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俭之已经挤得一身汗,他的心里好不耐烦,就气冲冲地问那个牌下贴墙站立的警察。
“这个门到底算左,还是算右?”
“这是右,女客们进出的,男客们请走那边。”
“那么到里边呢,还分不分男女?”
“里边就不分了。”
“真讨厌,中国人惯于维持这不彻底的礼教!”
因为气急了,黄俭之就顺势说出来。可是那个警察用一副可怜的口吻说着:
“我们这也是没有法子,还不是奉上头的命令——”
李大岳和黄俭之只好走那边的一个门,和她们说好进了庙门就碰头。静玲笑得有点合不上嘴,她没有想到从父亲的嘴里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正在这时候,一个不识字的人正要跨进门去,那个警察就举起手里的木棒,在他的头上清脆地敲一下,跟着对他吼:
“听见没有,说你呢,男人们走那边那个门!”
那个被打的人木头木脑地用手摸抚着,抬起头来看见那根还在空中晃着的木棒,就急急地向着那个左门挤去了。
她们顺势挤进去的时候,父亲和李大岳已经站在那里等候了,他们靠墙站立,挤出挤进的人不会再碰到他们,父亲简直是露出来厌烦的样子,他的眉头皱着,左眼不时地眨动。他不停地喘着气,他的脸不知道是由于冻或是由于热也许是由于激怒变成绯红。他们站在那里,一时没有说什么话,只看定庭院中心那座一丈高的大铁香炉,束发的道士们还不时地把残香剩烛丢到那里面,从上面的空隙中,火焰和黑烟争着冒出来,炉脚坐满了乞丐,他们既能取暖,又能伸出手来向善男信女们讨钱。钟声和佛号、争论和叫嚣搅成了一片。
“这有什么意思,都是些卖东西的,此外不过就是人看人而已。”
黄俭之不高兴地抱怨着,静玲接过去说:
“好玩的在后院,这是前殿,当中是正殿,正殿的后边就是大广场,那里边什么都有。”
“没有趣味,没有趣味——”
黄俭之一面摇着头,一面也移动脚步朝前走,李大岳看看静玲也没有说什么,都跟着他走。
这院子里只是堆满了货摊,那多半是让孩子们不肯移步的,自然,在黄俭之的心里不起什么作用了。在一个耍货摊的上面,有成套的泥人,中间居然有一列请愿的学生。她也不声张,偷偷地买下来用手巾包起来提着,她还看见一个塑得极精致的美人,她正想问价钱买下来,忽然自己纠正了这不大合宜的想头,就赶着追上他们。
有好几个吃食摊引得她要坐下去,可是她知道父亲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她的,说不定还要骂她一顿。她自己想着过两天和李大岳再来,就可以爽爽快快地吃了。
走到中院,是一些古玩摊和书画棚,这可引起了父亲的嗜好,他在每一个摊前总要仔细看一番,钻进了书画棚,简直他不肯再钻出来了。这使他们皱起了眉,还是由静玲说:
“爸爸,您就在这里,多看一下吧,我们到后院去,过些时候来找您。”
“好,你们去吧,李大岳,你也去么?”
李大岳勉强地笑着回答:
“我想我也跟她们去吧,人杂乱,她们又都是女孩儿家,有我随着好些。”
“唔唔,这是正理——”他说着,始终也没有把他的眼睛从一幅画上移开,“可说你们哪一阵才来找我?”
“不会很长久的,我们去去就来。”
他们说完,就赶着从那阴暗的蓆棚跑出来,阳光还是很好地晒在地上。
“我们到后院去玩玩吧。”
“静玲,我们先到正殿上去看看好不好?”
