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整个的城都为这件事喧动了,上下都忙碌着,欢喜热闹的人早就计算着怎么样办一份礼去听三天三夜的好戏。
“怕不行吧,十几年都没有这么热闹的堂会了,不相干的人怕放不进去。”
“想不到这小子会发迹了,怎么叫他给撞上了。”
“咳,可不是,近来的一些官还不是从前革命革掉了的,想不到过十多年又是他们的世界。”
“哪里是他们的世界,分明是鬼子的世界!”
“怎么样,你猜,小余这会露不露?”
对于戏有兴趣的就把问题偏到戏的上面。
“他有骨气,也许又托病吧。”
“那可就没有意思了,都是花钱看得到的,那算不了什么?”
“难道你还成心去看么?”
“可不是,要是小余唱我总得去。”
“算了吧,这种是非场还是少沾为妙,谁知道那天要惹什么乱子呢!”
老年人,热心礼教的,一边捋着白胡子,一边得意地点着头:
“总算难得,这年头,还顾得到孝道,这总是天下之一大转机。”
“孝什么,孝顺他妈的——”一个气愤的血气方刚的青年人冲口说出来,“还转呢,再转就都转成亡国奴了!”
“喂,你这小子怎么这样不讲理,哪能出口伤人呢!”
“我也没有伤你呀,你并没有孝顺他们呀——”
“你甭这样冲,回头我跟你们家大人去讲理,妈的,我简直是看你长大了的……”
那个生气的老年人唠唠叨叨地走开了,这些不相干的争执也就告了一个段落。
在黄家,也在谈论着这件事,静玲再三怂恿父亲带她去,父亲就翻起眼睛来说:
“我,我黄俭之去奉承他?那就不用想,他是什么东西,小人得志,如同登天,当年他给我做随从,我还未见得要他呢!如今他得势了,我还去讨他个喜欢,那就不要想!”
“爸爸,我不是说要您去奉承他,不过想法子带我去开开眼,我还没有见过这种场面——”
“那不算什么,等我的运气转来,咱们也大热闹一回——”
这一句话倒把黄静玲惊住了,她没有想到父亲也有这么一份心愿。可这父亲接着又说下去:
“——可是象这种岁月,我们不能够,国危民疲,哪有这份心肠享乐?你还不知道呢,这位×××才上任的时候,照样还给我聘书,可是我原封退还,我不稀罕那几百块钱,我还要留着我这张嘴,好来批评他们呢!”
但是这种是非,只存在在他这不得意的人的嘴里。在报纸上,随时披露院长部长各省主席的贺电贺文,出名的画家献上一颗硕大的寿桃,许多珍贵的礼品从四面送来,他的下属,每个人献薪四分之一,表示他们的敬意。
“火山就要爆发了,火山就要爆发了!”
静玲这两天不知怎么样只在反复地想着这两句话,她还想着:“如果火山也象爆竹那样有一根引线,那么点燃那根引线的人不是别个,正是他们自己!”
那日子终于来了,静珠不知道受谁的邀请,从清早便打扮起来,快近午时,她已经盛装地等待着了。
平时,黄俭之不大管她的行动,可是这一天,他特别留意,看见她的样子就说: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的一个朋友请我出去。”
“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
她漠然地回答着,随时不忘记用手理着鬓发。
“你的朋友是干什么的?”
“他是外交专员——”
“噢,我知道了,他请你出去看大堂会戏。”
她没有回答,只微微地点点头。
“不成,不成,今天一概不许去。”
黄俭之坚决地说着,没有一点通融的余地。
“那怎么成,我和人约定了的。”
“活该,今天任谁也不准出去。”
“好,不出去,那我就死在家里吧。”
她说着,立刻把身子向床上一倒,呜呜地哭起来。黄俭之什么也不说,走出门,砰的一声把门关了,立刻吩咐老王无论什么客人来找小姐们,都说没有在家。
静玲很高兴,她知道静珠和她的动机完全不同,如果她要是去得成会引起她更大的愤怒,如今都被父亲挡在家里,倒也是一桩极公平的事。
可是一切的情形都可以从第二天的报纸上看到,在正式的记载之外,还有侧重趣味的花絮录,文字当中,还有照相铜版,一群和尚一堆道士又是一张,主席颁赐的匾额和日本天皇御赐的礼品又是一张,纸糊的汽车,楼房,冥器,又是一张……在那纪念的文字中,知道这个城里高等的中国人和日本人全到场了,汽车的行列排满了×××胡同,大队的保安队和警察严密防守,临时断绝交通,正好象从前皇帝出巡时一样。
说到那宴会呢,是从早到晚不断的,戏是从下午一点钟唱的,一直唱到第二天太阳出来的时候。
第二天呢,还是照样无耻地过去了。
第三天来了,晚上的时候,那些中日贵宾正在欣赏一个花旦的“挑帘裁衣”,突然不知从那里飞来几块石头,连同打碎的玻璃,一齐落到那些贵宾的头上,把那些光亮的头皮打出了血。
立刻骚动起来了,保安队,警察和日本宪兵一齐出动,向四方搜捕,立刻就捉到二十几个嫌疑犯。
为了表示镇静起见,戏还是演下去,在场的人多把帽子顶在头上,头也尽量缩向颈项里,那些胆小的,早就乘机溜走了。可是在走出大门之先,要经过日本宪兵的一番搜查。
总算完了,×××跑到台上谄媚地道歉,可是什么都没有用,那个迟走的日本宪兵队长,提出为保护日本人的生命财产,日本宪兵随时有自由行动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