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谭绍闻同满相公一车儿进了开封城。到了盛宅门首,众家人连忙迎住道:“回来了,辛苦,辛苦。”满相公跳下车来忙谢道:“挂心,挂心。”两个昆班教师也下的车来,谭绍闻也只得下车。众家人已知那两个是教师,后下车的一个年幼美貌的,只当是连苏州旦角儿也接的来。细看却是谭绍闻。众皆愕然。

满相公让着一同进宅,早有人报知盛公子。盛公子飞风儿出来,口中说道:“卸车,卸车。”到了二门,却撞着谭绍闻,盛公子也顾不的问个来由,只说道:“贤弟,你先到东书房坐,我去看看车去。”谭绍闻跟定满相公同到了东书房。满相公一声喊洗脸水。只听盛公子在外急口吩咐道:“作速卸车,我先看看蟒衣铠片女衫子何如。”吩咐已毕,来到东书房。进门来,谭绍闻为了礼。满相公也去作揖,盛公子连声道:“多事,多事。”满相公只得住却。两个教师磕了头,盛公子就问起戏上话来。须臾,宝剑儿、瑶琴儿一班家人,抬来棕箱皮箱,盛公子叫作速打开,看起戏衣。又与满相公谈论丝绦花样,讲起价值秤头来。谭绍闻吃完两杰茶,说道:“我要回去哩。”盛公子道:“你且再坐。”谭绍闻本来自己没兴,见盛子只是一心戏子戏衣,并未问他自何而来,心中好生没味。又坐了一会,说:“我果要作速回家哩。”盛公子道:“你忙的是什么?你再坐一会儿,我还要问贤弟话哩。”扭过头来,又问起两个教师,你会几个整本将起来。谭绍闻羞中带个怒意,起身要去,盛公子道:“也罢,我送贤弟。过几天串成了头一本,我请贤弟来看戏。不许不到。”满相公跟着盛公子送客,盛公子送至大门,一拱即回。谭绍闻。与满相公说了一会话,致谢携归之意。却早宝剑儿跑了出来,催满相公作速回去说话。原来盛公子一向也不知谭绍闻外出,今日也不知与满相公同车回来,只觉得走了一个客,一发好说那戏上的话。正是: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

且说谭绍闻出了盛宅,单单迂道绕路而行。走了些小巷,跳了些菜园,曲曲弯弯到胡同口,三步两步进了自己后门。

王氏正在楼下哭哭啼啼想儿子,猛可的见绍闻进来,既惊且疑,说道:“儿呀,是你?”揉揉眼泪,仔细一看,果是儿子。又道:“你上那里去了这些时?这是你爹爹不在了,你竟是要闪我的。”扯住衣襟,又放声大哭起来。谭绍闻因累旬受苦,今日归了自己窝巢,也哭了起来。冰梅、赵大儿、老樊婆闻声都已来到。双庆儿、德喜儿、邓祥、蔡湘也喜主人回来,齐到楼院来看。

孔慧娘出的东楼,众人闪开,到了堂楼下,王氏仍哭个不住,声声道:“我守寡的好难煞人呀!”赵大儿、樊婆也不住的用衣襟子拭泪。冰梅只是把兴官推与王氏,说:“你叫奶奶不哭罢。”惟有孔慧娘通成一个哑子样儿。此非是孔慧娘眼硬不落泪,正是他识见高处,早知此身此家已无所寄了。

王氏略住了哭,道:“大儿,樊家,备饭与大叔吃。”谭绍闻将近一月半光景,那曾有可口如意的饭来,今晚到家,才吃了个妥当。黄昏时,王氏糊糊涂涂教训了半更,各自回房睡了。

次日日上三竿,谭绍闻方才起来。家中别无所忌,惟怕见王中的面。然到家半日不曾见王中,却又心中生疑。慧娘、冰梅面前也不好询问。赵大儿东楼取茶杯,谭绍闻因问道:“您家王中哩?赵大儿道:“他往河北寻大叔去了。”绍闻无言。

