到那将蹈前非之时,口口只念‘爹爹’两个字,那不好的念头,便自会缩下去。”说到此处,绍闻忍不住泪下涔涔。潜斋念及旧友,泪亦盈眶。

娄樗道:“世兄两个箱子路上累重,署中现有个老妪要回家,把箱子后三日车上带回,何如?”谭绍闻道:“这却正好,我正愁着箱子难带哩。”

次日早晨,潜斋已先绍闻而起。绍闻主仆收拾行李,叩别老师,潜斋道:“路上要小心。”德喜磕头,赏了二两鞋银。

大堂鞍马已备妥,潜斋目送出了宅门。娄樗、娄朴兄弟送至大堂,打发起身,谭绍闻谢别不已。骑马由角门出衙,转到大街,出了南门而去。

不说娄潜斋善处。有诗单言这打抽丰之可笑,诗云:

劝君且莫去投官,何苦叫人两作难?

纵然赠金全礼仪,朋情戚谊不相干。

谭绍闻出了济宁,德喜与所差衙役步行相随。自己在马上思量,老师相待,不亚父子。肫恳周至,无所不到。此皆父亲在世,缔交的正人君子,所以死生不二。像我这个不肖,结交的都是狐朋狗党,莫说是生死不二,但恐稍有贫富,便要分起炎凉来。方悟临终遗嘱,“亲近正人”之益。

走了半日,见道旁一座破寺,旁边有三五家人家,大柳树两三株。草房三间,一张桌子,放了一尊小弥勒佛,靠个炊饼,乃是村间一个饭铺子。掌锅哩高声邀道:“相公歇歇,吃了饭去。”绍闻下的马来。衙役、德喜赶上,将马拴在柳荫槽边。

只见有三个背包袱的行客,在柳荫下歇脚。绍闻主仆吃了些野饭,牲口吃了些麸草,依旧搭上行李,径往前行。

日未坠山,到了一个镇店,叫张家集。店户留宿,讲了房火店钱,一同歇下。少时,那三个背包袱的亦到,住在东厢房里。

拭桌捧盆,绍闻洗了验。当槽的打量一番,便说道:“相公今晚请个客罢?”绍闻道:“我出门的人,请什么客?”当槽笑道:“堂客。现成的有,我先引相公相看,拣中意的请。”

原来此店,是个韩秀才开的。这秀才虽名列胶庠,却平生嫖赌,弄到“三光者”地位,此时专借开场诱赌,招致流娼,图房课以为生计。因雇个刁猾当槽,开设店口。店后土娼,有七八家子。今日当槽见绍闻是青年书生,行李重大,遂以宿娼相诱。

这绍闻出的衙来,未及一日,言犹在耳,岂能忘心,便答道:“不用胡说,快去提茶。”当槽道:“茶是现成的,说完话就到。相公你不知道,这掌柜的后院,新来了两口儿,原是在莘县打官司,掌柜的费了七八十两才滚出来的。人有十七八岁,相公何妨看看?只怕相公明日不肯走时,还要有劳我哩。”这谭绍闻虽说有恩师之训在耳朵内打搅,争乃又有二百五十两在心坎中作祟,迟疑了一番,忽又想起“为不善思贻父母羞辱”一句话,意中念了两遍,便厉声喝道:“去罢,不用胡说。”

当槽的道:“相公休说这等寻后悔的话。这原是今日对门店里,午时就住下一个商人,听说我这掌柜哩新在莘县扒出来这一个有名的窠子,就叫那边当槽的来请。我说天未下午,本店还没住客,少时我有了客,问我要人,我该把次一等的伏侍客么?再等一会,或是我店没客,或是我店住下客没福,你再请不迟。相公既然心中愿、口中强说不愿,我也没法子。只是我有一句下情回明,对门来请,少时要从这院经过,相公见了,必然后悔;却不许相公埋怨我,说我不尽心,不曾领着相公瞧瞧。这句话是一定预先讲明的。”这绍闻当不住鸮心鹂舌的话,真乃是看其形状,令人能种种不乐;听其巧言,却又挂板儿声声打人心坎。停了一停,绍闻不觉面发红晕,低声道:“我跟着人哩,你不胡说罢。”当槽的千灵百透,已晓的是着了药儿,便道:“我去提茶。”少焉提上茶来。又说:“吃了茶咱走走?”

