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静玲回到家里的时候,静茵的一封信正从邮差的手中送来,老王只一怔,可是静玲已经拆开信,边走边读着了。

“——不错,××的事件简直是一个晴天的响雷,把人们全给震呆了。谁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有的绝望,有的沉郁,当然也有漠不相关的人。后者是那些在外国人鼻息下生活的人,他们从来不走出租界一步,在S埠,这样的人可也不在少数。但是最可气的是那些投机者,那些没有良心的不正当商人(最近才知道有些贵妇人和大官员也改头换面地在那里面出现),他们的心中没有国家,没有民族,只是为了个人的利益,象一群绿苍蝇似地在交易所里。我用这个名字,一点也不过分,我去看过的,因为那许多人挤在里面总是不断地嗡着。可是他们并不是那些买主或是卖主,他们只是一些伸手指头的,打电话的,全是替别人经营的。那些人呢,躲在自己的公馆里,做着更富有的梦,他们不顾国家民族的危机或利益,当着事变才起的时候,他们就一致向外抛,债券的价格就止不住地惨落,在这个商业都市中居民的心,更显得不可终日了。

听说有一个妇人,她的消息早,先就抛出××万,只是几天的功夫,她就赚了××万,可是这些卖空的人希望消息还不好,价格再向下落,他们就可以更多赚些钱!

这是什么一种自私的动物呵,我想除开我们,这个可怜的国家,不会有哪一国会有这样无耻的公民吧?整个的民族是在不是全昌就是全亡的枢纽上,可是他们只为自己的私利打算,把人心弄得更慌,把国本弄得更动摇!

记得高尔基就对商人表示憎恶,因为他热爱生活而商人是剥取生活的,那还是指的一般商人,这些投机者算什么呢,这些贵妇人算什么,这些大官员又算什么呢?

一想起这些分子,我就觉得灰心,这不能说是我的意志不坚固,这些民族败类实在使人气短。你说是不是?

幸亏另外有一面,那是无数张青年人坚毅的面庞,那是无数颗不甘屈服的心,他们用歌唱,用呼号,把那涂着柏油的马路震得苏醒了,把郊外的原野响彻了,他们原来没有所谓领导者,他们本身是一股力量,他们是内发的,向着祖国的自由生存迈进;我想你也许知道,在十一月底不是有几个人被捕了么?他们各有不同的职业,也算不得是青年,(当然,他们也许有一颗和青年人一样跳动着的心。)

我想这些事我用不着详尽地和你说,在报纸上你一定也看到了,不过那些人呢,有的真是爱国家爱民族;有的也还是趋时取巧,不值得我们敬仰的。

说起来那中间还有一个女子。可是她的表现使我失望,她是在××事变解决后才投案的,因为你知道在××事变中,这件事也是条款之一的,如今她知道没有什么大的危难,所以她又走去做‘女英雄’了。可是当她被捕交保释放了后又来传她到案的时候可不见了。这自然苦了那个保人,同时,更有不少的人加以指责。本来这件事是该批评的,那些无聊的家伙们故意渲染,好象要我们所有的中国女子要为她一个人负责似的。同时还歪曲地说着那些被捕的人,也诬蔑了我们的纯洁的爱国行动。这是不公平的,我几乎哭出来,可是她那时候还是在渺茫之中,她使得我们有话都说不出来。

自然在那些人中间有不值得我们爱戴的人,中间有一个我观察得更清楚,早在鲁迅先生逝世的时候,我就看见他了,他是一个假仁假义的家伙,他还年轻,可是故意装成老态,当我瞻仰遗像默默地流泪的时候,他却在咋嘴摇头,做出不胜惋惜的样子,他的连鬓胡子只在抖着。最近还听说市长请他们个别谈话,他表示出来的志愿不过是想做点事情,譬如治理一块地方……

我想我还是不要写下去了吧,为什么我要把精力花费在这上面呢?我相信只要青年们不是盲目的,他们也一定同我们一样看得清楚,就不会上这种人的当。

再说二十五号那一天呵,当着那个消息传来的时候,人们简直疯狂了。(那当时我还想到投机家也该疯狂了,其实他们也可怜,这一次事件不知有多少人要为之倾家破产。可是那些达官贵妇人当然没有损失,他们的消息,准而早,还正好又发一笔大财哩!)卖报的人在街上奔跑,随着他们的脚步,爆竹就响起来了,那天我正在路上,我看见人们是怎么笑着的,那些爆竹是怎么开花笑着的,那些国旗是怎样笑着的。已经知道了那个消息的人,还掏出铜板来买一张有几个大字的号外,这使他们格外开心,你知道,在这个城市中,人是不大笑的,而且每个人随时随地都在提防别人。那一天他们可笑开了,许多人,真是许多人都那么笑着,当然他们的想法不一定相同,可是他们衷心漾着喜悦却是一件事实。

只有那些长了呆板的脸的日本人没有笑容,当我回到我的住所的时候,那个没有表情的日本哨兵还是抱着上了刺刀的枪站在那里,他的脸就显得更平板,枯燥。

你知道那还正是耶稣圣诞,教士们用大声音通过空气在空中述说救主的福音和灵异,许多热闹场所都格外显得活跃,头一天晚上还是外国人的世界,今天就都不同了,歌唱充满了每个角落,人们象过年节似的那么相互祝贺,当然也有许多人假借这个名义去追求个人的欢乐,其实我以为如果我们能站起来,不再受别人的侵略,就让那些爱欢乐的人去欢乐吧!

再过一天就是新年了,那里的居民准备好好地庆祝一番,我也想快乐地过一下。玲玲,你知道我自从离开家之后,我就不曾有过快活的日子。我这么说并不是抱怨——抱怨人生是最懦弱的,在苦难之中,我没有那份心肠快乐。我想你住在家中,也和我一样吧?如今一切都到了一个头,该有一个好的开始了,我准备翻动我那尘封的快乐的心情。

这时候,我告诉你,我倒想起家来了。可是你千万不要给妈知道,省得她又惦记我,过年,过节,家里最有趣味,也不怪旧人的诗句说:‘每逢佳节倍思亲,’我遥想你们在家里一定过着一个愉快的新年。我想到大姊,我很关心她的健康,我也想母亲,我想她也时常想我的。还有许多人,我不絮絮叨叨地问询了,我倒很盼望你得暇的时候给我一封详细的信,说说家事,这点关切是我想不到的,我想总是情绪得到闲暇,我才变成这么琐碎,你不会埋怨我过分地麻烦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