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要我回到家里去,还不如把我留在外边吧,我不是不想念家的,我不是不知道母亲的心的;正因为我知道得太清楚了,所以我不能回去。我生怕我陷在感情的泥淖中,使我无法自拔,我想还是把我留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吧,要我在奋斗中生长,要我为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尽我的最大的力量吧。
“我答应回去的,等到那一天,真的‘太平’了,我就立刻回到母亲的膝前承欢……”
“唉,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死到哪方去了!”
听着静玲念到这里,母亲半伤感半激愤地说。
“妈,不要这么说,那个日子就要来了。”
“来了?——”坐在一旁的父亲忽然站起来不服似地说:“你说,来在哪里?是哪年哪月哪日?”
“我怎么知道呀!爸爸?我不过就那么一说。”
“既说了,就得负责,中国人就是有这种毛病,言行都不负责!——”
“俭之,俭之,算了吧,何至于气粗?”
母亲看见情势不大好,赶紧拦住他的话头,可是他并没有听从她坐下去,他还是在说,只是声音稍稍平和了点。
“我倒不是气急,我就是争的那点理。”
“有理的世界不是这样子。”
静玲也不依不饶的把头一偏说。
“你们这些年轻人只知道空嚷,实际上一点用也没有。就说自从你们高嚷救国以来,我们的国家,你们救了多少?”
“爸爸,您这可叫我怎么说,那又不是车载斗量的事,不过我知道,要不是这些年青人在‘空嚷’,华北早就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
“有什么可变,大不了给日本人拿去,可是历史的教训告诉我们,凡是入侵中原的外族,总是被我们同化,以致走向衰亡的路。你看蒙古人、满洲人,还不是同样——”
“历史并不是循环的,而且还有一说,那些人原来只是武力胜,文化低落,才有那种结果,现在我们的敌人可不同,他们什么也不见得比我们低,那绝不会有同样的结果……”
“武力不必说了,文化他总还是我们的后辈,至今他们还离不了汉字——”
“爸爸,您有的估量得太高,有的又估量得过低,譬如您所说的——”
正在这时候母亲不耐烦地拦住她:
“你们在争些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明白,算了吧,听听无线电,这一阵正该是丝絃说书。”
母亲说着果真就把床头的收音机一旋,那粗俗的歌唱立刻就充满了屋子。
他们哑然地笑了笑,又各自拣了一个座位坐下。过不多时静玲受不住那声音,独自走出去了。
这些天她的心里也很烦,自从××事变圆满解决之后,人们的心都松弛下来了,在静止的状态之中,人们都在等待着。那只是茫然的等待,事实上说起来,什么也没有。
“我们的工作难道就这样停顿下去么?”
当她在学校遇见了赵刚的时候,她就忍不住嚷。“自然不是,可是……”
赵刚又只是烦躁地抓着他那个光脑袋,他又说不出什么来……
“我真不知道,哪一天才真的枪口向外!”
可是他又忽然记起来李大岳,计算他的行期和途径,他正该到那一带地方,他想着也许他又陷在那个圈子里无法不又把枪口向内。“那才冤枉透了,白等这许多日子,一点什么也没有得到,临了还赶上那么一水!”
这是她自己的心里在想着,于公于私,她的心都得不到那一份宁静。所以这个旧年,大家过的再乏兴致没有了,谁也打不起精神来,光明的影子只一闪,想不到那是一个火种,落在那方的土地上,燃烧起来了,使人们遭受那灾害。
在年初一的大清早,人都还没有醒,忽然在上面响着极悲哀的哭声。
听到的人以为是在梦中,醒过来,睁开眼,那声音更大了。
静宜披了衣服,走下床,看见静玲也起来了。
“你听了么?”
“听见了。”
“走,我们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拉开门,那声音更大了,一下就分辨出是从顶楼上的楼梯灌下来的。
“多晦气,大年初一,又是她,我们必得去看看,省得一下又要把妈吵醒了。”
她们到了楼上,才看到菁姑的门大开着,她坐在地板上大声地号着。
“菁姑,菁姑,您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菁姑并没有理她,在她的身边那只花花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她的两只手不断地拍着大腿,她的哭声夹着许多语句:
“我的宝贝……呀!我的心肝……呀?你可撇下我了,我也不能活了,我的孩儿呵!”
静玲十分厌恶地用手紧紧抓着她的肩头,用力地摇着,才使她的哭声象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戛然地停了。
“菁姑,您为什么这样伤心?”
“怎么你这么大的一个人,还看不见么!”
菁姑说着,把眼向上一翻,简直看不见她的黑眼球了。她用极不和气的语调回答着。
“一个猫死了,也犯不上伤这么大的心呵!”
“我就只是这么一个亲的热的,你还不许我哭!”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翻着衣襟抹着流下来的泪珠。
“菁姑,看这么大年初一的大清早,谁还不图个吉利,再说大家都还没有起来——”
“怎么你们什么都干涉我,我就是这么一块牵心肉,它死了你们还不许我哭,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我早就知道,这院子里容不得我了,我还不如死了好——”她还没有说完,忽然又抽咽着,终于又大哭起来了,“我的儿呀!……你可看不见了……谁还给我作伴呵?……谁还替为娘的出气呵……我那苦命的宝贝呵!……”
静玲站在那里牙咬的发响,实在气不过了,她一把抓起那只死猫,就朝楼下跑,那个菁姑象疯了似地起来就追,静玲早已一股烟似地跑到楼下,到了院里,把那只死猫朝天边外一丢,就什么也不管,又回到房里,她正奇怪菁姑为什么没有追出来,就听见“俭斋”里有男女的语音,她听得出来,那一个是父亲,一个就是一边在说一边在哭的菁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