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之远前后亲自到美使署去几次,白受了几场气,始终领不到护照;现在他决定不到菲律宾去了。

时候已是初冬了,梧桐叶凋黄殆尽,菊花却正含苞待放。(这儿所说的,自然是C城的现象。)黄花冈的黄花依旧灿烂,珠江江岸的丝柳却已摇断许多人的情肠了。要在平时,这种时候正是霍之远病酒怀人的时候,正是他悲天悯己的时候。去年在这个时候前后,他还是拼命在饮酒赋诗。现在我们如果把他的书箱开出来,还很容易便可发见他的书箱里面依旧放着一部旧的诗稿,那部旧稿的第一页题着“野磷荒萤”四个一寸见方的字。里面有一首七绝诗和一首七律诗,是他去年这个时候前后写下的。那七绝写的是:——青灯照梦,微雨湿衣,远念旧人,不禁凄绝!成此一首,聊以寄情。“病骨不堪壮几后,新诗吟就好花前;旧人应在海天外,细雨微寒被酒眠!”

那七律写的是:——白菊花。“傲骨干年犹未消,篱边照影太寥寥!生涯欲共雪霜澹,意气从来秋士骄;如此夜深伴皓魂,更无人处着冰绢!绝怜风度足千古,不向人间学折腰!”

可是,这时候,他和作这两首诗时的态度,完全变成两个人了!他现更加不顾一切了!在几天前他已经和罗爱静一同加入资本社会所视为洪水猛兽的X党去了。

X党的党员全世界不过二百万人,但这二百万人欲已经能够令全世界的帝国主义者恐怖!这二百万人者是全世界工农被压迫阶级的先锋队!他们都预备掷下他们的头颅去把这个新时代染成血红的时代!他们都预备牺牲他们的生命去把统治阶级彻底地摧倒!他们都是光明的创造者!他们都是新时代的前驱者!

一个多月以前,他对K党的组织,便起了一个很大的怀疑。他觉得K党虽然是个革命党;但未免有点人品复杂,脚色也忒混乱了。他觉得K党只可算是个农工商学各阶级的联合会;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党!他觉得K党内面各阶级的矛盾性,和冲突性无论如何是不能消除的!因此这个党,根本上便有了一个致命伤!因此这个党便没有统一的目标和统一的指挥之可能!既然是没有统一的目标和统一的指挥的可能,因此便不能成其为党了!

自从那个时候起,他便和罗爱静,林小悍,郭从武几个人组织一个社会科学研究会。他们对于资本论,和其他各种社会学都有了相当研究,因此,他们对K党愈加怀疑,倾向X党的心理亦愈加坚决了。后来,因为工作上的关系,林小悍到暹罗去了,郭从武到安南去了,这个研究会也就无形取消了。但自从那个时候起,他们的决心却都已经不可动摇的了。

林,郭去后,霍之远和罗爱静同在X党部办公,对这个问题,更加狂热地讨论过,结果,他们觉得绝对地没有疑义了,便都在前几天加入X党去;介绍他们加入这个X党的,便是黄克业。

黄克业是X党的党员,霍之远一向并不知道。他是个老练的,深沉的,有机谋的人物。他和人家谈话时,只是把他的眼睛频频地闪着,把他的头时常地点着;他绝少发表议论。他本来又是机警,又是灵敏;但他却要故意地扮成一个愚蠢的样子。

他和霍之远,罗爱静相处很久;他始终是他们的思想的指导者,但他却很巧妙的把他自己的色彩掩盖,直至他们加入X党之后,才知道原来他是他们的介绍人,而且他是那个支部里面的书记。

加入X党的那天晚上,是给他一个怎样深刻的印象啊!那个印象是令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的!

那天晚上,黄克业约着他和罗爱静七点钟到X党开会去。可是林妙婵已经照例地到S大学来找他,她要他带她到公园谈谈话去。他一心在依恋着她,一心却又在记挂着开会。“到公园谈谈情话去好呢?还是到X党部开会去好呢?”

他踌躇了一会,终于撇下林妙婵跟着罗爱静一道到X党开会去了。

罗爱静穿着一对破旧的黄皮鞋,头上的头发稀而微黄,脸色苍白,鼻上挂着近视眼镜,他的全部的神态文弱而秀雅。他行路时,两只脚跟相向,足尖朝外,成为一个八字。他穿着一套不漂亮的锁领学生装,望去好像邮政局里面的办事人员一样。他的性质很坚苦,很沉静,有一点俄罗斯人的色彩。

X党部总机关就在S大学的前面,距离S大学不过几十步之遥。它是在一家鞋店的二层楼上面,又是冷静,又是阴暗,又是幽森!这机关里面的陈设异样简陋,异样残破,墙上只贴着一些“大革命家”的画像,旁的装饰,一点也没有。

霍之远和罗爱静跑向这里来的时候,路上恰好碰着黄克业。黄克业把头一点,憔黄的脸上燃着一点笑容;跟着便把他的短小的身体挤到他俩中间来。

“你们来得很早”他的声音尖锐而响亮。

他穿着一套用几块钱在四牌楼买来的黑呢中山装,脚上包着一双脏破的黑皮鞋,行路时头部时常不自觉地在摇动着。这种摇动好像能够把他的脑里的过度的疲劳摇丢了去似的。因为他在工作最忙的时候,惟一的休息,便只是摇头。他天天都有摇头的机会,他的摇头的习惯便这样的养成了。

他们第一步踏入X党门首时,霍之远的心里便是一跳。

“啊!啊!好了!我现在踏进这个最革命,最前线,最不怕牺牲,最和旧社会作对头,最使资本帝国主义者震恐的革命团体里面来了!我是多么快乐!我的快乐比较情人的接吻,比较诗人得到桂花冠,比较骑士得到花后,比较匹夫得到王位,比较名儒得到在孔庙廊下吃生牛肉都还要快乐万倍啊!……”

他感情很兴奋地这样想着。

当他进到里面见到许多同志们都在那里走动着时,他的心老是觉得很和他们亲热起来!他觉得要是能够和他们一个个抱着接了一回吻,好是一件怎样快乐的事啊!

