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放假了,日子过得更没有趣味。母亲原来还打算到紫云山的,却被父亲给打消了,他的意见是:
“今年比不得往年了,时局说不定有什么变化,家里的人口又少,发生点什么事可就太不方便了。”
“也好,也好,免得心悬两地。”
母亲也这样说,她的身体显然好起来些,不过她的心还总是那么脆弱,过一下她又说:
“我们还是回到南方去吧,一来是叶落归根,二来也省得提心吊胆过日子。”
“看吧,有合适的机会再说,时局的变化也不会怎么大难,难说真的还有一天拿××城当战场,我不信,我不信,中国人没有那份决心,日本人也不敢!”
“爸爸,那可不一定——”
静玲不服气地说,她正从外面回来,她的脸上,淌满了汗。
“快去,快去先洗个脸,回来有什么话再说。”
母亲催促着她,可是她只用手掌把脸一抹,就坐下来,抓起衣襟来扇着风。
“大清早,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去送同学入伍。”
“入什么伍?”
“干部训练团,专预备把学生训练成军官。”
“还真有学生去?”
“可不是,我们班上一个姓向的同学就去了,他们在××训练。”
“那还算好,总比空嚷实际点——”
“我们的号呼也并不空。”
“去吧去吧,我看你都热,先去洗把脸,有什么话回来再说不好么?”
母亲不耐烦地说,她生怕静玲又和她的父亲争论,会惹起什么不快活的事。
静玲这次果真听从她的话站起来出去了,可是当她走出去之后,父亲又微笑着低低地说:
“静玲还算一个好孩子,耐苦耐劳的——”
“那你为什么还总说她?”
“自己的儿女哪能不管教?其实,我是不放心她,怕她出什么事——”
“那就不让她上学也好。”
“做事不能因噎废食,那一下她们更要说我顽固了,将来是他们年轻人的世界。”他说着眨眨眼把溜下来的眼镜扶一下,“人不可拗天,天是什么,说句应时的话,天就是时代。”
母亲对于这些话没有什么兴趣,她莫明其妙地望着,正在这时候静宜抱着青儿进来,她就很高兴地张开两臂把孩子接过去,父亲皱皱眉,自己也捧着水烟袋下去了。
“怎么这些天他们都没有信来呢?”
母亲忽然想起来问着。
“幺舅有信来过,他说正在受训,不久就要出发——还说不一定会回到我们这里来。”
“茵姑呢?——”
“她有信来,她还说暑假没有事要静玲到S埠去玩一趟,静玲和我商量过,我把她拦住了。”
“呵,阿弥陀佛!可别走开了,这份冷清我真受不了,我但盼有一天大家都回来,团圆欢聚那够多么好,可惜青芬她是永远也不会来了。”
想到青芬她的心一软,俯下头去,把抱在怀里的孩子轻轻一吻,跟着她就想起了静纯。
“静纯在家么?”
“我不知道,他的门总关着,在家不在家看不出来,我又不大去打搅他——”
“唉,他怎么办呢?我真替他发愁,好象他也不打算要填房了,可是说孩子也会走了,照这样下去,也不是事啊!”
“慢点也好,这份年月少一个人,也少一份累赘,还保不定将来变成什么样!”
“外边有什么风声么?”
母亲被这一句话惊住了,赶紧问着。
“没有,妈,我不过这么一说就是了。”
静宜赶紧带着笑和母亲说,母亲这才放下心,那张变了色的脸稍稍恢复过来一些,她低低地说:
“我可禁不住什么事了,”
可是第二天九点钟的时候,天正下着蒙蒙雨,在迷茫中卖报的孩子扯破了喉咙边跑边喊叫:
“号外……号外……”
“谁看芦沟桥中日大战的号外,”
“看两军开火的号外,四大枚!”
静玲赶着叫老王去买一张进来,她的心开了一朵大花,匆匆地看了看那几个大字,就跑到楼上去,把那个号外交给父亲、正在听收音机的母亲。刚换了节目,那个报告员说:
“……今晨六时许日军向城内开炮轰击,步兵亦节节进逼,我军为自卫计,奋起抵抗,现两军正在战斗中……”
母亲的脸又吓得变了色,她不知所措地问着黄俭之,可是他仍然很镇静很沉稳地说:
“不要紧,不要紧,打不了几天就要停止,你放心好
了。”
静玲又匆匆地跑开,阿梅正遇上她,就说:
“五小姐,下边有客人来看您。”
“有人来看我?——”她一边说一边已经飞快地跑到楼下去,一看见站在门口的那个人,她就叫出来,“赵刚,原来是你。”
“你知道了吧——”
“怎么不知道,这,这——”
她说不下去了,他们紧紧地握着手,他们的面容一点也掩不住心底泛上来的喜悦。
“你要不要到前线去?”
“我去,我去,去杀死几个敌人!”
“不是去打仗,是慰劳。”
“好,那我也去,什么时候去?”
“我们正在筹备,大约后天清早去,你什么事也不用管,只是后天清早六点钟站在秋景街口,我们有大汽车来接你。”
“说定可不要忘呵!”
“怎么会忘,就是怕你家里不让你去!”
“不要紧,我可以撒一个谎,几天回来?”
“早去晚归。”
“那更好,一点关系也没有,赵刚你的嘴怎么总也合不拢?”
“我不知道,我从心里想笑……”
赵刚说着就笑起来了,他也没有说再见,一转身就跑出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