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个星期内,霍之远把他的学生全部派到海外去了。这个工作,是使他感到多么快慰啊!几天来,C城的局面,又是严重起来了。

这天霍之远正在X部后方办事处办公的时候,忽然有两个爪哇的革命家到来找他。这两个革命家的名字,一个叫Aham,一个叫Asan。Aham躯体高大,面部像一个有钱的商人一样。他的肤色比中国人黑了一些,穿着很漂亮的西装,看去不失是一个goodandfinegentleman。Asan躯体短小精悍,双眼英锐有光,额短,鼻微仰,颧骨高,肤色很黑。他的态度很诚恳,举动很活泼。服装也和他的同伴一样漂亮。

他们都是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都是X党的党员,在爪哇境内被当地政府驱逐了好几次。这一次他们是刚从莫斯科回来的。他们和霍之远说话时,都是操着很流利的英语。

他们以前和霍之远已经晤面几次,霍之远尝请他们做一些关于报告爪哇革命的文章在X部后方办事处的一种刊物叫做《X部周刊》上发表。

他们和霍之远在X部后方办事处的应接室里面极热烈地握了一回手之后,便坐下去攀谈。他们说,他们因为不能在爪哇革命,所以到中国来革命。他们因为在爪哇不能居住下去,所以到中国来找个栖身之所。他们喜欢站在中国的被压迫阶级上面去做打倒帝国主义的运动,正和他们喜欢站在爪哇的被压迫阶级上面去做打倒帝国主义的运动一样。

霍之远把中国的革命环境,和C省的政治状况告诉他们,劝他们要留心些。“the political condition is very dangerous!霍之远说,他把手在揪着他的头发;因为他的脑,因工作过度有点发昏。“theairistoooppressive!whereveryougoandwheneveryouspeak,youmusttakecare.so manyspiesarearouduseverywhere!

“thank you!”Aham说,他用着他的肥手擦着他的眼。“we are very earnest to recieve your warning!”

“Mr.kerb,please in troduce us to Mr.Moortie.we have something to report to him!”

Asan说,他的短短的口唇翕动着,他的英锐而有热力的目光望着霍之远,表示着一种恳切的态度。

他们离开这办公室,一道找Mrmoortie去了。天气温暖得很,许多在街上推着货车的工人都裸着上体在走动着。天上浮着一朵一朵污湿的云,那些云像烂布一样,很易惹起人们的不快之感。日光很像从不透明的气管里透出来,闷热而不明亮。

他们经过一个群众大会的会场,会场上有许多军警在弹压着。主席团都是一些反动派的领袖;他们在台上大声宣传着反动的理论;工人和学生群众都在台下大声叱骂,大呼打倒反动派!……会场上充满一种不调和的,阴森悲惨的景象!

“大屠杀的时期即刻便要到了!”

霍之远心里不禁起了这个不吉的预兆。

到了X党的秘密机关内面了。火炉里不断地在烧毁着各种重要的宣传品,和重要的文件。工委,农委,妇委,学委,侨委,各部的办事处的门都紧闭着。在各个会议厅的台上积满灰尘,许多折了足的坐凳,东倒西歪的,丢在楼板上。这里面的景象,满着一种凄凉的,荒废的情调,好像一座古屋,屋里面的人们都在几年前死去了,这几年中,没有人迹到这屋里来过的样子。

Mr.moortie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这全无生气的环境里面,他的神情好像一座石膏像一样。他每天都有三几个钟头坐在这儿,因为每天都有许多同志们到这儿来找他。他是个冷静的,但是坏脾气的人;他的脸色苍白,眼上挂着近视眼镜。他的身躯不高不矮,包在破旧的黑色学生制服里面。他的年纪大约三十岁,看去却像是很苍老的样子。

他说话时的态度好像铁匠在铁砧上打铁一样,他说话都像铁一样的坚硬而有实在性。他是党里面的一个重要人物。

霍之远把Ahlam和Asan介绍给他,他用一种木然的,但是诚恳的神气接待着他们。

他一面对着霍之远说:“事情糟极了!我们已经接到了许多方面的报告,这两天内,他们一定发动起来了!从明天起,这个地方我一定是不能再来了。以后你如要找我时,可到济难会去!”