绍闻摇首笑道:“不行,不行。”

当槽的早知其意,遂寻跟的两个人。这两个到街上买些小东西回来,当槽提着茶,到了西厢房,与德喜、衙役计较宿娼之事,承许一人一妓。德喜早已心诺,衙役问道:“你这店是谁家店?”当槽道:“韩相公店。今日不在家,往南乡里给客人娶妾去了。”衙役道:“你姓啥,叫啥名子?”当槽道:“我姓曹,排行第四,没有官名。有个绰号儿,说出来休要见笑,街坊都叫我做卖过鬼。”衙役忽怒声道:“好贼忘八肏的,瞎了眼睛!上房住的,是本州太爷内亲谭少爷。我是奉太爷差遣,送往祥符哩。你这忘八肏的,敢如此摆布。我明日回州禀明太爷,太爷刑法你是知道的,先扒了你这乌龟窝子,管许把你这下半截打没了。”曹卖鬼忙陪笑道:“班长,那有此事。我是见你们到店里无可消遣,不过是说句玩话解个闷儿。其实大老爷廉明公正,每日稽查,谁敢容留土娼?即如今日住下的客,真真的要个堂客耍耍,就拿出五十两、一百两,我也不能与他讨去。”德喜笑道:“那一百两、五十两却也不难,只问你要个人儿就是了。”曹卖鬼道:“那里有的,除非出了济宁地方;这张家集,再没人敢。”

只听绍闻在上房道:“叫主人拿饭来,吃了好各人睡。”

德喜到上房,说道:“那个衙役,真真与咱家王中相仿。”绍闻道:“催饭去。”

只听当槽的走到过道里自语道:“天下有这般出奇的事:做篾片的,偏是本镇上一个秀才;讲道学的,竟有州上的一个皂役!”

这些散话勾过。单讲行路客人,凡事要处处慎密。俗话说:财不露白。这德喜一句“一百两、五十两却也不难”,早已钻入东厢房背包袱三个人耳根深处。只听一人说:“离家不远了。”

一个说:“我比你远些。”一个从东厢房出来说:“远不上三里。鼓楼街到南马道不过二里,有什么远?”德喜忙接口道:“你们是河南省城人么?”那人道:“都是本城。”德喜道:“贵姓呢?”那人答道:“我叫谢豹,这一位叫邓林,那一位叫卢重环。你贵姓呢?”德喜道:“我姓林,叫林德喜。你们都在本城那道街住的?”谢貌道:“我在鼓楼街蒙恬庙胡同。这姓邓的住南马道。这一位在宋门祝”德喜道:“南马道有一位张大爷,他伯侄两个秀才。可认的?”谢豹道:“那是我的表叔。”德喜道:“我常在他家走,怎的不曾见你?”

谢豹道:“他们是本城绅衿,又方便,又有体面。我们虽是亲戚,却搭识不上。况且每日在外边赶嘴,也就到不了亲戚分上。”

邓林接口道:“像这济宁州娄老爷,是我的表姨丈。你看我这个光景,怎好去衙门瞧瞧俺姨,辱没亲戚?不如直过来爽快。”

那卢重环道:“你不说罢。像文昌巷孔副榜,是我的亲娘舅,只为我穷,从来不踩他的门边儿。”德喜道:“那孔爷,便是我家相公的外父。”卢重环急口道:“我是螟蛉,俺大赶出多年了。”

谭绍闻听的,便出上房问道:“你是孔宅外甥么?”卢重环道:“相公,论起来你还是我的表妹夫。我在家就认的你,相公你却不认的我。总是亲戚们穷富不等,本来近不的人前,况且我是义子呢。”谭绍闻道:“这有何妨。”卢重环急急撇了话头,向厢房取二百钱,出店上街去了。

