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大清早,他们赶到十字街,去搭乘到紫云山的长途汽车。李庆提了一只箱子,他们默默地走着。静玲的手里提了一只小竹篮,那里面装好一些食品,除开送给母亲的,还准备自己要吃的,生怕山上不便,又要惹母亲着急。
时间还很早,街上除开进城来的小贩还很少行人。他们三个悠闲地走着,在阔寥的冷静的街心踏着步,听着自己脚步的声音,感到一点说不出的趣味。
“唉,平时我真怕上街,那许多人,把我都吵昏了!”
静宜低低地说,在她那有红晕下面的苍白的脸颊上,显出两个浅浅的笑涡来。
“我可是第一次走这样清静的街道,我觉得太没有趣味,什么人都没有,除开自己。”
静玲接着说,不知道哪一阵她掏出一块牛肉干放到嘴里,使她发音都不清楚。
“这是因为太早的缘故,人们都还没有起来,我们作战的时候常经过村镇,正在午时,大太阳照着,也没有一个人影,那才有一股另外的滋味!”
“老百姓都怕了你们这些兵老爷,有腿的早就跑得远远的。”
“那也不尽然,那年我们在上海和日本人打的时候,老百姓跟我们才好呢,就象一家子人一样,他们冒着性命的危险给我们送饭——”
“那还不是因为你们和日本人打么?”
“——后来可就不同了,不但远远的躲开我们,有时候还着实地给我们点苦头吃。”
“那才活该,谁叫你们不去打日本人,自己和自己打呢?”
“哪个王——”李大岳一急就把粗话吐出一个头,立刻想到他的身分,赶紧顿住,换了一句,“哪个混蛋才不想跟日本人干,可是别人只要我们忍耐,忍耐,不知道要忍到哪一辈子!”
“不会太远了吧——呵,你们看汽车站已经到了。”
“我们快点走吧,里面已经坐了些人。”
静宜说着,自己先把脚步加紧了些。静玲早就三步两步跑到近前了。跟在后面的李庆,也不得不快走两步,把箱子放到地下,才从静玲的手里接过钱去,到办事处去买票。他们三个先坐上去,只有十一二个座客,他们很容易找到座位。
李庆买好票送给他们,把箱子为他们放好,就说了一声回去了。静玲坐在那里,不断嘴地吃着,还是静宜说:
“你尽管自己吃,也不请幺舅吃。”
“我吃自己会拿,不必要她让我。”
李大岳说着就拿了一个甜面包,静玲又送给他一包牛肉干。然后她又送给静宜,可是她摇摇头,只拿了两块苏打饼干。
人好象并不多,还有十多个空座位;可是当着时间已经到了,汽车的马达开始转动的时候,陆续地又赶来了几个张惶的旅客。他们有的由于奔跑,脸色都改变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跳上车子,最后的一个来了,还带着恳求的语调说后面还有一位他的亲戚,千万请再等一些时。
可是这分明惹了早来的乘客的不满,他们催着车夫开驶,当着车子已经移动了,那个乘客又无可奈何地跳下去。
“中国人总是这样,不懂得时间,不懂得准备,结果总是仓皇失措!”
静玲大声地说,静宜偷偷地拉了她的袖子低低说:
“不要这么大声音呵,要别人听见多么不好意思。”
“我正为给他们听见,要他们记住,下次就可以改过了。”
静玲很正经地说着,静宜皱皱眉头,带了一点气说:
“我不跟你说了,你真是一个孩子!”
汽车才走到城门那里,就戛地停了。这时候跟车的人先下去向值岗的宪兵报告数目,随后他们就走下来视察一番。显然地他们不只是来点一点数目,他们机警地搜视着,对于每一张脸都不放松似地瞪两眼。
坐在那里的静玲感到厌烦,她把头转向窗口,不去看他们。她清楚地知道,在他们的手里,许多青年人无故地被送进牢狱里去了,送给死亡了。等他们下了车,汽车才继续它的行程。
出了城,景物立刻就不同了,一条青石板的大路伸向遥远,路旁荫茂的树木把它们的枝叶垂下来,一直拂到车顶。农人们乘着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已在勤快地工作,稻田的水淙淙地流着。昨夜的露水恰好把尘土粘住,在枝条中穿着的小鸟一面互相追逐着一面细碎地叫着。蹲在路边的青蛙惊得跳进道旁的水田里,田野中没有人看管的牲口被这声音惊得远远地跑开去。
“城外的空气真新鲜!”
静宜感叹似地说,她用一方手绢掩住了嘴部,大约是怕这迅急的气流会惹起她的呛嗽。
过了××村,××园已经在望了。那是前朝昏瞆的帝后,耗费了兴办海军的一笔大款子造起的一座游宴的园林。依了山,无数座的殿阁在阳光下蹲踞着。它们各自顶了许多块黄色和绿色的琉璃瓦,闪熠着,象从它们的本身放射出光辉来。苍绿的树叶的海,起伏着,时而遮了殿角,时而掩了屋脊。
“我极怕看那些故宫故园了,我总想到在君王的宫墙里,不知道有多少不愉快的女人,连天日也不曾见到就死去了。”
静宜低低地说。这些话都是出自她的深心,她忘记了坐在她身边的原是极不能了解她这句话的静玲。果然静玲是一点也没有注意,她只在留神在这一站走下去的乘客。那都是去游览××园的,有学生,商人,还有一个和尚。
静宜呆呆地望着窗外,争吵着做向导的孩子们也没有惊扰她,她专心地想起了梁道明。那原是一闪的思想,可是碰到了之后就象是胶住了:从万里之外,他已经写了几封信来,还有一些精致的礼物。她没有回复他,不是没有回复,有几次她想坐下去写了,都没有写好,只是随写随扯,到后就爽性站起来。她想有什么可说的呢,她不能使他满足,那么一切的话语还不都是空洞的么?她的心中时常想,只要有一个合宜的人,什么就都好办了;可是有时她也想到,万一他在外国住了两三年回来,还是一个人,那可该怎么办呢?
这时候静玲和李大岳却起劲地讨论着,先是静玲说:
“我就不明白,当初为什么化这许多钱盖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就是说美吧,只有几个人在里面转来转去也不会有什么味吧。”
“做皇帝自然得有一番不是人民所能有的富贵呵!现在当然不同了,再也没有那样没有思想的人,会用一大笔钱造这种东西。”
“那不见得吧,早就听说××部的房子,只是一对大铁狮子就不知道花了多少运费,放在门前,有什么用呢?”
“是的,我也听说过,我们当军人的对于这些事更愤慨;可是说这许多做什么呢?照这样子下去我不知道哪一天我们才能和日本人好好算帐!”
“总不远了吧,日本人不断地压迫,总有一天我们不再忍耐,和他们干——”
正说到这个字的时候,车走在不平的路面上跳了一下,使她不得不顿住了。××园已经过去了,转了两个弯,连远影也望不见,这时候汽车正走着上坡路,很迟缓,很努力地向上去。
“人生就好象是向上的路,不拼命向前就只好滚下来。”
李大岳象颇有感触似地说着这句话,可是静玲却为他改正了:
“不是向上的路,是逆水的船。路上你还可以歇脚的,行逆水船却停不得一秒,只要一疏忽,就不知道命运交给哪一个岩石或是暗礁,真是不进则退,不斗争就只有灭亡!”
李大岳那个军人十分赞赏地把手用力拍着膝头,得意地套了一句说:
“你的话真对,要不打仗就只有亡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