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这是静婉说的,她难得说话,更难得说出自己的意见;这次出来,她还没有张过一次嘴。
并没有人回答她,可是大家一致地朝正殿走去。远远看到里面挤满了人,在缭绕的香烟之中人们进去了,又走出来。
走到近前,一个警察拦住李大岳说是没有带香烛的男客不能走进去,本来他也不打算进去,他就站在一旁;可是警察又说,这里不能停留闲杂人,因为维持风化的缘故。
“那么你要我到哪里去呢?”
李大岳也有点气了,那个警察就客气地和他说:
“您靠那边一点站就是了。”
可是她们三个早就跨到殿里去了,一群老少男女葡匐下去又爬起来,嘴里咕噜着,不断匆忙地东拜西跪。
静婉原来是想看看庄严的佛像,这几乎成为一种她的爱好;可是在那里,她什么也没有看到。高大的神像,一大半被黄锻的帷幔遮着,模糊的烟雾,填满了空中。她静静地凝视着,终于只得失望地低下头,她正看见一个穿西装的青年人跪在那里求签。静玲才在那边撞过那口大钟回来,就一派正经似地和静婉说:
“三姊姊你烧点香吧。”
她没有回答,只摇摇头,她想:我还祈求什么呢?在尘世中已经没有使我希求的了。可是静玲却观察得到,她正是受了打击,觉得灵魂无处寄托,就很容易投身到宗教之中的那样人,在她的心中,很快地就给了她一个否定。
“我们走吧,这香烟呛得人难过!”
静珠一面不断地用手帕挥着,一面还不耐烦地说;静玲也觉得再留恋没有意思,三个就又走出来,李大岳已经有点厌烦地在墙边来回踱着了。
“走,走,走,我们赶着到后院去。”
他们紧接着走到后边,那可真是快乐的天地,这里那里堆满了人!大姑娘规规矩矩地坐在条凳上听书,小孩子和浪荡子在给练把式,卖膏药,摔跤,耍幡竿的喝采;耍贫嘴和说双簧的引了另一派观众,小学徒和乡下人有兴趣地伸着脖子把眼睛望着拉洋片的玻璃门,那个拉洋片的一手扯动锣鼓,一边扯高了嗓子唱:
“看了一片呵,又一片,
十冬腊月数九天;
日本鬼子呵,真可恨,
运来白面换洋钱,
洋钱化了不打紧,
染上了瘾头真难办;
流鼻涕,淌眼泪;
钢刀摆在脖子上,
不过瘾来也枉然!
有朝一日抓到官里去呀——”
这时候,那副锣鼓着实地敲了一阵,那个人还拖长了喉咙唱着“哎哟哟哎哟哟”然后拍地一声把箱上的木板一盖,接着就是一句:
“可怜小命归了天!”
好象里边有了什么变化,有的看客就把脖子缩了一下又凑上去;那个人又接着唱:
“大家来瞧呵,大家来看。
躺在地上多可怜;
没有人提,没有人管;
猪不吃来狗不餐,
化一滩脓血肥不了田。
奉劝诸位及早醒,
少上当来少化钱,
保全身体真真好,
攻打鬼子上前线,
赶走了鬼子,够有多么好噢,
大家快乐过新年!”
接着又是一阵锣鼓,那个拉洋片的人亮亮嗓子又在说:
“诸位看官,演过了这一段,下边俺再奉送一段,这就好比那双生贵子一般;后来的您请坐,也是看一段送一段,包不上当,下边演的是“一二八上海大战”,这一二八,是阳历一月二十八,就和咱们这个时候差不多,中国的军队在上海跟日本人打仗,把东洋鬼子打得落花流水,要看的坐下看,要听的站着听,咱们说唱就唱:
“往里瞧来,往里看,
十里洋场上海滩,
…………”
黄静玲很兴奋地和他们说:
“想不到,拉洋片的也懂得宣传,我相信这效果一定很大!”
“哼,那有什么意思,”静珠撇了撇嘴,“谁还不明白这一套!”
“你明白,你不总还算一个大学生么?当然罗,你要是连这些事也不知道,那么连一个人也不算了。”
静珠正要和她发作,李大岳就说:
“你们听,那边也在叫口号!”