“啊!啊!我!我心里的手和你们的手紧紧握着一回罢!我和你们都成了好兄弟了!我和你们都成革命队里最英勇的战士了!”他不停地在自语着。

当他看见二三个女同志在他面前走过时,他脸上一热,觉得更加和她亲热起来;他想赶上去叫着他们“姊姊!妹妹!”

他想如果可以和她们拥抱时,他很想和她们热烈的拥抱着!

“啊!啊!英勇的姊妹们!可敬佩的姊妹们!你们已经是先我走到这儿来了!啊!啊!伟大!伟大!你们这些女英雄都是值得崇拜的!”

他几乎把这几句话向着她们说出来了。

“老霍!你的心中觉得怎么样?”黄克业问,他这时正在一只踅足的藤椅上坐下,把他的近视眼镜拿开,用手去擦着他的眼睛。

“我觉得很快乐!啊!啊!我觉得有生以来,今晚是最快乐的一晚!……”

罗爱静苍白的脸上也燃着一点笑容。他在室里踱来,踱去;把他的左手的第四个手指的指甲时常的拿到嘴里咬着。

“啊!老霍!我们握手罢!”他朝着霍之远伸出他的手来,这样说。

现在差不多开会了,这支部里的人差不多统统到来了。这支部的名字,叫k中支部;到这里来开会的都是K党中央的职员多。

这支部的人数比较少,里面有一个五十多岁,外貌清秀而性情温和的老人;有一个十七八岁,大眼睛,举动活泼的少女;有一个三十多岁,状类戏台的大花脸的中年人;还有几个和霍之远年纪相差不远的少年,状类学生。

黄克业是这支部的书记,开会时亦是由他做主席。这时候,他点着头,挂上近视眼镜,用着他尖锐的声音,作了一场政治报告。那报告是把帝国主义欧战后的经济状况和侵略殖民地的手段比较一番,最后是这样说:“欧战后,资本帝国主义者差不多都破产了!那时候,可惜各国的社会党人意见很分歧,不能集中力量去把那些垂死的资本帝国主义者根本推翻,他们大都还不能打破国家的迷梦;结果,他们便大多数给那班统治阶级利用去了。现在这班资本帝国主义者的经济力量差不多都恢复了,自然是工人愈苦,资本家统治阶级愈加骄奢淫逸起来了!许多从前被政府利用去的社会党人到这个时候才开始地在悔恨呢!经过这一次的经验更加可确定我们党的政策,更加可以证明我们的党的彻底不妥协的精神是十分对的!我们的党是世界最进步的党,它将把全世界被压迫的普罗列塔利亚和弱小民族,领导着用着科学的方法,照着客观的环境,彻底地,永远不妥协地去把这些资本帝国主义者根本打倒。……”

在这场政治报告之后,跟着便是同志间互相的批评。在这样的会场里面,整整的过了两三个钟头,霍之远觉得意气奋发,精神百倍;他竟把林妙婵在S大学等候他这回事忘记了!

“啊!啊!这才是我的生活呢!我的生活一向都在无意义的伤感,无意义的沉沦里面消磨过,那实在是不对的!啊!啊!这才是我应该走的光明大道呢!我一向的呻吟,一向的到坟墓之路去的悲观色彩,一向的在象牙塔里做梦的幻想,统统都是不对的!……啊!啊!快乐!快乐!我今晚才觉得‘真’的快乐呢!……”

他老是这样兴奋的思索着。

散会后,他和罗爱静,黄克业走下楼来,在那有月亮照耀着的街上走着,他的心还突突地在跳着。……

十点钟的时候,他回到S大学去;林妙婵一见面便把他这样质问着:“讨厌我吗?我以后再也不敢来找你!……”

她眼里包满着热泪,面上溢着怨恨的表情。

“亲爱的妹妹!对不住得很啊!我到街上去,恰好碰见一位朋友,他很殷勤的拉着我到茶室里谈了这二三个钟头,才放我回来!啊!啊!真是对不住得很呀!……”霍之远乱吹着一回牛的,陪着罪说。

“唉!你不知道我等候得怎样难过呢!……你自己晓得快活,撇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受罪!你好狠心呀!”林妙婵说,她的声音中有点哭泣的成分。

“到外边玩去罢吧!外边的月色很好!”霍之远说。

“不去了!我要回学校去!”林妙婵答。她还有些怒意。

“到C州革命同志会傍边那个草场上玩玩去吧?那一定是很不错的!”

霍之远再要求着,拉着她走出房外。

“讨厌!第二次,你如果再是这样的对待我,我便不搭理你了!”林妙婵说,她的怒气完全消解了。

“不敢的!哥哥以后一定不敢再这样放肆的!好吧!不要说这些闲话,外面的月色好极了,我们到外面去吧!”霍之远用着滑稽的口吻说。

这一晚,他和林妙婵在外面玩到十二点钟的时候才回来;在落叶声,喷水声,和犬吠声的各种催眠声里,他睡下去了。在梦里,他梦见他的身上缚着十几个人头,那些人头都是从统治阶级的大人物头上取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