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行的大队象一股急湍的洪流,滚过一条街又是一条街,他们咆哮着,显示自己的威力,完全为了整个国家民族的前途,他们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饥饿,也忘记了会遇到的危险,两旁的观众不是投身到这洪流中来,便庄严地注视着,没有笑,没有快乐,那洪亮的呼喊一直压上他们的心头。就是在经过日本领事馆的时节,那些警备着的日本兵,也兀自看着他们,自然地在胸中浮起了一番尊敬,群众在这时候把喉咙更叫得响些,旗子更举得高些。

“你看,那边走着的就是××大学名教授×××,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

赵刚用他那已经沙哑的嗓子和黄静玲说,抽出一只手来指着一个穿皮大衣,戴呢帽,低着头在路边上走的人说:

“呵,他就是×××,我早就知道他的大名了,为什么他不加入我们的队伍?”

“那,我想总有点不方便吧。”

“不是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黄静玲憨直地问着,她的手膀都觉得很酸痛,可是也不肯放下来。

“他当然不能加入,他要在暗中指导,你不注意他自从出发就或前或后地跟着我们么?”

“那边一个是谁?”

黄静玲指着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人问着。

“那就是××,当年五四运动的重要分子,现在也是××大学的教授。”

“他也是暗中指导我们吧?”

“那又不见得了,他新近还兼了一个差,听说他的日子过得很舒服,还讨了——”

“喂,你看,那不是张国梁么?”

还没有等赵刚说完话,黄静玲就叫起来,她的手指着,赵刚随了她的手去看,可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跑了,一定回去告诉校长,说我们参加游行。”

“那还是小事呢,那算不了什么!就怕他和当道通声息,那倒真有点麻烦,刚才你真是看见他么?”

“可不是,明明是他,一转眼就看不见了。”

“没有关系,管他那些做什么,怎么,前面为什么站住了?”

“呵,想不到已经走到×××大街——”

队伍不但停住了,忽然在一阵喧噪之后,队形突然就散乱了:有的朝后退,有的向两旁散开。

“什么事,不要乱队!”

后面的人用喇叭筒大声叫着,可是一点效力也没有,那喧噪的声音却愈来愈近了。

那是许多名武装的警察,有的拿着枪,有的拿着大刀,在队伍中直冲过来,一边嘴里大声叫着:

“解散——,解散!——”

人群并没有就这样被他们冲开,等着他们过去了,队伍又汇合起来,他们仍旧用那多年已经喊哑的喉咙叫着:

“欢迎警察同志参加!”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大队还是向前行进,就遭遇到更大的一层阻搅,更多的警察一面喊着“解散”,一面在挥着大刀和步枪。幸好他们不是射击也不是劈杀,只是用枪托和大刀背打在群众的身上。

搏斗起始了,胆小的闪在一旁,或是溜到观众的人堆里,观众为了怕受无妄之灾,早已向小巷散去了,幼小的被打倒在地上,紧抱着警察的腿,另一个警察就用皮靴踢那滚着的身躯。一个大学生猛地一头冲过去,把那个踢人的警察撞倒了,他自己的刀划破了自己的皮肤,鲜红的血就在那冻得坚硬的地面上凝聚了。

于是他恼怒了,站起来,飞一般地挥着那把大刀,好象他是在敌人的面前。一不小心那把刀陷入了路旁的电线杆子上,一时拔不出来,一个穿着短皮衣的学生,赶上去一拳就把他打倒下去。

残余的队伍还是向前挺进,突然,几条雪白的银龙朝着他们飞来——那是几股冰冷的,有力的水流,笔直地朝他们射着。

瘦弱的人一下就被冲倒了,还没有能爬起来,水流又把他冲倒下去,在街心象木桶一样的滚着,有的激得昏头昏脑,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好容易躲开水龙头的威胁,又没头没脑地被打倒了,被那些武装的警察拉着头发在地上拖过去。

把着水龙头的警察们得意地笑着,他们想着这次的成功,看着那些人在这强烈的激流中可笑地摇摆着,只象秋风里的几片叶子,不能自主地流转;而且他们有完全支配的能力,他们能瞄准,正象使用枪炮一样。

群众不喊叫了、在斗争中每个人都紧闭了嘴,一批冲下来了,又是一批上去,在队伍的后面还有那横冲直撞的武装警察。旁观的人站到拿着水龙头的警察的后边,两旁再也没有人了,没有那个名教授,也没有那五四时代的重要份子,这条长街就是两支绝对的力量在争战。

李大岳咬紧了牙,他的一身都是气力,用他那急促的,有力的言语命令着:

“让他们在正面;我们两边包抄,要快,要准,去夺那水龙头,我们必须完成任务,才能解决这场战斗。”

他急急地说完了,自然就有七八个人站到他这一边,那一边是向大钟领头,他的身材在大学生里也是少有的。

他们就象急发的箭似地从街的两旁飞跑过去,那些警察只把注意力放在街心,没有提防这一着;他们还没有跑到的时候,就猛然地朝前一扑,撞倒了那些把着水龙头的警察,立刻那股水流就改了方向,朝着前面射过去了。

看热闹的市民和警察惊慌地跑着,可是他们并不要守在这里的,等着队伍稍稍整齐了一些,他们就关了水门,把那帆布管卸下来,任它在路上象死蛇一样地躺卧着。

群众看着这些湿淋淋的勇士们又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就又大声喊起来:

“枪毙亲日汉奸!”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可是朝前走了不多远,前面又有一支警察的队伍。他们的人数比方才多了两三倍,有的拿了木棍,有的拿了绳子,有的还是举着大刀,这次在步枪上还上了枪刺。他们有计划地等在那里,游行的队伍走近了些便一声呐喊冲过来。顿时一场恶斗又起来了。

叫号的声音惨惨地在空中激荡着,没有同情,没有爱,那些长成的人,受养于市民的警察狠命地挥打着,他们象疯了般地击打,全不顾倒下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或是一个女人。他们被无名的愤怒支配着,他们被不该有的复仇啮着他们的心胸。木棒打在人的身体上象败絮,刺刀象划着没有知觉的皮肉,滚在地上的用脚来踏,全没有一点怜悯,只是象野兽一般地冲突着……

血滴在自己的土地上,为了别人的缘故,为了自由,为了对于民族和祖国热烈的爱……

风还在吹着,天上飞着旭日徽的飞机,它们得意地翱翔,眼看这一场战斗。大地在抖动着,它愤怒地,羞愧地想张开大嘴,把那些愚昧的人们吞下去,它不忍看他们的恶行,它深悔把他们生到这个世上,为他们生长粮食来喂养他们,而且它一直用全力驮着他们。现在却看他们施用暴力来欺压那些充激着热血的人们……。

大地简直在哭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