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自静赏着眼前的景物,狗的激愤的悲哀的呜叫引出她的注意。她望过去,原来那只狗顺着墙跟奔跑,后面就是气急败坏的菁姑在追赶。她有点着急,无告地转身回去,恰巧静宜抱着青儿走进来,她就得救似地向她说:
“大姊,大姊,你快来看!”
“什么事——?”
静宜一面应着她一面就跑了过来,这时费利正着实地挨了一棒,悲哀地夹着尾巴嚎。
“你看菁姑把狗打成什么样子。”
这句话好象并没有给她多么大的惊讶,她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望一会,过后就仿佛很平淡似地说:
“这些天她都是这样子。”
“为什么呢?一只狗也惹到她?”
“自从她的花花死了以后,她就常是追着费利打——”
“她的花花死了我还不知道!”
“不知道也好,省得不高兴,就是年初一她大哭一场那一天——”
“那太不公平了,一只猫死了她哭得死去活来,一条狗活着她又把它打得死去活来!”
“唉,提那些干什么,天下不公平的事多着呢——”
正在这时候,老王气喘咻咻地走进来,静婉比谁都着急地又把他挥出去:
“去,去!站在门外,有什么话快说!”
“我是来找大小姐的。”
静宜听到就转过身去问着:
“你找我有什么事?”
“有一位客人来看您,还有一个名片给您。”
静宜走到门口接过那张名片一看,原来那上面没有中国字,只印着:“Joseph D.a Lang B.A M.A.Ph.D.”她看不出来什么就问着:
“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自然是中国人,好象还来过似的——”
她想了想,过后才象稍稍悟到了似的,心里想着:“大概是他回来了。”她就和老王说:
“你把客人让到客厅里,就说我跟着就下来。”
“是,大小姐!”
她的心起始有些跳动,她觉得这有点不应该,可是再也平复不下去。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把青儿放到哪里才好,终于她把孩子交给阿梅,自己就急匆匆跑回房里。
她掠了掠头发,又洗了脸,把那失去颜色的嘴唇,又涂了一点口红,跟着她就觉得太鲜艳了,又用手绢擦下去,她换了一件衣服,心里有点急,她想坐下去静一静。可是她的心不住怦怦地跳着,她自己不住地暗自说着:
“这又算是怎么回事,犯得上这么急么?我又不是没有主意,再说我也这么大了,心该定得下来,照这样子可怎么成?”
尽管她的心想得这么清楚,可是她的心还是不断地跳着,愈想静,愈静不下去,反倒更跳得凶了。
“管他呢,就这样去见见他也就算了!”
她站起来,走出门去,恰巧这时候菁姑走上来,她的心里暗自叫着:
“真倒霉又碰见她!”
菁姑好象有所等待似地又在楼梯那里站住了。她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过去。
“大小姐,您这是到哪儿去呀?”
菁姑故意尖酸地问着,她那两只溜圆的眼睛不住地上下打量,她明知道躲不过她去,就很爽快地回答:
“我哪儿也不去,下边有客人来,我到楼下去。”
“噢,怪不得——,”
她只吐出来三四个字,过后就象一股烟似地升到楼上去了。
“活该,总是遇见她!”
她低低地咕噜着走到楼下,她的心仍自跳着。当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推开客厅的门,那个客人已经很快地冲到她的面前,用力地握着她的手了。
那个人显得满身都是活力,可是她那么衰弱,好容易把自己的手从那有力的手掌中缩出来,坐下去,从那哽住了的喉咙里只说出这几个字来:
“你,你回来了。”
“不错,我回来了——”
可是他们的谈话,就此停住了,她只是埋着头坐在那里,连看也不敢看,连自己也很奇怪为什么思想和行动都走了后退的路,尽管这样想着可是她自己觉得脸上一阵阵的发烧,而且她的心的跳动连自己都听得很清楚。
梁道明好象一时间也没有话好说,他只是把啣在嘴里的烟斗用力吸着。吐出来强烈的烟气飘在空中,使静宜忍不住咳嗽起来了。他很抱歉似地一面放下烟斗一面说:
“I beg your pardon,我真不应该——”
她仰起脸来,她的眼睛里包着震出来的泪水勉强地露出笑容,望到他那模糊的高大的影子,她赶紧用手绢擦着眼睛,他那清楚的轮廓才在她的面前显出来,乘着这个机会,梁道明就问着:
“你看看我变了没有?”
“你……”她吐出这一个字,又仔细地把他打量一番,然后才说:“你没有变,你的身体好象更好了。”
其实她的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那就是她不喜欢他那个夹在鼻子上的眼镜。
“我的心也一点没有变!”
为了表示他的忠诚,他用手掌拍着胸膛的左上方,使它发出通通的声音。
静宜不大愿意听这些话,她就赶紧用话岔开:
“你什么时候回国?”
“三天前到S埠,我就赶着来了,静宜你好象——”
她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玩弄着桌布的角,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站到她的身后了。
她感觉到他那呼吸的热气吹进她的发里,使她的头皮有一点痒,她更不敢抬头了,也不敢动,一直到他那两只手扶在她的肩上,她那瘦弱的身躯就起始可怜地抖着。
她知道他的脸有一点冷,她茫然地向前望,前面没有人,她的心一点着落也没有,要是她自己一个人的话,她真的要哭了。
“静宜,静宜,你想想看,这么多年的心不变,怎么,怎么,我就打不动你呢?”
她没有回答,她吐不出一个字来,她的心简直是秋风里的一片落叶,它要落下去了,可是她还不知道该落在哪一方。她受不了这情感的折磨,她只是摇着头,她心里想,他要是在我的对面有多么好,那我就可以给他跪下去和他说:“你饶了我吧!”
“Do give me the last chance 你给我这个最后的机会吧,你知道我多么爱你,多么需要你?”
她还是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坚决地摇着她的头,终于在她的肩上,那一双大手掌的重压撤下去了,她的心也轻松了些,她不敢望他,她只知道他迟缓地移动他的脚步,一句话也不再说了,默默地又和她握一次手,他把那夹在鼻子上的眼镜取下去放在衣袋里,低下头去,用手绢擦着鼻尖,她想说一句什么话的,可是她忍住了,她望着他的背影缓缓地移动着,走出客厅,走出屋门,一直缓缓地走出大门。他再也不曾回头,她的眼泪不断地扑簌簌地落下去,才一转身,几乎跌下去,正巧静玲回来,一把抱住她,很关心地问着:
“大姊,你这是怎么回事?”
她说不出来,可是她的眼泪兀自不断地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