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王中搀定谭绍闻出的衙门,望家而走。街上有不认的,说道:“是谁家一个好俊秀书生,有了甚事,在衙门吃官司?”

有个认的谭绍闻的老者,年纪有五六十岁,对众人说道:“这是萧墙街谭乡绅的公子。老乡绅在世,为人最正经,一丝儿邪事也没有。轮着这公子时节,正经书儿不念,平白耽搁了自己功名。那年学院坐考祥符,亲口许他秀才,他才十二三岁。学院那日奖赏人,都是看他与娄进士家相公、邹贡士家儿子,个个夸奖,人人欢喜。如今小邹相公进了学,补了廪,还是女儿一般,不离书本儿。娄进士儿子已中了举。惟有这个相公,单单被一起人引坏了。可惜年轻没主意,将来只怕把产业都闹掉哩。”一个年轻的说:“山厚着哩,急切还放不倒。”老者道:“你经的事少。我眼见多少肥产厚业比谭家强几倍,霎时灯消火灭,水尽鹅飞,做讨饭吃鬼哩。”众人都说老者说的是。这正是:陈曲做酒,老汉当家;司空见惯,识见不差。

不说街坊评论。单说王中搀着少主人到了胡同口,王氏与孔慧娘、冰梅、赵大儿都站在后门向东张望。德喜、双庆儿早飞跑到王氏跟前说:“回来了!”王氏看见王中搀着儿子,面无血色,腿僵脚软,只当是当堂受屈,几乎把一家子吓的魂飞天外。慌问道:“怎样了?”王中道:“把那几个都打了一顿板子,剖断清楚。”

谭绍闻进后门,一家子都跟到楼上。王氏道:“谁知道官府是这样厉害。我叫德喜、双庆轮流打探,先说夏鼎挨了板子,又一回说那姓茅的也挨了,把我这心只如丢在凉水盆里。只怕你挨打哩。”绍闻道:“岂有我挨打的道理。只是我在一旁跪着,三分羞,七分怕。下的堂口,真正发了昏,再不知天地东西,高一步低一步走回来。”王氏道:“吃了饭不曾?”绍闻道:“并不知饥,如何吃饭?”王氏忙吩咐赵大儿厨下整饭。

绍闻先要茶吃。冰梅将兴官儿送与慧娘,掇上三盏茶来,递与母亲一杯,递与夫主一杯,又递与孔慧娘一杯。孔慧娘道:“茶热,怕兴官儿烧着,不吃罢。”绍闻又说了不几句官司话,只见慧娘把脸渐渐黄了,黄了又白了,也顾不的兴官儿,坐不住了,晕倒在地。王氏惊慌,急忙扶起。冰梅也顾不的兴官儿啼哭,抱住慧娘抚胸捶背。绍闻忙叫赵大儿泼姜汤。迟了一大会,慧娘渐渐闪眼。王氏问道:“你怎的?”慧娘道:“不知怎的,只觉眼黑。”又吐了几口清痰,方才过来。王氏接住兴官儿,叫冰梅、赵大儿就扶进内间床上睡下。王氏问道:“你在家有这病不曾?”慧娘道:“从来不曾。”绍闻道:“叫董橘泉撮一剂药来吃吃。”王氏瞅了一眼,说道:“他来咱家一年了,药是胡乱吃的么?”赵大儿端上姜汤来,慧娘呷了两口放下,说:“我不怎么,娘休要慌。”

原来慧娘在家做闺秀时,虽说不知外事,但他父亲与他叔叔,每日谨严饬躬,清白持家,是见惯的;父亲教训叔叔的话,也是听过的。今日于归谭宅,一向见丈夫做事不遵正道,心里暗自生气,又说不出来。床第之间,时常婉言相劝,不见听信。

今日清晨起来,见丈夫上衙门打官司,芳魂早失却一半。一时德喜儿回来,说夏家挨了二十五板;一时双庆回来,探的茅拔茹也挨了三十板,娇怯胆儿只怕丈夫受了刑辱。及见丈夫回来那个样子,心中气恼。正经门第人家,却与那一班无赖之徒闹戏箱官司,心中委的难受。兼且单薄身体,半天不曾吃点饭儿,所以眩晕倒地。定了一会,吃了半杯茶儿,自己回房睡去。

