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他们还是去晚了,虽然还没有摇铃,可是那个教室已经挤满了。不但座位没有了,就是窗口和门口都挤满了人。

“真糟糕,这可怎么办!”

“看看赵刚他们在不在里面,可以要他们把座位让给你。”

“唉,即使他们有座位,你看我怎么挤得进去,我真不明白这一课为什么有这许多人?”

“你还不知道,教这一门的林教授算是有名的学者,尤其是最近,大家都想明白一点这几十年来中国的情形,所以他更受欢迎。”

“难说这些同学都是爱国之士么?”

静玲带一点轻蔑的意味说,因为她已经颠着脚朝里望一下,那里面有各式各样的人。

“那当然不是,大学正是一个社会的缩影,也包含着三教九流,譬如说有的到今天还只知道读死书,一辈子也不把眼睛从书本上抬起来,有的还是无所谓地过着日子,有的做什么事都是凑热闹,没有一点主见,有的天天还在做梦——恋爱梦,官僚梦,发财梦……!喂,你看上课了,林教授来了。”

果然在甬道的一端,一个身材矮小,拖了一个大皮包的黑影向着他们移来,走到门前停住了,看看教室的号数,然后一下就钻进去了。

“他的本事真不小,我正替他犯愁怎么进得去呢,转眼不见他已经跳到讲台上。”

“在社会上做人的,那个不会钻。”

方亦青笑着,把衣袋里的小抄本拿出来,准备好了要抄笔记。

这时教室里的人声立刻静下去,没有抽完烟的同学赶紧把烟蒂从窗口人们的头顶上丢出去或是在椅脚擦熄,每个人都忙着打开笔记本。

教授林如海照例地向黑板望些时,然后转过身就用响亮的声音讲起来:

“其实李鸿章还算不得一个民族的罪人,按照当时中国的情势来看……”

想不到从那矮小的身躯竟能发出那么动人的音调,高亢的时节不觉得刺耳,低沉的时节也一点不模糊,说话的人还好象把他的情感完全寄托在他的语言中,全场是鸦雀无声,有的只是低着头手不停地写着,有的忘记写了,嘴唇微张着呆呆地望着,有的随了他的讲词不时地发出轻微的叹息;……总之,这许多人都被他抓住了,好象在那时候他要是有所命令,他们也会毫不迟疑地听从他,为他做去。

“唉,他讲得真不错!”

当着教授林如海停止了讲授,正用手绢擦着脸的时候,黄静玲低低地对方亦青说。

“是的,他很会讲话,尤其是现在,许多人都要明瞭中日之间过去的情形,所以都感到很有趣,不过,他有点不正确——”

静玲象是有点不解似地。

“对了,讲近百年史的人很容易走上这条路,你不看,×××、×××他们么?”

“我常以为如果全是为了国家的好,也不必管是什么党派——”

“当然,当然——他又讲了,回头我们再谈。”

方亦青又把他的精神放到谛听上去,他只是随时扼要地记下些字句来。黄静玲还不能养成这种习惯,每次才上课她总是很用心地记录,慢慢就随不上了,跳过一节,留一段空白,再跟着记,可是不久又完了,终于她只用铅笔支着腮,无望地看着那个愈讲愈快的教授,她心里时常想:“大约这就是大学生和中学生不同之处。”

终于铃声响了,讲授告一个段落,那些坐着的站着的学生才象从一个美梦中醒过来,恋恋不舍地站起,或是移动着脚步。这时他们才站起来,已经到了吃饭的时候,胃腔中象烧一把火。

“走吧,我们一同去吃饭。”

方亦青和静玲这样说。

“你不是要在学校里吃么?”

“不,今天我陪你到外边吃,我们还要谈谈。”

“那不成,得说好我请你吧,要不我不去。”

“嗐,那有什么关系,到时候再说吧!”

