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说邓汝和陪谭绍闻、夏鼎吃晚酌,邓三变自回后宅。三人吃酒本不甚浃洽,兼绍闻心中有事,强吃了三杯,强听了两套琵琶,胸中毕竟小鹿儿直撞,做不得主。邓汝和看出客人这个不安光景,遂安置东厢房歇息。两人一个被筒儿睡讫。夏逢若心下无事,两眼无神,把头放在枕上,早已呼呼的的直上南柯。绍闻翻来复去,又怕惊动夏逢若,直是再合不住眼皮儿。

桌上残灯未熄,孤焰闪闪,谯楼更鼓频击,遥听冬冬,已交三更。方觉睡魔来袭,只听得有人拍门,谭绍闻被衣开拴,进来二人,一个不认的,一个却是王中。王中道:“家中好生焦躁,急寻大相公,原来在此。快跟我回去。”谭绍闻只得相随同归。黑夜路上,高一步,低一步,就如驾云一般。到了大门,见有几个人在门首站立,谭绍闻也无暇问其所以。进了二门,望见厅上烛火辉煌,中间坐着一位六品冠服长官,纱帽圆领,甚是威严。绍闻只得近前跪下,叩了头。向上一看,却是自己父亲。骇得心惊胆颤。只见父亲双目圆睁,怒须如戟,开口便道:“好畜牲!我当初怎的嘱咐你,叫你用心读书,亲近正人。畜牲,你还记得这八个字么?”谭绍闻战战兢兢答道:“记得。”父亲道:“你既然记得,怎的我这几年因赴南斗星位,不在家中,你便吃酒赌博,宿娼狎尼,无事不做,将祖宗门第玷辱呢?况你颇有聪明,实指望掇青拾紫,我问你,至今功名何如?你今日一发又撞出人命案。那缢死之人,冤气上腾,将你辈俱告在冥府,我受命勘此一段公案,可怜畜牲性命不久了。”因回顾道:“判注官何在?”只见东侧闪出一个蓝面赤发鬼,手执册簿,躬身候命。父亲问道:“子背父命,孙废祖业,依律当得何罪?”判注官张开血盆般大嘴,口角直到耳门边,朗声答道:“律有三千,不孝为大,案律应该腰斩。”厅下早已跳出四个恶鬼,眼中齐冒火焰,口内直吐蓝烟,狰狞可畏。不由分说,把谭绍闻一脚踢翻,用绳捆起。腰中取出门扇大明晃晃的钢刀,单候上官法旨。绍闻伏在地下,已吓得动弹不得。又听得父亲道:“我与这个畜牲原系父子,不比寻常罪犯,你们可抬将起来,我亲问他一句话,再叫他死未迟。”四鬼领命,将谭绍闻忽的抓起,举在公案前边。谭绍闻哭恳道“爹呀,念父子之情,格外施仁罢!”只见父亲离了公座,走近身来,说道:“好畜牲,你恨煞我也!”张开口,向谭绍闻肩背上猛力一咬,咬得谭绍闻疼痛钻心,叫得一声:“爹呀!”

抱住夏逢若的腿乱颤起来。

夏逢若睡正浓时,被谭绍闻颤的醒了,慌问:“你是怎的了?”谭绍闻尚不能认真是做梦,只叫道:“爹,饶了畜牲罢!”

夏逢若已知是梦里吃惊,急紧披衣坐起,摇着说道:“谭贤弟,醒醒儿,醒醒儿。”谭绍闻方才明白,应道:“我醒了,我醒了。”

谭绍闻翻身起来,将浑身衣服俱要穿上。夏逢若拦住道:“天还早哩,冷的慌,再睡睡罢。”谭绍闻那里听他,一直起来,剔了灯内灯草,拨开炉中宿火,坐在一条凳上,寻思梦中情景,低头垂泪。夏逢若哈哈笑道:“你看你那腔儿,做梦哩,有了屌事!”谭绍闻只是低头不语,依旧泪如泉涌。夏逢若也少不得起来,坐到炉边,问道:“做的啥梦?”谭绍闻将梦中情景、言事,—一述了一遍。夏逢若双手打拱,哈哈大笑道:“恭喜!恭喜!俗话说,梦凶是吉。又说,梦见自己是别人。况老伯说南斗星君,这就是吉星高照的意思了。这个吉星,分明就应在邓老爷身上。管许你这场官司,有吉无凶。你若不信,事后才服我的高见哩。”