这德喜晚上点灯,直到东厢房说乡井话儿。总之省城中庙宇寺院,凡有名者,都说个委曲详悉;问到胡同巷口;凡不知者,自会支吾躲闪。德喜真认就同城居住,竟是他乡遇故知,添上一喜光景。

正说哩入港,忽听的西厢房叫一声道:“林伙计快来,不好了!”德喜回到西厢房,只见衙役抱着肚子,道:“旧病犯了,疼痛的要紧。”德喜道:“你是怎的?”衙役道:“我原有霍乱旧症,少时还要吐泻哩。一年要犯一两次,偏偏今日出门又犯了。”话未完,衙役自去登东厕。

德喜叫开上房门,绍闻披衣而起。德喜道:“送人有了大病,如何是好?不如叫他回去哩。”德喜原有憾恨在心,还指望前途如意。总缘德喜情窦已开,一向见绍闻所为,未免早蓄下欲炙之色,今夜被衙役阻挠,便一力怂恿叫送人回去,说道:“不如写一个来役有病禀帖,叫他自带回署,娄老爷也就没啥嗔责。”绍闻道:“我去看看去。”德喜道:“上吐下泻,腌臜的要紧,相公何必亲看。”于是向护书内取出帖子封筒湖笔徽墨,向主人家要个粗砚,说是写药方儿。研墨伸纸,立催谭绍闻写将起来。绍闻写道:门生谭绍闻谨禀老师钧座:昨谕来役,送至祥符。不意此人本日到店陡染大症,似非一二日即痊者。理宜守候旅寓,待其平复同行,但门生归心如驶,万不能俟。即将来人托于馆人照料调理。前途坦夷,自可循已经来路,径返夷门,料无所虞。

唯恐送役东旋,无以复命,恪具寸禀,令其赍回,仰慰眷注。

旅次灯下难罄依依。统希慈鉴。谨禀。□月□日。

绍闻写完,那德喜装讫。自同店人料理姜汤茶水,到了五更方才少定。

那三个背包袱客,在窗棂中望着,心中暗喜。又怕明日这主仆不走,等候送人痊好。只听德喜唧哝道:“天已将明,是睡不成了。”径催绍闻道:“不睡罢,我装装行李好走。”这三人遂开了东厢房门,叫店人点灯收钱。店人道:“天色尚早。大老爷有告示,放客早行,路上失事者,店主三十板。怎敢放你们早走?”那三人道:“死店活人开,你看我三人一路,怕些什么?况且上房的客,随后也要起身。一发一路人多,更是不怕的。”店人料着无事,收钱已足,把门闪了一尺放行。那三人还说:“林伙计,或者就要起身,俺们不能等,有罪了。”

店人依旧将门锁了。

若说此行是王象荩跟随,事事有番见识,宗宗有个主意,即昨夜一节缠障,早已消归无有。今日衙役偶犯旧病,王中必候大痊,万不肯辜负了娄老师一团盛心。争乃德喜满心稚气,把出门的事,看得轻了。即令胸无别念,也还嫌多跟一人,反多一个赘疣。况且有同乡三人,何难一路欢笑同行?恰恰送役有病,正好推却,便一力撺掇,撇下自走。

那衙役听得说装行李、备牲口的话,喊道:“谭少爷走不的。叫小的怎么回复太爷?”一面说着,早已弯着腰出西厢房来。只见德喜已把牲口备妥,搬行李往上搭。衙役道:“太爷差小的送少爷,叫到二堂吩咐半天,都是紧要区处。少爷不过少等片时,天明小的或者就好了。”德喜道:“上房桌面上有回禀,你自带回去,见老爷不妨。”绍闻尚有不肯遽走之意,德喜已把牲口拉出马棚。衙役道:“即是要走,也不可这时候起身。路上涩,起不得早。”正欲上前拉马挽留,忽而里急后重,又要上厕。德喜道:“当槽的,钱已收明,何不开门?”

