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我们家里也庆祝圣诞?”
静玲有趣地想着。她的惊惶一点也不存在了,满心还觉得这个举动再好也没有。她是一面蹦跳一面走着路。
到了门前,才看到门大开着,电灯一直亮到里面。
“老王,汽车是四小姐坐回来的吧?”
“四小姐?我没见呵!汽车是请大夫的。”
“请大夫,给谁看病?”她的心猛然跳起来。
“我不大清楚,五小姐,好象是三小姐。”
听说是静婉,她的心放下去了,她记得那个多愁多一病身,总不会有什么险症。
一直走进房里,情形好象就不同了,从楼梯上正走下来慌张的阿梅,她拉住她问:
“怎么,三小姐生什么病?”
“您还不知道呵,可怕死人,三小姐服了毒!”
“服毒?”她简直猛然间都忘记这两个字的意义,她记得方才一路出去的,怎么会服毒了?刚要走进房的李大岳,听到这句话也赶过来,他们一齐急匆匆地跑上楼。
果然,静婉的房门开着,父亲正往返地走来走去,他的脸不知道显得多么愁苦,一只手在抚摸着光滑的脑袋。静纯站在那里,深思地用手抓着自己的下颏,一个医生和一个看护妇正在那里施行洗胃的手术。静婉躺在那里,好象睡熟了似的,在两颊上却泛出了难得的两朵红晕。
情形仿佛是很严重的,没有一个人说话,壁上那张王大鸣的遗像也尽自伏贴地悬着。
登登登的一阵楼梯响,菁姑跑下来了,探探头望过一眼之后又登登登地跑上去。
父亲停住了脚步,烦恶地瞪了一眼,又自往返地走着。
洗过胃之后,医生不停地试着脉膊,注射强心剂,考验心的跳动,那个看护妇还施行人工呼吸。从那个医生的面容上看来,他并没有十二分把握救活这个人,他时时也在思索着的样子。
静玲提着脚退出来,她在静宜的房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没有回应,推开门进去,没有人,孩子安稳地睡着,那两只虎皮鹦鹉也偎在一起。她又走出来,轻轻带上门。她悄悄地推开母亲的房门,除开轻微的啜泣,什么声音也没有。母亲好象已经睡着了,只有静宜伏在桌上,两个肩头一缩一缩地抽动着。
她的声音并没有惊动她,一直她走到近前,低低地叫着“大姊,大姊,”静宜把那泪眼模糊的脸抬起来,她的眼睛哭红了,自从下山以后,显然地她又瘦下去,看见静玲,她的眼泪更多地流下来。
静玲没有说话,把自己的手绢掏出来替她擦,静宜就势抓住她的手。静宜的手那么凉,使静玲吃了一惊,她想把手缩回来,随即止了这个念头,她想该把自己所有的温暖分给姊姊。
过了些时,看到她的情感平复些下去了,她才问:
“妈睡着了吧?”
静宜先点点头,随后才说明一句:
“还是大夫给了两片安眠药。你不知道,妈妈一急,又吐了一大口血。”
“静婉呢?”
“她也是吃安眠药,用葡萄酒送下去的,大约吃了七八片。”
“她为什么要自杀?”
“谁知道呢?她回来的时候就象是醉倒了,后来才看到药瓶,赶紧去请大夫,她真是吃了。”
“唉,我真想不到——”
“谁想得到呢?平时她又不爱说,只看见她成天愁眉不展,谁能想得到她真要自杀?唉,我总觉得只有我是苦命的,别人的幸福我分不到,别人的愁苦都有我一份。”
“大姊,为什么你不——”
“静玲,不要问我为什么好不好?我的心烦得很,又难过得很!”
“——眼看着这一年就要完了,还出这么一件事!这还不急死人!别人都为自己想,不替别人打算,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只有我,我是注定了的苦命!你看静珠吧,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爸爸看见静婉回来,每天都问一次——”
静玲才要说一声我看见她了,还没有说出口,就想起那声爆炸,她不知道到底这一次有没有受伤的人。想起静珠来,她总觉得不是自己的亲姊妹似的,可是这一阵,她倒有点不放心。抽出手,又轻轻地走出去,看看李大岳没有在楼上,就跑到楼下去找到他,问着:
“那个炸弹是不是会炸死人?”
“这可说不定,威力是不大,好象放的人也没有存心杀人似的,万一站得太近,那,那就说不定了。”
“我想她的运气不会那么坏吧?——”静玲象自语似地说着,随后觉得这句话不大妥当,就又纠正着:“我想不会那么巧!”
“但盼如此,静婉怎么又会自杀了呢?”
“那谁知道,总是生活得厌倦了——不费心力,不费体力,生活自然容易厌倦的。”
一阵脚步声,他们拉开了门,正看见父亲和静纯送着大夫出来,那个大夫已经有说有笑的了,她就想到一定是脱了危险期。
等到他们送客回来,她低低去问静纯,果然她的猜想不错,可是父亲还是极不愉快的样子,他不再到楼上,就大声地吩咐;
“时候不早了,大家睡吧,告诉阿梅傍伴看护小姐,侍候点茶水——”然后象想起了什么似的,长长叹一口气,“你们都去睡吧。”
父亲说过后,独自走进“俭斋”,随手就把门关上了。
在走上楼的时候她又问着静纯:
“大哥,你知道她为什么吞安眠药片?”
