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很奇怪,不是她自己说过她真心喜欢他么?不是她自己说只有他才是她心目中的英雄么?可是近来什么都有点不同,他很难碰到她,写信去也没有回信来,就是和静珠说起来,她也说她们许久都不在一起,那个人近来又有了一个——他不忍听下去,他想那是不可能的事,她不是很聪明么,当他们遇到的时节,她就会仍然象从前那样温柔地待他,可是不久她就藉了一个原因飞走了,留给他的只是一只空影。
这是他痛苦的泉源,他整个的身心都忍受折磨,没有人可以告诉,更没有人同情他,内心的烦恼使他的性情更焦燥了。
他找不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就会顺步到王大鸣那里去,经过医生宣布过死刑的他,仍然生活得很安宁。他们见面只谈两三句话就对坐着,有时他抬起头来看着王大鸣,他的脸还是象从前那样一点也没有什么更改。他的心里想:“假使我要是他,我会象他那样么?”
那些小猫都长大了,在他的房里跳来跳去。静纯虽然安静地坐着,他的心可在思想,他忽然想到女人也许象猫吧,他想不出理由来,他只是这样想,也觉得很恰当。
回到家中,他就钻进自己的房里,他的论文还没有写完,他好象对于叔本华论妇女那一节感到更甚的爱好,他极力在那上面发挥自己的意见,他工作到极晚的时候,有的时候看到次晨的日出。
这样他的身子就一天天地坏下去,别人好心地和他说:“不要太用功了,身体是极要紧的。”可是他以为别人故意在讽刺他,总是怀着恶意地朝说的人翻着眼睛,过后就溜开了,走进他自己一个人的小天地。
他原是以自己为中心地活在世上,他不大看得起别人,也不愿意看;可是近来他觉得自己在受着人类的残害。他没有幸福,也没有快乐,他想如果他能有伟大的人物那种升华的魄力,那么他也许造成自己的不朽,他却知道自己并不是那样,因为他已经失去了宁静,失去了理智,连他自己也想不到一向能以冷眼观世界的人,会被热烘烘的情感折磨得身心不安。
自然,青芬是他一生痛苦的泉源,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就遇到那么一个凡庸的女子,她一点也不了解他,和他的个性又全然不同。她的沉默使人有点忍受不住,她又是那么顺从,他一直希望她提出来象这样的生活她再也过不下去了,那么他就可以爽快了当的分开,别人就不会说到他;可是她不说,她忍受了一切,只有为了将要出世的孩子她才和他争两句,显然地她把一切的希望放在那么一个尚未成形的小生命身上。
他原以为柳是最能了解他的人,她又具有炫人的美丽,凡是他心中所想到的都能从她的嘴里象溪流琤琮地淌出来,她的情感细腻处,恰恰碰到他那超人的才能,他真以为她的心伏贴地和他的心相合了。她又年轻,这是比秦玉好的地方,还因为秦玉象一个月亮,他不过是一颗星;在柳那面,一直他就象是一个太阳。也是她自己和他说过:“你给我光,使我的心温暖,使我的周围明亮。”他信她的话,可是近来他变成一个将要死去的太阳了。
他知道她有的时候在欺骗他,他却多半为她寻出了原因,他本来是最不原谅人的,对于她可有些两样。当着他不能看到她的时节,他自己忿恨地思念,自然而然地就想到她的劣点——那是从前他所看到而想不到的,现在都从他的心底复生。他甚至于以极强硬的誓语,想来约束自己不再和她相见;可是只要和她见面的几句话,他的心念又改过,那么他又要从头来受一番折磨。
所以他的论文也很难写定,他不能断定叔本华关于妇女的见解的正误,有时候他以为他的话是对的,有时候又觉得那全是叔本华个人的偏见。
有的时候他觉得人生最苦痛的事莫过于自己来欺骗自己。他就常常是这样,明明知道那全是自己的空想,他也不得不把自己的信心放在那上面,否则他知道就会失去生活的平衡。有时候他很悲哀,也很愤慨,以为象自己这样的一个天才,也忍受凡庸的折磨。
“自古天才总免不了忍受凡庸的折磨的,”他忽而这样想到,一些明证是一想就有的,于是他的心才稍稍安下些来;可是他的论文,再也没有什么成绩,这样就使他的学业不能得到适当的结束。
父亲这许多年,原来没有问过他们的学业,最近好象真的再振作一番精神来,和他正正经经谈起将来的计划。这也是很使他焦灼的,不止是耗去了他的宝贵的时间,而且他们的意见永远也不在一条路上。
“我想,我想,好在毕业考试之后还有一节暑假,您和我正可以从长计议的。”
“你将来又不上学,还有什么暑假?我也是看你成天闲呆着,才想借机会把这个问题解决一下。”
“您怎么一定知道我不读书?也许我还想读下去……”
“怎么,你还想读下去,那么你是想到外国去了,那我,我可供不起你……”
“真要是想去的时候我总有办法——”
“你还得记着你是有了家室的人。”
这真是猛然的一击,在平时,偶然想起了妻,眼前的天地就顿时灰黯了,仿佛谁在心上给他刺了一针。他实在不敢想,偶然看见了妻的一天天胀大起来的腹部,就象给他的头加了一铁锤。他想起自己一生的自由和幸福都被这个不良的结合剥夺去了。他总想着他需要孤独,需要沉思——或是象那个mary柳那样的一个女人,也许能启发他的智慧;可是青芬,那么呆笨,那么平凡,那么不动人,没有灵活的脑子,没有适宜的修养,日夜地只象魔影缠住了他,好象无论如何也摆脱不开似的。
“她是我唯一的敌人,她毁了我一生!”他时时在心中愤慨地叫着;可是他想到苏格拉底,他那个凶恶的妻子,可是他却没有被她磨损一分一毫。
“也许,她能凶些会好些的,爱和恨的距离原来是极近,就是因为淡漠,只有无边的淡漠伸展开去。”
可是这些思念和理论并不为人所了解,他自己也不大说;只是一个人在狭小的天地中迈着阔步,一切都得不到解决,一切都得不到结果。
天是炎热的,有时他觉得架上了眼镜更觉得热些,就取了下来;可是他不得不更把头低伏在桌子上,很辛苦地,象是很用心地研究着那个德国大哲学家叔本华的理论。