这曹卖鬼正恨昨晚阻挡叫骂,坏了他的生意。趁着衙役泻肚,开门放他主仆走讫。

衙役东厕回来,见绍闻主仆已行,骂道:“当槽的真正好狗肏的,我明日回过太爷,要你那命哩。”曹卖鬼道:“桌上帖是我写的么?你就回了太爷该怎的?钢刀虽快。不能杀没罪之人。”衙役道:“你就不该包揽土娼。”曹卖鬼笑道:“你见土娼不曾?是黑土娼、白土娼,你先与我报个色样?就是回过太爷,差人来拿,我送的走了,你也不能指赃杀贼。况且我店里,一根女毛儿也没有。你要真真奈何我,我就躲上几天,向家中看看俺那‘秋胡戏’。若想奈何我们敝掌柜的,他现在是个生员,秀才身有护符,你会怎的他?况且你这个班长,也蠢极了。衙役奉承官府,不过借官府威势,弄几个钱。当堂说话,十句要哄九句半;那半句为甚的不哄哩?是没说完哩。你离城有了几十里,到在我店里弄道学,到明日太爷升了巡抚,一定叫你做中军官。依我说,睡下歇歇罢。身上爽快了,拿着那一封书,见太爷再说上几句哄话,就把这宗公干,完其局而了其账。若肯住下,我今晚就与你个极会伏侍的人儿,不用你费一个大钱。掌柜的回来,还要与你摆酒碟哩。我们掌柜的虽是个秀才,极爱相与你们衙道中人。你说何如罢?”这衙役身上支不住,又去倒身而睡。后来持书回禀,也不必细说。

单说绍闻出了店门,走了十里,天色方明。到了巳牌时分,径投一个饭馆。只见那背包袱的三个人,早已在那里坐着。开馆的声声相邀。绍闻下马,德喜接祝绍闻洗脸吃茶,报了食品。少顷吃毕,算了钱数,那谢豹早把钱顺到进宝钱笼竹筒内,说道:“俺三人敬了罢。”卢重环亦道:“在路上权且高攀,少尽一点亲戚之情。”绍闻那里肯依。邓林道:“到咱城里,俺们也请不起,即请也不肯来。况且钱已交明,不用过谦。”

德喜道:“虽说都是乡亲,出门的光景,那好讨扰。我们盘缠还多着哩。”绍闻道:“既是列位见爱,就受了也罢。只是有愧的很。”

称谢已毕,忽见后边又有两个背包袱的来到。这谢豹迎着作揖道:“自元城回来了?”那两个人道:“回来了。”谢豹道:“事休如何?”那人道:“讨了一角回文。”邓林假作认不的形状,谢豹道:“这二位是县爷堂上捕快,往元城关口供。前月同船过渡。”卢重环道:“咱们走罢。”背了包袱,径自前行。谢豹说候二人饭钱,二人不肯。因说今晚同店,明日同行。

谢豹道:“极籽。”同邓林也走了。

绍闻主仆等马吃完草料,方才起身。傍日夕,到了一个集镇。主仆走至街心,一个当槽拉住马道:“店在这里,有人看下。”-径进了店里,谢豹指着上房道:“这是相公的,一切房火店钱,草料麸水,俱已言明。”德喜甚喜,为自己面软口羞,省却无数葛藤。

店饭已毕,德喜讨钱沽酒买鸡,与那谢豹等夜酌。绍闻道:“请到上房,好答今日候早饭之情。”德喜道:“俺们自便罢。大相公可以独酌。”

