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茵姊:这正是一个早晨,极早的清晨,我一个人跑到这没有人来的小客厅,我想和遥远之外的你相谈,却没有想到一推开窗子,各式各样的鸟争着和我说话,要不是我立刻想起你来,我真要在忘我的境界中一直迎窗站立下去。我原来是打算告诉你,(记着,千万不要使家里人知道,他们爱我,不了解我,)最近我被捕了一次,就是那一天。我想你在报上一定看得到,反对增兵反对走私的大游行,我被他们捉到了,可是说起来也很好笑,只关了不到十二个钟头就放出来了——”
她写到这里停住了,把笔杆夹在牙齿中间转着,她原来是想好好组织一下这封信,可是当她停笔深思的时候,婉转的鸟鸣又钻进了她的耳朵,她把笔放下,闭起眼睛,用两手捂着耳朵,正在集中思想,忽然一个混浊的声音响着:
“想不到五小姐您在这儿,您这是怎么回事?——”
她睁开眼,原来是老王站在面前,他还啰嗦着:
“——楼上楼下我都找遍了,也没有看见您的影子,老爷太太都还没有起来,我问着自个儿:‘没有看见五小姐出去呀,’唉,唉……”
“你快说吧,有什么事?”
这时老王才停住嘴,慢慢从怀里掏出封信。
“这是您的一封信。”
她接过来一看就知道是静茵写来的,她就急忙地打开:
“真巧,真巧,正要给她写信呢——”她抬头看见老王还呆呆地站在那里,她就吩咐着:“你去吧——”等着老王才转过身去,她又加了一句:“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这里。”
“我知道,您尽管放心好了。”
老王还回过头来露着那堆满皱纹的笑脸,然后才悄悄地走出去,轻轻地把门关好。
从静茵的来信中,她知道S埠五月三十日的集会和游行,静茵特别说那不只是学生,而是上海的各界。她再三遗憾说根据淞沪停战协定,S埠附近是不能驻兵的,所以那个联合阵线之中看不见将来和敌人在战场上周旋的新中国的军人。而且她还说到就是这联合阵线在六月中又有进京请愿运动,以致车站上的客货车停开了。
“从这里可以看出来我们已经不是孤独作战了,”静茵这样写着,“抗日救国已经是全国人民一致的口号,凡是不愿做奴隶的人,都有这同样的心念,这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实!”
在她的信里,极其关心的问到走私事件和华北增兵,在信尾还说起为了避免无谓的牺牲,全家实在可以回到南方来。静玲就迅速的写下去:
“再巧也没有了,你的信正好是在预备给你写信的这一天收到了,我贪婪地读着,因为从那里不只知道你,还带给我你们那边活动的实况。上面我不是说了吗,我们的游行,增兵事件是一个极大的原动力。关于走私,我们也正加以密切的注意,只是这几个月海关税收的损失就有二千五百万,而直接受走私影响的工商业还无法统计。这种下流的方法,当然是卑鄙又狠毒,一举数得,在他们认为真是一件极合算的事。我们已经抗议了,还引出一切协定和条文证明他们没有根据;可是大批的私货还是源源地流进来,为了监视我们的缉私,日本军舰也派来了。有的人很乐观以为这已经引起了国际间的注意,不久就能圆满解决。其实那还不是为了他们本身的利益?那关系最深的来实地调查,向日本大使谈判,甚至到东京去交涉;在国内呢,也引起了上下的不安,议院中加以讨论,有地位的报纸加以抨击,还为了施行报复,抵制日货,提高日货的进口税,有的在华的利害关系轻些,只执行后者,以为警戒,有的国家爽性就表示无兴趣,有的就根本没有反响。说来说去,没有一个是为中国着想,这是可断言的。这正给那些不自己图强,一味依靠外力的一个当头棒喝,想不到他们还执迷不悟,那真是很可悲的,日本增兵已经有了一个惊人的数目,如果没有更大的野心,这种举动实在是不必要的。在铁路线上重要的城市,在海上,在通都大邑,他们都有新兵开来,他们的干部,随时都保持严密的联系,他们随时开会讨论中国的大小事件,他比我们更关心我们的事。反观我们自己呢,几年的苟安生活又把人们养得肥满了,不过有一点事倒值得鼓舞,那就是从这次游行中,我们已经感觉到士兵就要走到我们这边来。虽然又有一番争斗,动手的只是那些警察和特务。我就是被一个戴黑眼镜的抓住的,他们原来算不上什么,他们早已失去了良心,他们只为利所驱使,他们可以为任何人养用,将来有一天他们很容易就投到日本人那边,做我们仇敌的爪牙。不过我很奇怪,为什么要豢养这些奴才呢?来培植他们,训练他们,将来不过是增加日本人一分作恶的力量。但是那些士兵们,他们奉令值守,没有一个和我们为敌。更使敌人惊讶的还是他们的长官,他一直是我们反抗的对象,这一次居然能不理日本人的抗议,还说明这一次的学生运动并无越轨行动,所以他也不便干涉取缔。茵姊,你想这个想不到的收获是多么伟大,这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当然这一面说明了华北危机的严重,一面也说明我们的不断的示威和工作。在政治上的感应和影响军政长官的态度多么有效!我们虽然高兴,我们还不满足,我们一定也要把他们争取加入我们的阵营来,或是说,一旦和日本的战争开始,我们也就要加入到他们的中间为了保卫祖国而并肩作战。
这边市面上的情形,确是有一点慌了,虽然没有人说得准,可是都想得到中日免不了一战。街市上却反常地显出畸形的繁华,许多大商店关了,街旁都摆满了小摊,上面陈列的都是那些廉价走私货。白面馆不必说了,新近又有许多赌场,那是些流氓和日鲜浪人勾结经营的,听说有的还有霓虹灯,可是我没有看到,那地方我已没有去过。回到南方去的事,早就想到了,不知为什么却留下来。这简直是一件讲不通的事,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住在这里,所以谁也不移动一步。这两天我不能说,生怕爸爸知道我上次出了事,过两天我可以提一个醒,那么我们可以又聚在一处了——不,我不会回去的,我要留到这里,留到最后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