这王氏也知晓儿子打官司不是美事,却不知那寄放戏箱,交游棍徒,并不是正经子弟可染毫末的事。心里只疑孔慧娘有了喜事。背地里还私问了几回月信,慧娘含羞不说,王氏一发疑成熊罴。况且慧娘连日吐酸懒食,也有几分相似。王氏心中打算,以为指日含饴抱孙,连兴官是一对儿。一日,绍闻与母亲商量请医立方,王氏道:“偏您家好信那医生,不管是病不是病,开口就要吃药!”绍闻只得住了。

只见德喜拿了一个封儿,红签上写的“谭贤弟亲手秘展”。绍闻拆开,原是夏逢若着人送来的书儿:

敬启者:前与茅姓戏箱一词,愚兄遭此大辱,想贤弟亦所不忍也。目今蒙羞,难以出门,家中薪米俱空,上无以供菽水,下无以杜交谪。兼之债主日夜逼迫,愚兄以贤弟慨赐,已定期于明日楚结。万望贤弟念平日之好,怜目下无辜之刑,早为下颁,以济燃眉。嘱切!嘱切!

此上

谭贤弟文右

忝兄夏鼎叩具

外:盛大哥前日顺便过我,言指日为贤弟压惊,为我浇臀,治酒相请,以春盛号王贤弟为陪容。可否往赴?乞赐回音。并及。

绍闻踌躇这宗银子。又想这是经王中许过,却该叫王中商量,是可以明做的。遂叫王中到楼门前,说道:“前日承许你夏叔那宗银子,他今日写书来要,怎的与他送去?可惜今日手中无这宗项。”王中道:“任凭相公酌处罢。”绍闻道:“这话难讲。当初咱急了,你就请他去,亲口承许他。今日事已清白,咱一毫没事,就把他忘了,人情上如何过得去?即如不为咱的事挨打,朋情上也该周济他。”王中说:“我没敢说不给他。”

绍闻道:“你那腔儿,我心上明白是不想给他的。”王中道:“相公休要屈人,我实没有不给他的意思。”绍闻道:“你既知该给他,但家中没有银子,你可以到街上,不拘那一家字号,就说是我说的,取他二十两银子,给了夏叔。若日后还不到时,就算揭的,每月与他三分行息。”王中道:“去问人家借银子,我伺候老太爷以来,并不曾开过这样口,我委实说不上来。”

这句话颇中了绍闻之忌。兼且疑王中见新打罢官司,自己难以街上走动,故意儿拿捏。方欲开言,只见德喜拿了一幅全帖,跑着说着:“盛爷请哩。”绍闻接帖一看,上面写着:“明午一品候叙。恕不再速。愚兄希侨拜订。”德喜道:“来人在前院候回信,说请明日早到。”绍闻心中含怒,便答道:“我还不定去不去哩,说什么早晚!”王中便向德喜低声道:“你回复来人,说家中有事,明日未必走。”绍闻想起前日兑还赌账之情,又见王中有阻挠之意,激的恼了,厉声道:“喜儿,回来!你怎见得我明日不去?我的家你都替我当了么?王中呀!我叫你街上问银子,你说从来未曾开过这样口,偏我面前,你是会开口的!”王中道:“大相公,委实这盛家、夏家我不想叫相公去,这也是真情。前日若不是与夏家有勾搭,怎的有了这场官司?大爷临归天时嘱咐的话,相公难道忘了么?不说书本儿渐次丢却,这几个人,那一个是正经人?相公近他,将来要吃大亏哩。”这句话已把绍闻激怒至十分。

咳!王中,你这一片忠心,把话说错了。看官,大凡做正经事体的人,听人道他的不是,便觉是至诚爱我的;做不肖事体的人,听人说着他的短处,便是犯了毛玻若说绍闻把这遗嘱八个字忘了,他也不是土木形海只因一向做事不好,猛然自己想起这八个字,心中极为不安;强放过去,硬不去想。他见了王中,早已是霍光骖乘,害了汉宣帝芒背之玻今日听了王中的话意,脸上发红,心中害羞。羞浅则忌,羞老则成怒。

这也是世所常见,非独绍闻如此的。

绍闻怒极说道:“王中,你管教着我么?你是心里想出去哩。我做的原不成事,你要是看不过,你就出去。难说我该出去躲你不成?当日大爷许你的园子、鞋铺子,我不昧你的何如?”王中道:“我若心里想出去,我再不说这话。我不过是劝相公走正路,不负了大爷一场苦心。”绍闻厉声道:“我就天生的不是正经路上人,如今就是你把你大爷叫起来,儿大不由爷,他也管我不祝何况你一个家人!”王中道:“大相公,我大爷——”王氏见王中单管大爷长大爷短,忍不住插口道:“王中少说一句罢,你让大相公一句儿也好。”只这一个“让”字,又把绍闻心头之火扇起百丈,嚷道:“王中,王中,讲说不起,我也使不起你。你今日就出去!连你家老婆孩子一齐出去!你屋里东西我一件也不留你的,只以快走为妙。”