此时已鸡唱两遍,到明不远,睡已不成,二人只得坐着。

黎明时候,只听客厅槅子响,一声喊道:“张定邦呀,你该去南乡讨老宋家那五石三斗课租,我昨晚已把账目看明。对他说今日若不交,老爷要拿名帖送他哩。”夏逢若道:“你听这不是南斗星君的照应么?你且坐,我去与邓老爷商量这宗事如何办理。”

夏逢若到了客厅,唧唧哝哝说了一个时辰。回到厢房,向谭绍闻道:“邓老爷说了,人命大事,要说这个人情,想着干研墨儿是不行的。除一份拜门生厚贶之外,还得二百多两银子的实惠。今日就要送进去。见面时,暗与董公说明窦家吊死的原委,到审问时,保管你撒手不沾泥。等这官司清白,邓老爷再引你投门生帖,拜董公为老师。这就免的外边招遥你说好也不好?”绍闻道:“这自是很妥当的。”夏鼎道:“邓老爷是个老作家,怎的得不妥当么。但只是目下这宗银子该怎么处?如今就要买办礼物哩。”谭绍闻道:“当下我没一分,该怎的?或者我如今上街去揭,就以邓宅作保。”夏逢若道:“说你是个书呆子,你却会嫖赌,还会撞人命。好天爷呀!官场过付贿赂,最怕人知晓,人还要知晓。你如今现有官司,若街上揭银子,是扯了一杆大旗,还了得么?不如就央邓老爷,借他几百两办办罢。还有一说,事后总要谢谢邓老爷。”谭绍闻道:“我磕头就是。”夏逢若道:“好书谜子!朝廷老还不空使人,况绅士们结交官府,四时八节,也要费些本钱,若毫无所图,他们也会学古人非公不至的。依我说,这谢礼你得二百两,尽少也不下一百之数。你若舍得你的皮肉、你的体面,舍不得钱,咱如今就告别。我是个没钱的人,你是知道的;我若有钱,就与你赔上,我又不能。我的为朋友相好之情,只可到这里。”绍闻道:“任凭你酌处。我不心疼钱,只要没事就罢。”

夏鼎道:“你若满托我办,这银子是要向邓老爷借的。事后清还,休叫我两头儿担错,惹埋怨。”谭绍闻道:“我的事,怎肯叫你担干系。你去与邓老爷商量。”夏逢若又与邓三变计议一阵,遂叫谭绍闻到客厅,三面言明。

邓三变差任上带回能干家人,街上办理这项官礼。自辰至午,—一办妥。邓三变指点,装成四架大盒子,外有称的、包的、牵的、捧的,许多物件。即叫谭绍闻开了两个礼单,一个是贽敬手本,一个是呈敬手本,写的“沐恩门生谭绍闻谨禀”。

不说给转斗的王二爷随封分子三两,单讲这份礼物是何东西。

原来——

结交官府,全靠着“谨具”“奉申”;出入衙门,休仗那“年家顿首”。倘拟以不应之律,原是陋规;若托乎致敬之情,也像典礼。长者如卷轴,方者如册页,无非上好的纱罗绸缎。走者拴蹄角,飞者缚翎毛,俱是极肥的鸡凫猪羊。光州鹉,固始鸭,还嫌物产太近。汤阴绸,临颍锦,尚觉土仪不奇。当涂莼,庐陵笋,广宁蕨,义州蘑菇,远胜似睢州藻豆、鲁山耳。安溪荔,宣城栗,永嘉柑,侯官橄榄,何须说河阴石榴、郑州梨。

上元鲥,松江鲈,金华熏腿,海内有名佳品。广昌葛,昆山苧,蒲田绒绢,天下无双匠工。毛深温厚蔚州熊豹之皮。长腰细白吴江粳稻之米。武彝茶,普洱茶,延平茶,各种细茗。建昌酒,郫筒酒,膏枣酒,每处佳酿。色色俱备,更配上手卷款绫。多多益善,再加些酱筒醯瓮。尤要紧者,牛毛细丝称准二百两,就是师旷也睁眼;最热闹的小楷写满十二幅,总然陈仲亦动心。