静纯摇摇头,她总以为他知道不告诉她,就露出不高兴的神气说:
“哼,不告诉我拉倒!”
她上了楼,并没有就去睡觉,她先到静婉那里去看,她还是睡着,那位看护小姐正捧着一本书在看。她们微笑地点点头之后,她又到了母亲房里,阿梅正支一架行军床,静宜也在一旁帮忙。“静玲,你到我房里睡吧,我要陪妈睡。”
“好,阿梅,老爷要你陪着看护小姐坐夜。”
“真的么?”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阿梅感到极无味地应了一声:
“我知道了,五小姐。”
终于在十九小时昏睡之后,那个安心想离开这个世界的人又被拉回这个世界里,那个一心享乐的静珠,却头上包着绷带,回到家里来了。
当着静婉醒转来的时候,她自己真觉得象做了一场大梦似的,她几乎都不记得那回事。她变得更沉默了,除开说了一声,“我觉得头痛”之外,她紧紧地闭着嘴。
“那不要紧,再好好躺几天就得好的。”
那个医生也高兴地说,他于是又走到母亲的房里,诊断之后也说不要紧,只要好好休养几天,再吃一点药,就会没有关系。
这些好信息正象一阵春风,吹开每个紧皱着的眉头,也吹上两朵笑靥。只是一夜的光景,连空气也象是改换了,那个捧着脸嚷痛的人独自躺在床上呻吟着,还是静玲好,象是很关切地去看望她,问她:
“为什么你的四个侍卫不保护你呢?”
静珠惊奇地从床上坐起来,诧异地问:
“怎么,你也去了?”
“我,用不着去,自然有人来送信。”
“滚,小鬼,不跟你说,一点同情也没有,人家在这里难受你还在一旁取笑!”
“我怎么取笑你,我是真心想来看一看你的伤。”
“伤倒不重,打进些细粒铁砂,可真把人吓死了。”
“那也好,加点天然的装饰!”
静玲说完立刻就跑出去,把门砰的一下关上了。转过头去,才看见静纯正抱着青儿晒太阳。
“你看见大姊吗?”
“她在睡觉,你不要去吵她,昨天晚上她一夜也没有睡好。”
“爸爸呢!”
“在楼下吧——”静纯回答她之后,忽然翻起眼睛来问!“你怎么尽问我,不会自己下去看看么?”
可是她用不着下去,就在窗子那里,看见他正在指挥仆人在打扫院子。李大岳也好象很忙似地随着他转,父亲好象比没有发生事故之前还高兴些。
优愁也好,快乐也好;忙也好,闲也好;日子却是不等待人的,这一年的最后一天终于降临了。
父亲今年好象有更大的兴致,在三四天之内把楼上下的房子都打扫了一番。该结起来的红彩已经在微风中飘荡,红缎的桌围椅靠也都套上去,迎门的两支大红烛,早就高高地插起来了。
父亲的嘴里总是在咕噜着:
“我们得热闹一下,镇镇不祥……”
李大岳是父亲的好帮手,静宜却在忙着食品。静婉虽然好了,可是没有下床,还是那么少说少笑的,母亲遵从医生的话,好好躺在床上,她也很高兴,因为到底她是活过来了。静珠解下绷带,她的半边脸上多加了些个细小的黑点。于是她时时用手遮着那半个脸。
到晚上,一切都停当了,那张圆桌放在甬道里,母亲的房门打开了,正看见他们那一桌人。两支红烛放在中间,跳动的火焰把快乐的光晕射到每个人的脸上,每个人都穿起好衣服。菁姑还和她的猫一样,头发上打了一个花结。黄俭之套上马褂,静珠也着实装扮了一次,那黑点居然看不见了,免得她怪累赘地要掩着脸。
雪又降落在这黑色的土地上,或远或近的爆竹不断地响着,还有那象原始音乐的合奏,总是伴着龙灯和彩狮。黄俭之郑重地站起来,他的手里擎着几个月没有碰过的酒,两只眼向四周看了一圈,才说:“这一年,不管好歹也算过去了。古人有言‘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我们这一年遭的祸可真不算少了。幸亏静宜还好,是个好孩子,任劳任怨,把这个破烂的家算是撑住了。今天,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我想年月既有一个结束,我们的不幸也该到了一个结束,让我们今天同饮这一杯酒吧。”
黄俭之把那打了许多皱的眼左右望着,一桌的人都站起来举着杯子,他忽然有点感触,一颗老泪滚到酒杯里,他就一口喝下去。
静玲也吞下去,觉得不对味,可是她的心里却暗暗想着:
“这不是一个结束,这还只是一个开端!”
她没有说出来,远近的爆竹更繁密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