过了一会,霍之远别了他们,回到X部后方办事处去。已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了,K党部里面的柳丝在微风里掠动,草地上阴沉沉地翳着云影。大礼堂的圆顶。在死一般静寂的苍穹下呆立着,好像个秃头的和尚。

霍之远回到办事处里面,呆呆地坐了一忽,脑里充满着各种可怖的想像。他把案上的文件机械地签了名,盖着印之后;便把放在他面前的一个锁着的箱用钥匙开了,把里面的一张侨委的名单,一张秘密电码,和其他的许多重要的文件都拿出来,放在他的办公袋里。他的态度从外面看去好象很镇定似的。

五点多钟的时候,他和林妙婵一道从办事处里面回到他的住所去。他即时把那些文件名单和秘码都放进炉火里面去了。在炉火之旁,他守着那些灰尘,呆呆地只是出神。

他只是觉得坐卧不安,心里好像有一条蛇在钻着一样。室里面似乎在摇动起来,冷冷的四壁好像狱墙一般的把他监禁着。

吃过晚饭后,夜色带着恐怖的势力把大地罩住。像侦探的眼睛一般的星光。撒满天宇。树荫下,庭屋畔,卧着许多黑影;那些黑影里面好像许多兵士在埋伏着一样。

霍之远把室里面的书籍检过一番。把一些X党的重要的刊物,和一些讨论革命问题的刊物都烧掉了;在火光里他看见一个流着血,披着发,背着枪跑到阵地的前线去的革命军。

“没有军事的力量,便没有革命的力量!工农阶级如果不从速武装起来,便永远没有夺取政权的机会!我们的党,在这一点上一向的确是太疏忽了!革命军!如果希望中国的革命早一点成功,非有十万革命军出现不可!非把全体的工农武装起来不可!”

他对着火光里的革命军这样想着。

林妙婵靠着他的身边,脸色因恐怖而变成苍白。但从她的紧闭着的嘴唇,和圆睁着眼睛所表现的情绪考察起来,可以断定她一定是很愤激的。

她穿着一套黑水色的衣裤,在火光中照见她的衣裙的折皱。她的头发有点散乱,这种散乱很显示出她的少妇式的美来。她的袒露在袖外的一双手腕,因为太美丽了,在这贫陋的小室中倒显得可怜。

“妹妹!你心里觉得怎样呢?”

霍之远把一部第x国际的宣言及决议案,一页页撕开,丢入火炉里去。

“我心中觉得愤恨得很呢!那班无耻的反动派真是可恨啊!”

林妙婵说,她一面在撕着一部《少年前锋》。她的眼光歇落在那部《少年前锋》的封面画上,她的脸上的表情现出勇敢的样子。

“这一次反动势力的大团结,是中国的统治阶级——半封建势力和资产阶级的力量——向它的被统治阶级——向革命运动最后的总攻击!在革命的过程上,这是不能够避免的。所以,假如依照科学和理性方面来说,实在也值不得愤恨的。”

霍之远态度很冷静的说,他的眼睛依旧在注视着火光。

“唔唔!我们快一点离开这儿好呢,还是逗留在这儿好呢?”

“我想,我现在不应该离开这儿。我如果放弃这儿的职务,单独先行逃走,便会变成个人行动了。在我们的党的立场上,个人行动是不对的。”

“逗留在这儿,恐怕会发生危险呢!”

“在可能的范围内当然应该把危险设法避去。但到不得已时,便把个人牺牲了,也是不要紧啊!”

他们把各种刊物和文件烧完以后,便去烧着他们相片。最后,他们把那张定情的相片,也毫不踌躇地放在火舌上。这些火舌在舐着那相片上面题着的几行字:为革命而恋爱,不以恋爱牺牲革命!……

夜深了,他们就寝了;门外的犬声,和风声,比寻常特别尖锐,特别带着恫吓的气势,把他们的心扉打动得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