他们顺着声音走过去,原来那边是耍狮子的,一共有三只,每一只是两个人!它们在翻滚,在跳来跳去,震天的锣鼓不断地敲着,等着乐器停了,那几个敲乐器的人就大声叫着:
“打——倒——日——本,赶——走——鬼——子!”
每念一个字的时候,从狮子的嘴里吐出一张写着那个字的纸来。
“这也倒很别致!”静玲想着。
那些老百姓高兴地笑着,识两个字的人也随着那些字高叫。
正在这时候,静玲忽然觉得有人扯她的衣袖,她回过头去,才看见是赵刚。
“呵,原来是你,你怎么穿这么一件老棉袍,还戴一副眼镜,我差点认不得你了!”
“我故意这样打扮。”
“还怕有人跟你么?”
“不是,不是,我是派定来说书,就在那边那个场子,你看向大钟就是那只抓痒的狮子头。”
“噢,原来是你们!不用说,那个拉洋片的也是了?”
“可不是,我们真都下了点功夫,回头那边还有新秧歌,你们可以去看看。”
“我想这种宣传的方法一定很好,老百姓喜欢这套。”
“是呀,所以才这样打扮,免得要他们一看见学生就不喜欢,你看他们笑得多么自然!”
“想不到你还会说书!你说哪一段?”
“我们分着说,从倭寇说起,一直说到大游行,我们把好多老百姓都说哭了。”
“真可惜,我不能加入,帮你们的忙,我觉得你们想得真不错!”
“唉,还不是为了培养将来和日本打仗时候有形和无形的力量——你们到那边去看吧,秧歌快来了,那还有点意思。”
在那边,有高低的锁呐还有清亮的小锣,人已经围满了,到底他们还挤进去。几个化装的人正在场子里扭着应和音乐的节奏一抖一抖地。
那有一个穿和服留着日本小胡子的家伙,牵着一个戴官帽穿纱袍的满清官的鼻子,在这个官的身后跟定了两个人:一个是千娇百媚的姨太太,一个是红鼻子花眼睛弯腰驼背的读书人,那个官向着那个日本人就象一条可怜的狗;可是转过头来他就举起鞭子来打另外三个人,一个是扛了锄头的庄稼汉,一个是短打扮的手艺人,还有一个是穿勇字背心的兵,那个姨太太一会儿依着那个官,一会儿又靠了那个日本人,那个日本人时常咧开嘴露出那对假装的大牙,他好象一口要把这几个人都吞下肚去似地。
这样转了两个圈,乐声激昂了,那个兵忽然拔出腰刀斩断了那根牵着鼻子的绳子;那个庄稼汉也高举起肩上的锄头,那个手艺人把衣带上别着的斧子举起,连那个驼背的读书人也挺直了身子用长烟杆当武器;那个不再被人牵着鼻子的官和那个姨太太抱着坐在地上索索地发抖。连里带外的人大家一齐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那个日本人就跑,那几个联合起来追赶。有的堵,有的截,到了把那个日本人打倒地上。这时候乐声停了,那个日本人取下胡子和假牙,朝那些看的人说:
“诸位,我不是日本人,你们记住了,我们要打的是真日本人,打真日本人的时候,我也要加入一份。”
于是场里场外的人又叫了一阵“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观众有些走了,有些又聚拢来,他们几个乘机又挤出去,静玲更兴奋地晃着她那涨红了的脸,静婉始终是淡然的,静珠只是用鼻子哼着,李大岳说:
“我们走吧,怕你父亲等急了。”
“好,时候也不早了,”静珠看看腕表说:“都四点半了。”
他们走到中院,看见父亲一个人还很专心地在画棚里看,她们叫着他,他才抬起头来,有一点仓猝似地说:
“你们都玩完了?这么快我真想不到,好吧,好吧,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