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在家里的日子可闷够她了,一家人都固执地不许她一个人出来,不只是她,几个人都被关在家里。挤得静珠象野猫似地东钻西钻,静婉象丧魂失魄的挨着日子。旧历新年快要来了,母亲强打起精神来说:“我们好好热热闹闹过一个年吧,转过年一切就该如意了。”于是大家就忙起来。难得那个菁姑也从顶楼上赶下来,跟着她那只绕腿转的猫,帮忙蒸糕制果——有的为人吃的,有的准备为神和鬼吃的。

母亲也起来了,她只相信这一年流年不利,到年底好好把鬼神伺候一番,来年的运气自然就转好,父亲只在一边端着水烟袋,望着她们,想着,他想些什么呢,他自己也许弄不清楚,在他的眼前他只看见静婉默默地做着,菁姑就象一只鸽子似地咕咕,不是说这样不对,就是说那样不好,静珠简直是在玩,她时而跑出,时而跑进,真真忙碌的还是静宜,她好象什么都懂,什么都弄得清楚,孩子的哭声起了,她赶紧放下手跑过去,把睡醒的孩子抱过来,母亲就问:

“奶妈到哪里去了?”

“她在下边帮忙呢。”

“不要叫她去,省得耽误孩子吃奶——”

母亲说过后就把孩子接到手中,父亲就摇着头喟叹似地说:

“来年有合宜的还得给静纯提着。”

“爸爸,随他自己吧。”

“这不是要全家人都为他受累?他自己去找,能选到什么样的?现在这些大学生还甘心来给他管别人的孩子么?”

“那么我怎么算呢?”

“你是好孩子,当然与众不同,我真不明白这些将来怎么办!”

他扫了他们一眼,母亲就说:

“算了吧,大家高高兴兴过一个年吧,别的不说,我们得先图个吉利……”

这时候,静玲跳进来了,她的一身都是雪,问起来,才知道她在院子里帮他们扫雪。

“你真是,无苦找苦,快过来烤烤火吧。”

母亲怜惜似地说,可是她的心里倒觉得她们都在无味的忙碌着,实在是有点无事找事。

“当着整个的国家都站在苦难的边沿的时候,一间温室,一串安乐的日子能就把一个有良心的好人关住么?”

她自己心里时时这么想,可是她近来不大说了,她知道只是言谈没有行动根本没有用。因为省煤的缘故,她和静珠都搬到静婉的房里去,她原来可以搬到静宜的房里,可是又怕青儿夜中哭闹。她住到这三个人的房里,仍自仿佛一个人一样,她们不大说话,一谈起来的时候总免不了一番争执。

她时时暗笑她们的愚蠢,她真不明白难道人真是这样活下去么?可是她就被关在家里,不许自己跑出去,一点趣味也没有。

有时候她就想自己是完全失败了,因为她连自己的姊姊都说不动,连自己也跳不出这个有形的无形的樊笼。每天只靠那份报纸来看外边的世界在变,外边的社会在变;可是报纸又怎样有意地无意地来欺骗老实的读者们呵!只有聪明人才能从那里面看到些什么,实心眼的人只看到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完善地进行着。

她终于找到个机会跳出来一下,把该办的事都托给李大岳,自己就象在天空中自由翱翔的一只鸟般的飞走了。

她打定主意要到××学院附近去看赵刚,问问他近来有什么消息,一个洋车夫到她的前面问了声“要车么”,她摇摇头,就尽自低着头赶路。

在那热闹的街道上简直想不到这僻静的路有多么冷清,几乎看不见一个行人,只有寒风一阵一阵地溜着。

她埋头走着,到了那座拱背桥边,心中浮起来一番暗喜,不管怎么样,她记得很清楚,过了桥就要到她要去的地方。

可是桥上没有行人,桥下的水结成乌黑的冰,冰面上不知怎么也裂了缝;桥上却盖了薄冰和踏得坚实的雪,微微的发着一点光。

她把背稍稍弯下去些,一口气就几乎冲到最高的桥背上,正巧一股强劲的风,从桥的那边冲过来,一步没有踏稳,她就象一个木桶似地滚下去,她只觉得昏洞洞地,并不觉得疼痛;可是她也完全失去了自制的力量。余力还使她滚过去,这时躲在岗楼里的警察钻出来,用手拦住她,把她扶起来,他要笑也不能笑似地说着:

“大姑娘,您这是怎么说的呢……”

她站起来。自己拍拍身子,用迷惘的眼睛望了一下,看见拦住她的是一个警察,就记起来那次游行,连谢谢也不说一声,只点点头就又顶着风走上去。到底她还是成功了,站在桥背向四面望了一望,就匆忙地走下去,在下坡的时候她的脚又是一滑,她没有跌下去,可是吓出来一身冷汗。

她一口气就赶到了××公寓,也没有问伙计,就一直跑到他们的那间房,到了近前才看到门锁着。

“伙计,伙计,赵先生到哪里去了?”

被叫着的伙计还没有答应,从跨院里伸出一个滚圆的脑袋来低低地叫着:

“黄静玲,黄静玲——”

她回过头去一看,就一面应着一面走过去了。

“我不知道你搬了屋子,当你还住在那里。”

“我搬了一个星期了,这边清静点——你很久都没有出来?”