邓三变又差人去衙门,打探董公回署与否。去不多时,回言董公已送皇差过完回署。邓三变叫备上头口。因董公升任正堂,只得也换上手本,穿了公服。将谭绍闻叫至内书房,打开江南宦囊皮箱,取出当年克扣驿马草料银子,称准二百两,包封停当。只因行贿事密,连儿子邓汝和也不肯叫到面前。即将银子付与夏逢若,塞在怀内,叫他随到衙门去。又将办礼家人叫来,展开清单,用盘子一算,共费一百九十七两。当面言明,事后清偿。夏逢若道:“贤弟,你可回去罢。”邓三变道:“谭相公要回去,须从我后门出去。街上耳目众多,怕人看透行藏,便有谣言风波。”

送谭绍闻从后门走讫,邓三变依旧到前厅。夏逢若怀内藏着银子,雇觅十数个闲人抬盒,抬酒,挟毡包,捧礼匣,一径上祥符县署而来。邓三变骑着马跟着。

到仪门外,下的马来,坐在土地祠内。家人传了邓三变手本,管门王二说道:“请邓老爷迎宾馆少坐,小的去上头传帖。”夏逢若也到土地祠内,心生一计,因说道:“此处无人,我与邓老爷商量一句话。我在路上想来,衙门送礼,绅衿之常;若说行贿,便事有所关。老爷是做过官的人,休因小侄所托,弄得自己身上有了干系。”邓三变突然道:“你说的是。我实对你说,我心里也觉有些跳。”原来结交官长的绅衿,到了说情通贿,自然比不得饮射读法。夏逢若看见邓三变的神色有些闪灼,便说道:“只这份厚礼,说透了拜门生的话,或者谭绍闻这事,就保得七八分。”邓三变道:“董公一向厚交,他是一个最融通的性情。只叫他记下谭绍闻名字,也就七八分没事。”夏逢若道:“如今把这银子礼帖,抽了何如?”邓三变道:“也使得,那下程礼帖已传进去,这个礼帖,还在我袖子里。”即取出来,付与夏逢若。

说犹未完,只见迎迓生跑来道:“请邓老爷。”云板响亮,董公早已出二堂恭候。邓三变慌忙进去。宅门一闪,一揖而进,让到二堂东一个书房。上面悬一个匾额,写着“袖风亭”三个字。二人为礼坐下,董公道:“前日厚贶,尚未有勺水之答,只因皇差事忙,还请邓老原谅。”邓三变道:“父母荣升,菲仪进贺,但蒙哂纳,已觉叨光之甚。”董公道:“指日弟备个粗东西,邀邓老与南街绳祖张年兄,同到署中闲叙,幸勿推故见却。”邓三变道:“卑职不敢。”董公道:“适才有个礼帖,上开‘门生谭绍闻谨禀’。这个名字,弟旧日也曾见过,一时想不起来。隆仪太重,叫弟辞受两难。”邓三变站起身来,重新为礼,董公再三不肯,仍旧让坐。邓三变道:“这是一个舍亲。当日表兄谭忠弼,原是选拔,后举孝廉,陛见时,蒙皇恩赐过职衔。今所遗表侄谭绍闻,青年俊品,最肯念书,因托老父母帡幪,意欲尊亲两尽,拜在门下,做个门生,托卑职为之转达。不腆薄仪,聊作贽敬。仰祈老父母作养,栽此桃李。”

董公顾门役道:“请谭相公进来。”邓三变道:“舍表侄尚未到署。虽说立雪情殷,犹恐宫墙过峻,不敢遽然登龙,容俟俯允之后,弟改日率来拜谒。”董公道:“阀阅子弟,又有邓老爷台谕,弟岂有不从之理。即遵命将礼帖拣登数色,余珍璧谢。”

邓三变道:“今日老爷与舍表侄,乃是以父母而兼师长,若聊收数色,还似有相外之意,舍表侄必不敢造次仰附。”董公命门役展开礼单,见绸缎三十多样,猪羊鹅鸭之外,山珍海错,俱是各省佳产,遂哈哈笑道:“谨遵钧谕,弟通为拜领就是。但令表侄幼龄勤学,邓老爷必不过誉,想是指日飞腾的样子。”