要问王中因何上河北去寻人?这有个缘由。原是自绍闻去后,王氏着邓祥去南乡把王中唤回。王中详问了范姑子请写募引的情由,将范姑子具禀本县程公。程公问了,范姑子抵死不敢说出绍闻被张绳祖请去那一段内情,缘范姑子使了夏逢若转托银子四两,恐怕受贿情重。此是范姑子刁处。程公南阳公出,此事便丢的松懈。王中心下着急,无法可施。欲向地藏庵再访确信,范姑子堂上受辱,腹中怀鬼,把庵门用石头顶了,再叫不开。王氏叫写招子,张挂四门。王中细想,家主走脱,难说一个仆人敢写招子贴在通衢不成?且张扬出去,与家主脸面有碍,后日难以做人。此事万不可行。料定主人定是贪赌恋娼,必然不曾出城,遂检可疑之地,每日细心查访。

一日,王中心生一计,叫来双庆儿说了。双庆儿直往张绳祖家说道:“俺家大叔,在此丢了一条汗巾儿,叫小的来龋”这是出其不备的好法子。怎知这张绳祖因盘赌逼走了人,且系程公取的儒童首卷,又怕弄出人命干系,早已嘱咐老贾以及手下人等,咬定牙说:“半年来谭相公并不曾到此。”话俱套通,所以答应双庆儿的话,上下俱是一色。双庆回来说了,王中就有几分不再向张绳祖身上疑影。

若说在盛宅窝藏,已知会王隆吉去踪迹几回。况希侨这半年只是招募挑选生、旦、丑、末,不像留客在家光景。王中又着双庆儿细查夏鼎脚踪,却见每日在街头走动,他家里又不是窝藏住人的所在。王中胡算乱猜,做梦儿也打算不到亳州上,心中只疑偌大诚内,也是纳污藏垢之聚会。不得已,结识些平日不理的破落户,市井光棍儿,婉言巧问,想讨个口气儿。竟也得不到一丝儿音耗。

忽一日宗师行牌,自河北回省,坐考开封。王中料主人必出应试。不料考开封一棚,亦不见绍闻回来。这王中才急的一佛出世,把少主人的生死二字昼夜盘算起来。无可奈何,竟每日街头巷尾茶栅酒肆中,如元旦拨勺听静一般,单单听个话音儿。

一日在府衙门街经过,见一酒馆内有两三场子吃酒的。王中心里一动走了进去。要了一壶酒,擎着杯儿听人说话。又见一个背包袱的进来,有一场子吃酒的都起来拱手让坐,一团儿坐下。说了一阵江湖上套话,那人忽道:“我前日在河阳驿,见了一宗拐带人命事。”只这“拐带人命”四字,把王中吓了一个冷战。欲待上前去问,却又苦于无因。只得倾耳细听。那人拍手扬脚,一面吃酒,一面说将起来:“这宗命案,是有两个拐夫伙拐了一个女人。两个拐夫,一个年纪大些,一个年纪轻些。到了河阳驿,那年纪大些的硬把那年纪轻些的勒死了,挂在一棵桑树上,像是行客失意自缢模样。谁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恰被乡保撞见,拿住禀了那县里老爷。老爷验尸,轰的人山人海来氯说那年轻些的拐夫和被拐女人本是奸情。”王中听到这里,心中更加起疑。便提壶酒儿来到桌前,说道:“我看这位老兄,通是豪爽。我敬一盅。”那人道:“不敢讨扰。”

酒馆中半酣的人,好的是朋友,大家就一齐让坐。王中移坐在一张桌子上,又叫酒家添酒。再斟开时,王中笑着说道:“从来刁拐女人,多是年轻的。老兄先说那吊死的人,有多大岁数。”

那人伸了两个指头儿说:“不过二十内外。”王中道:“老兄没听的人是那里人?”那人道:俗个被拐的女人,像是黄河南,咱这边那一县的人。人多,挤的慌,也没听真。”王中道:“尸场上,你没见缢死人穿的是啥衣服。”那人道:“像是衣帽齐整。皂隶皮鞭打,谁能细看。”王中心中有事,此时便如坐针毡。又问道:“此是几日事?”那人想了一想说:“我是十三路过河阳驿。是十三日了。”王中道:“我本该多奉几杯儿,争乃有一点小小紧事,失陪了。”众人那里肯放,定要回敬。

王中不肯再留,说:“我是本城,理当敬客,焉有讨扰之理。”

那人方才问姓,王中道:“弟贱姓王。”又问:“住何处?”