“是呵——”她说着已经跨进了屋子,可是一阵难耐的煤气使她忍不住呛起来。这间房子也很小,燃着一个冒着绿焰的煤球炉。

“唉,你怎么不打开窗,这股味真要人的命!”

她赶紧用手绢捂了鼻子,可是她还是咳嗽。

“打开窗,不跟没有生火一样么。我知道你受不惯。”

“哼,瞎说,我不怕。”

她说着,坐下去,爽性把捂在鼻子上的手绢也拿下去,可是那股气,塞住她的呼吸,正象被一只大手捂着。

“算了吧,我给你一点萝卜吃就能好点,我们是住惯了的。不怕这些。”

赵刚说着从桌上拿起一个萝卜连同一把刀,一齐送给她。

“那有什么好,早晚就要中毒了!”

“死要死得有意义,活也要活得有用,算了吧,我不惹你,我再给你倒一碗热茶。”

赵刚说着就从火炉边的铁壶里倒出一碗冒着热气的开水,她并不想喝,却正好用它暖暖手。

“向大钟呢?”

“他回家去了,说过了年再回来。”

“近来有什么事么?”

“没有什么——听说那次冰场丢炸弹你也在场?”

“可不是,吓了我一跳,可说那次我也想着来的,我心里正想该吃一个炸弹,果然一个炸弹就来了。”

“那么说你也赞成的了?”

“那倒不一定,不过我以为对于那些醉生梦死的人该给一个警告,不知道那是谁干的?”

“我不知道,那种举动与其说是恨,还不如说是爱。”

“为什么呢?”

黄静玲不解地偏着头,等待赵刚的回答。

“根本不想炸死人,不过想要他们丢开那种无耻的生活,好好为国家努点力。”

“可是事实呢?——”

她没有说出来,可是他们都知道事情是怎么进行着。

“总还是我们做的不够,要责备别人该先责备自己。”

赵刚用一只手在他那光头上摸着,然后喟叹似地说:“我的手还没有全好,我也不大方便出去,所以事情好象脱了套——”

“照这样下去怎么办呢?”

“我想这总是暂时的现象,不会久的,正赶上寒假,许多人都回去了,说起来我们还是在罢课期间呢?”

“可不,赵刚,下半年我们读书的事怎么解决?”

“不是说到××学院旁听么?你可以问你的姊姊,他们是老学生,总能帮帮忙。”

“不,我不愿意和她们说。”

“那也没有关系,等我将来办吧,还不知道哪一天才复课呢?”

“要是办不成怎么好?”

“怎么你对于读书这么热心起来了?”

“不是,我怕我父亲问起来没有话说,如果他知道我没有学校读,他也许就不让我出来。”

“唉,你不羞,这又不是十八世纪!”

“呸,我不要你说,他当然不能管住我,不过我为什么要在这些小地方和他争呢?我们的力量不该用在这上面,你说是不是?”

赵刚没有再说,只是把自己的手指的骨节弄得的咯咯响,过了些时,他才悠悠地说:

“我总想,我们的工作有停顿的时候,我们有假期,日本人的侵略没有间断,那些争权夺利的汉奸卖国贼从来一刻也不歇手,象这样子,一辈子也弄不好,我们也得一步紧一步,象他们那样!”

“你的话很有理由,可惜我们的环境不好——”

“这当然也是事实,譬如日本人吧,他们还有汉奸帮忙,我们原来是一心一意和日本人对抗的,先就犯了汉奸的忌,那些顽固的校长和教授又把我们看成叛徒,我们那辽远的政府,又怕我们有什么政治作用,也怕替国家惹下乱子;你想想看,我们有这么多敌人要对付,得费多么大的精神?再说落后的老百姓呆呆地望着我们,简直不懂得我们在做什么事,那些警察和兵士,你当然还记得简直把我们看成敌人——就是我住到这个公寓里以来,他们也总是三天两头来和我谈,有什么可谈的呢,还不是用那一双贼眼东张西望,看看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和东西没有?想起来我就难过,在暑假里,我回到家里关上门看看书,我就觉得自己的空虚:经过上学期的事,我才稍稍更看清了一点我们同胞的愚昧……想起这些我真忍不住要哭了,谁是亲爱的兄弟呵,谁是我们的敌人呵,仿佛一概都不知道,还有比这种事更可怜的么!”

他说完了之后,还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动,他难得有这么情感地发泄胸中的话语,不知道为什么引起他这一节滔滔的独白。

黄静玲只是静静地谛听着,自从上学期,她就看出来在各方面他都显得进步,他的浮躁的习性减少了,他的思想和行动都很有条理,他的观察,俨然也比别人深刻,所以她没有别的话好说,她只得听从他的指导,在先也许还要故意显出一番倔强的个性来,但是一想到自己:“我怎么样呢?首先我还跳不出那个家的樊笼,有时候我能说,可是那都是情感的冲动,过去就消灭了。我也有主张,可是并不怎么彻底,遇见事情我就有一颗沸腾的心,可是我缺少冷静的脑子去思索……”这样想着,她就自然而然地驯服了,当然她不会崇拜英雄的,如果说是有那么一个人,她认得清楚,确实地比她要强,那就是——赵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