邓三变道:“舍表侄虽说极好念书,因家道殷实之故,未免招些富者贫之怨。况且又是个单门,往往为小人所欺骗、诬赖。卑职常劝他移居到乡,目下尚未得其便。”董公道:“省会之地,五方杂处,以邪凌正,势所必至。弟今日既有地方之责,将来是一定查拿重惩。”邓三变见话已透过八分机关,又些须说几句闲散话头,告辞而去。董公道:“指日相邀闲叙,暂且少别。”一声云板响亮,传呼之声,达于大堂。送至暖阁,一揖而别。

邓三变骑马而归。料定夏逢若必定在家等候。及至到家中,却不见夏逢若。邓三变心中挂着二百两银子,差人去瘟神庙邪街请夏逢若,夏家内人道:“两日不曾见回来。”邓三变听了来人的回话,心中愈加疑惧,却又不敢说出,似乎这二百两银子,有些可虑。

且说董公送出邓三变回到二堂,叫家人将礼物运至后宅。

逐一验来,俱是上品,心中岂不喜欢。日夕签押已完,黄昏到幕友汪荷塘住房陪吃晚酌,说了些皇差内官儿大人种种憨蠢、种种暴恶的话。又与钱谷幕友,讲了些征收、起解、清算的话。

号件相公呈过号件簿儿,定了明日出堂审问官司的事件,内中有窦丛告巴庚等诱赌逼命一案。一宿晚景过了。

次日坐堂审问官司,这人命重情,就是头一宗事。监内提出巴庚、钱可仰、柴守箴、阎慎,当堂跪下。窦丛在旁伺候质对。董公点名,问了这四个人诱赌逼命罪名。这阎慎是年幼学生,不敢争辩。那柴守箴略有口辩,只供赌博是实,但不曾与窦姓同常董公即唤窦丛认识,窦丛跪禀道:“商民彼时,原是气恼之时,只知打骂儿子。这巴庚、钱可仰,是平素在他馆中取酒,行内觅脚,原是认识。至于同场少年,彼时原没看清是此二人不是此二人。求老爷只问巴庚、钱可仰。”董公即问二人,巴庚念谭绍闻是姑娘的新女婿,不肯供出。这钱可仰因与谭绍闻送过信,毫未照应,心中气忿,也顾不得亲戚,便供道:“当初原是谭绍闻。”董公猛然想起邓三变送礼情节,喝道:“打嘴!”打了十个耳刮子,钱可仰就不敢再说了。窦丛又禀道:“商民前日已回明老爷,商民在南宫也是有门有户人家,携数千金,出门做生意。儿子不肖,为赌自缢身死。商民也不指望他们偿命报冤,也不指望他们给钱埋葬。只求老爷按他们赌博应得之罪,处置一番,商民亲眼看过,就算老爷天恩。”

董公因钱可仰说出谭绍闻三字,正想草草结案,听得窦丛之言,正合其意,因指着四人说道:“说你们逼命,原非你们本意。今日尸亲既不深究,本县也只得从宽。就事论事,您既亲供赌博情真,只得按你们赌博加罪,枷满责放。你们还有何说?”

四人竟是毫无可说。

董公命抬过四面枷来,巴庚、钱可仰只得伸头而受。柴守箴、阎慎,只哭得如丧考妣,不肯入头。董公也觉恻然。但王法已定,势难畸轻畸重。衙役吆喝,禁卒硬把两个学生的头,塞入枷眼。董公判了赌犯朱字,押令分枷四街。窦丛叩谢了老爷天恩,董公夸道:“你算个有义气的人,全不拖泥带水。好!好!”董公又审别案。

这柴、阎二家爹娘,初听说审他儿子是人命大案,吓的魂飞天外,只是顿足。这个惊慌情景,直是言语形容不来的。继而望见戴枷而出,那看的都说道:“恭喜!恭喜!问成赌博,就不成命案了。”出了仪门,两家母亲也顾不得书礼人家体面,只是扯住不放。两家父兄急了,央及城内亲友,认了一百三十两赌赃入官,得了开枷释放。

自柴守箴、阎慎受过枷刑,既于考试违碍,自然把书本儿抛弃。那巴庚、钱可仰原不足惜,可怜两个青年幼学,一步走错,遂成终身坏品,刑不能赎。呜呼!柴、阎两家学生受刑,虽若顶缸之错,却也非戴盆之诬。为子弟者,可不戒哉;教子弟者,可不严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