学生们都急着向不同的方向走着。才走到操场,一只手就在黄静玲的肩头轻轻一拍。她回头一看原来是赵刚,他也和方亦青打着招呼。他说:

“你们也认得的。”

“我本来和黄静玲同班,当然该认得她,走,我们一路到外边去吃饭吧。”

“好,学校的饭连我都受不了,菜钱简直都被庶务和厨子赚去了,一点油水也没有。”

“那为什么你们不反抗呢。”

静玲稚气地说。赵刚笑了笑,回答着:

“哪个把精神化到这些事上去!”

当他们走到门外的小饭馆,每一家都装满人,有许多同学和他们一样,走马灯似地出来进去。

“这可怎么办?”

“不要紧,要是不太饿就等一下——”

“要等我们还是到别的地方去等,这么嘈杂我简直受不了。”

“好,那我们还是到校园去吧。”

“怎么,我们也有校园?我就不知道。”

他们重复又走进学校,这时候显得很清静,因为都在吃饭。

“你还不知道,”方亦青说,“就在图书馆的边上——”

他们说着已经走到了,只有一座破烂的草亭,和几棵常绿树,再有就是去年遗留下来的残花败草,有的被霜雪侵蚀得发黑了,有的居然从那腐烂的根枝发出一点绿芽。

“这简直比不上我们××中学,我们的校园可比这个好得多……”

静玲鄙夷地说着,脑子里晃出来那整齐的树木,花草,路径——最活泼地跳着的还是那些红眼睛白毛的兔子。

“……你看,连一个坐处都没有,这么脏,还不如坐到图书馆的台阶上去呢。”

她不断的抱怨却使赵刚不得不说:

“那有什么用,他也要你的思想和行动都那么整齐你受得了么?——”

静玲好象没有听见他的话,她只是独自搜寻。忽然又叫起来。

“你们看,原来那边还有许多棵玉兰,快开花了,一定是的,花苞都这么长。”

“年年它们都开得很好,也不见有人培养——它们是自然生长,自然死灭,美花和荒草都有,你不要看那破烂的亭子,那一边却有一条清泉,这正是整个宇宙的缩影,也是我们这个社会的,还是我们这个学校的——”

“对了,在大学,真是无奇不有,譬如在中学,我们厌恶校长,可是在这里连厌恶的对象都没有,我就没有看见校长的影子。”

“我们的校长是‘虚本位’,他本人在做官,因为那年学校要立案,不得不勉强抬出那一个校长来,其实一切事还不都是那个秘书长办,我来了两年,只见过校长一次,还是他到这边来观察行政,顺便到学校来的,那一趟他请全体师生吃一顿好饭,连讲演前后不过二小时——”

“那怪不得学校没有人管了,就说教授们也很奇怪,有一个教国文的才三十岁,就把那瘦长的背驼着,说话好象三天没有吃饭。只选明人小品读,写起字来倒有点象——”

“象那个文学大师杨子乔是不是?你还不知道,他是他的得意弟子,他的靠山就是杨子乔,要不然他还不能到这里来教书,他简直就是杨子乔的应声虫,还有一个人更可笑呢,叫朱正平,他是一个戏剧家,教戏剧原理,他一上课就南腔北调地唱,引一般同学的兴趣,怪不得有许多同学欢喜听,还有秦玉——”

“秦玉?——”

静玲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想了想,才恍然地说:

“她也在这里教书么?”

“可不是,她教西洋美术史,她简直在和每个学生恋爱,有许多男学生都欢喜选她的课,分数又容易,又有趣;可是那个西洋文学系主任陈若明正相反,他每到一个学校挽一个太太——总是从别的学校带一个来,再在这个学校里找一个,就偷偷跑到别处去了,把那个旧的丢下,现在听说他又和一个大四的女学生很好;不过这也算了,都是他们私德方面,我们管不着,有的教授言论同行为都和汉奸走一条路,栽赃,诬害,无所不为,那才害人呢,就象——”

“不要说了吧,不要说了吧,听多了连饭怕都吃不下去!”

静玲简直是叫起来,她愈听愈不高兴,她就打断了话头。

“好,我们吃饭去,时间怕也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