大凡小厮们在衙署内住过了,纱帽面前见过礼,幕宾们跟前说过话,门上经过晋接礼数,便自志长气高,个个皆然。所以德喜来时,尚是书童的气质,及出了济宁衙门,竟有了贵管家的风规。以此一力担当,颇有尾大不掉样子,竟与谢豹三人杯盘起来。一味高谈阔论,把济宁见过事体,指陈不休。少顷,有人拍店门,进来的就是白日见过,说是元城投文的捕快。大家让坐。吃了三四杯,说了些黑语。那德喜一些也不懂的。说完各自回房入睡。

一夕晚景不提。到五更时,那二人催当槽的开门。当槽道:“钥匙是我爹拿在后边去,不许早放行人。”二人嚷将起来,说道:“东方已亮,不放我们,误了我们公干。”这当槽的想着后边同梦之甘,何必在前边守这独眠之冷。回到后边父亲窗下强讨了钥匙,前边收完店钱,闪放大门。骑马的,背包袱的,说了一声:“打搅。”竟黑漆漆的都走了。

此时正是深秋下浣的时候,东方月钩一痕,北天黑云三缕。

村头破寺,几杵钟声惊梦鸟;道路新坟,一团剪纸吊孤魂。绍闻见此光景,不觉动了怖心。若是出门久惯的,误行早路,何妨仍回街中,坐待天明。争乃绍闻少经事体,以胆怯为羞,昧心西行。

不上三里路,隐隐听得潺湲水声。绍闻道:“记得前边有一道河,水不深,却有两箭宽。”谢豹道:“那水中骑不得马。都是岸上背水的,把河中掘些坑坎,他们背着人,会躲着走。骑马的,与他两个钱,他会引着。相公到河边,还得下马来,俺们背着相公,一个引路,一个牵马。”绍闻道:“怎敢相劳。”

须臾到了河边。德喜坐下解袜渡水,早有卢重环帮贴住了。

谢豹、邓林掌着马嚼环,说道:“相公下来,俺背过你去。”

绍闻道:“不敢劳。”谢豹早已掐住左腿,往上一掀。只听得德喜在河边怪声喊道:“不好了!杀人哩!”绍闻慌了,把鞭子往左边一打,谢豹着痛缩手。那马急的鼻息气粗,上下踊跃。

邓林早抽出刀子来,绍闻急向右边又一打,恰好打到提刀的手腕,刀子落到马蹄下。那驿路跑差的马,见鞭就要飞腾,扑的一声,直奔河中,却把邓林带了一跤。谢豹连鞋带袜,下河直赶那马,已离三丈有余。绍闻又加一鞭,水星飞溅,波浪分涌,也不知何处深浅,竟是淋漓赴岸。绍闻抱鞍飞驰,连自己性命,也并不知是存是亡,那德喜儿的死活,早忘在东洋大海之外。

那站递马匹,一撤辔便是四五里。遥见前边有个火明儿,少刻到了跟前,乃是路旁炊饼铺髯叟衰妪,五更早起煽炉火。

那马住了,绍闻却不能下来。口中只道:“救人!救人!”老叟吃了一惊,说:“相公怎的?”绍闻道:“借重大爷牵住些,我好下去。”老叟近前,那马早倒退了两步,鼻出粗气,又作惊驰之势。老叟怎敢近傍。绍闻定了一会,慢慢温存住马,方才滚跌下来。身软手颤,胡乱拴在一旁一根桩上。到了铺中,倒在椅上,只说:“了不得!了不得!”

老叟道:“相公像是路上失事光景。”绍闻哭道:“说不上来。”老妪道:“相公行李都滚在地下,你去取来,搬在铺内。”老叟道:“相公失了事的,那行李咱就近不得。况且马厉害,我也不敢去。等相公定省过来,自去收拾。”绍闻只是呜呜咽咽的哭。这老叟眼中看行李,手中煽炉火,口中说安慰话,好不忙哉。

看此一回,则少年人不得已有事远行,店中不许与当槽的说媟亵话,路上不许与不认识的作结伴语。绍闻此日可鉴矣。

德喜性命如何,下回申明。

这才是:

强为劫盗软为娼,凭彼冶容莫慢藏;

“予有戒心”四个字,千金不售是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