王中道:“我在东门外泰山庙后祝”那人道:“明日我奉拜。要说场子鼓儿词,万望老兄作个稗官主儿。”王中道:“在家等候就是。”王中作别回家,心中好生不安。又不敢把这凶信对主母说,只含糊说:“大相公有了河北信息。”王氏即叫王中上河北查访。王中说:“明早便要起身。”王氏发给了盘费。

王中次早起来,去到前厅谭孝移灵前祝祷道:“小的在街上听了一个信儿,料想大爷生前端方正直,没有一点坏阴骘的事,断乎不至如此。但只是小的心下放不安稳,要往河阳驿打探这遭。大爷阴灵保护,只叫大相公及早回来罢。”这合家大小俱不曾知。走到马房叫蔡湘备了头口,牵出胡同口,搭上行囊,出西门而去,刚刚出了西关,恰遇一家埋人,车上拉了一口薄皮馆材,后边跟着一个老妇人,声声哭道:“我那一去再不回来的儿呀!”王中心下好不扫兴闷气。只得把牲口打开,急超过去。

走了二三日,要在荥泽河口过黄河,偏偏大北风刮起,船不敢开,只得回到南关住下。喂上头口,心中好不焦躁,锁了住房门,对店家说:“我进城走走。”店家说:“不妨事。”王中进城,见街市光景,大让祥符。将至县衙门口,看见一个卦铺,上写“大六壬”三个字。王中识字不多,这三个字却认的。

心下有出门遇埋人的事,最不兴头,直到铺内,问个吉凶。那铺内老人见了王中,便道:“请坐。”暖壶内斟了一杯茶送过来,问道:“相公是要起课,是要测字呢?课礼是一百大钱,测一个字是十文。”王中道:“央老先生测个字罢。”那人老拿过一支浓笔,一块油粉牌儿,说道:“相公请写。”王中接过笔来,写了一个王字。那老人道:“相公是问什么事?”王中道:“是寻人的。”老人细审了王中面色,说道:“大不好。王字上边看,是一个干字,下边看,是一个土字。想是做下什么有干系的事,如今就了土。中间看,是一个十字,横看是个三字,只怕还应在这十三上。”这个十三的话,与王中酒馆内听的日期正相符合。这一惊非同小可,忙问道:“我听的信就是十三日,管是凶多吉少也不可知。”老人道:“我的话是最灵的,所以满城人呼我甘紫峰做甘半仙。你初进铺内说央我测字,这有个央字,今天已日夕,这有个夕字,一个夕字加上央字,分明是个殃字。只恐现已遭殃。所以我据理直断,说是大不好的消息。若不然者,我岂不会说好话奉承人么?”王中本是寻人心急,又被黄河阻隔,测个字儿,不过想听两句好话,图自己宽心,夜间好睡。谁料这老人说了就土遭殃凶兆,兼且又说是十三日,心内反又慌了七八分。又说道:“我再说一个字儿,烦老先生仔细测测,看有个解救没有?”甘紫峰道:“也罢。”王中道:“我识字不多,只会写自己名子。”遂写了一个中字。甘紫峰道:“你说一个字,这一个合起来是‘不’字了,又写一个‘中’字,分明是‘不中’二字。”王中心中闷闷,数了二十文钱,放在桌上,郁郁回店而去。自己说道:“料定是宽心的话,反弄了些闷胀到心头。或者大相公有几分不妥,也未见得。”正是:饱尝奔走足风霾义?义仆忠臣共一怀;非是屈原曾问卜,鄜州老杜两草鞋。

王中过了一夜,次早风平浪静过了黄河,又急行了一巳次早走了半日,见路旁一座木牌坊儿,路上行人念道:“韩文公故里”,北边写着:“西至河阳驿五里”。心下想道,不远了。

天色尚早,少不得遇人便要听口气打探消息。

又走了三四里,将近河阳驿,路北有个莱园,远远望着一个年幼的绞辘轳,一个老人在那里浇菜。王中到了园口,下的牲口来,拴在一株老柳树上,提着鞭子到了井边,说道:“讨口水吃,解解渴。”那老人道:“请坐。我去与相公烧碗茶儿罢。”王中道:“不消。只这水儿便使得。”老人取个碗来,在桶内取水,双手捧与王中。王中强吃了两口,说:“够了。”