赵大儿听见赶他夫妻出门,急的号哭,跑向绍闻跟前说道:“大相公休与那不省事的一般见识。他说话撞头撞脑的,我没一日不劝他。理他做什么?”又向王中道:“你不会说话,夹住你那嘴!大相公读过《五经》《四书》,啥事不知道,何用你多说少道的。”王中满脸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大儿又忙到王氏跟前,哭说道:“奶奶,你说一句话儿,把一天云雾都散了。”王氏道:“如今这一家子,我还管的上来么!”看来绍闻虽是年轻,若王氏有个道理,吆喝上几句,绍闻也就软下去。谁料这王氏推起活船来,几句话把一个谭绍闻真真的撮弄成了一个当家之主,越扶越醉,心中想到:“一不做,二不休,把王中赶出去罢。”恨恨的说道:“王中!王中!你今日不出去,明日我就出去躲着你。”赵大儿哭向前道:“相公,饶了他罢,他知道了。”绍闻道:“别胡缠!快去收拾。你原没啥意思,我给你一串钱与你的女儿买嘴吃。再要胡缠,连这一千钱也没了。”

却说慧娘在楼内听着,气了一个身软骨碎。走到门首,说道:“大儿,你还不叫王中去磕头去?”王中听见少主母吩咐,知是贤慧明白的人,忍不住泪如泉涌,走向绍闻面前,爬到地下磕头。赵大儿也跪下乱磕头道:“留下俺罢!俺出去就是该死的。”绍闻冷笑道:“二十亩园子,一座鞋铺子,也就够百十两了。到我明日过不上来时,还要帮光哩。”王氏道:“单单只等弄到这个田地,才是罢手,想是两口子把福享足了。”

绍闻见母亲也是开交的话,因说道:“斑鸠嫌树斑鸠起,树嫌斑鸠也是斑鸠起。我如今嫌你了,讲不起,你要走哩。跪一千年也不中用。天还早哩,你快去把放戏箱屋子打扫打扫,我叫宋禄把马移了。还有皮匠家现成的锅台,把米面菜薪都带的去。

若是今晚不走,我如今就起身上丹徒去,好躲着你。”王氏见儿子说了一个走字,怕道:“王中呀,没有一百年不散的筵席,都起来罢,各自收拾去。”绍闻道:“少不得我自己去寻银子去。”到楼下换了一套衣服,掂出一千钱,丢与赵大儿。赵大儿也不拾,哭着向屋里收拾去。绍闻出门回头道:“我不算无情,休要自己延迟讨没趣。”

王中见母子说话没缝,只得起来。不言不语,走到前厅,看见主人灵柩,这一痛非比寻常,爬到地下又不敢放声,只泪珠鼻液,湿透了一个方砖。

哑哭了一场,回到后院。只见双庆、德喜抬着一个箱子,老婆赵大儿抱着女儿,携着一个包袱,放起声来。王氏也觉恻然,说道:“好家好院,休要恁般哭,教邻居听的。是做啥哩。

等他回来我劝他,当真就赶你两口子走了不成。”王中也毫无可言,走向楼门前与王氏磕了头。王氏见光景太不好看,落下几点泪来,说:“好好的就闹出这场事来。”冰梅泪如雨下,送了赵大儿一小包袱针线布帛东西。王中回头看见少主母在东楼门内,心中道:“好一个贤慧少主母。”向东楼门磕了一个头。这孔慧娘此时,直如一个痴人一般。

王中出的后门,只象醉汉,扶着墙走到小东院,现成的喂马草拿了一个,摊在放戏箱屋里,扑的睡倒。迟了一会,两个爨妇、双庆、德喜、邓祥、蔡湘、抬箱子,转包袱,运床移凳,送水缸,垒锅台,挤了一院子。也有说且耐着心的,也有说大相公就要叫回去的,也有说就不回去也够过的。王中惟会流泪而已。晚上,赵大儿埋怨了半夜,王中直是哑子一般。正是:

从何处说起?向那个道来?

自己尚不解,他人怎的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