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大观,穿什么样衣服的男女都有,什么样的头发也有,有的女人象男人,有的男人又象女人,头上各自顶着一顶五颜六色的毛线帽。女人也穿男人的西装,不过那颜色不是大红就是大绿,脚下照样是一双高跟鞋。他们谈笑自若,在操场上也好,在教室里也好,就是在大礼堂也是一样。一支烟也多半啣在他们的嘴边,剩下的一半,是随时哼着外国歌曲的。少数人穿着朴质的布服,凡是那些依旧穿了制服的,不必问就可以知道那是才从中学考进来的。
每一个男学生都自以为是天之骄子,女学生以为是皇后,对待校工自然不必说了,就是那些办事员也象他们奴仆。那些受了气的人们也自会把他们的怨气泄在土头土脑的新学生的身上。
人象穿梭似地跑着,可是没有那份秩序,扶着皮包的教授走过去也没有一个人朝他点头!可是那个教授也不以为怪,只是埋着头匆匆地走过去。洁白的墙上横七竖八地贴着各同乡会各学会的征求启事,出奇立异地画着不同的花样,正象商店在招徕主顾似的。
上课钟敲了,到处跑的还是人,那些认真的教授已经指手划脚地在上面讲着了,下面只是三五个老实学生,门外却站了几个,象看戏似地大声讥笑,大声咳嗽。
“难说这就是大学教育么?”她时常自己问着自己,一时间她的心都有些动摇,她原是渴慕自由的,在中学的时候还常常用大学做榜样;可是当她来到了大学,她倒觉得这种自由并不是那么珍贵的。
为这些事,甚至于使她把爱国的事暂时忘掉了,当她实在不能解释的时候,她就偷偷地和静宜去说,静宜就微笑着回答:
“大学就是这样了,不过有的秩序稍为整齐一点而已,我以前读的学校就好些,因为是国立学生取得严,人没有那么多;这个××学院就不同了,不过有点好处就是思想特别自由,每次学生运动他们总是占很重要的地位,这一点我想你比我还明白,不是有这么一句话么——”静宜说着顿了顿,好象想过一下才说:“在小学里学生问先生,中学里先生问学生,到大学就是谁也不问谁了,大学教授们上课照例是讲,讲过了就下课,也不管学生们懂不懂,学生们还以为愈使人不懂的愈是好教授。你慢慢试着看吧,最初一定不喜欢的,过后你也就能适应这个环境。”
静玲表示不同意地摇着头,嘴里还不断地说着:
“我不信,我偏不信——”
“过些时候你自己就明白了,我也不必和你争论,不过读书求学是另外一回事,这都不相干,在这些杂乱之中,你自会理出一个头绪来。”
“一个头绪,一个头绪,”她自己心里还是在往后想着,开学快一个星期了,她也每天都跑到学校去;可是如今还是没有一个头绪,有时候她催着赵刚,赵刚仿佛带了点讽刺似地和她说:
“你倒对于上课这么热心起来了。”
“你在扯鬼话,人家天天跑来跑去干了点什么,不是弄好了可以安心做事么?”
“谁不是那样想,可是大学到底有些不同的!”
“可是别人有的不已经上课了么?”
“谁叫我们是旁听生呢,那就没有法子想,只好等别人的高兴了。”
可是终于有一天,当她清早跑到赵刚那里去的时候,他就交给她一张缴费单,她很激动地接过来,急促地问:
“这怎么办,这怎么办?”
“只要把钱缴上就可以了。”
“那我今天又没有带来。”
“也没有要你缴到学校,你看不见那上面不是写着此款由××银行代收么?”
“呵——”
她答应着才把那张三联的缴费单拿到面前看着,在她的名字的下面,盖了一个大红印,有“旁听生”三个字。
“那么要不要现在就回去办?”
“今天也是来不及,还是明天办好,一路到学校来注册。”
这时,她才注意到那个宋明光原来就坐在墙角那里。她的脸微微红着,把头埋下去,仔细地看着那张印得很详细的缴费单。
“黄静婉,黄静玲也是你们一家的吧?”
“是的,她们是我的姊姊。”
她仓卒地回答着那个陌生语音的问询,她的脸更红了。这倒并不是羞赧,她实在不大愿意把自己的名字和他们联在一起。
她却一心一意地看着那张缴费单,那个二百元以上的总数几乎吓倒了她,她就从上面一条条地看起。学费是大的,不必说了,宿费根本没有,下面就是饭费,制服费,体育馆建筑费,图书馆建筑费,印刷费,还有图书费,校刊费,讲义费,再下边在预备费之外,还有水费,仆费……
“怎么学校还要造体育馆图书馆么?”
“不是,”宋明光笑着和她说,“那就是已经造成的,不过每学期新学生照例还要缴一次费,旁听还有一层损失,将来改为正生,照样还要缴一回。”
“水费仆服也要收钱?真奇怪,还有制服费,现在要穿制服么?”
“从前是有的,现在大家多半不穿了,这笔钱到学期终了可以退还。”
黄静玲着实地吁了一口大气,抬起脸来向宋明光问着:
“怎么你还不去上课?”
“我还没有缴费,等候校长批准暂缓才可以上班听讲。”
“也真是,这笔数目真不小——”她说着,转向了赵刚,“向大钟呢?”
“他出去向他的舅舅张罗钱去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和家里人说了,比上中学多了不止四倍!”
“咳你这又不懂了,大学教授还比中学教员的钱值得多呢!不信你去问问看,一个教授的薪水抵得上三个教员,他们每周任课还要少一半,你算算,里外里这个价格差了多少!”
赵刚做了一个有趣的比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