因说道:“你老人家这一园子好莱蔬,可见是勤力人。”那老人道:“吃亏前日县里老爷检验了一遭尸,看的人多,都挤到园里,把半亩好韭菜都踩了。相公你看,东边一带,都践踏的成那个样子。”这王中心里正为此事,恰好得了头绪,便问道:“是什么事么?”那老人道:“是因拐带吊死的。”因指园外一棵桑树道:“就死在那棵树上。”王中道:“是怎么一个来由?那吊死人有多少岁数了?”那老人道:“是这南边邵家庄邵三麻子,四十多岁,专一兴贩人口,开人窝子。那一日有个男人拐了一个女人,被他看见了,他本是那一道的人,便知道是拐带,三言两语盘问住,就哄到他家,图卖这注子钱。他家还窝着两个女人,连新来的共是三个。恰好人家赶的来了,踪迹到邵家庄,得了信儿,同了河阳驿乡约地保壮丁团长,二更天到他家搜人。他先把新来拐夫和女人隔墙递出去逃跑。又领起他贩的那两个女人,也要翻墙逃走。谁知孽贯已满,邵三麻子把腿跌坏。料事不脱,不知怎的半夜摸到这桑树上吊死了。

那个拐子到河阳驿西,也拿住了。前日官府验尸,惊动了一驿的男女老少来看尸场审口供。我该造化低,把半亩韭菜踩坏了。”王中道:“这是几日的事?”老人向年幼的道:“忘了是几日了。”那年幼的说道:“我去与我丈母做生日,是十三了。”王中道:“这里再没人命事么?”老人哈哈笑道:“人命事还擎住几宗呢。”王中已知这事无干。谢了扰,看天尚早,骑上牲口,复照旧路而回。心中又笑又恼又喜又悔,笑的是酒馆遇的那人,略有些影儿,便诌的恁样圆范;恼的是测字的却敢口硬;喜的是三里无真信,此事与我家相公不相干;悔的是自己毕竟有些孟浪。但仍不知家主究上何处去了。

依旧晓行夜宿,进了省城。此时谭绍闻已回家四天了。

王中到后胡同口拴了牲口,进了楼院,方欲回复主母,院中却无一人。只听得前街喧哗,王氏与赵大儿、樊婆,都在二门口听吵嚷。

王中到了前院,赵大儿道:“你快出去,人家打大叔哩!”

王中吃了一惊。连马鞭子不曾放下,就出的大门。只见假李逵一手扯住谭绍闻袖子嚷道:“咱去衙门里堂上讲理!借银不还,出外躲着,叫俺受祥兴号杨相公的气。”旁边姚杏庵劝解不祝满街人都围着看。王中不知所以,跑上去抱住谭绍闻问道:“这是为的啥?要那一宗银子?”谭绍闻几曾受过这样罗唣,不料过来的是王中,羞的无言可答。白兴吾接道:“是借的贾大哥五百银子。我是保人。”王中道:“你明明是朋谋伙骗。”这老贾虽说扯住谭绍闻,到底不敢过为放肆,况心中本无气恼,不过是弄个没趣,吓的谭绍闻把银子给的速些罢了。

忽见王中发话,知是谭宅家人,打了也没甚事,伸手撮住衣领,劈脸便是一耳刮子,打得王中牙缝流出血来。

这萧墙街看的人,都发了火,吵将起来。说道:“青天白日,要银子不妨,为甚打人!”缘王中是街坊器重的,所以人俱不平。老贾见不是路头,话儿便柔弱上来。白兴吾劝说道:“有文约在你手里,尽早少不了你的,为什么动粗?”老贾趁着往东退走,还发话道:“是你画的押不是?主子大了想白使银子,叫俺替你顶缸受气。”白兴吾推着,只顾走只顾嚷的去讫。

谭绍闻羞羞惭惭,进了家中。这王中虽系仆人,自幼伺候谭孝移,俱是斯文往来体统事体,那曾经过这个摧折。走进前院,看见主人灵柩,不知恸从何来。爬到地下,才磕一个头,还不曾说出话来,只见赵大儿从后院飞也似跑来,说道:“天爷呀,不好了!大婶子断了气儿了!”这一下子都慌了。王中也忘了受假李逵的打,一团儿到了后院里。这正是:

贤媛只合匹佳儿,鸳队依依共羡奇;

一自檀郎归匪类,教人懒诵好逑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