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没有停,从墙角溜过来的寒风几乎把静玲吹倒。兀然巍立的大楼,每扇都关着,每一个伸出来的烟囱都没有烟,显出一副冷清的样子。自从发生了这件事之后,许多天都不能按步上课,人心总是那么不安定。
才走到校门那里,就看到一个一面走一面抽泣着的女同学走进来,她认得她,可是不知道她的名字。她还记得她说话的语音,知道她是东北人,她就起了同情心。她很体贴地走过去,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可是那个同学把身子一闪,就急匆匆地跑了。她正愕然地站在那里,看见方亦青走过来,他也是很不愉快的样子,勉强带着笑容和她招呼。
“几天没有遇到你——”
他说到这里顿住了,不知道下面该说些什么才好。于是他又勉强地笑了一下。
“寒假你不回去么?”
“回到哪里去?我的家就在陕西,连消息也没有了,”
“呵,我还没有想到你是陕西人!”
“我不是陕西人,前年才搬去的,我的父亲在那边做事,唉,这两天又不知道是怎么一个情形!许多住在陕西的人都担心极了,有的经济来源断绝,还在担心一家人的安全。更痛苦的是那些军官的家属,他们驻在陕西,家眷还在这里,局势又不知道怎么样,按月的养家费寄不到,还在惦记要打仗。同学中有好多人都是这种情形,性格弱的就时常哭——”
“噢,怪不得——”
静玲想起来方才那个女同学,梗在心上的不快,立刻就消逝了。
“你到哪里去?”
“我回家去,你要是没有事陪我走走好不好?”
“也好,每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的心里就更烦,我简直就不知道怎么才好。”
他们说着已经走到街上。因为停课,这一条街也显得格外清静。
他们沉默地走着,许久都没有说话,象经过一番很大的思索似地,方亦青忽然和她说:
“最近你看见静珠没有?”
“没有,没有!……”
她极厌恶似地摇着头,好象连这个名字也不愿意提起。
“她约我会过一次面,她哭了——”
“怎么,她哭了?——”这却引起了静玲的兴趣,她立刻就想把一切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她还懂得悲哀?她有什么事值得哭?”
“静玲,你不要存太深的成见,到底她也是一个青年人,她就是没走到正确的路上而已,她的人生观就错误了,因为她妄想追求快乐,就说追求快乐她也追错了——”
“怎么,难道她觉得现在的生活不快乐么?”
“她不说,你应该知道她的脾气也很梗,可是她尽是哭……,”
“哭有什么用?就好象享乐对于人生也没有关系似的。”
“你太苛求了,你不饶恕人。”
“我不象你那样大量,对于静珠我决不宽恕,我知道,她也顶恨我。”
“她可没有对我说起,这都是你一个人的想法,你不知道她的确有点变了——”
“我就不相信,那次援绥募捐我还碰见她,她还不是那样很得意地坐在汽车上,我一点也不相信她会变——”
“你不要只以外表为定,我知道她的心的确很苦痛,你不记得有人说过么,‘了解一切就是宽恕一切。’也许她有一番大决心——”
“那她为什么不回来?”
“她回来有什么用?还要她回到这个学校来还是回到家中?只要在祖国的怀抱里,我想她将来总有作为的。”
“我希望她如此吧!”
静玲在这样短短的一句话中仍然是充满了轻蔑和不信任的意味。这时他们已经走上那条×××大街,这条街在他们的心上有极清楚的记忆,可是如今又装点得华丽辉煌了。许多外国人笑着走着,有的手里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有的就堆到在路边随着他们走的包车里。一看见橱窗里站着那个嘻开红嘴笑的老人,就使静玲记起来圣诞节又快要到了。
“日子过得真快,你看——”
“我想中国人一定没有心肠再来这一套了。”
“那可说不定,你看那边不是过来了么?”
果然对面走来的几个穿西装的中国青年男女,可是他们都在说英文,尽管他们两个故意站在那里盯着他们,他们也还是毫不在意地走过去,他们的肩上背着冰鞋,手里抱着纸包,女的就把空着的两只手吊在男人的手背上,他们的嘴里不是滚着说不尽的英文,就是哼着一个洋调,还有一条大狼狗,跟在他们的背后。
“我回去了——”方亦青极不愉快地说,随后又压低了声音,“我不愿看到这些!”
“好吧,我们明天再见。”
她看着方亦青转过身走回去,她还站在那里看了许久,一直等到那个怀着不大坚定的心情的背影在街角消失,她才走她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