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玲就这样起始她的信,她又忍不住流泪了,这三天的日子象过了三年,一分一秒都是提心吊胆地过去,一切的希望也都没有影子。
“——你知道我是顶不爱哭的了,现在我倒变成终日以泪洗面了,你相信么,我写着这封信的时候,我一面还在流泪呢!
这几天,死一般的日子够使人的精神和身体受折磨的了,我们是一城的死囚,既不能进,又不能退,只在这里等候敌人的宰割,我们将有什么样的命运,如今我一点也猜不到。
我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刺激,也许我太不能应付环境了,我竟变成好哭的孩子。我为陷在这个城里的千千万万居民哭,我为我们的国家哭,可是更使我想起来就难过的,还是那些为国而战的士兵。
现在的××,完全陷在无人治理的情况下,说也怪,还是那么井井有条的,这就是我们这些百姓呵,他们只是一群驯顺的羔羊,静卧在那里在等候那个拿着尖刀的屠夫。
可怜那些伤兵们,他们挂了彩回来好容易钻进这个城门楼子,就看到这个景物全非的局面,他们破口大骂,可是还不得不赶紧脱下那套制服把枪丢在路边,换上便衣,从此就在街头过着乞讨的生活,谁还尊敬这些卫国卫民的勇士们?谁还会高高地把他们举在头上,从此他们的命运不过是看着那些行路人的脚底而已。
当×××军撤退了的那一天傍晚,忽然又听到一阵沉重的枪炮声,当时大家都还以为我们的人打回来了,失去的欢快又爬到我们的脸上,到后来我们才知那是反正过来的保安队,以为到××来可以和×××军会合,谁想到来到了城根,倒冷不防受了日本兵的一阵攻击,他们就带着俘虏朝西下去了。
关于这件事,我想你那里一定也看到详细的记载吧?有人还说到人道的问题,可是,试想一想,我们的敌人什么时候和我们讲过人道?而且这几年来身受的苦痛把他们的灵魂都压扁了。一朝得着复仇的机会,他们自己也不能做自己的主宰了。至于说到妇孺,我们的孩子和女人,不知道有多少直接间接地死在日本人的手里了。
可是当他们完成了这工作,扑向自己人这一面,想不到却受了日本人的无情的射击;那情绪是可以猜想得到的,该正象一个向着母亲怀里扑去的一个孩子不提防却扑了一个空!
在城里丑剧不断地扮演着,沐猴而冠的新贵用那不知羞耻的嘴这样说着:‘兄弟这二年来革命就是为打倒政府,不为别的,说我是汉奸,我就是汉奸,说我是卖国贼,我就是卖国贼!’他要警察收缴军械过后,又连同警察的土枪一并送给日本人,这些天警察们又用那根半短不长的哭丧棒了。
那个跑到××的宋××发表书面谈话:‘本人近来因火气上冲,耳鸣殊甚,不能与大家面谈……’还有一个将官也说自己在吐血,这倒真应了‘病夫’这两个字的评语。
日本兵虽然还没有进来,他们的司令官的布告早已张贴出来了,我知道他们迟早还是要进城的——
那些负治安之责的警察们已经在准备了,家家传信,要大家把碍眼的东西收一下,说是怕日本兵进城会挨户检查。
亲爱的茵姐,我就是不相信,××就这样落在敌人的手里?”
她才写完这封信,忽然有一个生人推开门进来了,她极其惊讶地站起来,那个人立刻把眼上的墨晶眼镜摘下去,她才看出来是李大岳。
“幺舅,你怎么来了?”
她立刻跑到他的身前,抓住他的手,很关切地又说:
“你在这里很危险,万一被他们抓去——”
“就是因为这里太危险,我才来的。”
他微笑着回答,他的精神倒很好,皮肤黑了些,显得比从前更健康。
“幺舅,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才到,才走进门就先来看你——”
“你还想在这里常住下去么?”
“不,当然不,三两天我就要走,我打算带走一批学生。”
“带到什么地方去?”
“不远,就是西郊的××山上——”
“到那里做什么?”
“准备训练打游击。”
“幺舅,我也去好不好?”
“我得看你的父亲的意见怎么样。”
“您还没有看见我爸爸吧?”
“我方才不是告诉过你了么,我才进来。”
“噢,我忘记了,你告诉我,你这半年多的日子怎么过的?”
“我不用告诉你,如果你跟我走,早晚你就会经历的,那时候你自己告诉你自己吧!”
正在这时候,老王又进来和她说:
“五小姐,外边有一个,有一个穿破烂的要见您。”
“好,好,我先到上边去看看。”
李大岳说着先出去了,静玲却有点莫名其妙,她反问老王一句:
“你让他进来没有?”
“您这是怎么说的,这样的年月我会随便让人进来,我自然要他在外边等,我还真就没有看清楚他,我是隔着门缝看的——”
“那么我也先隔着门缝看看是什么人再说。”
“那也好,那也好!——”
她赶到大门那里,找到门缝一看,她立刻就把门打开了,高兴地叫着:
“向大钟,想不到是你,快点进来。”
她和他拉手,原来他的魁梧的身材,显得瘦下去了,他不但穿的破,脸上也全是污泥。
“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讨饭回来的——我就是一个叫化子。”
“前些天,我们还问一个弟兄,他说他是××来的,问起你来,他连影子也不知道,不过他可知道你们的损失很大。”
“不用提了,三千人只滚出来三四百个,这一回可真够我受的。”
“回头再谈,快进去吧,你也得先洗洗脸,换换衣服,我想我大哥的你穿得着——”
“我不要长衣服,我就穿短的好了。”
“也真巧,我的幺舅也才来。”
“呵,他也回来了?”
“可不是,不过他三两天还走。”
“我跟他去,反正我这一条命是白捡的了,我还总得好好和鬼子拚!”
“好,好,我们回头再谈,我告诉他们给你预备水,我到上边给你拿衣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